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真”的乡愁
——宋心海的“诗与实”

2019-09-28 16:37许仁浩
文艺评论 2019年5期
关键词:诗作乡愁玻璃

○许仁浩

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1888-1935)在其诗作《这么多当代诗歌》中如是写道:“这么多当代诗歌!/这么多完全属于今天的诗人——/一切都很有趣,很有意思的一切……/哦,但全都那么雷同……/全都那么均衡,全都只是写写而已……/既非艺术,/亦非科学,/更不是真正的乡愁……”①严苛敏锐的佩索阿早在1934 年就将当代诗歌的诸种弊端和盘托出,但在时间之轴轮转了将近九十年的今天,他的判断依然行之有效。平心而论,“有趣”“雷同”和“均衡”既是当代诗歌的收获,也构成了一种“安全”的缺憾。但我们必须承认,“真正的乡愁”确已渐行渐远,它在诗人的笔下逐渐式微,失去了曾经耀目的辉煌。

不过,阅读宋心海的诗作,仍能让读者清晰地感受到“故乡的位置”,同时也能从字里行间学会“回忆往事的某种方法”。实际上,宋心海的诗大都围绕着故乡和亲人,间或涂抹一些零星的都市体验,但这些具有都市气息的诗也经常以诗人的出生地为书写面向。一言以蔽之,宋心海的诗歌创作是以故乡为原点,以亲人间的血缘联系为依托的带有强烈“乡愁”属性的作品。如果继续向内挖掘,我们即可看到诗人内心的赤诚,无论是对故乡、亲人还是对老屋周围的邻居、风物,诗人总是以“王太玉屯”的孩子身份自居,也正因为如此,宋心海的“乡愁”锻造出一种诗歌品质上的“唯真”。

在正式进入宋心海的“乡愁”之前,我们可以将他的一首《玻璃人》单独拧出,作为打开诗人的一道切口。这首诗以“这个世界什么都贵”为起笔,旋即转切到诗人自己的心态上,那就是从农村出生、长大并且受过很多苦楚的人“不敢随便伸手”的胆怯感,即使现在的生活变得优渥,但诗人对于头等舱休息室的酸奶也不敢伸手,甚至一度怀疑“那盒子是银子做的”。接下来,诗人更进一步:

我的手

在自己的身体上

悄悄地

从一处挪到另一处

越来越紧,就要炸裂的手

是玻璃做的

我陷在沙发里

不敢动,我的眼睛就要炸裂

我的眼睛是玻璃做的

我就要窒息

悲伤也要窒息

我是玻璃的

诗人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情感载体:“玻璃”。玻璃透明、易碎,像极了此刻的诗人,同时,从出生地带来的烙印在骨子里的贫困感也像玻璃一样透明、易碎,并将伴随他的一生。就像加缪所说的那样:“人们可能会——非关浪漫地——对失去的穷困有一种乡愁。那种一贫如洗的生活过得够久的话,就会培养出某种敏锐度。”②此言不虚,年届中年的宋心海已然摆脱童年的穷困梦魇,但他对于“贵”的感触依旧时刻撩拨着体内的神经。如果说这也是一种“乡愁”的话,我更愿意将之翻译为一种中国人常说的“不忘本”的乡愁。《玻璃人》是宋心海的自况作品,他将自己的玻璃属性从手到眼睛最后到整个身体进行了一番推演,从而在悲伤之中得出了一种近乎理智的结果——即“我是玻璃的”,这就是加缪所指的“敏锐”。必须意识到,这里的玻璃虽然透明、易碎,但却折射出诗人的“本真性”(authenticity),一种发自内里的哭诉之声。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不会将宋心海的“乡愁”视为空穴来风,也不会偏见地将之判定为都市媒体人的无病呻吟。换言之,宋心海的“乡愁”已经深嵌于他的躯体,而“玻璃人”的本真性又意图告诉每一位靠近诗人的读者——“他和风都是家乡的仆人”,这是最真实的倾吐,也是最真挚的“乡愁”。如若遍览宋心海的诗作就能发现,他的这种“乡愁”首先来自经验,其后借助情感加以糅合,最后直抵诗意的本质。当然,这也是诗人最显见的“诗歌发生学”,所以诗人赵亚东在评论宋心海的诗歌新作时如是说:“宋心海作为诗人不断回到乡土的过程,也是他的灵魂不断升华的历程。”③短短数语,就勾勒出诗人的书写姿态,也将“经验”“情感”和“本质”这三个重要质素隐含其中,而这三个面向正是打开宋心海的重要维度。

经验作为现代诗歌的策源地之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T.S.艾略特曾说:诚实的批评和敏感的鉴赏应该注意诗,而不是诗人,他的这一主张看似是要放逐诗人及诗人的“经验”,其实不然。因为,他很快就用“白金丝”这个比喻将诗人的心灵作用外化,并认为“诗人的心灵”可以“部分地或全部地在诗人本身的经验上起作用”,最后得出“诗是许多经验的集中,集中后所发生的新东西”的经典判断。④那么,经验在宋心海的诗歌中扮演的角色,则几乎称得上是另一个母亲角色,因为出生地的经验让他的写作真正成为可能。在宋心海的自选诗集《玻璃人》中,我们可以轻易从前四辑的主标题(分别叫“大地方言”“手上香火”“想你的马”和“身体的神”)窥见诗人的故乡经验,“方言”和“香火”的原生性,“想你的”和“身体的”则来自后天的累积,但“马”和“神”都与诗人的“王太玉屯”有密切勾连。至于这本诗集的第五辑,其名唤作“做回观众”,记录了诗人旅行、听音乐、看电影甚至办公时的细碎诗思,但仍不时可见故乡的影子。比如《剥葱》:“这个早晨/剥一棵还没来得及/进入中年的葱//指尖触到黑/触到更远的村庄里/那枯灯//我一直剥/在午夜深处剥出/亲人的骨头/那刺眼的白”,虽然诗人竭力把自己假扮成一名“看客”的样子,但是生命的底色让他“沿墨线撤回”,最后还是回到了出生的村庄以及亲人的骨头身旁。在宋心海的这本自选诗中,“屯”字出现了14 次,“王太玉屯”出现了8 次,“村庄”“家乡”“故乡”及其代指也复现了很多次,显然这几个关键词构成了宋心海诗歌中的主题语象,它们共同传达出诗人经验里的“乡愁”。同时,这些诗作朴素、自然,绝不矫揉造作,常在短短数语中就把自己的经验铺叙,譬如“家乡的山冈,最安稳的座椅/每次临水而坐,都感觉/进入了一座宫殿/我和风都是这里的仆人”(《我和风都是这里的仆人》),“回老屯,听人们喊我小黄毛/他们从背后喊,迎面也喊,扯着嗓子/ 一声接一声,喊……”(《没来得及拥有官名的孩子》)这样的写作没有任何隐瞒,也不戴有技法面具,而是实事求是地将真相诉诸读者,意图用经验的“真”俘获并感染读者。总体来说,宋心海达到了他的艺术目的。

至于诗歌与情感,向来都是谈诗的主要议题,诗经常被认为是抒情的文体,甚至还有诗人说“诗的专职专在抒情”(郭沫若语)。事实上也存在一种“情感的局限”的论调,不过臧棣认为在诗歌写作中,根本没有感情的局限。⑤而宋心海的诗则几乎可以成为臧棣这一判断的完美证言,因为在他的笔下,情感意义不可或缺,而且他的写作没有遭遇抒情的挫败感,这对于写诗的人来说是极难抵达的成就。在《故乡的位置》一诗中,宋心海采用了自在“观物”的作诗方法,正如《易经》所谓的“观物取象”,诗人亦是在观照故乡的风物中,截取了几种具有代表性的意象来确定“故乡的位置”。这首诗通过“小路”“树”“豆 荚”“阳 光”“小 河”“哭声”“坟”“骨灰”“泥土”将“故乡”这个抽象概念具象化,诗人所选定的这些意象虽然渺小,但又各具姿态,是真正能够刻画“故乡”的色块和线条,就像宋代诗人丘葵所说的那样:“人人皆可尧舜,物物各具乾坤。”在这里,诗人是故乡的赋形者,但他在确定故乡的位置后并没有多余的抒情,他仅仅通过“在一条通往未知的路上/在路旁的一棵树里//在一粒豆荚里/在豆荚爆开时的阳光里”这样的叙述序列将“王太玉屯”引到读者心中,并建立起她的形象。那么,我们所谈的“情感”又在何处呢?其实诗人巧妙地将自己的情感隐遁在“在……里(上)”的回环句式

中,这个句式不断重复,造成了复沓的音响效果,如若朗读出来,“情感”的机密就会自然流泻,像瀑布一样席卷过来。《故乡的位置》属于宋心海相对隐晦的抒情,其实他的很多诗作都是把自己的“真心”直接袒露、毫无保留,比如《谢谢》向母亲直抒胸臆,《心病》《眼泪》则将大哥去世的悲伤缓缓抒写如两支哀伤的挽歌。一个资深媒体人能在当前的泡沫时代时刻心系故乡和亲人,其中饱含的情感温度自是无需质疑的,而基于他的经验和他抒情的语调,我们可以相信:这个自视为“玻璃人”的当代诗人,和“故乡”的真正距离并不遥远。

最后,要谈宋心海诗作中“乡愁”的本质问题。“乡愁”在《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中的解释是“深切思念家乡的忧伤的心情”,这样简约的解释显然不足以满足我们,对于“乡愁”理解最深的应该在去国诗人和作家们身上,比如北岛就曾说自己在国外孤独得要死,而捷克的流亡作家米兰·昆德拉从希腊语“怀旧”(nostalgia)入手,进而对一种现代感的“乡愁”做了自己的文学展演。昆德拉通过小说《无知》把这种“乡愁”论证为一种“悖论”:故乡日渐悠远,但新生活又没法真正地留住漂泊者。其实在宋心海的笔下,这种“乡愁”的“悖论”也一样存在,他的那首《找不到锁孔的铁》几乎完美地诠释了“异乡人”回不到“出生地”的漂泊感,而这种“漂泊”正是现代文学的一大母题,同时也揭示了“乡愁”的真实本质。“从北京到哈尔滨/我逃出飞翔的铁。// 又深陷于绿皮火车/——这缓慢的铁。/然后是客车/——这颠簸的铁//在明水县/换乘乡间小巴,抵达永兴镇/是因为这颤栗的铁。/再去王太玉屯/骑自行车/驾驭一堆寒酸的铁。//层层包裹的铁/挤压的铁,就要窒息的铁。/回到故乡的铁/找不到锁孔的铁”,不可否认,每个游子心中都有这样一种“故乡感”,但我们今天的“乡愁”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情绪全然不同,这首《找不到锁孔的铁》就以“铁”为媒,表达了现代都市人“尴尬”的乡愁。所以黄礼孩曾经编选过两本诗集,分别叫《出生地》和《异乡人》⑥,可以断言,他的这一命名策略勘透了现代“乡愁”的本质之“真”。如果对宋心海“乡愁”书写的本质仅仅认识至此,那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因为诗人所构建的文学世界并非是要止于证实现代“乡愁”的本质。如今,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但故乡“仍具有某种心理疗救的功能,就算‘故乡’幻化为一个符号,它对于人们的意义依然巨大”⑦,宋心海的诗作在佐证“乡愁”的现代性本质后,仍能直面它而进行书写,这种弥足珍贵的努力向读者昭示:必须抢修和保全对于“故乡”的记忆,因为记忆是对遗忘、对无法返回的抵抗。可能我们终将失去故乡,但作为历史的中间物,诗人应该用自己的诗写实践对“故乡”进行挽留,这种勇气和担当像极了西西弗斯的缩影。往大了说,所有像宋心海一样的写作者,都应该得到激赏和赞美。

在当今诗人和诗歌边缘化的境地中,宋心海作为一个诗人并未忘记“诗人何为”的追问,虽然诗人现在已不是公众的代言人,但以“玻璃人”自居的宋心海依旧从个人视角出发解剖“乡愁”。他的这种“乡愁”来自经验、发乎情感、直抵现代性本质,而“唯真”则是宋心海孜孜以求的文学辩护,他不计回馈,但也终将在“乡愁”的抒写中更深刻地理解自我,理解作为一种精神存在的生生不息的诗歌。

①[葡]费尔南多·佩索阿《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佩索阿诗选》[M],杨铁军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版,第175 页。

②[法]阿尔贝·加缪《加缪手记》(第一卷)[M],黄慧馨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3 页。

③赵亚东《北风吹响种子的声音——宋心海诗歌新作读后》[J],《海燕》,2019 年第4 期,第121 页。

④[英]T.S.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M],卞之琳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年版,第6-10 页。

⑤臧棣《诗道鳟燕》[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 年版,第157 页。

⑥黄礼孩主编的两本诗集(《出生地》和《异乡人》),由花城出版社于2006、2007 年先后出版。

⑦参见拙论《在“照临与回望”中航行——罗振亚新近诗作的一种读法》[J],《文艺评论》,2019 年第1 期,第7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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