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德莱德

2019-10-30 08:10彭兴凯
当代小说 2019年8期
关键词:阿德莱德开国公寓

来到阿德莱德,如果没有儿子陪伴,我们就得待在公寓楼内不能出户,似是一名囚徒。

临来澳洲前,其实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我在心里想,囚徒就囚徒吧,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安心地看看书,补充补充自己。纸质的书是自然无法带来的,我就特地买了一本电子书,下载了三十多本文学名著。虽然不可能在四个月的时间里将它们全部看完,卡夫卡的《城堡》,卡尔维诺作品集,还有《灿烂千阳》《我的名字叫红》等,是一定要好好读一读的。除此之外我还将笔记本电脑带了过来,倘若有什么灵感产生,就在那儿写作。设若是一切都按照事先料想的那样进行着,我在阿德莱德的生活便如同在国内没有多少差别了。

真的到了阿德莱德,真的住在了那幢有着二十八层高的公寓楼内时,情形却成了另一番情形。书,我怎么也读不下去,更没有丝毫创作的灵感与冲动。每天当我醒来,身处那栋仅有六十余平米的公寓房内时,竟然真的有了囚徒似的感觉。我想,如果就这样在异国他乡住上漫长的四个月,非把自己憋疯了不可。我知道,之所以看不下书去,是因为我对窗外的异国充满了好奇,非常想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然而,语言的不通却让我成了聋子和瞎子。

不过,如此的状况持续了三天,我还是经不住对于陌生世界的强烈诱惑,大着胆子从公寓里走了出来。我想,本人好歹是一名中国作家,智商也不低,总不能真的甘当四个月的囚徒吧?

实际上我的第一次外出,就将自己给走丢了。

阿德莱德虽然是澳洲排名第四的大城市,人口并不多,仅一百五十多万人。如此规模的城市放在国内,只能算个三线城市。我呢,也算是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虽然是第一次出国,国内的各大城市都是经常光顾的,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走丢的情况。在阿德莱德我却走丢,找不到回公寓的路了。語言的不通让我无法向路人打听,想找个亚裔面孔进行求助,竟然一个都没有遇到。我在异国的大街上似一只没有头的苍蝇,在乱转了半天后,终于认输,只好将电话打给在大学里读书的儿子。儿子又将电话打给了当地的警察,我才在警察们的帮助下返回。

此次迷路让我很是丢脸,也让儿子和妻子狠狠地批评了一通。自知理亏的我便自罚性质地呆在公寓里整整两天没有出门。只是关在公寓里,我仍然无法将书读下去,外面的世界依旧那么强烈地诱惑着我,因此,当新的一天到来时,我不顾妻子的阻拦,还是强行出了门。

此次外出我多了个心眼儿,我利用手机的照相功能,将自己所在公寓楼的门牌号、小区名,以及附近的地标性建筑一一地拍摄了下来。我想,设若是再走丢,我就可以将照片调出来,指点着向警察或者路人求助。

真实的情况是,在随后的几天里,我非但没有再走丢,还能自如地去阿德莱德任何地方了。

每天走出公寓,我便沿着大街向前直走,在拐过一个十字街头后到达维多利亚广场。维多利亚广场正好处在阿德莱德的中心地带,那儿的公共交通可以载着你到达城市的任何地方,而且还都是免费的。我就乘坐公共交通向四周拓展。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便去了格雷尔海滩,去了圣彼得堡大教堂,还有德国小镇以及阿德莱德山和动植物园。

大约在来澳洲的一个月后,我竟然在异国的土地上发生了一次邂逅,遇到了一位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熟人。

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暴雨过后,一颗夏日的太阳灿然地挂在了天上。吃过午饭,本来我想待在公寓里看书的。实际上,自从可以自如地出入这座城市后,我的好奇心已经大减,不仅能将书看下去,甚至还能面对电脑写点儿什么了,而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赛尼的《灿烂千阳》,早将我深深地吸引。然而,雨后的阿德莱德美丽异常,天空中还悬上了一道绚丽的彩虹,我望着窗外,忍不住将书一丢走了出去。

我没有乘坐公交车去阿德莱德的郊外或者别的景区,我只是在街上随便乱走,大口呼吸着雨后醉人的空气,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多伦斯河畔。那是穿越阿德莱德市区的一条河流,澳洲人将河流治理得非常美丽,河水明净得发蓝,倒映着天上的白云与两边的楼舍,岸畔则是绿得滴翠的草地和叫不出名字的树木与花草,再配之以各种各样的雕塑与建筑,就美得不成体统了。这条河流也叫多伦斯河带状公园。此之前我已经来过两次。

雨后的公园里游人比往时要多,除了一些外地来的游客,多是阿德莱德本地居民。本地居民中又多为老年人,他们有的坐在草地上小憩,有的在河边垂钓,还有的躺在吊床上或者轮椅上闭目养神。我沿着河边的小径一边走着,一边不停地拍照,准备在朋友圈里晒一晒,向国内的朋友炫耀一番在异国土地上的所见所闻。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觉得有些疲惫,便寻了一张石头质地的椅子坐了下来。一面休息,一面开始发朋友圈。刚将手机里的图库打开,有位女士风姿绰约地走了过来,在我旁边的空闲处坐了下来。那女人穿件红裙子,披着长发,戴着墨镜,唇涂得艳艳,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出是什么人种,有股很浓的香味儿从她身上挥发而出,跑进了我的鼻孔内,让我不争气地抽了抽鼻子。当然,也只是抽了抽鼻子,我就挪了挪屁股,同她拉开了些距离,管自干起自己的事情。没想到那女人竟然向我身边靠了靠,冲我说起了话。她说的是外语,我根本听不懂,便无奈地同她摊了摊手。她可能没有理解我摊手的意思,冲着我依旧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我便忍不住开腔道,对不起,我是外国人,不懂你们的语言。

那女人怔了一下,突然叫了起来,哇,你是中国人?

我望着那女人,也不由叫了起来,咦,你会说中国话?

来到澳洲一个多月了,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会说中国话的人。我显得特别高兴与激动,忙把手机收起来,将全副的身心面对那女人。

那女人也将目光望向我,同时将墨镜摘了下来。

即便是没有摘墨镜,我也感到了女人有点似曾相识,是在哪里见过的。等她将墨镜摘下,当我看到她的眼睛和整个面孔时,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尽管岁月的风霜雨雪早已改变了人们的容颜,而且是身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我还是将她给认了出来。而且,她也认出了我。我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

啊,你是颜雨红!

啊,你是彭兴凯!

我接着叫道,颜雨红,你怎么在阿德莱德啊?

她也接着叫道,彭兴凯,你怎么在阿德莱德啊?

我告诉她,儿子在这儿读书,我是来看儿子的。

我说着将目光望向她,等着她回答。她已经启齿准备要回答我时,却突然脸色大变,在怔了那么一怔后,竟然忽地一下站起来,对我说了声对不起,仓皇地奔逃而去。我十分惊讶与不解,追在她后面叫道,颜雨红,你怎么走了啊?她并没有回答我,快快地闪入一丛树后面,马上便不见了踪影。我立在那里成了一只木鸡。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恍然如同梦中。

我与颜雨红曾经是同行。我是县电视台新闻部的文字记者,她则是县报社的记者兼编辑。我们那种县级的新闻单位,工作与任务比较单一,就是全力以赴地為县委县政府服务。比如召开各种各样的会议,领导下乡镇或者工厂视察,有什么首长光临,我们就进行跟随和报道。因此,两人虽然不在同一个单位,却天天在县里举办的各种活动中相见。当时她还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小姑娘,喜欢穿一身白裙子,长发飘飘,美丽得如同一株小水仙,不管出现在什么样的场所,都会将异性的目光吸引过来。作为一介男性公民,我虽然已经有了妻室与子嗣,同样被她的美丽所吸引,甚至还曾为她而想入非非。只是,我与她的同行关系维持了没有多久,她就从县城调离去了另一个城市。

那位调她离开的人,则是曾经主政过我们县的原县委书记。

那位县委书记叫吴开国,是我们县历史上最有政绩的领导人。他是从省委宣传部空降下来的干部,本来是挂职副书记的,没想到下派还不到半年,他的前任突发疾病而猝死。一时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就任命吴开国临时代理。当时的吴开国才三十五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景,他不仅有大学学历,还有着别人所不具备的开拓精神与超前意识。他走马上任之后立刻展开工作,带来的新观念与新思维,如一股春风与春水,荡漾在了县城内的角角落落。我虽然只是个电视台的文字记者,却有着一定的认知水平与理解能力。我觉得吴开国不是个等闲之辈,他就似前些年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新星》中的李向南,会给我们县带来天地翻覆的变化。真实的情况的确如此,在他主政我们县五年的时间里,不仅让这个穷县甩掉了贫困落后的帽子,还让经济与文化双双步入发展的快车道。当他届满离任的时候,不仅我依依不舍,全县的民众都依依不舍。

颜雨红就是在吴开国升任另一个市任副市长时随他调离的。

随着颜雨红的离去,我因为迷恋于文学创作,申请调离了县电视台,来到县文化馆,做了一位从事文学创作和辅导的群文干部。

离开了新闻单位,将全部心思放在了文学创作上,我虽然不再为颜雨红想入非非,却并没有将她忘掉,时不时地还会想起她。每每想起她那楚楚动人的青春和美丽,心头仍然会荡起一股澎湃的涟漪。因为她调去的地方属于另一个市,两人又不再是同行,也就没有了同她联系的理由与机会。倒是吴开国的情况我知道的更多些,他调到另一个市先是任副市长,随之便是正职的市长与书记。当时间跨入新世纪的时候,他再次升迁,坐上了省政府副职省长的交椅。可惜的是,他在副职省长的位置上没有干多久,因为卷入一场腐败案而落马。

不过,他并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他外逃了,具体去了哪里,没有任何人知道。

吴开国事发,在我们县的干部群众中曾经引起过一阵不小的震动,大家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会成为一名腐败分子。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议论中自然就牵连到了颜雨红,说颜雨红是吴开国的情人,他在我们县出任县委书记时,就同她睡在了一起。说她被吴开国带走后,根本就没有在新单位上班,而是被他包养了起来。

我不相信颜雨红会成为被人包养的二奶,但是她追随吴开国离开县城又是不争的事实,由不得你不相信。只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时过若干年之后,我会在阿德莱德遇到她。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会在见到我之后选择逃离。我站在那里发了半天呆,便茅塞顿开地明白,坊间的那些传说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她很可能是真的被吴开国所包养。当吴开国事发而选择外逃时,她则跟随着他来到了国外。而地处澳洲南部的阿德莱德,正是他们存身的地方。

阳光依旧明媚灿烂,时间还早,公园里风景如画,本来我还要沿着小径继续逛下去的,现在却兴味全无,索性返回了公寓。

随后的日子里,我在阿德莱德的生活依然如旧,就是待在公寓里读读书,或者跑到外边走一走、看一看。当时间满了两个月时,我终对这座澳洲城市熟视无睹,公寓外面的世界再也不能吸引我。于是,我的生活便回归到在国内时的状态,可以用全副的身心去读书写作了。真实的情况是,在读完《灿烂千阳》后,我又利用五天的时间读完了作者的另一部作品《追风筝的人》,其中我还创作完成了一篇万字左右的短篇小说。眼下我正读日本小说家东野圭吾的《解忧杂货店》。

在读书与写作之外,我还是不时地要到外面走一走、逛一逛的。

生活在阿德莱德,给我最深刻印象的还是这儿的空气,那是透明的,毫无杂质的,吸在腔内爽爽的,似乎能滋补人。而在国内,则是让雾霾所笼罩的,即便是我生活的那个县城属于山区小城,也是天天尘霾滚滚,置身其中,都让人有到了末日的感觉。当然,去外面走,我也不仅是为了呼吸新鲜的空气,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希望还能再次见到颜雨红。尽管我知道她并不想再见到我。

阿德莱德的天气一如既往地好,阳光也一如既往地灿烂。有那么一天,我在将东野圭吾的《解忧杂货店》读完后,看看距吃午饭的时间还有五十来分钟,便从公寓里走出来,准备到楼下的绿化带里散散步。我出了门,在二十八楼进入电梯,然后徐徐下行。在来到第二十三层的时候电梯停了下来,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然后继续徐徐下行。往时进出电梯的时候,我经常与住在同一座楼内的业主相遇,因为语言不通,我从不与他们打招呼。此次遇到有人与我同乘电梯下楼,仍是如此。只是因为进入电梯者是个女人,完全是性别使然,让我匆促地在她的脸上瞄了一眼。就是这匆匆的一瞄,让我差点儿叫了起来,我万万没有想到,那女人竟然是颜雨红!她还是穿着那天在多伦斯河带状公园相遇时穿的红裙子,还是戴着墨镜,双唇同样涂得艳艳,身上扑鼻的香味儿似乎更为浓烈,充盈了整个电梯间。她显然也认出了我,在脸上露出吃惊又尴尬表情的同时,慌不择路地又打算逃掉,然而,此时已非彼时,等她意识到是在运行中的电梯内时,才无奈地将念头放弃了。

我望着她没有说话。

她望着我也没有说话。

不过,当电梯下行到第十六层的时候,她还是在叹了一口气之后开腔道,看来,命运让我无法躲过你了。

我拿眼睛盯着她道,颜雨红,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她充满沧桑地叹了一口气,道,彭兄,一言难尽,我是无颜再见到故人了呢!她说着,眼里有泪花迸了出来,在那里晶莹地闪烁。

我望着她一时没有了话说。

公寓楼下有间咖啡屋,我们从电梯里出来,便走了进去,觅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各要了一杯咖啡,面对面地且饮且聊。她在向我讲述她的经历时,我早近距离地看出来,她已经青春不再,不仅没有了当年的美丽与风采,还因为臃肿发胖而现出了衰姿与老态。

正如我所料,她成了吴开国的情人,并且被包养。当吴开国因贪腐事发逃亡澳洲的时候,她是唯一跟随在他身边的人。只是来到阿德莱德,他除了在这里有一幢房子外,并没有多少积蓄。他在国内贪污的那些钱,有的没有来得及带走,有的已被政府冻结,尽管数额十分巨大,对于他来说却成了画饼。他又没有澳洲的绿卡,再加上语言不通,举目无亲,生存便成了问题。坐吃山空的日子没过多久,便让他们捉襟见肘。只好将那幢房子卖掉,租了所更小的公寓住下来。卖房子的钱也是有限的,当渐渐地花光时,他们终于无法生存。让颜雨红不能接受的是,走投无路的吴开国,竟然生出了歪心思,让她去卖淫,靠卖淫得来的钱维持生存。

颜雨红一气之下与他分了手。

一位年轻的女子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没有绿卡,同样无法生存。当她终于连果腹的食物都不能得到时,便迫不得已地走上了那条路。初时,靠自己的青春与美丽,她曾炙手可热过,但是当她步入四十岁,开始人老珠黄时,就很少有人再问津。一度,她连房租都无法支付,马上就要流落街头。完全是没有别的路可走,她才将目标转向了那些独身的老年人。多伦斯河带状公园里的独身老人们,成了她涉猎的目标。那天她就是将我当成了猎获物,在与我搭讪时发生邂逅的。今天在电梯里的相遇,则是她应召的一次上门服务。

颜雨红的经历并不让我奇怪与吃惊,作为一位写小说的作家,类似的故事我编过许多,我知道一个女子如果失足下水,就会有如此的结局。只是,如此的结局落在了她身上,我有点不能接受。我久久地望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人是如何分手的,我不得而知,当我乘坐电梯返回儿子租住的公寓时,竟然似第一次与她相遇时一样,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吃过饭我睡了一个来小时的午觉,起床之后准备阅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时,竟然无法将书读下去。我想起了颜雨红,想起她在阿德莱德的经历,心中又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只好将电子书在沙发上一丢,起身走到窗前,将目光望向外面的世界。外面是阿德莱德鳞次栉比的建筑物,还有滚滚不息的车流与人流。我知道那个叫颜雨红的女人,此時此刻正以一个卖淫女人的身份,奔走在那些楼群与行人中。

我为她叹了一口气。

我原以为与颜雨红有了那次见面和长谈,从此不会再见面的,而且那天分手的时候,我们甚至相互都没有留下手机号或微信号,然而第二天,当我再度下楼去散步的时候,竟然又一次与她相遇。而且此次相遇还不是意外,是她特地来找我的,人就等在公寓楼下的一个花坛旁。看见我出来,她远远地迎了上来。我望着她很是吃惊,嘴里叫道,颜雨红,你怎么又来了?

她垂下眼睛,马上又抬起来,道,昨天忘了告诉你,这里你还有一位熟人,我想带你去见见他。

谁?我问。

迟有亮。她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迟有亮我当然认识。他是我们那地方有名的私有企业家,经营着纺织与房地产等数个项目。我在电视台当编辑时曾经采访过他。我对那家伙没有多少好印象,因为他是一位为富不仁的家伙,尤其是玩女人,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田地。据说,纺织厂里凡是有些姿色的女人,他都不会放过。而且每玩一个女人,他还喜欢恬不知耻地向别人炫耀。他甚至还打过颜雨红的主意,只是被女记者冰冷地拒绝了。自从我调入文化馆专职写作后,就再也没有同他打过交道,只知道他将纺织厂给搞垮,有六千多名工人遭遇下岗,自己则在房地产开发上大捞了一笔,移居国外去了。

尽管在异国他乡最是渴望能见到故交,我却并不想见他。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颜雨红,颜雨红却对我说,你现在不是成作家了吗?你见了他,或许能产生灵感,写出篇小说来呢。

我一怔道,为什么见了他,就会写出小说来呢?

颜雨红悻悻地哼了一下鼻子道,姓迟的得癌症了呢!他现在正等死呢。

我吃了一大惊,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合拢。在我的印象里,迟有亮身高体健、结实壮硕,从来都是神采飞扬、生龙活虎的。如此一个人,怎么会得癌症呢?如果真的得了癌症,那可就完蛋了。突然间,我的心头竟然生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同时有了要见见他的欲望。

出租车搭载着我和颜雨红,奔驰在阿德莱德郊外的公路上,土著司机将车开得飞一般快。

自从来到这座澳洲南部的小城,我虽然到过格雷尔海滩与阿德莱德山等远离市区的地方,但是并没有真正地走到野外。望着车窗外异国的山川和田野,我心中再一次充满了新鲜与好奇。车走了半个多钟点时,已经满目荒野,等转入一条狭窄些的小路后,早就看不到人烟了,眼里的景物全是山冈和树木,甚至还有袋鼠在那里隐现。当车在小路上行走了约二十来分钟,来到一片美丽的海岸,放眼望去,海水蔚蓝,正有微波在那里轻荡。岸畔上则是高高低低的山冈,山冈上生满叫不出名字的异国植物。绿树,蓝天,白云,组成了一幅很美丽的画卷。在一面小山坡上,有一幢白墙红瓦的小别墅。颜雨红告诉我,迟有亮就住在那别墅内。她接着又用很神秘的表情告诉我,在那别墅内,我不仅可以见到姓迟的,还可以见到另一位熟悉的人。我不由转过脸,把眼望向她,问另一位熟悉的人又是谁。

颜雨红道,吴开国。

我在一怔的同时方才意识到,在两人逃亡澳洲而分手后,颜雨红步入风尘,那位曾经的副省长是什么情况,她并没有告诉我。我道,吴开国怎么在迟有亮这儿呢?

颜雨红冷冷地哼了一下鼻子道,是走投无路才投奔他的呗。

她接着对我道,咱们的省长大人,现在给迟有亮当园丁和马夫呢

我瞪大眼睛吃惊不小。想起当年那位在国内政坛上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竟然落魄于此,心中不由涌动起万千的感慨。我正要说些什么时,车已经在别墅前停了下来。颜雨红冲着车外把下巴一呶道,你去见见他们吧,快去快回,我在车里等你。

走在路上的时候颜雨红已经告诉我,她虽然带我来见迟有亮,自己是不会去见他的,因此,我没有再多说什么,独自下了车,进了一个用篱笆扎起来的半开放式小院。

院子里静静的,并没有什么人。院内种植着许多花草与果木,花草与果木都修剪得不错,长势很好,看来吴开国已经胜任了园丁的工作。我四下里瞅了一眼,并没有看到他的影子,便走上前去按响了门铃。很快,别墅门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中年女人的脑袋。我打量那女人,不是中国人,也不是白种的西方人,皮肤黑中带黄,应该是个菲佣。不过,她会说中国话,打量一下我,道,先生找谁?

我说我是从国内来的,是迟总的朋友,特地来看看他。

菲佣没有再说什么,在前面带着路,领我走了进去。先是步入客厅,又沿着台阶上到二楼。在二楼一个略小些的客厅内,我见到了迟有亮。他穿着一件白色质地带蓝色条纹的睡衣,正陷在一张藤制的椅子里闭目养神,鼻子里插着输氧管,在呼噜呼噜地吸着氧。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此人是迟有亮,我不可能将他认出来。他原来大腹便便,器宇轩昂,现在却瘦成了一把干柴,脸上暗淡无光,苍白如纸,已经同死人没有什么差别。菲佣上前轻轻地呼喊了一声,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将目光盯向了我。我则在犹豫了一下后,朝他靠近了些,叫了他一声迟总。

在国内时我与他就不是一路人,现在同处异国他乡,我们仍然不是一路人。因此,我和他的相见以及交流就显出了尴尬与冷淡。而他的有气无力,他那行将就木的样子,和那种垂死的气息,早让我产生了逃走的念头。

勉强坐了十来分钟,我告辞而去。

从别墅内出来,我才看到了吴开国。

吴开国显然不是当年在县里主政时,那种雄姿英发的样子了,他成了一位老人,头发全白了,长长乱乱的似是一把枯草。他的腰也弯了,看上去就似一位老农民。他是从别墅的后面出来的,手里推着一把小铁车,车斗内是黑乎乎的马粪。他目光呆滞,神情木然,对我这个来访者视而不见。从我身边走过时,甚至目光都没有投放到我身上,管自推着车子来到一片草地上,将马粪倒出,拿起一把小铁锹,小心地搅拌与摊晒起来。小风一刮,有臭味儿扑入我的鼻孔。我站在那里望着,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同他打招呼便进了出租车,返回了那个叫阿德莱德的城市。

此次来阿德莱德,本来我们要住满四个月,过了严冬再回国的。就在颜雨红带着我去见了迟有亮与吴开国不久,我与妻子先后接到单位打来的电话,说中央八项规定已经出台,各行各业都管理得严格起来,那些内退的,长期不上班或者离岗的,都要回来上班,否则就要按旷工论处。我和妻子都是工薪阶层,自然不敢怠慢,便开始收拾行囊办理回国事宜。

临近动身的那几天,我已经无法将书看下去,更没有了写作的灵感与冲动。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再到阿德莱德的大街上走一走,以期能再次见到颜雨红,跟她道一声别。

一连数天,我都要外出一两次。每次外出,也都要到多伦斯河带状公园走一走。然而,我却没有再见到她。

在离开阿德莱德前的最后一天,我又一次来到多伦斯河带状公园。我沿着河畔的小径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仍然一无所获,只好跨过一座河上的小桥,准备从另一侧返回。刚从桥上下来,沿着铺有彩色石子的小径向前行走时,我看见一片墨绿色的灌木丛中,有一男一女正在那里干着什么。男的是一位乘坐轮椅的白皮肤老人,女的看不清年龄、面孔与肤色,正埋头于那个异国老人的双腿之间,在卖力地做着那样的事情。有游人不时地从他们旁边走过,两人却是视而不见。我望在眼里立时呆住,随即便是落荒而逃。

至于那个女人是不是颜雨红,我没有看清楚。但是我知道,她在阿德莱德就做着如此的事情。

妻子回到国内重新上班,我每天所做的事情则依然如旧,还是读书与写作。在读书与写作之余,我会经常地想起在阿德莱德的那些日子。自然而然,我会想起颜雨红,也会想起迟有亮与吴开国。只是,尽管儿子还在那儿读书,我还有机会去那个澳洲小城,再见到他们的可能却已不多。

在我回国一个多月,当春风终于在小城涤荡,催开那些满山遍野的桃花与梨花时,迟有亮回到了小城。不过,他并不是以一个活人的面目回来的,他已经在阿德莱德郊外的别墅内死掉,成了一把骨灰。他是以骨灰的形式,盛在一个木质的盒子里,让家人捧着回来的。随即那骨灰便葬在了他的老家,一个布满荆棘与乱石的山坡上。就在迟有亮的骨灰变成一个小土堆不久,吳开国也从澳洲归来。他倒是没有同迟有亮那样在异国死掉,他作为红色通缉令中的一员,在无法在国外继续生存下去的情况下,选择了回国自首。我是在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看到的他。画面中的他头发长长,胡子拉茬,一从飞机上走下来,就被两个公检人员一左一右地扭着,塞进了一辆白色的警车。

迟有亮的死与吴开国的归案,又成了小城人街谈巷议的话题。我在去单位的时候,在参加一些文学活动或者别的社交活动时,也会掺入到对于两人的谈论中。每当谈论起两人时,我就会想起颜雨红。我知道那个曾经让我想入非非的女人,是不可能再回她的祖国、她的故乡了。她将在那个地处南半球的异国土地上,靠出卖自己日渐老去的肉体而生存,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即便是死去,她的骨灰也不可能叶落归根。

我再次为她发出一声叹息。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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