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嘴鸥(上)

2019-10-29 02:32
东方剑 2019年8期
关键词:刘三红嘴鸥梁国

1

今年的气温,用东北话讲很别劲,该热的时候不热,该冷的时候不冷。往年一进入11月,位于北纬44度、东经129度的H城,受西伯利亚南下冷空气影响,气温开始大幅下降,夜间气温降至零度以下,该下雪下雪,该结冰结冰,城市供暖早在半个月前即开栓放水,一个正儿八经属于H城的冬天妥妥地来了。今年倒好,冷空气迟迟不来,一颗雪星子没见着,居然还赖赖唧唧下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气象学专家都惊呆了,断定这是250公里外的日本海持续吹来的一股暖湿空气在捣乱。不管怎么样,H城将迎来百年未遇的暖冬,已经是板上钉钉。

专家说得没错,H城从建城算起来也就一百年,冬季下雨是有气象记录以来破天荒头一回,江面不封冻也是破天荒头一回。H城本是蛮荒苦寒之地,古时有种仅次于杀头的刑罚叫流放,清宫戏迷们都知道这么一句台词:流放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说的就是这旮旯。二十世纪初,侵华的J国人在北沟一带探出煤矿,雇用大批闯关东的关里难民,开山挖煤,再把挖出来的煤一火车一火车运到港口、一轮船一轮船运到J国。J国人被打跑后,北沟煤矿又被一伙儿土匪霸占两年。东北解放后,土匪被彻底剿灭,煤矿最终交到人民手中,从此一火车一火车的煤运到全国各地,大公无私地支援着社会主义新中国建设。

位于江北岸的国营热电厂,同时挂着一块国营供暖站的牌子,是利用火力发电产生的余热进行冬季供暖。热电厂与H城发展、扩张几乎同步,只是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地上。城市所及之处,那些埋在地下三米深的供热管道——防止冻裂,便延伸过去。如果能透过地表看见所有连接的管道,肯定像极了一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热电厂就是雄踞网中心的大蜘蛛。以前热电厂的建筑物,包括厂房、厂围墙和三根高耸的大烟筒,都涂成醒目的紫红色——当地人叫棺材色,冷不丁瞅见还恍惚以为到了紫禁城,气派非凡。后来因为企业排污,对江水和空气造成严重污染,市里环保部门责令整改,或者整体搬出市区。

经过多年城市发展,原本偏居一隅的热电厂成为市中心区域,周边开发建起不少高档小区,如果易地搬迁,市里可以在郊区免费划一大片地,老厂址的地皮也可以卖个高价。这个方案很快被全体职工否了,因为谁也不想迁移到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那么就得在改造上下功夫。经过一番酝酿,或者有高人指点,忽然一夜之间,厂房和围墙涂成一片青草绿;三根大烟筒涂成蓝白相间的斑马纹;烟筒口也开始喷出洁白的烟,被西北风那么一吹,变成一朵朵白云,向着东南方飘荡而去,这些变化都是有目共睹、凡眼可见,环保这关就算过了。

江水远远没有结冻的迹象,丝丝冒着水汽,缓慢、沉静地流着。一群鸟在江面上空盘旋嬉戏,它们自入秋后一直栖息在江心岛上,大概有五六百只。开始是被一位专门拍鸟的摄影爱好者发现的,照片发在朋友圈里。师范大学一位鸟类专家立刻认出,这是从贝加尔湖飞来的红嘴鸥,不算珍稀野生动物,但往年它们只从空中一掠而过,连脚都不肯歇息,直接飞往南方过冬。电视台、报纸随即对此进行多天的连续报道,引起舆论轰动,被认为是市里环境治理取得重大成果的有力佐证。

江心岛面积不大,东西狭长,市里每年冬季要在这里建“冰雪大世界”。今年不仅没冰没雪,岛上的树还绿意盎然,冬季旅游眼看要泡汤,没想到飞来这么一群不速之客,市民们把上岛看鸟当成最时髦的休闲方式,见面都忍不住相互问候一句:看鸟了吗?为了留住、保护这群鸟,市里紧急出台《市民爱鸟公约》,下达死命令:任何人不得打鸟、捕鸟,否则严惩不贷。

从热电厂大门沿江景大道东行三百米,有一栋四层小白楼掩映在楼群里,没有挂牌,大门漆成红色,从外观看上去极不起眼;一些金发碧眼丰乳肥臀抹着鲜红嘴唇的俄罗斯年轻女人,上身穿着半截貂皮大衣、下身光着雪白的大腿进进出出。爱动脑筋、有点儿文艺细胞的市民,给这些女人,也连带这地方起了个很形象的绰号,叫红嘴鸥——当然此红嘴鸥比江心岛上刚飞来的彼红嘴鸥早了不止十年。

此红嘴鸥实际上是一家私人会馆,老板是个神秘人物,叫褚新志,靠往热电厂倒腾煤起家。会馆不对外营业,实行会员制,会员主要是市里各行各业的头头脑脑,也有北沟煤矿、热电厂等那些有钱有权的高层干部。

2

梁国栋从餐桌上拿起一根油条,三下两下塞进嘴里,又拿起杯子灌了一大口豆浆,鼓着腮帮快速嚼动几下,脖子一扬,“咕噜咕噜”咽下去,然后从纸抽里抽出一张餐巾纸,胡乱擦一把嘴角,一天的早餐就算搞定了。

餐桌上还有一杯豆浆、一根油条和一个剥好皮的煮鸡蛋。若是以前,家务事,包括早餐——当然不会这么简单,黄晓玲都会手脚麻利地一个人搞定,他只需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黄晓玲是肿瘤医院一名外科医生,他前妻。在潜意识里,他没觉得她已经不属于他,那只是法律上的一个程序问题,证明不了什么,说到底,婚姻是靠感情维系的——在剥鸡蛋皮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起她。

搞医的人大多有点儿洁癖,家里一定收拾得干干净净,对营养搭配也很看重。黄晓玲也一样,每次都把煮鸡蛋的蛋黄扔掉,只吃蛋清,以防止血脂增高。他嘴上不说,心里老觉得这是浪费。他是从农村出来的,小时候经历过食物短缺,对饥饿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一贫如洗的家里,仅有几只营养不良的母鸡,戗毛戗刺,撅着光秃秃的屁股,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牵引着他目光,那是他对美食最深切的渴望。娘,啥时候杀鸡吃肉?他吸溜着口水,隔几天就会问一遍。等着不下蛋就杀。娘尽管在应付他,总还留有一线希望,就着咸菜吃大饼子的日子过得也有奔头。鸡蛋对他同样有强大的诱惑力,但那是给有胃病的爹吃的,他只能眼巴巴看着灶坑里打碎的蛋壳,嘴里反复念叨着两个字:蛋蛋,蛋蛋——以此来提醒忙着贴苞米面饼子的娘。偶尔,爹偷偷把一小块蛋黄塞到他嘴里,他舍不得嚼,含在嘴里,绵绵的,一会儿放在舌下,一会儿又卷上来,几个来回后,蛋黄化成汤,他才闭紧嘴巴,一伸脖咽下去。

蛋黄扔掉真可惜。趁黄晓玲不注意,他总踅摸地又从垃圾桶里捡回来,吹两下就一口吞掉。

梁国栋作为热电厂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在供暖期几乎天天候在单位——来视察的主管副市长康德明说过,“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冬季供暖是最大的民生,必须确保市民过上一个温暖的冬天——所以他不敢有丝毫的麻痹大意。

单位离家有点儿远,以前开车上下班,离婚后车给了前妻,他索性开始步行,一走三年,加上吃素,体重降了,血脂降了,连脂肪肝也好了。看来妻子说得对,人必须自律,想健康就得管住嘴、迈开腿。

从四楼办公室望去,不远处即是江。一处江面升腾起氤氲白雾,梁国栋知道,那地方是热电厂经过改造后的污水排泄口,净化后排出的热水流入江里。冷热交汇,水温适合,微生物大量繁殖,把原本想顺江而下的小鱼小虾吸引过来,这些小鱼小虾又诱惑着那些不着急赶路、贪嘴的大鱼,还有今年这些本来只想歇歇脚再南飞的红嘴鸥,让这片水域呈现出从来没有过的勃勃生机。

水不冷,天也不冷,但不代表屋子里不冷,没有冬季供暖的南方人对此肯定深有体会。保证供暖的最重要关节,是需要保证煤质,煤不行,热卡不达标,烧再多也是白搭。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梁国栋小时候就熟知的东北俚语,是那个年代的农村人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等他大学毕业,到城里当上热电厂技术工人,住上集中供热的楼房后,热炕头没了,但每到冬季供暖的时候,外头冰天雪地,屋里温暖如春,赶上春节前后一个来月,一点儿不夸张地说,穿裤衩背心开着窗户还嫌热呢。梁国栋感觉那叫一个自豪,谁叫咱是煤城、是热电厂人,好煤有的是,可劲烧呗。

办公室外的露台上,一对红嘴鸥正在啄食小米,不时抬头看一眼若有所思的梁国栋。

北沟煤矿背靠绵延八百多平方公里的大北山,共有七大煤矿,分别称为一道沟矿、二道沟矿……七道沟矿。其中一道沟矿区离H城最近,六公里远,就是最早由侵华的J国人发现、开采的那座,一直高产稳产,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被称为神矿。其他六个矿,则是新中国成立后才陆续开采,统一划归北沟煤炭集团管辖,每个矿产量都不输给一道沟矿。此外,还有上百家大大小小的个体煤矿,遍布在大北山中。

梁国栋刚进厂时,在检测组任技术员。热电厂靠煤发电,每年消耗煤差不多100万吨,梁国栋所在的这个检测组就是负责检测煤质和等级评定。在一般人眼里,这绝对是交人、挣大钱的好活儿。事实也确实如此,那些煤矿的矿主,哪个不希望自己的煤卖个好价,一个等级一吨煤差100元,一火车皮两千吨就是20万呢。他们开始通过各种渠道争相结识梁国栋,在他当班、在家或上下班路上,逮着机会就给他塞张数额不明的卡,或者一黑塑料兜现金。梁国栋知道他们的意思,也知道有多烫手,他一概回绝,当时回不掉的,上交给厂里的纪检书记,再由纪检书记打电话,让那些煤矿上的人灰溜溜取回去。

梁国栋在技术上的钻研劲头和人品,被担任总工程师的乔立治相中,收他做了徒弟。三年后乔立治升任厂长,梁国栋也成为技术方面的尖子,开始担任检测组组长。在一次对一道沟矿煤质抽检中,因为使用梁国栋新发明的特种催化剂,结果测出煤中含有一种特殊化学成分,在不充分燃烧情况下,会释放出有毒气体,对身体有潜在危害,可能会导致罹患肿瘤、不孕不育等变异性疾病。起初他的发现根本没人相信,最有力的反驳是,当年J国人疯狂采掘三十年,即便那时都是人力,算下来也有上千万吨,J国科技那么发达,也没见有过这方面的报道,况且J国一直是世界公认的患癌率最低、人均寿命最高的国家之一;也有人提醒,也许那个煤层的煤没问题,后来或者现在的才有,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莫衷一是。

梁国栋的发现被认为是年轻人瞎胡闹,危言耸听。有人递话,让他“闭上乌鸦嘴,别没事儿胡咧咧”;有明白人开导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砸别人饭碗,别人会砸你脑袋”;公安局也曾介入调查,差点儿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去。

事有凑巧,两年后,H城和J国一座海滨城市结为友好城市,双方派团互访。随团访问的热电厂厂长乔立治,了解到J国当年从北沟一道沟矿攫取的煤尚没有使用,而是一直被水泥密封沉入海底,留待将来给子孙后代使用。与此同时,卫生部门责成肿瘤医院进行调研、统计,证实热电厂职工,及住在附近居民罹患肿瘤和不孕不育比率确实畸高。乔立治不顾厂里班子其他成员和市里领导反对,找到最权威部门进行复检,结果证实梁国栋检测结论是科学的、正确的,于是坚决解除与一道沟矿的采购合同。由此,梁国栋成为热电厂工人们口中的功臣,当年即被评为全省劳模、十大感动人物、H城好人。热电厂有个不成文规矩,厂领导要从劳模中提拔——先把人做好,才能做领导。老厂长乔立治临退休时,市里对领导班子进行调整,市发改委一位副主任李青林空降接任厂长,梁国栋被提拔为主管技术副厂长。

3

一觉醒来,差不多到中午饭口时间,郑方向从被窝里爬起来,准备出去溜达溜达,找些食儿吃。郑方向是公安局刑侦队长,昨晚有案件,一直忙活到凌晨三点多才回来,原本还想着早点起来,可是脑袋一挨枕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没办法,这段时间就是缺觉。出门前,他照了一眼镜子,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一身运动服皱巴巴的,形象的确有些邋遢。关上家门,进入电梯,他迫不及待抽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一口,再随着呼气喷出来——不能在家里吸烟,这同样是当警察的妻子刘凤英留下的规矩。

郑方向家住在江南开发区,与江北岸的热电厂隔江相望。距离南岸江边不远有一组白色建筑群——艺术中心,是H城新建的地标性建筑物。估计受悉尼歌剧院启发,造型模仿的是一只河蚌,H城人管它叫“嘎拉瓢”。

嘎拉瓢每年能举办几场一些过气明星演唱会,这对一个四线城市来说已经相当够意思。不过,票价真心不便宜,一张票动辄一二百元,让月工资二三千元的市民自己掏钱买,确实有点儿舍不得,所以上座率始终不高。为了场面好看些,主办单位主动把卖不出去的票做人情,送给有点儿权力的政府部门或关系单位,即便这样还坐不满的话,郑方向这些临时被抽调把门或维持秩序的警察,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水,感觉像有的人家办酒席,为了撑面子到街上拉人白吃白喝一样。

文艺中心后面有条宽马路,平时从这走的车不多,附近的江湾村农民自发聚集在这里卖菜。因为是自家地里种的,用的是有机肥,绿色、无农药,江南新建小区的居民都愿意来买。城管、交警不干了,经常过来撵。两伙人开始打起游击,均落得个疲惫不堪。有位经常来买菜的政协委员,了解情况后写了一篇《关于城市执法要兼顾民生的议案》,市里主管领导一看也是那么回事——索性在早晚时段禁止车辆通行,正大光明地办起早晚市,而后又办成步行街。这么一整就更热闹起来,不仅卖菜的多了,安徽板面云南过桥米线兰州牛肉拉面这些风味小吃,还有豆浆豆腐脑油条这些早点,以及烤羊肉串烧毛蛋煮毛豆诸多夜宵,都大摇大摆、堂而皇之地摆起地摊或扎起棚子,好一幅《清明上河图》的繁荣景象。

方向哥,这两天怎么没见着你?说话的是烤鸽子的刘三,和郑方向是一块光屁股长大的发小,此刻正在店门口给笼子里的鸽子喂食。

忙活案件呗。郑方向无奈地说。

干啥有那么多案件?

都是些电信诈骗、传销案件,一起接一起,一破一大串。

傻子怎么那么多,是不是骗子不够用啊?

这些都是从南方传过来的。谁让咱们经济老打出溜滑,大家都削尖脑袋琢磨怎么挣钱,一不小心就上当受骗。郑方向不想再聊工作事,他转了话题,哎,我说三,这都要杀了,这东西也不论斤卖,你还喂个什么劲呢?

这叫“断头饭”。你们枪毙犯人时不也得给吃顿饱饭?何况它们无罪无过,和我也无冤无仇,白白挨这一刀。对于杀鸽子,刘三一直有那么点儿心理障碍,感情上还没完全别过劲来。他接着又补充一句,要是真有钱花,谁愿意当这恶人。

刘三在热电厂干过一段时间临时工,是专门往锅炉里铲煤的司炉,后来铲煤实现机械化,他下岗了。这人不太爱说话,比较闷,客人来了不迎,走了不送,在一般人眼里感觉挺能装的,但交透了绝对是能两肋插刀的好哥们。刘三有个嗜好,打小爱养鸽子,得过东北地区信鸽大赛的名次,下岗后经济收入全靠卖信鸽挣点儿钱来维持。鸽子们也一直卖力气,越繁殖越多,让刘三发了笔小财。可是天不成全,这几年流行起禽流感,隔三差五地禁飞;更糟糕的是,前年在他家房顶上空,新开辟出一条军用飞机起降航线,一只倒霉鸽子撞到机头玻璃上,险些酿成大祸。为此,刘三在看守所里呆了半个月。市里针对这一恶性事件,随即出台了一项条令:未经允许,一律不准再私自放飞鸽子。这些关在笼子里养活的信鸽,吃得又肥又懒,让飞也不愿意再飞。郑方向给他出主意,可以把鸽子宰了,熬汤给那些动手术的病人和坐月子的女人喝,挣个零花钱。谁养活的谁心疼,刘三拿刀比画半天就是下不去手,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去年三八节,公安局大搞“暖警工程”活动,组织民警和家属去肿瘤医院体检。在派出所当教导员的刘凤英被查出患有乳腺癌,接着做了双乳切除手术。刘三听说后,终于狠下心,宰了一只鸽子,熬汤给送到医院。经过手术、放疗的摧残,加上心理上的严重创伤,已经虚弱不堪的刘凤英连着喝了一阵鸽子汤后,胃口大开,精神焕发,连胸脯上的刀口都愈合得相当板正,刘三的鸽子汤从此闯出名声和市场。艺术中心后街被辟为步行街后,郑方向又找到城管的朋友,帮助刘三盘下一间临街门市房,挂上“刘三鸽子汤”的牌匾。现在生孩子的少,但患肿瘤的人越来越多,刘三的生意好到忙不过来,经济也逐渐宽裕起来。

行了,三儿,别那么矫情,占了便宜还卖乖。鸽子是我让你杀的,店是我帮你开的,罪过都记我头上吧。郑方向用调侃的口吻说。有时闲着没事,郑方向也来咂巴个鸽子、喝瓶啤酒,听听客人们天南海北地吹大牛,从中搜集些有价值的舆情信息和破案线索。

对了,我刘姐那怎么样?上次听你说有反复,这些天忙,我也没顾得上去看看。刘三一边歉疚地说,一边双手互相搓了搓,把粘在手掌上的小米扑棱到鸽笼子里。

还能咋样?这几年得这病的真多,又遭罪又费钱,等钱花没了就得干挺着。郑方向沮丧地说。从去年三月份发现到现在,各种花费加一起四十多万,从医保那报回来不到一半,对两个挣死工资的警察来说,差不多是一病回到解放前。

刘姐又立功又受奖的,还是学习典型,她这得病了,单位不管吗?

谁说不管?郑方向反驳道,然后又无奈地摇摇头,单位也不能老管,就那些救助经费,你都花了,别人就没花的。

哦,原来这样。刘三吧唧了一下嘴,诚恳地说,哥,缺钱你吱个声,我这好歹能凑几万。

先谢谢,三儿,已经白吃你不少鸽子,哥心里有数。郑方向看着那些忙着争食吃、不知死之将至的鸽子,心里跟有块石头一样堵得慌。

看你说的,咱俩谁跟谁?再说刘姐也没少帮助我。记得吧,有一年你俩还谈对象那会儿,有个小子老拿气枪打我的信鸽。刘姐在片里熟悉住户,碰巧发现那小子在家烤鸽子,腿上的脚环记号都没摘。要是不把他抓了,我那十几对种鸽都得成他下酒菜,哪还有现在这一大群。别人吃我真心疼,给钱也疼,就刘姐吃不疼……刘三说不下去了,他背过身,又给鸽子抓了一把小米。

那时多年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就是,一晃咱们都快四十了,人到中年。

郑方向也走到鸽子笼跟前,深有感触地说,万物皆有灵,万物也各有命。你看见江心岛上刚飞来的红嘴鸥吗?它们是野生的,得自己刨食吃,但你不能杀,杀了就是犯法,连鸟蛋掏多了都得判刑。这些家养的鸽子,本来也应该是在天上飞的玩意,现在整天关笼子里,倒是不缺食儿吃,可多憋屈啊,还天天提心吊胆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盘中餐、下酒菜。

是那么回事。不过早晚得死,早死早托生吧。

别说这些烦心事了。郑方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也有要掉眼泪的感觉。我说三儿,一会儿还得去医院伺候你嫂子,有什么现成吃的,赶紧给我弄点儿。昨晚到现在一口食儿都没吃,还不如你的鸽子呢。

用不用再给刘姐炖个鸽子?

算了,化疗化的,这会儿吃啥吐啥,什么也不想吃。郑方向从兜里掏出100元,塞给刘三,差点儿忘了,一会儿你记得给我抓个活的,我带着。

刘三有点儿发懵,我说哥,你这演的哪一出,你要活的拿活的,要死的拿死的,给什么钱啊?

嗨,你刘姐觉得吃了些鸽子,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要我买个活的好回去放生。

好,放生好。刘三一边答应着,一边把郑方向让到店里,盛了一碗刚熬好的大碴粥,还有一小碟咸萝卜条,端给郑方向,这才坐在桌对过,看着郑方向“吸溜吸溜”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咋的,有事儿?郑方向问。

没啥大事,你先吃着,我跟你说个情况。

几天前一个早上,刘三骑着三轮车往店里来,路上行人大都是上班的热电厂职工,有些是他以前的同事或者店里的常客,因为是相向行走,彼此看不着脸,对不上眼,也就省得客套打招呼。

“滴滴”两声,一辆黑色越野车从身后驶过来。刘三心里正想着今天该杀哪只鸽子,闻声又往路边靠了靠。又是“滴滴”两声。他侧身回头,不太满意地瞄了一眼——越野车停下来,开着的车窗探出个扣着鸭舌帽的脑袋,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下巴颏。

这么宽的路不够你走,偏他妈挤我干啥?刘三在心里嘟囔一句。

刘、刘……三,怎么还……骑个破倒骑驴,你他妈挣那么多钱,该买台桑塔纳开开。那人用一根食指顶起鸭舌帽,结结巴巴地说。

刘三这才看清对方,是以前热电厂一位不太熟悉的同事,叫马罡。

马罡结巴不是天生的。上高中时,班上有同学说话一紧张就结巴,他总学人家取乐,后来人家扳过来,他却真结巴了。马罡小时候水痘没出好,脸蛋上留下几个麻坑,下巴颏又长又宽,向前探着,像美国演员施瓦辛格,同学们给他起外号叫马瓦辛格。后来混社会,都叫他马老巴,或者巴哥。

在热电厂期间,因为打架斗殴、监守自盗,马罡被公安局收拾过几次,还判过一次刑。热电厂没法混下去,他找到红嘴鸥私人会馆老板褚新志,想去那看场子。两人以前打过交道,褚新志曾帮他平过些不大不小的事儿,会馆那时正缺人手,尤其需要马罡这种“特殊人才”,褚新志就把他收揽下来。

开、开玩笑,我哪买得起车?刘三一时有些缓不过神,忍不住也结巴起来。

你……你妈的,学我?马罡眼角和嘴角急剧地抽搐两下,麻子坑因淤血变成红紫色,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没有,巴哥,您别误会,我就是有点儿说秃噜嘴,找我有什么事?刘三不想和这种人纠缠,急忙辩解,声音压得很低,低三下四的。过路的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有的还想围过来看热闹,一见是马老巴在找事儿,连忙走开了。

没学我就好。你上车来,我跟你说点儿正经事。马罡恢复了常态。

刘三看了看表,正犹豫要不要上,马罡不耐烦地说,赶紧麻溜痛快的,给你个挣钱的好机会。

刘三上车后,马罡问,知道我们褚老板吗?

知道,就是你们的大老板嘛。

我们褚老板女人生孩子,没奶水,过几天你把手头活儿给我停了,去山庄炖鸽子汤。马罡露出一副霸道样,对了,鸽子也不用你带,山庄里有现成的。

那可不行,买卖一停我喝西北风去?再说妇产医院门口有的是炖鸽子汤的。刘三急忙推托,他可不想巴结这种人,更不想蹚浑水。

没问你行不行。马罡从兜里扯出几张百元大钞,在刘三脸上扫了一下,看、看着没有,这是定金,一趟二百元。你要还他妈想在H城混就得听话,回去等我通知。马罡说着,把钱掖到刘三脖领子里,一扬大下巴,说了一句“滚他妈蛋”。

4

“水电气热”关系千家万户,被称为四只老虎,其中这热更被称为东北虎,可见其凶猛,所以热电厂改制受到全市关注。其实乔厂长退休前,还曾向市里举荐由梁国栋接任他位置,被主管工业的副市长康德明否了。康德明的理由是过于年轻,晋升太快,不足以服众,最后任命他的老部下——发改委副主任李青林为厂长。

李青林什么业务都不懂,他也没心思研究那玩意,来厂里没几天,家底还没摸透,就几次张罗召开厂长办公会,讨论议题就一个——改制,争论的焦点也只有一个——是不是要引进一家叫和生经贸的公司。国营改民营,一般情况下是高层干部欢喜,中层干部无所谓,普通职工反对。热电厂作为老国营企业,担负着重要的国计民生,实行的是落后的计划经济模式,高价收购煤炭,平价卖电供热,政府每年财政补贴过亿,赢得了老百姓的口碑,但政府不堪重负,一些想挣大钱的领导干部早就蠢蠢欲动,多次以政协人大提案、议案和调研报告形式,建议对热电厂进行股份制改造。以前有老厂长扛着不改,现在是李青林主政,改制进度大大加快,已经进入最后职工大会表决阶段。

在红嘴鸥私人会馆里,褚新志和他的姘头——会馆的前厅经理张春娇,正陪着康德明、李青林打麻将。几个人刚从洗浴中心出来,身上披着花花绿绿的浴服,玩的正嗨。麻将桌下,康德明一只脚勾着张春娇赤裸的小腿肚子,蹭来蹭去。

褚新志摸过一张牌,刚好是胡牌,他犹豫了一下,插在牌里,随手拆了一个对子打出去。

胡啦!坐在下家的康德明兴奋地拉着长音喊着,并把站着的牌一把推倒。

康市长今天手气怎么这么好?褚新志言不由衷地说。

那怎么是手气好呢?是康市长牌技好。李青林义正辞严地纠正。

你们两个臭男人说的都不对,是康市长人品好呢。张春娇嗲嗲地说着,一只手已经伸到桌下,用涂着猩红色指甲油的食指,在康德明脚心抠了两下。康德明激灵一下收回脚,随即以哈哈大笑掩饰,说,要说手气好,还得是春娇,老爷们就知道瞎鸡巴放炮,人家春娇全靠自摸。说着话,康德明刚收回的那一只脚又不老实地冲张春娇敞开的大腿伸过去。

褚新志见康德明情绪高涨,朝着李青林使了一个眼神。李青林心领神会,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康市长,热电厂改制还有几天要进行职工大会表决,我听说梁国栋那小子,组织了一些老家伙,要投反对票,如果比率超过一半,那就麻烦了。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反对?我不是指示你们要提前做好工作吗?

可这姓梁的软硬不吃。褚新志、李青林都亲自或找人打过招呼,只要梁国栋不反对,可以让他担任总经理职务,也可以分他一部分干股。梁国栋虽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急于改制,但他了解这些人,如果企业落入他们手里肯定没好,就是担任总经理也不过是个摆设,什么事也是董事们说了算。

他们主要是反对和生入股。褚新志补充说。

和生不入股,还改个屁丫子。康德明有点动气地说。这和生贸易公司,表面看是褚新志一股独大,实际上康德明、李青林都以亲属的名义各自持有百分之十的干股。

是啊,梁国栋这个傻缺,仗着老乔背后支持,处处跟咱们作对。李青林在不停地拱火,要是改制成功,打通供产销“最后一公里”,实现煤电热一条龙,咱们就能真正实现在H城“当家做主”。

得收拾他一下。康德明说,要不派公安局上,治他个聚众闹事罪,关一阵笆篱子。等他出来,制也改完了,黄花菜也凉了,看他还闹腾个什么劲。

康市长,褚新志接过话,别指望公安局这帮犊子,他们也是无利不起早,一掺和倒可能把事情弄大了。梁国栋总归是个祸害,要真想收拾他,交给我就行,保证让他闭嘴。

我说褚老板,别一提公安局你就劲大,怎么被处理过呀?公安是国家公器,公器就是要拿来用的。要是不想用他们,那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最低限度是别整出人命,其他都好说。康德明重新把目光盯在张春娇狐媚的小脸上,夸张地打着哈欠,不打啦,没劲,赢你们点儿小钱真费劲。

好,不玩了。褚新志说着,把嘴凑近康德明,新来几个师范大学艺术系大学生,市长要不要亲自面试一下?

不用,小朋友我可不敢再喜欢啦,就让春娇妹子给我随便按两下。康德明说着,起身朝卧室走去。

5

郑方向到肿瘤医院病房时,刘凤英刚点完化疗药,正靠在摇起来的床头闭目睡觉,头上戴着一顶绒线帽,脸蛋苍白,样子看起来很虚弱。坐在一边陪护的大姨姐刘凤兰,见郑方向进来,手里还拎着鸽子笼,连忙起身把他拉到门外。

怎么刚来?我还以为你下夜班能直接过来,我今天家里还一大摊子事呢。刘凤兰不满地说。

对不起,姐。郑方向很歉疚地说,昨晚忙活一宿,早晨回家寻思眯一会儿,谁知道就睡过头了,澡都没顾得上洗。

就是,瞅你那邋里邋遢样,衣服埋汰成啥样也不知道换一件穿,说你是警察谁信呢。刘凤兰既无奈又心疼地说。的确,凤英住院的这段时间,郑方向的生活已经乱成一锅粥。她没容郑方向说话,继续用炒豆一样的语速说,你也是,媳妇病成这样,你倒是请个长假,消停地多陪陪她。你去挨屋瞅瞅,谁家不是老婆生病老爷们陪着?

我也想,可是老请假也不是那回事儿,幸亏咱有个好姐不是?

行了,我不跟你废话。你拿个活鸽子来干什么?还能带毛吃咋的?

郑方向知道大姨姐是那种心直口快的人,刀子嘴豆腐心,这段时间她没少挨累,说点儿牢骚话也可以理解。

吃啥,凤英说要放生,我这是现去刘三那整的一只。

说你们啥好?尽整些没用的。刘凤兰说,刚才黄大夫过来,说化疗效果现在看还凑合,但怕身体吃不消,考虑下一步得吃进口化疗药,说挺贵的,一片就得五百元。

那是挺贵,不过贵也得吃。不行我回头看看,把房子处理掉,正好现在江南房价涨得厉害。

这还差不多,我妹妹没看错人。卖房子倒先不用,我这还有点儿积蓄,而且黄大夫说,给争取一下红十字会,看看能不能吃上免费药。

所说免费药,也是要自费吃满六个月后,如果有效又没出现抗药性,才能吃到。

黄大夫这人真讲究,处处都为患者着想。郑方向发自内心地感激道。

黄大夫就是黄晓玲。她刚查完病房回到办公室,看到办公桌上的手机有两个未接电话,是前夫梁国栋打来的,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回拨过去。

在梁国栋办公室晾台棚顶,挂着一台已经废弃的空调机,两只红嘴鸥相中这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上面搭起窝。窝外边用的是小树枝,编得像个笸箩;里边絮的不是茅草,而是被晒得干干爽爽、散发着清香的松树毛子,一根根、齐刷刷地摆放着,像件精美的工艺品。它们胆子越来越大,已经敢落在梁国栋手上啄食吃,或者在他头上、肩膀上跳来跳去。

梁国栋偷空上网研究了一番,红嘴鸥别名笑鸥、钓鱼郎、黑头鸥,俗称水鸽子,体形、毛色及习性都与鸽子相似,平均寿命三十二年,差不多是人寿命一半,在鸟类中算是长寿的,而且记性超好,谁对它好、坏能记上一辈子。和人类一样,它们在进化过程中逐渐产生伦理道德、公序良俗,有些看起来甚至比人类更先进、更优越和更自律。比如一夫一妻制、雌雄轮流抚育下一代、对配偶的忠贞度和对家务的合理分担,比起人类更胜一筹。

梁国栋与黄晓玲是老厂长介绍认识的。在一般人眼里两人根本不般配,认为稳妥一辈子的老厂长怎么也干不靠谱的事儿?他出身农村,本科学历,长相还算英俊;黄晓玲研究生毕业,年龄比梁国栋大三岁,父母都是H城医学院专家级别的教授。两厢一比较,他除了年龄有点儿优势,实在拿不出可以和晓玲相匹配的。偏偏感情这东西不按套路出牌,两人接触后,三观高度契合,都认定对方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人。要说这是两人缘分,也可以说是老厂长眼光独到,总之是幸福地结合了。刚结婚那几年,有爱情支撑着,日子尚且过得去。在岳父岳母督促下,他考上在职研究生,与黄晓玲的学历差距基本算是扯平。

梁国栋是事业狂,恨不得二十四小时盯在岗上——用他的话说,“没办法啊,一会儿不盯着就出纰漏”,两人又没孩子,晓玲难免感觉形单影只,心里不痛快,夫妻间开始不时发生龃龉。

红嘴鸥在这点上确实比人类强得多。它们雌雄共同筑巢、共同孵卵、共同育雏。雌雄鸥交配后,雄鸥出去寻找筑巢材料,构筑巢窝。雌鸥产蛋后,雌雄鸥轮流孵蛋,每日上午九时雄鸥入巢孵化,换雌鸥出巢觅食、活动;下午五时雌鸥入巢孵化,至次日上午九时,朝九晚五,雌雄交替,直到孵出雏鸥。还有更神奇的,幼鸥孵出后,雄鸥可以像雌鸥一样,通过嗉囊腺分泌出乳汁,共同哺乳幼鸥——活生生一个超级奶爸啊。

梁国栋越研究,越觉得雄性红嘴鸥比男人强,越觉得对不起黄晓玲,自己在婚姻中付出的实在太少。尤其当上副厂长后,班子成员间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让他很不适应,经常陷入郁郁寡欢的状态,开始在家里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妻子发邪火,还一度怀疑她有外遇。俩倔人谁也不肯让步,加上梁国栋身上那些与生俱来的恶习——譬如从垃圾桶里捡鸡蛋黄吃,最后心平气和地谈了一次,商定先协议离婚,以观后效。

梁国栋想着,不免感觉很愧疚。黄晓玲离家后,没人再唠唠叨叨,确实让他轻松自在了一阵子,但情感的缺失又很快让他感觉到孤寂——红嘴鸥还天天出双入对,何况人呢?他终于放下自尊心,掏出手机开始拨号——没人接,难道她不肯原谅自己?

两只红嘴鸥吃饱后,在晾台围挡上互相追逐嬉戏,大秀恩爱,而后又飞入窝里开始踩蛋——它们大概忘记这只是暖冬,离真正的春天还远着呢。

郑方向搀扶着妻子,来到医院住院部楼顶天台。这栋大楼去年才竣工、交付使用,三十五层,超过一百米高,有三千张床位,在省内地级市中绝对是第一。H城近十年,由于煤炭开采量逐年减少,价格走低,带动整个经济都不景气,唯独医院,尤其肿瘤医院大楼越盖越高。郑方向曾对凤英说过,这里边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啊。

楼顶风大。郑方向搂着凤英,放眼望去,全市概貌尽收眼底。远处,热电厂的三根大烟筒,像谁叼在嘴上的烟卷,吞云吐雾。

江心岛上那群红嘴鸥还没飞走?凤英关心地问。

没有,我看没有飞走的意思,市里还指着它们搞宜居城市宣传、打旅游牌呢。

哪天要降温怎么办,不会冻死吧?

死不了,这玩意和鸽子差不多,都长着羽毛呢。

凤英不再说话,打开郑方向手里的鸽子笼,把里面的鸽子捧在手里。这是一只信鸽,除了喙、爪子、眼圈是黑褐色,通体洁白,脚环上打着G003编号。据刘三说,这只鸽子在前年东北三省信鸽大赛中,获得过长距离飞行第三名,他挑出这只放生,显然也是不忍心杀它。

鸽子很温驯,眼神很温柔。凤英把它坚硬的喙放在自己干裂的唇上,闭上眼睛,静默几秒钟,然后双手用力向空中抛去。

鸽子扑闪着翅膀,在空中盘旋一圈,极速从楼顶俯冲而下,然后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向三根大烟筒方向飞去。

你说,它会飞去哪里?凤英问。

去哪里都行,就是别再回刘三那。郑方向答道。

应该不会吧。它每天看见同伴被杀戮,还回去,那不是太傻吗?

要是人类的话没准儿会这样,陷入到思维僵局或死循环里,比如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但愿鸽子没有人性的弱点。

唉,跟你说个事儿。凤英脸上闪过狡黠的笑容,你看黄大夫这人怎么样?

挺好啊,医术精湛,医德高尚,对病人体贴入微。你看,每次来病房都和你唠半天嗑,这么有耐心的医生现在不多见。

你这警察没白当,观察得还挺仔细。凤英调侃道,长得呢?

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吧”?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女人标准不一样吗?她平时戴口罩戴眼镜,穿着白大褂,你可能看不出啥,其实绝对算得上知性美女。

黄大夫五官确实长得很标致,两个大眼睛隔着镜片也能看出水灵劲,皮肤白嫩,头发黑亮,喜欢扎个马尾辫,一走一甩的,一点儿没有四十岁女人的疲沓。在郑方向感觉,黄大夫也不像医生,倒像他高中时的英语老师,气质高雅,学识渊博,不怒自威,连最能在课堂捣乱的学生,都乖乖地竖着耳朵听课。

她离婚了,现在还单身。

哦。你怎么知道?

我让人查了一下,是隐离。凤英说着,忍不住“噗呲”乐了一声。

你笑什么?

我说了你别生气。我看你俩在一起挺般配的。你一来,她话更多。

胡说八道。郑方向有点儿生气,没嗑唠就回病房吧,这楼上风大,黄大夫不是嘱咐过,化疗期间血项低,抵抗力弱,千万别感冒。

呵呵,咋还生气了?开玩笑嘛。

郑方向的眼圈红了,说,这种事好拿来开玩笑吗?

好啦,好啦,我的郑大队长,一点儿不抗逗呢。凤英搂过郑方向,头埋在他怀里,把流出来的眼泪和清鼻涕蹭在他埋了咕汰的衣襟上。

6

案发现场位于热电厂办公楼副厂长梁国栋办公室外晾台。发现时,梁国栋靠墙坐在地上,左侧太阳穴附近有一条蚯蚓一样干涸的血渍,左手指沾着一些血迹,右手握着手机。

郑方向接到指挥中心电话后赶到现场时,梁国栋的一些同事还聚集在走廊里没散。大家神情肃穆,又难掩兴奋,压抑着嗓子低声议论,一片嗡嗡声。

尸体已经被送到殡仪馆等待解剖,原位置被粉笔圈了起来。

郑队来了?两名现场勘查员中的一位和郑方向打了个招呼。

嗯。死者什么情况?

死者名字叫梁国栋,是该厂副厂长,四十一岁,头部左侧有一处伤口,像是枪眼。报案人是隔壁同事,听到动静后过来查看,当时只进到办公室,所以没发现死者,过后感觉不对,再次过来进入到晾台,这才发现死者。当时以为是突发疾病,所以第一时间通知的是梁国栋当医生的爱人。

晾台地上,有几处滴溅的白色鸟粪,郑方向顺此看上去,发现空调机上有个鸟巢。他搬来一把椅子,站上去,踮起脚,伸手往里摸——什么也没有。下来后,他发现手上粘着几根羽毛和松针——他认得,羽毛是红嘴鸥的;松针应该是北沟林区特有的珍贵树种红豆杉的针叶,较一般的松针要宽,干枯后会变得柔软,又有股淡淡的松香味,很适合一些鸟类絮窝。

站在晾台远望,视野开阔,百米之外即是江,依然浩荡东流;江心岛像一艘停泊的航母,把水流一分为二,而后又合二为一;空中还有一群小黑点在忽上忽下,那是玩得正嗨的红嘴鸥。顺着江水,郑方向把目光投向热电厂东南方向,那里是去年才通车的一座南北跨江斜拉桥,钢索自靠近北桥头一座几十米高的塔楼两侧一根根降次拉出,如同一只飞天蜈蚣。

尸体解剖室位于郊区的殡仪馆内。郑方向赶到时解剖才刚刚开始,前妻黄晓玲作为家属代表,目睹了整个尸检过程。尸检持续到半夜,结果待法医回去分析汇总后再另行公布。

第二天上午,在办公室里,郑方向开始与黄晓玲进行第一次深谈,以便更多了解关于梁国栋生前社会关系和现实表现。

经过昨天的奔波和一夜未眠,黄晓玲看上去有些憔悴。

原来你就是梁厂长的爱人,请节哀顺变。郑方向安慰道。通过调阅梁国栋的通话记录,郑方向发现黄晓玲的电话,依然被标注为“Darling”。

确切地说,他是我前夫,我们离婚正好三年。黄晓玲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悲伤,这可能和她职业有关系。

私下里他还一直称呼你为Darling?在郑方向看来,离异夫妻,如果还没有孩子的话,即便不是形同陌路,也不该有这么亲昵的称呼和联系。

黄晓玲有些不满地看着郑方向,您什么意思?

您别误会,我的英语老师专门讲过,Darling这个英文单词,直译为达令,是亲爱的意思,仅用于夫妻、恋人间的一种亲昵称呼。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被害人在情感方面的态度,这样有助于排除因男女关系可能引起的情杀。

黄晓玲言必称“您”,起初让郑方向有些不太适应,但心理上还是挺受用的,尤其提到自己的英语老师,他不由得也对她用起“您”来。

这点您大可以放心,我和梁国栋都是感情上有洁癖的人。刚认识的时候,他跟我说过,晓玲晓玲的,不好听,应该叫大玲——达令。就是这样,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在私下里这么叫我。

我最开始接触Darling这个英文单词还是在电影里——蒋委员长对宋美龄女士言必称达令,他老人家会不会也取了“大龄”的意思?

肯定不会。黄晓玲认真地回答。她可能没听出来,郑方向是故意随便一说,想缓解一下气氛。

你们为什么要离婚?梁厂长这样有正义感、有家国情怀的男人不多见,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您认为这些重要吗?黄晓玲反问道。

当然重要,这是一种作为社会意义的男人最可贵的品质。很多婚姻中的女人往往忽略这一点,过多地看重自身的幸福感,以爱情至上主义对待婚姻、爱人,实际上很容易掉进欲望的构陷,这是导致现在离婚、婚外情高发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我不这么认为。黄晓玲反驳说,不知道您对红嘴鸥有没有研究?

有所了解,但谈不上研究。

这个物种很有意思。黄晓玲娓娓道来,它们平分社会、家庭责任,抹去了因为两性差异带来的种种分歧,达到思想、情感上的高度契合,进而促进爱情的绝对专一——在失去一方后,另一方会孤老终身,所以把它们作为忠贞爱情的象征。我分析了一下,像您这样的双警家庭,在社会分工上倒与红嘴鸥有着惊人的相似——女警当男警用,但在家庭责任方面,男警与雄性红嘴鸥相比,是不是欠缺得太多?

它们生活内容多简单,人类肯定比红嘴鸥复杂。单说你们女人,会为一辆车、一件貂皮大衣甚至一支口红就提出离婚,红嘴鸥会吗?人家本身生来就是标配。再说,我们男人再能,也分泌不出乳汁呀。郑方向觉得自己甩出了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那都是人为因素造成的。曾经有过这样报道,正在哺乳期的母亲死后,婴儿开始每天吸吮父亲奶头,一段时间后居然吸吮出了乳汁。

真有这事儿?郑方向显然闻所未闻。

男女身体都具有雌雄两种荷尔蒙,区别在于比率多少。雄性荷尔蒙是性,雌性荷尔蒙是爱。当父亲身体不断被婴儿刺激,释放出更多雌性荷尔蒙,乳汁就产生了——这就是母爱,来自父亲的母爱。黄晓玲以医学角度的解释,惊世骇俗,让郑方向不得不信。她又总结道,人类进化的过程,也是各自趋利避害的结果,现在反而被合理化、制度化。

您的意思就是“人类从一开始就错了”——这是“性恶论”嘛。

错与对暂且不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不是结论,而是古人的教诲,教化人们要以善良之心看待世界,克己复礼,求同存异。人性本没有善恶,是后天环境使然,这符合进化论观点,实际也是向环境的妥协。黄晓玲解释道,梁国栋就是因为不肯向环境妥协,才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人生在世,总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这样才让我们不会恐惧死亡。郑方向感佩地说。

我能理解,但不一定做得到。

有没有想过要复婚?

当初我们商定期限是三年,如果三年后彼此认为还能够在一起,就复婚。

郑方向本来想继续追问她,又觉得太唐突,毕竟梁国栋已经遭遇意外,什么样的答案都失去了意义。于是,他提起另一个假设:梁厂长最后的电话是打给您的,但没有接通,您能猜到他想说些什么?

这个我猜不到。也许当时他已经中弹,想告诉我凶手是谁,或者说些临终遗言;也许还没中弹,只是凑巧打个电话说些新鲜事——比如江心岛上的红嘴鸥。中弹时间和死亡时间也许不一致,这要看是否一枪致命。

嗯,您说得对。黄晓玲的冷静分析让郑方向刮目相看,那就等尸检报告出来再见分晓吧。

梁国栋是被一颗小口径子弹自左侧颞骨打入致死。弹头穿过脑内容物后改变方向,嵌在右后方颅骨上;子弹直径5.5mm,射击角度为俯角3.5度。

死者左手上的血迹怎么回事?法医在案情分析会上公布尸检报告后,郑方向抱有一线希望地问。

DNA检测结果显示,是死者本人所留。推测当时死者中弹后,以为是飞虫之类撞击、叮咬,出现应激反应抹了一下。法医释疑道。

随后,郑方向与侦查人员在距离热电厂二百五十余米外的东四立交桥塔楼上,找到嫌疑人活动轨迹和射击位置,提取到一枚已经击发过的弹壳,确定凶器为一把直径5.5mm小口径狙击枪。

被害者是正处于改革风口浪尖的热电厂高层领导,该命案立刻在全市引起轩然大波,破案压力可想而知。没办法,郑方向只能把陪护凤英的事情又拜托给大姨姐,开始没日没夜的案件侦破工作。

7

一道沟煤矿关闭后,褚新志打着环保整治、综合开发的名义,通过康德明以极低的价格把它承包下来,承包期五十年,也就是一直可以到他重孙子那辈,想得不可谓不远。

这么一个问题矿,光治理就得投入不少,还能干什么用?一些知道情况的人当初十分不解,但经过褚新志三年多眼花缭乱的运作,一座规模宏大、堪比皇家园林的山庄拔地而起,成为H城最神秘的一处所在。

明志山庄占地面积五平方公里,包括整个一道沟及附近一片原生红豆杉母树林,除地势险要处外,其他都用三米高院墙圈起来,上面还加装电网;出入口处盖起三层的城门楼,当中一块扇形匾额上刻着四个大字“明志山庄”;两扇朱漆大门,每扇上面整齐排列着九九八十一个铜泡钉;屋顶四角是琉璃瓦飞檐,似大鸟高高翘起翅膀,欲展翅飞翔,抑或刚刚降落,铩羽而归;园子里几十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错落参差,还辟有跑马场、狩猎场、观景台,以及一片恣意汪洋的人工湖。

三年时间要建成一座这样的大型山水园林,巨量的财力、物力、人力投入,普通人绝对难以想象。褚新志把他的聪明才智和多年苦心经营的人际关系运用、发挥到极致,其中康德明起到关键性作用。

一道沟矿作为关停煤矿,里边遍布深坑、矿洞和废弃的一座座小山一样的煤堆。康德明按照事先谋划,让褚新志召集几个政协委员,写了一份《关于合理、统一倾倒全市建筑垃圾的提案》,由他拿到市长办公会进行讨论。这几年全市房地产建设正蓬勃兴起,棚户区改造力度空前加大,海量的建筑垃圾无处消化,随意倾倒,惹得民怨沸腾。该提案时机恰到好处,立刻得到全票通过:全市建筑垃圾,必须由开发建设单位统一运送到一道沟,填埋到那些巨型矿坑里,由一道沟承包人按垃圾吨位收取治污费用,政府给予相应补贴。仅此一项,就让褚新志受益匪浅,不但不用自己拉土石方填埋矿坑矿洞,还闭着眼睛用耙子大把搂钱。等坑洞差不多填满,他也挣得盆满钵满,而后,开始楼堂馆所建造。那些木材、石材等建筑材料,完全就地取材。至于人工,康德明找到主管监狱的司法局局长,以打造H城“绿水青山”的名义,派出大批在押劳改犯作为建设大军。不得不承认,这些劳改犯堪比工程兵,任劳任怨,干劲冲天。与此同时,褚新志成立明志文化公司,明里暗里广为收集奇珍异宝、飞禽走兽,填塞其中,一座奢华无比的私家园林就此大功告成。

至于该给园林起个什么名字,还颇费了些脑筋。一帮被邀请来的省市知名文人墨客,在饱览园内美景、饱食珍馐美味后,纷纷发表真知灼见。有的说叫褚园,有的说叫德园,还有的说叫旺园,或者直接就叫“天下第一沟”。康德明和褚新志听着,始终微笑不语。大家知道这是两位主人还不甚满意,他们不由得把目光转向一位始终没有表态、省里来的文联副主席。副主席须发银白,仙风道骨,是全国有名的书法大家,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是这些文人中的翘楚。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已经铺好宣纸的案台。一众人也蜂拥而至。副主席提起刷锅笤帚一样的斗笔,饱蘸浓墨,略一凝神静气,笔走龙蛇写出四个大字——明志山庄。周围人群沉静片刻,立刻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其间夹杂着窃窃私语:明前志后,副主席果然高见,姜还是老的辣啊。待掌声、议论声落下,康德明面露笑容,微微颔首,连说两声“这个好”,并亲自释义: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是诸葛亮《诫子书》中名句,明志二字好啊,当与诸君共勉之。

妈的,谁让你把梁国栋打死的?这不是成心给我惹乱子吗?褚新志听到梁国栋死讯后开始没反应过来,还觉得是老天成全,后来听说是被小口径枪远距离射杀,一下子反过味来,当即把马罡一通臭骂。

马罡见褚新志已经猜到是自己所为,也就不再隐瞒:褚哥,我开始也没想毙他,就是这小子太不开面,我拎着一兜子钱,上班堵下班截,一张热脸就贴人家冷屁股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从肉体上把他消灭得了。没事儿,这跟任何人没关系,纯属我和姓梁的个人恩怨。马罡说这么一段话,居然一下没磕巴——这是他的特点,太放松或太紧张时舌头打结,适当紧张些反而能捋直。

得到褚新志指示后,马罡取出五十万元现金,想看见梁国栋时好好聊聊。以前两人也算认识,但不是一路人,自然没有深交。马罡自从投靠褚新志,得到极大重用,钱没少挣,手下还有一帮小兄弟,感觉自己已经人五人六了。聊不到一起,那就吓唬他几句,再把钱怼给他,就算完活——这基本是马罡一贯套路。没想到,梁国栋软硬不吃,死活不要。

我、我他妈还没见过不吃腥的猫,你今天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在梁国栋办公室,马罡恼羞成怒,把装钱的袋子“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

马老巴,你少在我这充愣,回去告诉你主子,我在这一天,你们就别想来揩热电厂的油。

那你就是打着灯笼上茅房——找屎(死)。马罡黔驴技穷,只能露出最后的獠牙。

梁国栋轻蔑地笑了笑,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当年你们不准我揭露一道沟煤质有问题,那时你不也替姓褚的捎过话?梁国栋不想和这种人纠缠,转身走向晾台。马罡觉得很没趣,他跟着梁国栋也进了晾台,刚要张嘴说什么,被梁国栋打断。嘘,别说话,吓着我的水鸽子。马罡这才发现晾台围挡上落着两只红嘴鸥。呸,马罡冲着红嘴鸥用力啐了一口唾沫,话里有话地骂道,操,什么鸟玩意,还真拿自己当盘菜,回头看我怎么弄死你。两只红嘴鸥受到惊吓,“扑棱扑棱”飞起来,在晾台上空盘旋一圈后飞走了。马罡正抬头看着,一滴热乎乎的东西砸在左眼皮上,伸手一摸,竟是一摊稀溜溜的白色鸟屎。

我原来只想把那两只鸟干掉,没想到瞄着瞄着梁国栋出现在镜头里。去他妈的,老子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一不做二不休,让这鸟人去阎王爷那报到吧。马罡真真假假地说了一遍经过。

你真混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有脸提阎王爷——有吗?真有怎么不把你收去?

褚哥,要成大事就得心狠手辣,你看要不是上次替康德明解决掉那个麻烦,他能这么死心塌地替咱们卖命吗?

不要老打打杀杀,那是小流氓才干的低级事儿。褚新志指着自己的脑袋,要学会用脑子,懂不?

懂了,褚哥。马罡毕恭毕敬、心悦诚服地说。

唉,算了。褚新志毫不怀疑马罡的忠诚,但对他的鲁莽行事颇有微词,说狠了又怕打击他积极性。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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