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侗家织锦的图腾纹样及文化内涵探究

2019-09-10 07:22杨建蓉
美与时代·上 2019年9期
关键词:文化内涵

摘  要:湖南的侗族主要分布在湖南西南部,位于怀化最南边。侗家织锦以通道县保存最为完好且一直在生产延续,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工艺精湛,色彩丰富,图案繁多。侗锦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载体,它不光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也蕴含了丰富的民族历史和文化信息。其图腾崇拜、繁衍意识的纹饰特征明显,侗族先民的历史、祖先、战争、迁徙等民族记忆均编织在经纬方寸中。通过对侗锦图腾纹样和背后的故事以及文化内涵解读分析,探索侗锦在当今社会的传承与创新发展新思路。

关键词:侗锦;图腾纹样;文化内涵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5年度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优秀青年项目“文化创意产业背景下的五溪地区侗族织锦技艺传承与再造研发”(15B052)阶段性研究成果。

一、湖湘侗锦:独具一格的民间工艺

侗族织锦是别具风格的民间传统工艺,千百年来为侗族人民喜爱并世代传承。长期以来,侗族人居住在封闭、地势偏远的湖南、贵州、广西交界地区,独立的生存环境再加上侗族人坚韧顽强的品格,使得侗锦技术保留了独具特色的原生态面貌。侗锦按照色彩和功能划分,可以分为素锦和彩锦两类。侗族素锦采用通经通纬的织造方式,以青、黑二色丝线作为装饰线,通常间以白色棉线制成锦帛。图案纹样多为青地上织、绣、挑、印染白花,或在白地上制作青花,色彩对比强烈,清晰美观。彩锦则多以通经断纬,喜用大红大绿之色,常以红、蓝、绿、紫、黄、白等色线与经纱组成五彩绚烂、富丽悦目的视觉效果。纹样有从自然形态演化而来的几何抽象纹样,侗族活动有关的人物纹,还有鸟纹、蜘蛛纹、鱼骨纹、蝌蚪文等动物昆虫纹样,种类非常丰富。

二、侗锦图腾纹饰分析

侗锦的精美,与它丰富纷繁、结构规整的纹样有关。这些充满形式美感的几何纹样、自然纹样或动物纹样,由心灵手巧的织锦匠人根据织机的规律一丝不苟地织造出来。由于锦帛材料昂贵、织造技术复杂,这些图案往往倾注了很多匠人毕生的心血。由于侗族并没有文字传承,这些图案又常常与生命崇拜、繁衍意识和神灵信仰有关。这些或神秘或质朴的图腾纹样,折射出侗族文化在历史长河中的发生、发展和演进,成为我们研究、传承侗族文化历史一面很好的镜子。

侗锦图案纹样,大多以几何纹构成骨架,中间植入植物纹或动物纹[1]。其中,独幅纹样多为中心式、子母式和对称式,少见自由活泼的散点式。几何纹,还常见二方连续构图,如耶罗文等。不同品种、不同用途的显花织物,在图案纹样上,也呈现出很大差异。比如大件侗锦,局部可见四方连续纹饰,构成蜘蛛纹、铜钱、多凤鸟纹样等;小件侗锦,如头帕、织带等,则采用二方连续纹饰,填入各种花卉纹、鸟纹或其他动物纹。

侗锦的纹样充满丰富的寓意,并非只是简单美观的装饰。这些制作精良的织锦凸显了侗族族群的集体无意识,是侗族社会、信仰、艺术、道德、习俗的反映。美国人类学家弗朗兹·博厄斯在其著作《原始艺术》里深度挖掘原始艺术所包含的超越形式价值的图案意义。他认为,形式美感随技术活动不断发展,艺术是生产技术和具有一定形式的思想情感的表现。这些表面富有形式美感的艺术超出了形式美的情感意义[2]。侗锦表面呈现的多种图案也是一样,它们在侗族的宗教、礼仪、节日中频繁出现,与侗族人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是具有丰富能指意义的图像符号。

侗锦图案具备的超形式意义,首先体现在它反映了侗族人“万物有灵”的宗教信仰。侗族祖先常年生活在深山地区,偏远的地域和相对隔绝的环境,长期处于生产力不发达的状态。他们往往以图案为媒介,通过具象或抽象的形式传递出对于自然、神灵的态度。侗锦图案出现最多的纹样包括鸟纹、蜘蛛纹、竹根花纹、杉树纹、太阳纹等。如果我们仅仅把这些图案视为动植物某些器官的表现,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把这些图案与侗族史前长期建立起来的巫术信仰联系起来,才有可能揭开这些图像本身的文化内涵。

侗锦出现最多的纹样莫过于鸟纹,几乎每一块锦都能见到鸟的身影。与鸟有关的纹样在侗族文物中十分常见。1998年怀化市博物馆举行侗锦展览中的11件被面中就有10件鸟纹主题纹样。鸟纹的流行,与侗民族对鸟的图腾崇拜有很大关系[3]。侗锦的万物有灵精神,体现在鸟作为神话符号在侗族文化中的重要位置。在侗族重大的节日或仪式上,人们也会穿上饰有白羽毛的芦笙服,领舞者穿上插满白色羽毛的大氅跳舞,犹如一只巨鸟翩翩起舞。

在民间,鸟被认为是侗族繁衍、壮大的救命恩人。常常可见侗族远祖歌里描述的鸟与侗人的密切关系。据说,在远古蛮荒时代,洪水过后,侗族远祖的三百六十种姓氏均由仙鹤捕鱼抚养。没有房屋,仙鹤便张开翅膀来搭帐篷。也有一说,洪水过后,正是在凤凰的劝说下,侗族的先祖才结为夫妻,生下一个大肉团,成千上万的婴儿诞生。虽然只是传说,但可以看出侗族人民对凤鸟的崇拜和敬意。侗家鼓楼、花桥、祭堂这些侗民集会和祭祀的重要场所随处可见凤鸟的身影,很好地证明了凤鸟对侗民的特殊意义。史料记载,侗族的先祖为骆越,骆越是古代中國南方的一个少数民族。《水经注》引《交州外域记》:“交趾昔未有郡县之时,土地有雒田。其田从潮水上下,民垦食其田,因名为雒民。”古汉语里,“鸟”“雒”同音。《越绝书》《吴越春秋》等文献里也有“鸟田”“雒田”的记载。雒,一种黑色的候鸟,《说文解字》里意思为“忌欺也”。能分辨季节的候鸟,春来秋去,在科技不发达的时代对人们的日常耕作生活有很强的指导作用。侗族,雒越的后裔,崇拜鸟,将鸟视为图腾,敬为神灵,很容易被人理解。

不过,作为一种图腾符号,侗族的鸟纹呈现出与汉族凤鸟纹迥然不同的独特性。对比汉族凤鸟纹饰的雍容华贵,侗锦的凤鸟纹显得形体简练轻盈,常呈现为单鸟纹、双鸟纹、四鸟纹几种。其表现形式也很独特,大件的被面可见鸟图案立于中央,头巾上,一般出现在头巾的两头,包在头上十分醒目。常见的鸟有喜鹊、金鸡、飞雁等,除了单独出现,也常与葫芦纹、龙纹、花卉纹配合布局。侗锦的凤鸟纹样多为几何化的矩形,由具象变形为抽象的纹样,具备高超的形式把握能力和审美水准。

除了鸟图腾,侗族人还把他们的泛神论信仰扩展到其他形态的动植物纹样上,比如蜘蛛纹、杉树纹、竹根花纹、太阳纹等。这些纹样不仅成为侗族的巫术考源的重要证据,同时,它们也是我们认识和理解侗族民族独特性的一个参照,因为这些纹样都或多或少反映出侗族的民族立场和身份辨识。比如通道侗族,主要以种杉树为主,他们把杉树视为本氏族的图腾。侗锦的杉树纹,和其他植物纹一样,多出现在头帕、服饰的衣领、衣襟、袖口等处,以带状小花织锦作装饰,主要用二方连续形式出现。这些抽象的纹样常常填饰一个菱形方块内,造型似杉树,生动地反映出植物的造型特征。

在侗族人的日常生活里,常见杉树的身影。侗族花轿、禾晾是杉树做的,生儿子要栽几棵寿木杉,生女儿要栽女儿杉,结兄弟要栽老庚杉。侗族鼓楼也是杉木信仰的一种集体投射。这种样式的建筑,除了是用杉木制作,不见分毫铁钉,其形制也是按照杉树王的造型建造,反映了侗族人的集体无意识和审美观[4]。这与苗族人的枫树崇拜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因为崇拜的客体不一样,使得杉树成为侗族的民族身份辨识标志。

除了杉树,最具代表性的纹样莫过于竹根花。竹子成为少数民族的普遍信仰并不多见,但对于侗族人来说,他们把竹王看成自己的祖先。竹是西南地区常见的植物,具有旺盛的生命。历史上西南地区多有名为竹王祠、竹王三郎祠的民间寺庙,竹王、竹王三郎广为侗族人崇拜。在侗族先民的竹王神话中,他们认为竹图腾与族群起源有密切联系。竹王,蕴含着侗族人丰富深刻的原始宗教图腾崇拜、自然崇拜、祖先崇拜的特制。族群起源与竹图腾崇拜被完美结合起来[5]。

侗锦的竹根花纹,形象来源于竹。但在侗锦的呈现上,竹子的形象并不是茂密的竹叶、修长的竹枝。综合考虑织造机的技术现状以及对抽象图案的把握规律,侗族人巧妙地运用竹根花的样式,表达对竹图腾的崇拜。竹根花的形象,结实、饱满、具有凝聚性,容易在有限空间中生成规律的视觉符号。因此,在侗锦中广泛出现的竹根花纹,可以从侧面反映出侗族生存的自然环境、祖先历史。这一符号成为我们辨识侗族族群身份的一个重要特征。

同时,侗锦纹样的出现,其含义往往是多重的。这一点我们需要以多元的视角来挖掘图案背后隐藏的信息。由于长期处于生产力低下、医疗条件落后、信息沟通不便捷的环境下,再加上历史上频繁的战争和迁徙,和其他民族一样,侗族人也具备强烈和原始的生殖崇拜信仰。

竹根花纹,不仅指涉他们对竹王的祖先崇拜,而且因为竹子的繁殖能力,使得它具有多子、茂盛的含义。竹子,也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它表达侗族人对子孙繁衍的渴望。这种与生命力、生殖伦理有关的图案在侗锦中也十分普遍。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蜘蛛纹。蜘蛛,在侗族人那里,俗称喜蜘(子)。不少地区的侗族人至今还保留与蜘蛛有关的风俗习惯。广西三江侗族地区小孩出生时,由外婆取用枫叶之类收集红白黄的幼小蜘蛛放入布袋,系在小孩的胸口上。有些地区则用茶油拌着锅抹灰在出生婴孩的胸口画一个蜘蛛图案[6]。这些仪式都具有求子多福的意味。

在侗族人眼里,蜘蛛是侗族女性的祖神,尤其是不结网的金斑大蜘蛛,被称为萨巴天,意味着太阳、祖先和母祖。侗族人也把蜘蛛和日晕结合起来,组成图腾。南侗地区存在祭天活动的舞蹈仪式,其中头一个仪式便是《致天魂之舞》,由五位掌祭坛的祭司表演。天魂,即日晕之义。这些祭司身披金丝方格纹法毯,脸戴蜘蛛彩绘纹面具,高举珠帘垂羽花伞,边走边旋,舞蹈形式犹如射出万丈光芒。这个仪式很好地反映了侗族人把蜘蛛及太阳崇拜结合起来的观念[7]。

侗锦图案中的图腾表现,一般而言,我们可以归纳为侗族人的宗教信仰、生殖伦理、自然观念的表征。由于这些纹样的独特性,使我们能够在纷繁的纹样系统里,清晰地辨识出侗族族群的民族身份。同时,这些图案纹样在侗锦上,还呈现出一致的审美特征,这些色彩单纯、造型规整、花地关系清晰简洁,也从伦理道德层面上,反映出侗族人克制、勤劳、隐忍的民族性格。正如泰勒在阐释人类学的定义一样,文化和文明,是社会全体成员构成的复杂整体,它不仅仅局限在形式上,还广泛地和地域知识、信仰、道德、艺术、法律等联结起来。我们也只有从侗锦单纯的纹样形式中超越出来,才能获得对侗族文化的全面认识。

三、图腾崇拜与侗文化保护传承

侗锦的精美,与它多样的纹样图案不无关系。从花鸟虫鱼到日月星辰,从抽象的旋涡纹、回纹到具象的太阳纹、蜘蛛纹,包罗万象的图案不仅反映出侗族人民织锦技术的高超,也深刻地蕴含着千百年来侗族先民族群沉淀下来的集体无意识。这些纹样不光包括笔者上文提到的最具特色的几个纹样,由于侗族的“万物有灵”及多神信仰,源自自然界的许多动物和植物成为侗族人特定的图腾物,继而形成记载民族历史和民族情感的精神载体。如旋涡纹、水波纹与侗族的水崇拜有关,云雷纹与天崇拜、雷崇拜有关,龙纹、螺旋纹则与龙蛇崇拜有关。这些图案充分运用了概括、抽象、变形、夸张的手法,巧妙地点线面布局,在色彩斑斓的织锦上,通过绣、挑、补、织,组成精美古朴、繁复细密并具有深刻象征意义的图案。

在非物质文化遗产和传统手工传承备受关注的当下,传统生活工艺精神与技艺传承已迈向创新工艺精神和文化技术设计创新发展新征程,侗锦技艺传承也是如此。这种传承不仅在于织造技术的传承,也在于侗锦不同层面的视觉传承,尤其是那些包含了深刻侗文化内涵的图腾图案,挖掘、发扬其内在的视觉价值、文化价值,对我们了解、保护侗锦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随着经济和资讯的发展以及城乡一体化、城镇化的推进,曾经以当地传统服饰作为族群认同的重要标识,因生活观念的改变和文化生态的变迁而日渐式微。依附于当地传统的农耕生活方式和情感诉求之上的侗锦艺术伴随着织锦家庭环境的消失、后备人才不足以及现代生活审美观念的输入让那些平日呆在家里耕种编织的女性外出求学务工,导致侗锦艺术失去了其重要的创作和使用的主体。

不仅是主体的缺失,从经济角度来看,以传统织造技术为核心的侗锦也丧失了经济优势,很难具备生存的土壤。现实表明,侗锦传承人在织锦过程中,所耗费的时间、精力远远超过工厂作业,在收入上却十分微薄。从长远来看,这对侗锦技艺的保护和传承极为不利,对侗文化的研究和保护也会产生不良效果。因此,除了对技艺的传承,挖掘、利用以图腾为代表的侗锦图案纹样,对这些具有深刻文化内涵的载体进行现代化改造和创意性结合,成为一条保护的新途径。

侗锦是我国少数民族织锦艺术的瑰宝,是我们了解侗族历史文化、民族信仰和思想觀念的入口,也是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个组成部分。发掘多元化的保护方法,开拓一条新的传承之路,需要我们在今后的研究中孜孜不倦,积累更多与侗锦有关的知识和资料。

参考文献:

[1]赵翰生,李劲松,秦双夏.侗族斜织机调查及研究[J].中国科技史杂志,2013(2):183-198+281.

[2]博厄斯.原始艺术[M].金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238-239.

[3]杨建蓉.通道侗锦解构与旅游纪念品重构设计实验[J].中国包装工业,2014(22):154-155.

[4]刘崧.人法地:侗族鼓楼的生态伦理与审美意境[J].民族艺林,2015(1):53-60.

[5]张泽洪.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竹王神话与竹崇拜[J].世界宗教研究,2012(3):154-162+194.

[6]吴传仪,朱吉英.侗锦上的生殖文化[J].怀化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03(1):41-43.

[7]朱吉英.侗族传统文化中的日崇拜[J].民族论坛,2006(2):42-43.

作者简介:杨建蓉,湖南第一师范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民间艺术研究、文创产品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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