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再别康桥》中的几种名物

2019-09-27 02:08张传敏西南大学重庆400715
名作欣赏 2019年23期
关键词:再别康桥康桥洪涛

⊙张传敏[西南大学, 重庆 400715 ]

《再别康桥》 是徐志摩1928年11月6日从欧洲回国行至中国海上时所作,最初发表于1928年12月10日 《新月》月刊第1卷第10号上。该诗属于新诗中受欢迎程度最高的一类:它不仅文字优美、音乐性强,其伤离别主题以及所表达的似有若无的微妙情感体验也都非常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趣味,故能赢得绝大多数读者的青睐。关于这首诗背后所指涉的人与事,有种种不同的说法。有人认为这是徐志摩给他在英国剑桥大学的老师写的赠别诗,有人则认为这是写给徐想去见面而未能得见的在剑桥的英国老朋友的。也许更多的人认为,该诗是为林徽因而作以纪念徐志摩自己那段已经逝去的青春与爱情的。

面对这样一首已经被解读过不知多少遍的经典诗作,想再给出新解释,难度极大。不过好在诗歌文本具有足够的弹性并可借此延展自己的空间,使得解诗者仍然有可能施展自己的观察力、想象力与逻辑能力来提出具有新意的见解。

就 《再别康桥》 来说,诗中的名物就是一个仍然值得讨论的话题,虽然这也并非全新——刘洪涛就曾在剑桥对此进行过实地考察并撰有 《徐志摩的剑桥诗歌研究》 一文。但刘文主要着眼于剑桥自然景物在徐诗中的表现及审美趣味,而对于诸名物背后可能隐藏的诗人的主体私人性未作更深入追究。

不可否认的是,《再别康桥》 中的有些名物只是实写,对于此类物象不必过度考索,例如诗中最先吸引读者们注意力的云彩。

该诗第一节中有云:“作别西天的云彩”。徐志摩创作这首诗的时候剑桥 (即康桥) 的云彩是什么样的?他并未特别加以描摹。不过,他在1923年7月7日 《时事新报·学灯》 上发表的 《康桥西野暮色》 第一节里曾比较细致地描写云彩,这也许能够帮助读者想象他再次与剑桥作别时云的状貌:

一个大红日挂在西天

紫云绯云褐云

簇簇斑斑田田

第二节 中又云:

一大块透明的琥珀

千百折云凹云凸

云能分色,还能见簇簇、斑斑、田田的形状,可见空气质量不错。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云,诗人才拥有了一个独特的诗意对象。应该说,徐志摩还是很幸运的。据克拉普著 《工业革命以来的英国环境史》 记载,1920年,英国首都伦敦因为烟尘而造成的夏季阳光损失已经减少到不足四个百分点,考虑到剑桥作为一个小城市的规模,其空气质量可能会比伦敦更好一些。就徐志摩诗中所写来看,剑桥的空气是相当不错的,如果当时这个小城污染严重,举头一望,空中尽作灰黄色,徐志摩也就无云可以作别了。

徐志摩爱云,尤爱夕云,无论是中国的还是英国的。他在 《雨后虹》 中细致入微地描写了雨后西天云罅月漏的精神、彩焰奔腾的气象;在 《西湖记》 中写1923年10月7日在常州车站上渡桥时,看到“西天正染着我最爱的嫩青与嫩黄的和色”,他还忍不住大叫“好景”;在 《一个祈祷》 中他还请爱神收下自己的心,否则就让爱神将这颗心“磨成齑粉,散入西天云”……总之,《再别康桥》中的云虽然足够浪漫,却并不一定大有深意或者另有所指——凡世间一事一物,只要能触动人心便足以成诗,诗人只要发现它就够了,正不必故意编造以炫耀自己的诗意。

和云一样,《再别康桥》第二节里的“金柳”也是实写。据刘洪涛说,金柳的英文为Golden willow,也就是国内常见的垂柳。在剑河中游这一段,这是最多见的一个树种。另外在夕阳照耀下,柳树确实也可以呈现出“金色”,故金柳一语十分精当。刘洪涛之言甚是,而且用“金柳”和夕阳中的新娘相比,也是很巧妙的——如果将柳树换成也在诗中出现的榆树,就会让人哑然失笑了:柳枝细长轻盈,可拟女性曼妙身姿,而“塞垣老丫叉”的榆树是很难让人产生新娘子的联想的。

榆树在 《再别康桥》 中作为一个背景物象,也不应该是出于徐志摩杜撰——根本没有必要。但刘洪涛却并不这样认为。他说剑河中段根本就没有榆树(elm),由此他还认定诗里所谓“榆荫下的一潭”也是不存在的。刘洪涛的说法值得怀疑。说徐志摩不认识王家学院后花园中桥边的榉树,将其误写为“椈树”或“橘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种树并不常见,他也许只是根据别人的叫法依音记录而已。如果说他连榆树都不认识,其植物学常识就未免太过可怜了。徐志摩诗文中记载剑桥榆树者不止一处。比如他在 《我所知道的康桥》中曾写到从某处林子里的小径向烟雾浓密处走的时候,“头顶是交枝的榆荫”,可见此种树木很多;在《雨后虹》里他写自己在雨中等待彩虹时,曾看见“无数的榆钱在急涡里乱转”;在 《月下待杜鹃不来》 中他描述的情景极似发生于康桥,其中也写到“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徐志摩即便不认识榆树,难道连榆钱都不认识吗?一地风物随时变迁,虽然英国人具有保持事物原貌的好传统,也不能肯定现在的剑桥风光和近百年前完全一致,刘洪涛在剑河中段未见榆树不等于徐志摩当时也未见过。如果让读者在二人所说中作选择的话,还是选择相信徐志摩的描述为好。

至于诗中所谓的一潭,也许是指拜伦潭,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中曾提及此地。他在诗中将潭比作“天上虹”,那么这“潭”就不能仅仅被视为他当年经常去的一个地方了——本文前面提到的他在雷雨中等候彩虹的事迹,足可以说明这“虹”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按照林徽因 《悼志摩》 中所说,徐志摩那次雨中等虹其实全凭“诗意的信仰”,那么这里的潭水也就可说等于他的信仰,是相当重要了。

和不能完全断定这潭水就是指拜伦潭一样,也不能断定它是用来比拟人(林徽因)的眼睛的。这潭水显露出诗人的笔触由实入虚的痕迹:它在浮藻间被揉碎了,因此变成了彩虹一样的梦。既然是梦,当然就不是现实。而且,如果从梦出发,即便现实之物也可能变成有意无意的虚构,譬如诗中的青荇。刘洪涛指出,剑河里并没有青荇,徐志摩所误认为青荇的其实是一种叫“菰”的水生植物。但刘洪涛的说法仍然可疑:菰是一种挺水性多年生浅水草本植物,其秆高达1—2米,而徐志摩诗里所说的水草却是在“水底”招摇,应该是一种像苦草、金鱼藻那样的沉水性植物。那么这究竟是什么?仍然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说它是青荇是不对的。青荇漂浮于水面或生于泥土之中,叶片圆如睡莲,是不会在水里“招摇”的。

那么为什么徐志摩在诗中会称这种不知名的水草为青荇?青荇其实早在 《诗经》 中就已经出现了,《关雎》中的“荇菜”就是它:

参差荇菜, 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

……

参差荇菜, 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 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 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 钟鼓乐之。

《关雎》 本是描写男子追求女孩子的情歌,青荇作为起兴之物也就有了一层柔美的爱情色彩。本不知剑河水草为何物的徐志摩选择青荇作为它的名称,其内心所思所想不难揣测,爱情是诗人再次离别康桥时所思所想的最重要内容之一。

徐志摩诗中的青荇,照中国古诗的旧例,或在某些有考据癖的人看来,这是诗病,应该改正。但诗究竟不是学问,新诗也不是旧诗。而且,若要表达爱情意蕴,除了青荇还有哪种植物更适合当此重任?因此大多数读者应该会对徐志摩的做法表示宽容,现代人不像古人那么较真。再者,青荇这一瑕疵(如果算是瑕疵的话),还开启了徐志摩主体私人性那扇虚掩的大门:读者几乎可以断定,当时萦绕在他脑海中的,仍然有林徽因的影子。

徐志摩的 《康桥再会吧》 可以为 《再别康桥》 中林徽因的因素提供旁证。《康桥再会吧》 创作于1922年8月10日诗人离开英国前夕,最初发表于1923年3月12日的 《时事新报·学灯》上,当月25日经重新排版后被再次发表。该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月明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

当时徐志摩回国的愿望是什么?很明显是求得林徽因之爱。那么这诗中所谓情热“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以及“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就只能是和林有关了。也许正是他和林徽因在剑河边的某种难忘记忆,才让他甘心作“一条水草”。但梦只是梦,徐志摩在 《再别康桥》 倒数第三个诗节中写自己要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并非是对于自己过往经历的实录。他在 《我所知道的康桥》 中曾明白地承认,自己当年根本没有学会用长篙撑船。

由于诗中的林徽因因素,“草”这一本系实写的物象,使诗中“向青草更青处漫溯”一句增添了性隐喻的色彩。尽管青草的声响和物象在中国传统诗文中并不是和性紧密相关的,但在徐志摩那里确实可以见到它和性意识被同时呈现并因此具有密切相关性的证据。他在1925年4月11日 《现代评论》 第1卷第18期上发表了小说《船上》。这篇小说的情节性极弱,主要就是写一个二十来岁的城里姑娘腴玉,随着母亲到乡下看坟地时从开心到恢复原来的烦恼状态的心理变化。女主人公的名字听起来非常奇怪,一般来说,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名字的。也正是因此,它才可以成为读者窥探小说作者对于年轻女性的想象方式的一个缝隙:玉,旧式诗文中常以之形容貌美的年轻人;腴,则多用来形容人的体态丰满、圆润。一个男性作者为其女性角色起这样一个简直是由《西厢记》中张生那一句“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转化而来的名字,他对女性的趣味可谓昭然若揭。而这个男性作者在小说的一开始,也让这个角色表现出了对于青草的热爱:

“这草多青呀!”腴玉简直的一个大筋斗滚进了河边一株老榆树下的草里去了。她反扑在地上,直挺着身子,双手纠着一把青草,尖着小鼻子尽磨尽闻尽亲。

小说里腴玉对青草的癫狂举止,当然也折射出徐志摩对青草的热爱。更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的草是和河边、榆荫同时出现的,而它们也都是后来《再别康桥》中出现的物象。也就是说,《船上》的这一段和 《再别康桥》相比,只是多了一个在后者中未出现的女主人公而已。那么小说中的青草及榆荫,是否和诗人在剑桥的经历有关?它们是否被移植进后来的 《再别康桥》?难有定论,因为写作小说时的徐志摩正在欧洲游历的途中为“一路上坟送葬”而“惘惘”,同时他也已经开始和陆小曼恋爱了。而到了创作 《再别康桥》时,即便徐志摩回忆中的女性仍然是林徽因,和“心灵革命的怒潮”奔涌以及“这炉火更旺似从前”的当年相比,他也已经相当平静而理智了:他的结局早已注定,只能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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