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草原(散文)

2019-09-10 07:22苏贤梅
青海湖 2019年4期
关键词:经幡大通煤矿

果洛州玛多县,从小只知道是父亲工作过的地方,很远,很冷,仅此而已。自从记事起,我们兄妹几个就已经习惯了父亲长年累月远在异乡的生活。儿时我也曾数次央求父亲带我去一次玛多,却总是被他拒绝,拒绝的理由不是说冷就是说去了没地方住。大概是被拒的次数多了,提及玛多,脑海中自然浮现出一片白茫茫的苦寒之地,渐渐地,也就失了兴趣。

我家住在大通一个纯回族聚集的小山村里。在我们兄妹几个还年幼时,已在大通县煤矿工作了好几年的父亲,主动调去了遥远的玛多,远离妻儿在花石峡红土坡煤矿一干就是18年,直到长期高寒高海拔的生活导致他身患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等一系列重病,才不得已病退回了大通老家。父亲患癌去世后,我和重病中的母亲忆及父亲生前的琐事,她絮絮叨叨说得最多的,就是父亲往返于大通和玛多的那段岁月。虽然母亲一生从未踏足玛多的土地,可玛多这个地名也在母亲的嘴里念叨了大半生。

父亲去世后不久,患尿毒症已透析了三年的母亲也撒手人寰。父亲的坟上还没来得及长草,母亲的新坟又依偎在了旁边。每日每夜,想起老家山脚下父母形如蝶翅一般相依偎的坟头,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窒息般疼痛。

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玛多民政局相关部门负责人来电话,让我邮寄父亲的相关证件,办理抚恤金事宜。当时母亲正在病重,这事便让我搁置了。母亲去世后,在整理父亲证件准备邮寄的那一刻,翻看着父亲生前的工作证件和照片时,我的心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一下,揪心地疼。在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去玛多亲自办理手续,我要亲眼去看看那个父亲工作了半生、母亲没看过一眼却念叨了半辈子的地方。

果洛州玛多县,因境内有四千多个大小湖泊而得名“千湖之县”,青海省海拔最高的地方,平均海拔4200米以上,年平均气温零下4摄氏度,是青海省极端日气温最低的地方。高寒草原气候,一年无四季之分,只有冷暖之别,冬季漫长而严寒,夏季短促而多雨——上网查来的资料便是如此,倒真的印证了父亲当年拒绝我跟他去玛多时的诸多借口。父亲生前曾说:“吃不在花石峡,住不在玛查理。”只因玛多县城玛查理和花石峡乡海拔高,氧气少,气候极端恶劣,被称为国道214线上的“鬼门关”。

玛多之行的筹备进行了数日。先是找人打探路况,了解住宿餐饮,然后又不厌其烦地上网查寻,临行,又跟包车司机反复强调:我们要安全,绝对不能赶夜路,如此这般,到后来自己都哑然失笑,同时不禁心中一酸:当年父亲往返于玛多和大通之间,一个月都要来回好几次,尤其是冬季冰天雪地时,父亲常常是深夜归来,他那时这么关注过路况这么在意过自己的安全吗?

8月下旬,大通还正是酷暑的时候,我的玛多之行终于在大姐和侄儿外甥女的陪伴下启程。车行至日月山,一路上山顶路口,溪畔河边,道旁寺庙,处处都可见飞扬的五彩经幡,一股浓郁的藏族风情扑面而来。车子行驶在宽阔平坦的新路上,风驰电掣。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新路的附近,会时不时地看见一截一截已经废弃的旧路,这可是几十年前父亲所走过的路啊!过去的那18年里,这条老路如一条飘带,一头系着母亲的思念,一头系着父亲的牵挂。如今这条沧桑的老路也日渐破损,渐渐已被野草所覆盖,而我的双亲,也都不在人世了。

经过苦海滩之后,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湖泊,车窗外的景色突然变得明艳如画。驱车继续前行,繁若群星的湖泊如玉如冰般镶嵌在墨绿色的画框里,“千湖之县”原来真是有星罗棋布数以千计的湖泊啊!我们几个也忍不住把脸紧贴车窗看得入神。车窗外,墨绿色的背景中不断掠过一片又一片银色的湖泊,起初我看得目不交睫,到后来渐渐抵不住旅途疲劳,眼皮慢慢沉重起来……突然外甥女戳我的胳膊,说到了到了!到哪儿了?我撑开眼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道路右侧有一个路标写着“红土坡煤矿”五个字。

停车后再次确认了一下,不得不庆幸有外甥女的好眼力,否则以这块路标的大小来说,我们擦肩而过的可能性极大。玛多县花石峡红土坡煤矿,正是父亲生前工作了18年之久的地方,我此行目的地之一。父亲说当年这座煤矿承担着果洛州及周边很多地区的生活和供热用煤,我也无数次听父亲说过当年矿上人来车往热闹非凡的场面。但是此刻当我们站在这条几近荒芜的小路眺望,只看见小路延伸到茫茫草原,却看不见尽头,除了小路上残存的陈旧煤渣碎屑能证明过去这里曾有运煤车出入外,没看见一辆车或者一个人影。难道煤矿早已关闭了?我们带着疑惑驱车前行,路上的煤渣碎屑也呈现出一种灰黑的陈年痕迹,路边的草丛已蔓延上小路的两侧,大有终将湮没小路之势。又走了好几分钟,远远地,终于看见了煤矿的一角。慢慢地看见了一小堆煤和旁边竖起的井架,长长的传送带,还有几排低矮破旧的小平房,山谷无风,荒草萋萋,不见人烟,一片寂静。

当我们停车走近时,一根木桩后突然窜出一只身形壮硕的狗“汪汪”地叫着,极力地想挣开绳索向我们扑过来,紧接着,一个中等身材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从一间屋子里推门出来,一路小跑着过来拽住了狂叫乱扑的狗。

狗被主人拽紧了绳索,狂吠的声音便失去了气势。来人高声说这矿都关了两年多了,就我一个人守着,你们来干什么?让我们意外的是,他说的竟是一口地道的大通方言。我们说明来意,他哎呀一声,一迭连声地说,啊哟,你是苏书记的丫头吗?我也是大通的,前几年矿上遇见点麻烦,我还想过找你阿大(父亲)请教请教呢,没想到后来这煤矿也关了……

说起矿关闭的事,他的语气中稍有遗憾,但更多的是安之若素。煤矿关闭的事我们其实也并不惊讶,这几年类似的新闻报道看得多了,也知道三江源头的生态环境本就脆弱,关闭小煤矿是治理环境的大势所趋。我们此行,其实也不过就是单纯地想看看父亲生前的工作之地,弥补一份遗憾而已。

大概是一个人待得久了,难得见到个人,他很兴奋。带领我们参观井架,一路讲这几年煤矿上的变化,讲矿上工人们的趣闻,如同多年的熟人在拉家常。在一排看上去年代久远的小平房前,他停住了脚,说这一排房子还是你父親那时盖的,看看吧,也许很快就会被拆了。来,这间就是你父亲当年的办公室,也是他的宿舍。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变呢。说话间,他拿钥匙打开了一扇门。

一束光线立即照射进眼前的小屋里,狭小逼仄的小屋窗前杂乱地摆放着两张桌子,几条大小不一污黑破损的凳子,还有几个样式陈旧的文件柜。靠墙立着一个大铁皮烤炉,锈迹斑驳,透过半开的里间的门,依稀可见里面一张残损的木床。屋里光线暗淡,灰黑色的墙皮脱落如癣皮,一股陈旧发霉的味道充斥着鼻息。

我曾无数次假想过父亲在煤矿的办公室和宿舍,而这样的场面却从未出现在我的想象中,现在想来,父亲当年屡次拒绝我们跟他来玛多,除了怕我们冷,怕我们没地方住,更怕的是我们见到他这样艰苦的生活环境会心酸难受,会更加牵挂他吧。

犹如走进了时光隧道,我眼前浮现出父亲当年在这里生活办公的样子,父亲穿梭忙碌在井架、传送带和井下的样子,眼眶便开始泛酸。父亲曾说,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手机交通不便的年代里,在每年漫长的寒冬时节,他总喜欢在炉火边放置一个大木箱,种几颗土豆,长几片绿叶赏玩。我知道,玛多的绿色,一年也只有三个多月,这种条件下的种植也绝不是为了收获,只是为了让那孱弱的绿苗舒缓一下满眼黑煤黄草白雪的视觉贫乏吧。我的父亲,我深深思恋着的父亲,18年里所经历的,其实更多的是漫漫寒冬,狂风飞雪而已。母亲虽然没亲眼见过这一切,但她肯定是知道的,所以在与父亲聚少离多的那些年里,漫长的留守岁月将母亲的性格打磨得沉静如湖水,坚毅如山峰。在大通那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村中,她无怨无悔地耕种庄稼,操持家务,抚育我们兄妹几个成长。

走出这间小屋,灿烂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立即扑面而来。仰头眺望远方,那汪依稀可辨的湖泊应该就是父亲当年每日凝望过的冬格措纳湖吧?那些过去常送父亲酸奶和酥油吃的藏族朋友及其家人们,应该还居住在这一片绿毯般绵延不断的草原深处吧?父亲在这里生活的那些年里,和这里的藏族同胞相处融洽情同手足,那些年我们大通的家中也没少接待过他的那些藏族朋友。他对这片草原和牧人们的挚爱也通过味蕾感染了我们一家人,我们兄妹几个是吃着酥油奶茶开锅羊肉和曲拉长大的,至今都改不了深受父亲熏陶的这个饮食习惯。

煤矿其实不大,可我们走走停停转了很久。这座小煤矿见证了父亲半生的激情岁月,也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如今也要消失殆尽了,如果将来能让绿草鲜花来覆盖终结它,又何尝不是它最好的结局!

夕阳西下,我们挥手告别。晚上7点多到达县城玛查理镇。“T”形的玛查理镇一眼就可望到头。小镇虽小,但商铺林立,整洁鲜亮,与父亲当年的描述有了天壤之别。来往的行人中藏族人居多,鲜明的民族服饰,行色淡定从容。

夜深人静时,许是高原反应,更或许是情绪低落,在宾馆的床上,我胸闷头晕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恍然入梦后,梦境好似黑白照片,尽是茫茫冰雪、漆黑的煤堆、父亲那低矮逼仄光线昏暗的宿舍……

第二天,吃过早饭去玛多县民政局,办完父亲的抚恤金手续已经快11点了。我和姐姐、外甥女沉默着走出县政府大院,看着手中的几张单据,想想从此以后,父亲与玛多连这最后的一点联系都没有了,喉中一哽,眼泪就夺眶而出。司机明白我们几个此刻的心情,叹口气说,行了,手续也办了,你们也别伤心了。不是说还要去鄂陵湖扎陵湖吗?再不走就没时间啦。

可不?从昨天去煤矿到今天来玛多县民政局办手续,我们几个心里一直弥漫着一股悲伤的离愁。母亲曾说,人活着,总得要向前看,如今也该让父亲生前赞不绝口的黄河源头姊妹湖冲一冲我们心头的阴霾了。

我们驱车离开县城驶入了草原。进入鄂陵湖景区门口不久,车子驶入一段沙路后,渐渐地,鄂陵湖如一位蒙面的美女,一点一点地撩起了面纱。先是一汪蓝,然后渲染开的是一片蓝,走了不久,眼前豁然一亮,铺天盖地的一片蓝就那么扑面而来,茫茫湖面,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无边无垠,无穷无尽。鄂陵湖以它超凡脱俗、摄入心魄的蓝完完全全充盈了我的视线。

停车小憩,伫立在湖边,凝眸远眺,绿莹莹的草地,黛青色的远山,天空中投影下来的几朵白云,间或几只花白相杂的水鸟,居然反衬得鄂陵湖无与伦比的蓝!

一路闷声不语的几个人总算有了一丝生气,尽管眼圈泛红,却开始哇哇地发出惊讶的欢呼赞叹。车子围绕鄂陵湖畔缓缓而行。一侧是晶莹剔透的湖水蓝,一侧是翠色欲流的绿草原。湖水上,一群群形态各异的飞鸟盘旋翱翔。而湖水边,一群一群的牦牛淡定神闲,如行云流水一样,骨子里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宁静与洒脱!时不时地,还会见到成群的藏野驴和藏原羚,在阳光下闪着缎子般的光泽,体态优雅,神情悠闲地漫步在草原上。不知走了多久,鄂陵湖还在无边无际地延伸,扩展。而眼前这一片片的蓝、一块块的绿,几乎都渗入到我每一个毛孔中了。

鄂陵湖边流连的时间过久,眼看着时间已近黄昏,我们只能放弃扎陵湖之行,在湖边驻足,憩息。湖边有座寺院,堆砌成墙的嘛呢石边,悬挂的一排排五彩的经幡随风飘扬。记得父亲曾说过,藏族经幡有讲究,经幡就是连接神与人的纽带,每飘动一下,就是诵经一次。经幡所在即意味着神灵所在,也意味着人们对神灵的祈求所在。眼前这风中飞扬的经幡寄托着多少人祈求平安祈求健康的美好祝愿!我是虔诚的穆斯林,可是此刻站立在这随风舞动的经幡前,闭目聆听漫山遍野的经幡在风中不倦地诵读,我依然感觉到一种神圣和慈悲。

落日的余晖温柔地洒在翠色欲流的草原上,风中吹来湖水的气息,青草的芳香;耳边传来微波粼粼,鸟鸣声声。眼前是宁静纯净的一片蔚蓝!这一刻,我恍若梦境,面对浩渺的鄂陵湖,竟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依赖,仿佛我至爱的双亲从未离开,他们就在这烟波浩渺的水天一线间。

这次的玛多之行只有短短三天,却足以激活父亲自幼在我们心里埋下的对这片草原魂牵梦萦无比挚爱的种子。直到七年后的现在,只要想起父亲的时候,我的脑海中都会清晰地浮现出那片翠绿的草原和那些蔚蓝的湖。

作者简介:苏贤梅,女,回族,青海省大通县回族女子中學教师,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培训班第二十期学员。

责任编辑 范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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