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的《高祖本纪》与抒情的《项羽本纪》

2019-09-10 07:22韩兆琦
新晨 2019年7期
关键词:张良诸侯司马迁

韩兆琦

项羽、刘邦都是《史记》中的重量级人物,《项羽本纪》与《高祖本纪》以及与之相关的《淮阴侯列传》《留侯世家》等一系列作品,也都是《史记》中异常精彩与惊心动魄的篇章。但从总体看来,司马迁在写刘邦与项羽这两个历史人物的时候,使用的方法完全不同。对于刘邦,司马迁基本采用了纪实的全方位的铺陈描述,很丰富、很全面、很详实。但写项羽就不同了,《项羽本纪》一开头描写项梁使用的还是按部就班地描写大人物的方法,等到项梁一死,从项羽杀宋义、夺兵权开始,司马迁就转为了用一种满怀激情和赞赏的浑融精淳的笔调,来专门描写以项羽为代表的这支如疾风、如闪电、如烈火的军队。这支无坚不摧的军队,荡平了章邯、王离的几十万秦军,又使刘邦的五十六万汉军化为齑粉,他们在西至成皋、东至彭城的大地上,像风卷残云、风扫落叶一样,无坚不摧,百战百胜。但项羽是西楚霸王,这西楚国的政权结构是怎样的?他的领班丞相是谁?西楚的封地广达九个郡,项羽是怎样对它们实行管理的?项羽是如何建设后方的?是如何发展经济的?是如何开展外交的?甚至项羽是如何解决他的粮草与兵员,是如何指挥他的部将,以至于战前有何谋划、战场如何指挥,他的前锋、后卫、左右翼是如何配置等等,通通没有。这可能吗?当然不可能。不是项羽没有做,而是司马迁没有写。司马迁只是粗线条地、泼墨式地、抒情性地展现了项羽不朽的历史功勋、诚实正直的人品、潇洒自然的胸襟,以及他那与世长存的战神的威灵。似乎再写别的就太琐碎、太世俗、太渺小,就不能突出项羽之为项羽了!《项羽本纪》绝对是司马迁的抒情之笔,它留给人们思考的事情太多了。

项羽是反秦英雄,但司马迁有的评价似乎偏高

公元前209年七月,陈涉发动起义。陈涉的首创之功巨大。在陈涉的号召下,反秦之火烧遍黄河南北,并有一支西征军打到了咸阳郊区。至前208年十二月,坚持了六个月的農民起义军失败,陈涉被杀。

项羽和刘邦都是在前209年九月起义的。前208年二月项梁、项羽率军渡过长江、淮河来到苏、鲁、皖、豫的交界地区,拥立了楚怀王,一时间陈涉的旧部吕臣以及范增、黥布、刘邦、张良等各路云集,声势大振。这时反秦义军的领袖,名义上是楚怀王,实际上是项梁。

前208年八月,项羽与刘邦携手反秦,取得了辉煌战果,杀死了任三川郡守的秦丞相李斯的儿子李由,并一度挫败了曾破杀陈涉的秦朝大将章邯的军队,使起义军出现了第二个高潮。但不久由于项梁的骄傲轻敌,招致兵败被杀,于是反秦起义军又突然陷入了低谷。

前208年的后九月,楚怀王在起义军严重受挫的情势下,自己抓起兵权,进行整编,重新部署,分兵两路:一路以宋义为大将,带领项羽、范增等北上救赵,因为当时起义军初建的赵国正被秦朝大将章邯、王离等围困,形势危急。宋义在北进途中被项羽所杀,项羽夺得兵权,自称上将军,渡黄河救赵,于前207年的十二月,破秦军于巨鹿(今河北平乡县西南),威震天下。巨鹿胜利的意义有三:一是消灭了秦军的主力;二是促成了秦政权的内部分裂,使其政变迭起;三是为刘邦南路的西进创造了有利条件。接着到前207年的七月,章邯等率部投降项羽,项羽的势力空前壮大。项羽之所以被称为反秦英雄,关键就在于巨鹿这一仗。

另一路是以刘邦为大将,率军西攻咸阳。刘邦的路线是由东向西,先是攻下开封,又打到颍川,而后转攻南阳,西入武关。他们通过谈判,取得了南阳守军的归附;前207年八月,刘邦攻入武关;前207年九月,刘邦大破秦军于蛲关,接着又追击、大破秦军于蓝田。这是《史记》中描写的刘邦本人亲自指挥的最光辉的战役。前206年十月,刘邦攻入咸阳,秦王子婴向刘邦投降。刘邦的西路破秦,共历时一年零两个月。

综合以上概述,我们应该如何分析项羽、刘邦的破秦之功呢?项羽在北路消灭了秦军的主力,影响巨大,其功自不可没,司马迁盛赞项羽,历代读史者称颂项羽,这都是应该的。但刘邦从南路的进军,是不是就比项羽的北路困难和风险少呢?读《项羽本纪》后给人留下的印象似乎是这样的。但司马迁却并不这样认为。他在《高祖本纪》中明确交代说:“当是时,秦兵强,常乘胜逐北,诸将莫利先入关。”但即使如此,刘邦居然还是在项羽之前攻入了关中,并接受了秦王子婴的投降。其功不为小,应该说至少不在项羽的功劳之下。

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推崇项羽,特别有几句过分夸大项羽的话,他说项羽是“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所谓“五诸侯”就是除楚地以外其他韩、赵、魏、齐、燕旧时五国,也就是指除秦国旧有的本土外,一切其他地区的反秦诸侯,这显然不符合事实。

说项羽在灭秦过程中有大功,是可以的,但不能说他是天下反秦诸侯的领袖,尤其不能说他是刘邦的领袖。司马迁对项羽的破秦之功如此表述,并给项羽立为“本纪”,这是司马迁带有浓厚感情色彩的独特看法。班固的《汉书·高祖纪》写韩信、英布等请刘邦即皇帝位的上书中说:“先时秦为亡道,天下诛之。大王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当然,这是来自刘邦部下的一种声音,但也不能说不是事实。项羽的势力确实比别路诸侯强大,但从名分上他与刘邦等人仍都是同等的一路诸侯,是一种各路头领间的合伙协商,而不是像周天子那样的“分裂天下,而封王侯”。至于说“号令天下,政由羽出”,就更为勉强了。前206年四月,各路诸侯自咸阳分散回国,不到一个月,齐国、赵国与彭越等人就举起了反项的大旗;随后刘邦收复关中,雍、塞、翟三国被刘邦所灭;不久,河南王、魏王、殷王都投归刘邦,连项羽的嫡系九江王英布也坐视项羽的彭城被刘邦攻克而不顾。所谓“号令天下,政由羽出”云云,究竟又有多少实际可言呢?我觉得《项羽本纪》一文的主观色彩太强,容易影响史实的客观性,读这段史料时应该特别注意这一点。

鸿门宴的真相与这段文字写法之特殊

鸿门宴的故事发生在公元前206年十二月,其大致情节是:刘邦入关灭秦的两个月后,项羽率军赶到关中。项羽有兵四十万,驻扎在鸿门;刘邦有兵十万,驻扎在霸上。项羽的谋士范增建议项羽趁早攻击、消灭刘邦,以夺取关中王的名号。项羽的族人项伯与刘邦的谋士张良是朋友,项伯连夜往告张良,想劝张良及早逃走;结果张良拉着项伯见刘邦,很快项伯被刘邦收买。项伯回营后帮着刘邦说好话,说得项羽取消了攻杀刘邦的决定。第二天一早,刘邦带着张良、樊哙等来见项羽,见面后一套奉承讨好的话更让项羽消减了与刘邦的敌对情绪。宴会开始后,范增又几次示意项羽杀刘邦,项羽不听;范增又找来勇士项庄,让项庄在宴会上舞剑,寻机杀刘邦;项伯知其意,遂挺身与项庄对舞以掩护刘邦;张良见情势紧急,遂出帐叫来了刘邦的卫士樊哙。没想到项羽一见樊哙就从心里喜爱,他让樊哙喝酒吃肉,于是樊哙又趁机将刘邦、张良预先安排的辞令当众大声地说了一遍,这就使项羽彻底解除了与刘邦的敌对心理,最后让刘邦脱离险境,回到了霸上军营。

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两支同盟军在打败共同的敌人后,由盟友转向相互争夺统治权的转折点上的一场斗争,司马迁将其展现得非常生动、非常精彩。司马迁把项羽写得有情有义、忠厚诚实;而把刘邦集团写得有心机、耍手段,从而让读者对项羽未杀刘邦,以致日后被刘邦所败的结局产生种种同情。这是司马迁《项羽本纪》给人们的印象。实际情况未必如此。我们试看以下几个方面的情况:

首先,我们先看刘邦在灭秦后都做了些什么:

其一,前206年十月,刘邦进入咸阳后,没有住在咸阳宫,而是还住于霸上军营。

其二,废秦苛政,约法三章。《高祖本纪》说:刘邦“召诸县父老豪桀日:‘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

其三,不杀秦王子婴,让秦国的各级官吏各安其位,并派部下到各地宣传自己的政策主张,迅速稳定关中秩序。

司马迁在《史记》中写刘邦多有挑剔、厌恶之情,唯写刘邦人关一段,是衷心称赞。

我们再看项羽入关前都做了些什么:

前206年十一月,项羽听到刘邦已入关灭秦的消息,赶紧统领大军风风火火地奔向关中,与刘邦争夺关中王。《项羽本纪》写此说:

“到新安。诸侯吏卒异时故繇使屯戍过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窃言日:‘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人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诸将微闯其计,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日:‘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人秦。’于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

二十万人在今天的中国,只是一个小县的人口,但在“鸿门宴”那个时代是个什么数字呢?当时全国的人口也就两三千万,当时的关中地区总共也过不了二三百万人,项羽坑杀了十分之一,关中地区家家户户都是项羽不共戴天的仇敵。项羽在这样一种环境中怎样与刘邦争天下呢?

除以上双方的形势对比外,刘邦、项羽在彭城接受楚怀王的任务分道出发时,当时就有规定,谁先入关谁就为关中王,这对项羽在政治上是非常不利的。项羽如果不让刘邦当关中王,还要杀他,那么项羽在天下诸侯的众目睽睽之下,当何以自善其后?

刘邦的兵力比项羽少,自然不想首先开战;但在如此客观形势的对比下,项羽是不是就敢对刘邦首先发动进攻呢?

因此我们认为顺理成章的结论应该是:鸿门宴项羽不杀刘邦,不是不想杀,而是不能杀、不敢杀。清代郑板桥的《项羽》诗有所谓:“新安何苦坑秦卒,霸上焉能杀汉王?”

鸿门宴项羽不杀刘邦,是双方妥协的结果。军事实力的对比,加上客观形势的对比,双方都没有绝对取胜的把握,都有妥协的需要,关键是刘邦必须先让出关中,而刘邦又做到了。鸿门宴项羽不杀刘邦是事前底下已经预定了的,不然,刘邦肯冒然前去么?刘邦可不是那种见义勇为、肯为什么信念而付出生命的侠义之士!

最后再说项伯。项伯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去找张良的,是个人行为吗?还是负有项羽的使命?《项羽本纪》先是说:“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很像是个人的行为。但写到后来又有所谓:“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如果是未经过允许的私自前去,何以又言“报项王”?项伯此行的最大成效是沟通了双方,为双方首脑会谈铺平了道路,使双方达成了相互妥协,作用巨大。

《项羽本纪》中的这段“鸿门宴”,大概是一个在历史事实基础上发展、传说起来的动人故事,其中民间加工的成分很多。但通过这些花哨的艺术加工,还是可以让人推测出一些真实历史的影子。但如果我们真地把其中的一言一语、一招一式都当成历史看,那就未免太迂了。

“鸿门宴”这段一千五六百字的文字出现在《项羽本纪》中,写法很特殊,它不是以项羽为本位,而是反客为主地变成了以刘邦为本位。它大篇幅地从刘邦、张良的角度进行铺陈描写,而把项羽扔到脑后,竟使这长长的一段文字里没有几句提到项羽。凭着司马迁的文章功夫,难道他感觉不出这种写法有问题?我觉得这很可能是由于早在司马迁写作《项羽本纪》之前,社会上就已经流行着这样一个成熟的以刘邦、张良为主体的传说的段子,司马迁把它稍加改编收入了《项羽本纪》。这段故事本身很精彩,能独立成章,但放在《项羽本纪》中却总让人觉得有些割裂,它太细、太长,与前后文缺乏应有的统一。

《项羽本纪》与《高祖本纪》的历史价值与文学价值

项羽兵败自杀后的两个月(前202年二月),刘邦登基做了皇帝,汉王朝四百年的封建统治正式开始了。回顾《史记》中有关项羽、刘邦的事迹,刘邦是成功者,他自然获得了“威加海内”、至高无上的神圣华贵的光环;项羽是失败者,但通过司马迁的描写和演绎,他却更加赢得了当时与后代两千年广大读者的喜爱与同情。相形之下,失败者比成功者反而更加具有夺目的光辉。俗话说“成者王侯败者贼”,但在项羽、刘邦这里完全颠倒过来了。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在写项羽、刘邦这两个历史人物的时候,司马迁的立场情感偏向了项羽一方。司马迁喜欢项羽,同情项羽,他对项羽的历史功勋倾心歌颂,对项羽的人格魅力高度赞赏,尤其在写项羽末路的时候,司马迁倾注了全部的感情心力;至于项羽的残暴杀戮、项羽的没有政治头脑等等,司马迁也写了,但只是客观叙述,点到为止,没做更多的发挥。因此他既可以让读者从理智上认识项羽的本质,但引不起情感上的憎恶;司马迁由于讨厌刘邦,于是对刘邦的好酒好色、怯懦自私,以及不讲信义、出尔反尔等等都描写得很生动、很具体,甚至有些像是故意要嘲弄刘邦一下,所以才把他的故事写得那样龌龊不堪。但司马迁同时也清醒地写出了刘邦的雄才大略,以及那种能顺应潮流、顺应人心的政治家的气度,那种善于听取意见、择善而从,能团结五湖四海、能建起联合战线的领导者的胸襟。刘邦的这些长处表现在《高祖本纪》与汉初诸将相的列传中,其中除了破秦入关、入秦宫又退居霸上一段司马迁表现出了欣喜敬佩之情外,其他大多是客观叙述,故而读者读了有关刘邦的章节后,既能对其长处有正确的认识,又对其流氓痞子的情态印象更深。应该说,司马迁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很难能可贵了,这已经就是扬雄、班固所说的“不虚美、不隐恶”,就已经是很好的“实录”了。

司马迁是汉代伟大的历史家,同时又是汉代伟大的文学家,他写《史记》首先是受了孔子写《春秋》的影响,而孔子的《春秋》在汉代又是和《公羊传》《梁传》《左传》等解释《春秋》的著作混在一起而统称“春秋”的。司马迁在写史目的、写史方法上受了孔子的一定影响,但在如何写人、如何叙事方面更主要、更直接地是继承发展了《左传》的传统,而最突出地是发展、创造了以人物为中心的写作方式。而且由于司马迁的进步思想与其个人的特殊经历,遂使得《史记》不仅在思想内容的丰富与深刻上大大超过了《春秋》与《左传》,而且《史记》在叙述历史过程、描写历史场面和塑造人物形象方面取得了巨大、空前的成就。鲁迅曾称《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就是指《史记》不仅有高度的真实性,还有高度的文学性。《史记》不仅是一道丰富多彩的古代悲剧英雄人物的画廊,而且《史记》是爱的颂歌、恨的组曲,是一首满含作者血泪的悲愤诗。司马迁既能坚持写出真实、客观的历史,又能不以个人的情感立场及其高度的文学性而改变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基本真实,这是司马迁写作《史记》的成功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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