普里什文随笔选译

2019-09-10 07:22谷羽译
散文 2019年10期
关键词:白桦树蘑菇森林

谷羽译

复杂的单纯

应当特别珍惜遇到动物的时机,要作笔记,甚至不需要抒情的心境。通常我总是寻求这种心境,我知道它是写作的诱因。不过,往往有这种情况,什么也不用想,提笔就写,比如,写一只松鼠爬过原木,如实记录,与自己的内心活动全无关系,记下来一看,竟然也很好。在这方面要反复练习,因为在我看来这不是自然主义,而是某种复杂的单纯。

林中水坑

一只灰色蝴蝶,像个很大的蛾子,坠落水坑,背朝下呈三角形漂浮在水面,两个翅膀好像活活被钉在那里,它的几条细腿不停地动弹,身体也微微颤动,于是,这小小蝴蝶就在水坑里引起了细微的涟漪,一圈一圈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蝴蝶附近游动着许多蝌蚪,它们不慌不忙,对涟漪毫不介意,水面上有些活泼好动的小甲虫,骑手一样飞快地奔驰,还不停地兜着圈子。石头旁边的阴影里有一条小梭鱼,木棍似的待在那里,大概想捉住那只蝴蝶吃,它在下边自然不知道水面上会有涟漪。

但是,蝴蝶在平静的水面上一再挣扎,激起的涟漪不停地波动,似乎在水坑上空引起了普遍的关注。野生的醋栗把它依然发青的硕大果实垂下来,几乎挨着水面,已经开败了的款冬花用露水把叶子洗得水灵灵的透着鲜亮,又绿又嫩的啤酒花缠绕着高大、干瘦、绿髯飘垂的云杉,越攀越高,可是在石头后边,在蝴蝶引起的涟漪波及不到的地方,陡峭的岸上逶迤的丛林以及蔚蓝的晴空都在水中留下了清晰的倒影。

依我看,那条小梭鱼迟早会从木然状态中清醒过来,注意到水面上一圈圈的涟漪。瞅着蝴蝶,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当年的苦斗:我也曾不止一次跌倒,仰面朝天,在绝望中挣扎,手脚乱动,拼命想抓住什么东西,以便自救,重获自由。回想自己的苦难经历,我捡起一块小石头扔进水坑,溅起了一阵波浪,水波帮了蝴蝶的忙,使它翻过身来,得以解脱,随即飞向空中。自己的不幸教会你理解别人的不幸,这就是一个例证。

倒影

今天的湖水格外平静,湖水上空飞行的丘鹬和它映入水中的倒影,简直就一模一样:似乎有两只丘鹬朝我们迎面飞来。春天第一次到野外打猎,允许猎犬拉达追赶禽鸟。它发现了两只飞行的丘鹬,两只鸟径直向它飞过来,当时,猎犬藏在灌木丛下。拉达看准了目标。它究竟选择了哪一只丘鹬呢?是低空飞行的真正的丘鹬?还是它映入水中的倒影?两只丘鹬彼此相像,就像两滴水珠难以分辨。

猎犬拉达追捕飞行的丘鹬,和我想做的事有几分相似:运用语言进行艺术创作,不就是追捕自己看中的鸟儿吗?难道我的事业不就是迅速奔跑着去追赶一个个幻影?

不料,可怜的拉达选择了倒影,大概它以为立刻能抓住一只活着的丘鹬,刹那间从高高的岸上纵身一跃,扑通一声——掉进了湖水。

两种喜悦

找到蘑菇的时候,我们非常高兴,觉得蘑菇也跟我们一道欢欣。有的蘑菇自己在森林里生长,我们发现了它,像过节一样开心;有的蘑菇,比如香蘑,是我们亲手在地窖里栽培的。在森林里你感到喜悦,那是因为蘑菇是天生的,我们得到它如同收到一份礼物,我们在家里感到喜悦,是因为我们自己会栽培。那边是蘑菇自己生长,这边是我们自己动手。

只要不被人们发现,蘑菇就会一直生长;可一旦被人找到,那就成了满足人们口福的食物。其实,作家的成长与此非常相像……一本书被人们拿走了,又得从地窖里的蘑菇菌丝开始滋生,利用温暖的水分,加速生长,直等到需求者到来并且发现你,把你齐根切断。在此之前,你还得在树叶子的覆盖下默默地完善你的创作。

啄木鸟

我发现一只飞行的啄木鸟,只见它嘴里叼着个挺大的云杉球果,它的身子显得很短——它的尾巴天生就短小。啄木鸟落在一棵白桦树上,那里有它啄食球果的作坊。它沿着树干向上挪动,到了熟悉的位置,却发现原本可以放置球果的树杈夹着一个没有扔掉的果壳,新叼来的球果无处可放,而旧的果壳无法扔掉,既然嘴里衔着东西,再不能用嘴清除障碍。

这时候,啄木鸟完全像人一样在困境中想出了办法:它把新叼来的球果夹在胸脯和树身之间,腾出来的喙迅速扔掉了旧果壳,把新衔来的球果安置好,然后就开始啄食那美餐。

啄木鸟真聪明,总是精力充沛,活跃而能干。

一年四季任性顽皮,但从本质上说来,世界上再没有比它们更守信用的了:春、夏、秋、冬。

春寒

寒流和北方的风暴在这天夜里猛扑过来,想搅扰太阳管辖的事务,一下子造成了混乱:甚至蔚蓝色的紫罗兰都蒙上了一层晶莹的雪,拿在手里的花莖很容易折断。受到这样的羞辱,似乎连太阳在这天早晨都不好意思起床了。让一切重新走上轨道并非易事,但是,春天的太阳不可能忍受欺凌,早晨七点多钟,路边的水洼里已经闪烁着阳光,大道上陆陆续续有骑马的人在扬鞭驰骋。

迟缓的春天

夜里不怎么冷。白天灰蒙蒙的,但是不暖和。春天正缓缓走来:池塘里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青蛙已经探出头来,用喑哑低沉的声音咕咕呱呱地叫唤。这声音就像远处的公路上百十辆马车咕隆咕隆正朝我们驶来。地还没有耕完。一片一片剩余的积雪正在慢慢融化。不过,还感觉不到土地蒸发出来的暖意,站在水滨也还缺乏那种令人愉悦的气息。我们感觉春天的脚步过于迟缓,诚然,毕竟还是早春季节。让人觉得不舒服,原因大概是一冬没下雪,只是不久以前才下过一场,现在,还不到节令,地就开化了,而且,比往年这个时候都冷。胡桃树开花了,可是还没有分泌花粉。小鸟在啄葇荑花序。天空看不见一丝云烟。从雪下钻出来的嫩草叶略呈灰色,给人一种很瓷实的感觉。

昨天,一只丘鹬把尖尖的喙伸进草叶中,想从草叶下面找昆虫吃;正好这时候我们赶到了附近,丘鹬不得不飞起来,它那尖尖的喙带着好几片老杨树落下的旧叶子来不及丢掉。我举枪射中了它。我们数了数:它的喙洞穿的旧杨树叶子竟然有十片之多。

森林里的风

有风,凉爽,晴朗。在森林里感受“森林的喧响”,透过森林的响声,听得见鹪鹩唱出的夏日歌声十分响亮。

森林只有高处树冠顶端呼呼有声,处于中间层的山杨林只是轻轻颤动,刚刚能听见它们柔和的圆形树叶相互拍打的声音。最下面的草丛里则十分宁静,听得见熊蜂飞来飞去的嗡嗡声。

不由得想起了一些怪人:他们在夏天跑着去寻找别墅。当拥有别墅的人们离开莫斯科去消夏的日子,很多鸟儿开始孵蛋哺育它们的雏鸟。

一年的落日时光

所有的人都觉得夏天才刚刚开始,可是我们认为这是一年的晚霞:要知道好日子正在逐渐减少,如果黑麦开始扬花的话,你扳着手指头数一数,就晓得什么时候该开镰收割了。

林间空地上的白桦树,经早晨倾斜的阳光一照,显得白光耀眼,比大理石廊柱还要洁白。就在这里,在白桦树下面,鼠李树丛开放着罕见的花朵,我担心,花楸树今年结果不会太好,但马林果和醋栗长势旺盛,结出了硕大的绿色浆果。

这些日子在森林里“咕咕、咕咕”的鸟鸣声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是夏天让人憋闷的寂静,其间偶尔有孩子和家长相互呼唤的叫声。轻易听不到啄木鸟鼓点般笃笃笃笃的啄木声。如果你听见附近有这种声音,甚至会吓一跳,你还会担心:“有没有人?”再也听不见绿色丛林里的大合唱了,不错,还有爱唱歌的鸫鸟——鸫鸟唱得很好听,但是它的独唱显得太孤单了……也许,这鸫鸟的歌声还会唱得更悦耳,因为最好的日子即将到来,现在刚刚是初夏,再过两天就是悼亡节。不管怎么说,反正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也看不见了,一年的落日时光已经开始。

初秋

今天黎明,从林间空地上望过去,森林中有棵白桦树格外显眼,它像穿着钟式裙一样端庄优雅,而另外一棵白桦,怯生生的,稍显瘦弱,一片一片叶子落在苍郁的枞树上。此后,随着天越来越亮,不同的树向我展示出各自不同的姿态。这在初秋是常见的景象,当整个夏天共同的繁荣已经成为过去,开始了重大的转折时刻,所有的树木都以自己不同的方式度过落叶期。

要知道,人们当中也常有这样的情形:遇到高兴的事,彼此相像,只有经历痛苦,为了改善处境进行斗争时,人们才会显现出自己的个性。如果以人的目光来观察,那么,秋天的森林能向我们演示个性是怎么样诞生的。

还能从别的角度进行观察吗?这个不期而至闪现在脑海里的比喻,让我非常高兴,于是我集中精力,怀着亲属一般的情感,仔细打量着四周。看,那里有个黑琴鸡梳理过的草窝。从前,在这样的草窝里你经常会发现黑琴鸡或是松鸡的羽毛,假若羽毛是带斑点的,你可以断定那是雌黑琴鸡或者雌松鸡的羽毛,如果羽毛是黑的,那就说明雄黑琴鸡或者雄松鸡在这里待过。现在,这个草窝里没有鸟的羽毛,倒有几片发黄的落叶。再看那边,有一个像碟子一样大、红颜色的老蘑菇,蘑菇很老很老,老得边缘向上翻卷,成了一个盛水的盘子,就在这个水盘里,漂浮着一片黄色的白桦树叶。

深秋

秋天就像一条小路,曲曲折折转了几个大弯子,不断向前延伸。忽而有寒流,忽而下雨,突然像冬天下起雪来,白茫茫的暴风雪连声呼啸,可随后又出了太阳,又天气暖和,满眼绿色。在目力所及的远方,有棵白桦树叶子金黄:它仿佛已经冻僵了,直挺挺站在那里,能吹落的叶子都被风吹落了,剩下最后的树叶似乎都经受得起风吹雨打。

就像人们常说的,当花楸果出现皱纹,变得“甜丝丝”的时候,那就是临近结束的深秋了。这个季节的深秋与早春非常相似,只有细心的人才会分辨它们的不同,因此,秋天里,人们常常想:“熬过这个冬天,又将感受春天的快乐。”

那时候你会认为,生活中的一切必定是这样:应该让自己忍受磨炼,卖力气干活儿,以后总会有什么开心的事儿。说到这儿,不由得想起了那则寓言《蜻蜓和蚂蚁》①以及蚂蚁尖刻的话语:“你一直唱歌——这很好,既然这样,你不妨再去跳,去舞蹈!”早春季节,在这样晴和的日子,即便没有任何功劳,你也会期待快乐;到了春天,你又重新焕发出蓬勃的活力,像蜻蜓一样飞舞,根本就不会去想那个蚂蚁。

星星点点的初雪

昨天晚上忽然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仿佛是从星星上飘落下来似的,雪花落在地上,被电灯光一照,像星星一样闪亮。到了早晨,地上一层雪特别轻柔:轻轻一吹——就不见了。不过,有了这层雪,就能发现兔子留下的新鲜爪印儿。我们出门去打兔子。

今天我来到莫斯科,立刻发现:马路上也有一层星星一样的初雪,也是那么轻,当落下一只麻雀,一会儿又飞起来的时候,随着它的翅膀扇动,雪像星星乱飞,马路上留下一个远远就能看见的黑斑,星星一样的雪却不见了。

森林中的树木

刚刚下了一场雪。森林里很静,相当暖和,真担心雪会融化了。树木被雪笼罩,枞树树枝下垂,像沉重的巨爪,白桦树弯腰躬背,有几棵头颅几乎触及地面,交织成弧形的拱门。看,树木也和人一样:在重壓之下,没有一棵云杉低头弯腰,哪怕折断了也不屈服,可是白桦树稍有一点儿压力,就弯下腰来。云杉树枝挺拔巍然屹立,而白桦却在哭泣流泪。

白雪笼罩的森林寂静无声,各种各样的树木表情生动,你不禁觉得奇怪:“它们相互之间为什么不说话,莫非因为发现了我,觉得不好意思?”只有当雪花飞舞的时候,你才听见簌簌有声,似乎就是那些奇怪的树木在窃窃私语。

语言和种子

在森林边缘,一个耕地的庄员跟我聊天,话题说到了山杨树,一片山杨林生长,得白白消耗数不清的种子,大自然的安排显然并不妥当。

“不过,人类也常有这种情形,”我说道,“就以我们作家为例来说吧,要想写好一部作品,白白消耗的语言该有多少啊!”

“您的意思是,”庄员替我做了总结,“既然连作家都常写空话废话,我们还有什么资格责备山杨呢?”

永恒之笔

即便没有太高的天赋,也能成为大艺术家。为此必须在创作中寻找永恒的诗行——换句话说,就是“永恒之笔”。要凭借成功的、不朽的诗句,写出新的作品,在成功的作品中继续求新求变。这样,你就能日新月异逐步提高,一定要让你的作品包含“永恒的因素”,不断追求,让作品日趋完善。如果你能照我说的,一辈子努力,坚持不懈,那么你就会充满自信。大多数人写作时缺乏自信,他们写作,全凭“上帝赐予的”天才。这些人如同“季节之王”,在社会上也曾一度光彩闪耀,但很快就才思枯竭,归于默默无闻——

原来“上帝赐予的,上帝随即收回去了”。

窥视宝座

文艺作品中的美,要用美的手段来创造,但是,美的力量在于真:可能存在软弱无力的美——唯美主义,却从来没有脆弱无力的真。

自古以来就有坚强的人,有勇敢的人,有杰出的演员,有伟大的艺术家,但俄罗斯人的本质——不在于美,不在于力,而在于真,在于对真理的执着。如果很多人都变得虚情假意,人的外表都浸透着虚伪,那么,作为社会基础的文化人,就不再成其为基础,人们知道,这种虚伪是与人类自身为敌的,它终将成为过去。

伟大的艺术家从事创作,原动力并非来自美,而仅仅是来自真,这种对于真理的倾心,孩童一般纯洁,艺术家面对伟大的真理,态度无限恭顺,正是这些造就了我们文学中的现实主义;是的,我们的现实主义的本质就在于此:这就是艺术家在真理面前忘我的谦卑心态。

摆脱闭塞,走向自由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道路是棕褐色的,窗户上流淌着春天最早的泪水。我从家里出来,刚走进森林,心胸立刻变得开阔,于是我进入了一个宽廣的天地。

眼瞅着一棵高大的树,我心里想着它在地下最小的、细如发丝的须根,须根的顶端生长着帽子形状的根冠,在土壤中为自己打通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以便吸取营养。是的,只有接触庞大而完整的世界,你才能即刻感悟个人的须根负有什么样的使命,走进森林,心旷神怡,这正是我置身于大森林的感受。这种喜悦与观赏日出时的振奋十分相似。

然而这种情感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多少次我力图追溯它的发端,渴望永远把握它,像握住一把开启幸福的钥匙,几经努力却始终未能如愿。我知道,要想胸襟豁达,须先经受某种坎坷与磨难,要跟平庸俗气进行痛苦的斗争,这痛苦和斗争若明若暗,难以言喻;我知道,我出版的一本本著作,是我一次又一次取得胜利的佐证,但是我不敢断定,面对最后的磨难,比如胃癌一类的绝症,自己有没有勇气,依靠顽强的意志进行一场艰巨的拼搏。

我还知道,当有幸走出困境再次亲近自然,那么饱含着亲和力的关注会空前增强。比如说,此时此刻,我和所有的生命交融汇合,就不会忽视眼前白皑皑的雪地上有一只黑脑袋的小鸟儿在来回跳动。我脚下走的路被雪橇轧得很瓷实:路面上坑坑洼洼,是牲口蹄子留下的红褐色蹄印儿,坑洼的边沿被雪橇的横木来来去去磨得发白,又平又硬,踩着这些地方走路很舒服。我就这样沿着路边行走,我知道,前面道路拐弯处,有一只鸟儿顺着牲口蹄子留下的褐色凹槽在跳动,发白的路边衬托出鸟儿的脑袋,让我看得清清楚楚,看着鸟儿的脑袋我就能猜出它长得非常美丽,肯定是一只蓝翅膀松鸦。走过拐弯处,路变得很直,我发现松鸦旁边还有一只红腹灰雀,两只松枝儿鸟,它们看见我也不飞,只是蹦蹦跳跳向前移动。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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