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2019-10-29 02:32
东方剑 2019年8期
关键词:原石和田玉玉雕

我喜欢和田玉籽料原石,特别是带皮色的那种,光白籽就像裸女,而皮色籽就像穿上衣服的美女,那是大自然给她们披上的彩衣。

很多次,我也想拿几块原石找个玉雕师去雕刻一下。又怕雕坏了,不如不雕。就这么犹犹豫豫的,玉石没有雕成,只写了一首名为《籽玉涅槃》的小诗来寄托我对雕玉的想往——

亿万年前是什么概念/那是在河里磨去棱角的蜕变/几千年前人类将你们挖出来/直至今日/玉龙喀什河早就千疮百孔/只为了你们/卵石状的玉石/有着魔一般的天使魅力/如果你们落到了玉雕师的手里/就注定生命再一次经受涅槃的痛苦/雕了凤凰/就是凤凰涅槃/雕了猴子/就是灵猴再现/雕了竹子/就是青竹重生——/这其中/千刀万剐的疼痛/你们只能被动地忍下来/若能/雕出真正的艺术作品/才是完完全全的涅槃/就只怕/毁在那不懂玉的人手里/白白糟蹋一块好料/更让你们亿万年的积淀/化为一文不值

盘玩着玉石,我灵机一动,突然想到其实我可以先拿两块稍微欠缺一点的原石去找人雕雕看,就算雕坏了,也不至于太心疼。翻找中,看到一块白色于田山料,100克左右的样子,和一块同样重量的青花原石。这两块原石天生就是作料,拿它们去尝试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若是玩料,雕坏了就可惜了。

我去了附近的几家玉雕室询价,雕一个小挂件都要好几千块钱。我拿着不那么好的玉石去找个很贵的工似乎划不来,若是换块好点的玉石去雕,看他们以往的作品,千篇一律,别说让玉石获得重生了,还不如原石来得漂亮有意境有前途。

就在打算放弃雕刻的时候,我遇到了老尚,准确的说是老尚的作品。我看到一个在逛玉石市场的人手里拿着块黑乎乎的玉石雕件,这块玉石是属于和田玉中的低档青花料,但是雕工却极其可爱,雕的一个哈哈笑着的弥勒佛生动传神。一般来说好工配好料,很难见到差料配好工的。

因为这个人以前也见过,算是半生不熟的人了,于是我问他这块玉石雕件是买现成的还是用自己的石头去找人雕刻的。他说是自己的石头找人雕的,我问了句雕工费多少,答案让我瞠目结舌,一个手把件竟然只要800元。为什么之前我问的那几家,简单雕几笔兰花都要几千块钱呢?

他告诉我他是在郊区的一个花鸟综合市场里找一个叫老尚的人雕的。这下我就明白了,那个地方生活成本低,雕工便宜也情有可原,只是可惜了这手艺,隐藏在那种地方,埋没人才。

我按照他给的地址,找到了老尚玉雕室,这是隐藏在郊区花鸟市场里的一间很破旧的小屋。这家花鸟市场到处乱哄哄,破破烂烂,他的工作室简直就是破烂中的战斗机,很难想象这么好的手工竟然出自这么个地方。

老尚正在机器上给一件玉器打牛鼻孔,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这是一个皮肤黑黑的,脸蛋圆圆的,单眼皮的外地中年男人,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

“我是老范介绍来的,你现在有空吗?”我站在门口问道。

“有空有空,请坐。”老尚满脸笑容地指了指狭小屋子中的一只旧凳子。

我侧身走进去坐了下来,从包里取出这两块原石,问道:“雕一下,多少钱?”

老尚拿起两块原石看了看,放下说:“哦,和田青花和于田山料,都是和田玉。手把件跟老范一个价格,每个800元。熟人介绍的嘛,当然要客气一点,给别人雕,都是1000元。”

“这两块石头,可以雕成什么呢?”

老尚再次拿起原石,手指捏着转了一圈说道:“都可以雕,你想雕什么?”

“可以雕我的人像吗?”

老尚笑了,小眼睛眯成一条线:“我还没这个水平,雕菩萨罗汉动物花草是没问题的。”

“那些题材太一般,你还会雕什么?”

“除了雕你的人像,其他的我基本都会。”

我把两块原石放在他桌上:“那随便雕吧,只要不是烂大街的题材就行。”

老尚掏出手机:“放心吧,美女,我会上心的,包你满意。加个微信,雕好后我通知你来拿。现在你先付300块定金。”

加完微信付完定金,我的目光落到一只“海豚”上面。显然这块石材掏了只手镯,然后手镯心也做了东西,剩下最外圈应该可以扔了,因为这块石材的品质实在不敢恭维,是一块颜色不好看,玉化不彻底的山料青玉。但是老尚却把它雕成了一只海豚,仿佛跃出水面的样子,真真切切是化腐朽为神奇了。我环顾一下这间工作室,狭小简陋到了极点,这种技艺不输大师的作品竟然诞生在这种地方,实在叫人想不通,太屈才了。

我拿起这只“海豚”问道:“这是手镯的最外圈边角料做的?”

“美女真聪明,一看便知。”

“这块边角料物主还要吗?”

老尚露出会意的微笑,“是物主让我把废料也雕一下的,我看这形状已经有了海豚的雏形,就帮他雕了,今天刚完工,他一会儿就该来取了。美女要是喜欢,下次你也带块大料来,我帮你掏手镯,镯心帮你做牌子,外圈也帮你雕个海豚。”

“再说吧,先看看你帮我雕的这两块料怎么样。大概多久可以雕好?”

“忙的时候一两个月,但最近生意不好,我尽快,一两周吧。”

“也别求快,我不急的,关键是要雕好。”

老尚微笑着,向我眨眨眼睛:“放心吧,我还想让你成为我的长期客户呢,不会捣糨糊的,一定用心来雕。”

临走前我又环顾了这间破破烂烂的工作室,随口问了句:“你什么时候下班?”

“不下班的,我就住在这里。”

“啊?”我大跌眼镜,这地方怎么能住人呢?狗窝都比这强吧?出门时差点被绊了一跤,我再次怀疑,这个地方真的能出好的玉雕作品吗?

窗外在下雨,入夜了,我还在家中赏着我的玉——籽料原石,偶尔一抬头,看到玻璃窗外雨点在微弱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屋内屋外,配合得天衣无缝,一片祥和的美好世界。

手机微信里的蝉鸣声在这静静的雨夜里响起,我拿起一看,是老尚在说话:美女,玉石雕好了,问一下,你要亚抛光还是强抛光?

这么快就雕好了?能拍个照让我看一下吗?我回着信息。心里嘀咕着,才几天工夫就好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作品。心中隐隐失望失落。

不一会儿,两张图片传了过来,白色于田山料雕了一个老寿星,胡须根根清晰;青花籽雕了一只老鹰,栩栩如生。慢工出细活看来不是适用于任何地方,对于天才来说,快也可以很好。我的心情愉悦起来了。

美女,你还满意吗?老尚在问。

可以的,还不错。亚抛光和强抛光的区别是什么?我问。

强抛光就是放在机器里打磨,24小时后拿出来,玉器呈现玻璃光泽。亚抛光就是人工用砂皮等打磨,比较费力,但玉器看起来自然且能玩出油性来。但是亚抛光费精力,所以要多加一点钱。每个多加50元。

那老寿星就亚抛光,老鹰强抛光,我对比一下看看效果。

老尚发了一个OK的表情,让我后天就可以去取了。

想到这两个玉雕作品,我浑身热血沸腾,急切地想要见到它们。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拿自己的和田玉原石请人加工成成品,是涅槃还是摧毁,仅从图片上似乎还不能完全下结论。

蔚蓝的天际刚刚迸射出第一道金色的阳光,习惯睡懒觉的我就已经出现在大街上了,我要早早地赶到老尚那里去,看看获得第二次生命的玉石。街上人声嘈杂,苏醒的城市充斥着各种喧闹声,似乎也在快乐着。

到了那个脏乱差的花鸟市场,一种奇异的幸福感就立刻充满了我的周身,我是有洁癖的,所以这种感觉来得很奇特。我朝老尚工作室走去。虽然已是第二次来了,依然会被工作室的破败而震撼到。

“美女来了?快请坐,东西已经好了。”看到我,老尚高兴地站起来招呼我。我朝他挥挥手,算是打招呼。我们在动作上和愉快的心情上都是协调一致的。

我看到了这两块玉石,只一眼,就从它们的身上唤起了温情和甜蜜的柔肠——光秃秃的石头跃然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寿星和一只精神抖擞的老鹰。

“还满意吧?”老尚从我的表情上已经看出来我给他的作品打了一个优,他满脸堆笑地问。

“不错哦。”

“美女满意就好,下次再拿石头来,我帮你雕其他题材的。”

我看了看他,脸上挂着的是谦卑的笑容,再环顾一下四周,狭小的毛坯房的尽头拉着一道帘子,里面应该就是老尚睡觉的地方了。我很好奇他怎么能忍受这种辛苦且报酬低微的工作。我的目光又落到了他那满是老茧的脏脏的手上,他赶紧把手缩到了后面,露出嘻嘻的尬笑。

“你就一个人?你的家里人呢?”

“都在老家,河南。我和大儿子在上海做玉雕。”

“你的大儿子也做玉雕?怎么两次都没见到他?”

“他不在这里。”老尚突然一改谦卑的模样,露出一脸的得意来,“他拜沪上的玉雕大师为师,跟着学本事呢。”

“那下次让你儿子帮我雕一个吧。”

老尚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我儿子雕一个五千块。”

“这么贵?”

“当然,国家级大师的弟子嘛。”

“是大弟子?”

“不,是小弟子,努力成为大弟子中。”老尚再次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小弟子就这么贵了,那大师雕一个要多少钱呢?”

“看大小了,一般一个手把件也得几十万。”

“几十万?”我不禁失声叫起来,“那摆件的话岂不要几百万了?”

“差不多,一两百万雕一个。”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想拜访一下这位大师了。什么时候让你儿子替我引见一下大师?”

“我儿子比较忙,我们父子也不容易见一次面。”老尚含糊其词地说,“有机会吧。”

老尚越是推脱,我越是好奇:“现在通讯这么发达,不用见面就可以说的。你在微信上给儿子留个言,问到地址后发给我,哪天有空我过去一次。”

“嗯嗯。”老尚含含混混地答应着,一脸的勉强。

我对玉雕学徒工这块不是很明白,也是闲着无事,就问老尚学雕玉的事情。老尚说:“玉雕工作室在我们是近年才流行的叫法,以前都叫厂,一间小屋子摆几个挂吊机的架子就是车间了。每个厂做的东西都不一样的,大部分师傅都是精通某一类题材的,仿古件的专做仿古件、人物的专做人物,有的师傅擅长做把件,有的擅长挂件、山子、摆件,更加细分一点就比如有的厂只做观音,如果你学会了之后想再学其他的人物还需要再学习的。”

“那你怎么什么都会雕呢?”

“所以我是野路子嘛,雕工才会这么便宜。”老尚憨厚地笑了。

“你是天才。”

听到我夸奖他,老尚高兴了,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在河南镇平,想学玉雕有两个途径,一个是去工艺美术学校学习,两年制,但是不算科班出身。一年学画画和泥塑,一年上机学习;另一种就是传统的师徒制,学徒一般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上不进学校去,不如学个手艺。一般都是家长帮忙给孩子找的师傅,给老师送点东西或者吃顿饭,刚去的学徒都是要每天早上很早到工作室把卫生打扫了,吃住也跟师傅一起的,师傅和学徒的关系很微妙的。一般都是学两到三年,没工资的。师傅教得多徒弟学得快,基本两年能学个差不多,但是怕学徒学得快学会了就跑了,不在他这干了,所以有的师傅就教得慢,一直让做一些基础的东西,这样就能有免费劳力用,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又怕教不会人以后没新的学徒来。”

“那你儿子是先在河南学的手艺,有基础了再拜上海的大师学艺的?”

“是啊,我自己是野路子,没出息,就想让儿子进行正规学习,别像他老爸,苦一辈子也穷一辈子,看不到头。”老尚有点黯然神伤。

“总算你儿子比你有出息,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听到这句话,老尚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两眼闪闪发光起来。

拿着两个雕好的和田玉,我离开了老尚玉雕室。一向喜欢和田籽料原始美的我,突然就对玉雕这块感起了兴趣。

我看到老尚微信朋友圈里在晒他的“大餐”,一瓶二锅头外加一只炒土豆丝,就认为这是神仙世界了,一直在说有酒有菜,生活太幸福了。他的这个状态让我再次对他的生活发生兴趣。我周围那么多的人物质条件都很好,可一个个都得了抑郁症,为什么除了手艺一无所有的老尚会这么乐观呢?

我带着一块和田青白玉原石来到老尚面前,要求他雕一个裸女,因为我之前看到他在朋友圈里面晒他儿子雕的裸女,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裸女是我儿子雕的,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怕雕不好。”老尚为难地说,“要不给你雕个观音吧。”

“都得有第一次,你就放开手脚去雕吧,雕坏了算我的。”我以一种不容争辩的口吻说道。

“这——要不你再考虑考虑,或者让我儿子雕。”

“如果你儿子雕的价格跟你一样,我就让你儿子雕。”我笑道。

“那可不行,我做不了儿子的主。”

“所以你就别推辞了,雕吧,怕什么?我都说了,雕坏了算我的。”

“那——好吧。”

我的目光扫过这间又小又旧的玉雕室,最后落到老尚正憨笑着的脸上,问道:“你的家人都在老家?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老尚似乎很高兴能有客户愿意跟他聊家常,这一打开头,竟然收不住口了,滔滔不绝一番,我已把他家里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了。

老尚其实不老,才只有41岁,却已经当爷爷了。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就是那个跟着大师学玉雕的,给老尚生的孙子跟着媳妇在老家,小儿子还在老家念书。老尚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父母有一块地,大哥说喜欢就拿去了。老尚的父母喜欢小儿子,房子已经说好将来百年后留给小儿子了。这就是说老尚的哥哥拿了地,弟弟拿了房子,老尚一无所有。这对于本来就一贫如洗的老尚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灾难,这在我看来岁月沉重得难以忍受,但是他却是笑着在说这一切。

“你哥哥说喜欢地就拿去了,你为什么不跟他争一下呢?你也需要这块地啊,你应该提出来一人一半。”我受不了,必须要把我心中想的东西说出来。

“亲情比钱重要,我虽然损失了钱,但是在乡亲们那里获得了好口碑。比起那些为了钱打破头,反目为仇的兄弟来,我觉得好口碑更重要。”老尚依然是笑呵呵的,“我们村子里都是为了钱,为了地打得头破血流的兄弟们。只有我们这一家最好,一直和和气气的。”

“可这和气是你一个人作出重大牺牲才得到的,而不是你们弟兄真的好。”

“我们弟兄关系真的不错,乡亲们都这么说。”

“你觉得亲情重要,那为什么你大哥不觉得亲情重要呢?他若觉得亲情重要,就不会让你一无所有。你又不是有钱人,你和他们是一样的穷人。”

“但是——我获得了好口碑啊。”老尚显然没了底气,一贯乐观的口吻有了一丝改变。

“好口碑能换来钱吗?”我看到老尚惊讶地看着我,应该是没想到我会不带拐弯地说话吧。索性我就更直接点,“你就是怕你大哥,你不敢,你懦弱,拿亲情做个幌子罢了。”

老尚一副遭受打击的样子,笑容没了,脸色也变了,身体微微有些瑟瑟发抖,证明我说到了他的心里。我开始后悔了,为什么要把真相说出来?这些年来就是他那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支撑着他,在被兄弟们盘剥得一无所有后还能笑对人生,在严寒和酷暑中干着最勤劳的工作,眼睛坏了,颈椎坏了,手指常年起皮,过着缺衣少吃、清心寡欲的生活,若无这种阿Q精神,他也会像我周边那些失意的知识分子们一样,得了抑郁症。不争,自我欺骗;争,不见得会赢,但是大打出手也是极有可能的的。人生从来都是两难,选哪个都不会是完美的结局。

面对着这张失去笑容的脸,我禁不住一阵心酸。在这个残破的地方,讨论着这样现实的话题,在周围那一个个涅槃了的籽玉的衬托下,就显得格外悲凄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心地纯良的人总是吃亏的。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老尚有那么好的手艺,却让自己过得如此潦倒了。一个不懂得在家里争得一席之地的人,在更为残酷的社会上只有退让退让再退让,直到把自己退让到这样一个逼仄的地方,赚一点苦钱,混一口苦饭,了此残生。

“你说得对。”他竟然这样回答我。可能这是老尚第一次向这个世界动人的冷漠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这是一个底层玉雕师,那么他的长子所拜的国家级的玉雕大师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我从来没像现在那样渴望见到顶层的玉雕师。

老尚终于愿意把他儿子的师父吴大师的地址和手机号码告诉我了,但是他说儿子只是小徒弟,只有大徒弟才能递上话,所以打着他儿子的旗号去见大师,一定会被拒之门外的。

我感到非常奇怪,难道开门做生意的人还会把顾客拒之门外?老尚笑了,他说:“吴大师的作品都卖得非常贵,最少也要几十万一个,所以他的客户都非富即贵,是不会跟小徒弟打交道的。你报我儿子的名字去见大师,大师就知道你不会是有钱人,可能就不会接待你了。”

我恍然大悟。哪里都有阶层,哪里都一样。

晨曦悄悄爬上玻璃窗,其实我早就醒了,因为今天跟吴大师约好要去他的展厅看看。为了能顺利碰到大师,我叫上了玉石收藏家程先生和张先生一同前往,心情有点小激动。

窗外依稀有两声鸟叫,我睡不着了,发了个信息给吴大师:我和收藏家们九点半到你这里。

五分钟后,吴大师的信息回了过来:抱歉,上午我不在,你们下午来吧。

我一惊,前天才约的怎么就变卦了?幸亏发了个信息,不然大老远扑个空,都没法跟朋友们交代了。到底是大师,高高在上,都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我分别给程先生和张先生发了信息:大师上午临时有事,让我们下午过去。

发完信息,心情不由得郁闷起来。架子这么大,见到我们该不会爱理不理吧?如果爱理不理,我又要怎么办才好呢?越想心情越糟糕,转眼看到案上放着老尚新雕好的裸女。老尚说得对,他没有正规的老师教授,都是自学的野路子,所以这个裸女雕的跟他儿子雕的完全不同。他儿子的裸女舒展身体,正面迎客;而他的裸女弓起身体抱着大腿,仅从侧面能隐隐看到乳房的形状。但是为什么——我会觉得野路子的更有味道呢?

到了下午,程先生和张先生开车来接我。导航把我们带到嘉定区的一处庭院停下了,我定睛一看,是一扇大门,从紧闭的大门可以看出来里面的场地非常大。

摁响门铃,门卫问清我们跟吴大师有约之后,就让我们进去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长长的道路,我建议就把车停在门口,我们一路走进去观光观光。

走在这条道路上,只有我们三人的脚步声,周遭奇妙安静,舒爽的感觉像潮水一般浸透我的全身,一扫我上午的不快与焦虑。

道路的尽头是装潢古典的几栋房子,听到动静,一条大德牧蹿了出来,紧跟在它身后的是一个老人,言辞颇为严厉地问了声:“你们找谁?”

我赶紧说:“我们找吴大师。”

“你们跟他约过吗?”

“上午刚约过。”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老人说:“你们等一下。”然后朝德牧招了一下手,一人一狗进了一间屋子。

几秒钟的工夫,老人就出来了,说:“你们进去吧。”

我们踏进屋子,被吓了一跳。屋子里浩浩荡荡坐满了人,分不清里面到底有几拨人,但可以肯定的是,都是来找吴大师的。看到我们到来,吴大师用他温和、坚定又带有权威性的语气对我们说:“请到隔壁屋子里去坐一会,我这里还有点事。”

我们跟着老人和大德牧来到隔壁的一间屋子,安排我们坐在沙发上以后,老人就牵着狗出去了,关上了门。

我感到有点尴尬,似乎这是一种怠慢。但是程先生和张先生没有一丝不快的意思,他们开始交谈起来,话题是大师的工作室太气派了,这么多土地。

聊了大约有十来分钟,大家就没话题了,不大的屋子里恢复了平静,我们在默默地等待着大师的到来。我感到寂静带来的期待,周遭是强烈的缺失感。

门“嘎吱”响了一下,吴大师忧伤而严肃的脸出现在我们面前,尊神总算来了。大师再以平易近人的姿态出现,依然让人觉得之间隔着一条深深的鸿沟。但他看到我们之后,忧伤和严肃消失了,脸上展现出了笑容。

“你的客人们走了?”我问道。

“是的,不过等下还有一些人要来。”

我和程先生他们面面相觑,光是每天这样接待客人,哪怕啥事也不干,都够累的吧?真是人为名所累。

“你的工作室,应该叫艺术馆吧,占地面积有多少?”程先生问道。

“有80亩地,是政府批给我的。”吴大师边指挥手下沏茶边回答。

“上海寸土寸金,80亩地政府竟然白送你?”我脱口问道。

吴大师看了我一眼:“地虽然免费提供给我了,可我建房子搞装修用了三千万。”

三千万?得雕刻多少玉才能换来三千万啊。难怪看他一筹莫展的样子,原来是压力太大。三千万只是装修费,还有空调费、水电费、几十个徒弟的工资等等。想想也可怕,每天早上眼睛一睁开,就是铺天盖地的费用,摊子越大,压力就越大。无论是吴大师这样的大家或是老尚这样底层的人,其实都一样,各有各的不容易。

“这么多钱,你可真不容易啊。”张先生说,看来他的想法跟我一样。

“如果仅仅是这些也就算了。现在最难的情况是和田籽料越来越少了,开采成本越来越大。我们要找到好玉去雕刻,成本太大,如果卖得太贵,顾客往往会和以前的价格做比较,不能接受现在的价格。我想以其他玉种来代替和田玉,比如质地很不错的河磨玉。”吴大师再次面露愁容。

“这恐怕不行,和田玉在人们的心中已经根深蒂固,要想以其他玉种来代替,怕是消费者不能买账。”看到吴大师朝我投来不满的目光,我应该闭嘴了,可我是个有什么就要说什么的人,何况已经说开了头,“别说是河磨玉了,就是比它更好的俄罗斯玉或是青海玉,消费者都不买账,他们只认新疆的和田籽料。”

“所以现在没有几千万几个亿资金支撑着的玉雕工作室,很难维持下去。”说完这句话,吴大师的脸色显得很灰很疲惫,声音深沉嘶哑。

我知道即使是玉雕师,也是最主要靠自己进料自己雕来赚钱,外人送雕的玉所占比例还是很小的,若和田籽料真的枯竭了,日子最难过的应该就是玉雕师了吧?

“我们能去参观一下你的展厅吗?”程先生提议道。

“好的,请跟我来。”吴大师站起身。

我们跟着吴大师来到院子里,一轮深秋午后的太阳把明亮的光芒倾泻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庭院中,驱散了从早晨开始一直有些寒意的空气。如果这个地方没有压力,该是个多么怡人的妙去处。

我们进了另一栋房的展厅,里面展示着许多玉雕作品,都是上好的白玉,有的带皮色,有的不带,看起来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张先生指着其中一个小摆件问道:“这个多少钱?”

“这件是得过奖的,一千万。”

虽然知道不会便宜,但是这个价格还是让人咋舌,可能这只是有钱人圈子里一个普通的价格,但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参观完展厅,我们提议去工人们的操作间看看。

“可以的,欢迎。”此时吴大师的语气特别客气,他带我们走出来,又去了另外一栋屋子。

一间屋子几十个工作台,每个小工都在埋头手上的活,有的在雕刻,有的在打磨,有的在钻孔——我们的到来并没有让他们受到影响,只有几个人抬起头朝我们看看,其他人都在苦干。那几个人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又马上低头忙手中的活了。

做玉雕师太辛苦了,对眼睛、脊椎都是极大的伤害。我想到了玉龙喀什河边的挖玉人,顶着烈日,无论是一锹一锹地挖,还是在隆隆的传输带前目不转睛地挑玉,都是最底层的苦钱人,都是最弱小的生灵在向大自然讨饭吃。

程先生碰了一下我,把我从沉思中拉回来,回头一看,吴大师和张先生已经出去了。

我们向吴大师告别,他送我们到门口,一路上大师显得忧伤而亲切。他说整个艺术厅还没有完全装修好,等彻底装修好了欢迎我们随时来参观。

出了大门,心情没来由的沉闷,虽然压力和困难都是别人的,但只要不是腹黑的人,都希望所有相识的人能够轻松愉快地生活。

“现在时间还早,我带你们去另一个玉雕大师的工作室看看吧。他是我的朋友,刚才我跟他联系了一下,他现在正在工作室。”在车子里,程先生提议道。

对于爱玉的人来说,还有什么事情比和玉友一起赏玉更叫人兴奋的?

车子在街道上开着,等红绿灯时,我看到车窗外有一对男女搂抱在一起,肆无忌惮地在接吻,火热到忘乎所以,把周围的人群完全置之度外。这对于理性远远多于感性的我们来说是不能理解的行为,但是我突然想到,玉雕师就是应该具有这样的激情,才可以将一块卵状的玉石涅槃成有生命的艺术品吧?

车子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物前停下,我一抬头——玉恒堂三个大字跃入眼睑。推开门,里面是一间大展厅,美玉琳琅满目,叫人应接不暇。不但有一屋子的美玉,还有一屋子的美女。我们在其中一个美女的引领下,来到里面大师的办公室内。

大师姓彭,黑黑胖胖的,边上还坐着一对颜值还行的中年夫妇,大师介绍说他们是宝玉石协会的会长。然而我对人不感兴趣,那目光早就被他们身后和身边橱窗里各类玉雕作品所牵引,我无法控制我的双脚朝它们挪过去——娴雅的白玉观音、嬉笑的弥勒佛老熟摆件、巧雕的青花山水、还有几块上等的籽料原石——全是我的最爱。

“你也喜欢和田玉?”

我一回头,看到是彭大师在问我,他的嘴角折出了一点儿微笑,似乎是不相信还会有女人真正懂和田玉喜爱和田玉一样。

“她何止是喜欢和田玉,活脱脱是个玉痴呢,家里收藏了好多和田玉。”程先生在一边替我回答。

“哦?是因为你爸爸喜欢和田玉吗?你是藏二代吧?”彭大师问我。

“不,我是藏一代。”

看到彭大师吃惊的样子,我自豪地笑了,这个阅玉痴无数的人,还是第一次看走眼了吧?

我看上了几块玉,一问价格,即使是友情价,小的都要100万,大的几百万,只好作罢。玉痴的苦恼就是自己的眼光越来越高,玉石的价格也跟着眼光毫不示弱地飞涨,而自己的收入却四平八稳,还有倒退趋势。

我们喝着茶,聊着玉,欣赏着比彭大师仅小一岁的侄子的书法,有点相见恨晚。大师还从保险柜中取出珍藏的轻易不示人的玉石,不卖的,只为给有缘的玉友观赏。面对美玉,没有想要掠夺的贪婪,只有被美所折服的虔诚。

在大师那里用过晚餐后,我们依依不舍地辞别。室外风吹云散,夜空明净,皎洁的星星已经爬上天际,在远方闪闪发光。微风吹来了芳草和石头的气息,四周一片宁静。

“好像彭大师境遇比吴大师好些。”坐进车里我说。

程先生笑了:“籽料原石比成品贵,这种倒挂现象是每一个玉雕师的灾难,彭大师不过是面对客人强颜欢笑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都不容易啊,什么时候在平静日子里过平静的生活,已经成了最高要求了?我抓紧了手中的一块雕件,它原本是一块原石,现在已经涅槃成了一只天鹅。在它身上,我又再次领略到可以排除一切忧郁的欢愉的力量,把我带到那个几千公里外的最原始的伊甸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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