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六峰的琅琅书声

文/李传锋

汽车从武汉出发，过宜都，再走近5个小时，我们才来到上六峰村。这是藏在武陵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属鹤峰县五里乡。

伏天的骄阳已经移到了西山头，灼热的阳光穿透了每一片树叶，大树在地上投下几抹温柔的荫凉，蝉此起彼伏地叫着。整个山村却是一片葱茏，给人一种清新的醉意，绿竹掩映着几栋古老的吊脚楼，很多二层三层的新楼披着时装。村委会门前热闹非凡，我们走过去，眼前竟然是一个烧烤现场。

大人小孩约一百人，围着几张烧烤桌，四周弥漫着烤肉、烧茄子、烤土豆片、花生奶、苞谷酒、啤酒的香味，还有欢声笑语。村主任饶平告诉我们，每年假期，村委会都会把读书的学生和打工回来的人们请来交流、游乐，用城里常见的烧烤大餐招待他们，以示鼓励与欢迎，会上还会公布当年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的学生名单。

我问驻村扶贫工作队队长李骏：“这个村扶贫工作好做吗？”他说：“还比较好做。”我原以为他会诉苦的。从前，这个村“半边户”很多，困难户多，麻烦也就多，很多干部都怕到这个村来工作。我问：“为什么现在的工作好做些？”他想了想，说：“这个村读书的人多。”很少有人从读书这个角度来看扶贫工作中的问题，李骏的这句话像一滴纯净的野蜂蜜滴进了我的心田，使我陷入了沉思。

眼前这个小山村，曾经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书房坪！因为村中有一间古老的读书房，读书房建在高高的土台上。后来，这间读书房成了私塾，再后来就垮塌了，但在村人的心中留下了琅琅的读书声。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我的祖父是私塾先生，我的父母却为什么一字不识？祖父解释说，他教书所得只够糊自己一张嘴，哪有闲钱让孩子上学。

新中国救了我们一家人，土改时，我们家分得了土地，政府重视教育。高兴的父亲决心响应政府号召，把几个孩子叫到身边，豪气地宣布：“我送你们去读书！”但他提出了一个条件——每个人只能得到一样：“要么拿毛笔，要么背挖锄”。言下之意是说，谁想读书就不要想家产，想得家产就得回来劳动。我很佩服我的哥哥和姐姐们，他们当时小小年纪，竟然异口同声地选择了“拿毛笔”。就这样，除了我的两个姐姐和大哥，在新社会长大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我都上了学，一直读到高中才出来工作。在当时的条件下，把女孩子送去读高中，在我们村乃至周围几个村都是没有先例的。

1960年夏天，新中国正处于建设初期，又遇上三年自然灾害，但我们六峰小学在全县突然“放了一个卫星”。我们六年级30来个同学全部考上了初中，而且全县的第一二名全被我们拿下了！田福轩校长因此参加了全省文教群英大会，被评为劳动模范。

回想那些年，我们的生活是艰苦的，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成天饥肠辘辘，每月9分钱的菜钱都交不起。我们在初中搞“勤工俭学”，半天种地，半天上课。只有高中三年是在安定的环境里认认真真地读书。

正当我们背负了祖辈的希望，满怀憧憬向大学发起冲锋时，“文革”开始了，我不得不从县城铩羽而归。

我成了山村里回乡的第一名高中生。大家笑话我：“你读了12年长学，还是要回来耍牛尾巴！”但没过多久，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都陆续回村了，还来了几个城市知青。我们对世事茫然不解，把仅存的几本书烧了，把钢笔折了，要书有何用？要笔有何用？心怀不满的我们把村子搞得鸡飞狗跳，“读书无用论”也随之满天飞，山村里琅琅的读书声戛然而止。

那一年，几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在一起闲话：下洞村说他们村有人去日本留过学；下六峰村说他们村出了个王高泽，是南京大学气象系的学生；三路口金沟村说他们有个彭泽亮是大学生。只有我们上六峰村没有出一个大学生，村支书觉得脸上没有光彩。

就在这时候，大学开始招生，想读书的人有如惊蛰的虫子听到了第一声春雷。村支书大声说：“我想读书！”公社有个副社长说：“你高中毕了业，现在是我们全公社读书最多的人，还要读什么书？”也许是书房坪曾经的琅琅读书声召唤了村支书，也许是想起了六峰小学“小升初”的光辉历史，还有那几千个汉字装在肚子里在发酵，村支书发誓要当我们村里的第一名大学生。

或许是因为村支书宁可不当干部也要去读书的行动影响到大家，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动乱之后的拨乱反正，党和政府对农村教育的重视，总之，上六峰村尊师重教的传统得以继承，孩子们开始认真读书了。

我们的父辈们曾经向贫困发起挑战，但屡战屡败。改革开放40多年，上六峰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离开小山村时，还有人住茅草屋、“吊胯屋”（指那些立了柱子盖了顶却无力装板壁的房子），还有人缺衣少食，孩子们没有课外读物。

如今，书房坪成了公路交叉口，路边建了很多新房，路上跑着汽车和农用车，山头上立着电讯信号塔，高压电线的铁塔从村里经过，有六峰酒厂，有兽禽诊所，有烟草站，有几家小卖部……小小的街市有了几分繁华。

我们在村道上走着，从前窄窄的泥水路，现在铺成了水泥路，路边还安装了太阳能路灯，各家各户门前种有花草。小溪边的大柳树没有了，却出现大片用薄膜覆盖着的长长田垅；李家的那棵老核桃树没有了，种上了大片名贵的绿化苗木；老菜园的大板栗树也没有了，种上了大片的商品蔬菜；坪中间从前是近百亩稻田，现在改种烟叶和蔬菜；从前弯弯曲曲的流水沟，如今砌成了联网的水泥排水渠。

乡愁融化在淡淡的炊烟里，乡愁散落在弯弯的小路上，乡愁融入在响亮的蝉鸣中，乡愁夹杂在鸡鸣狗吠声里。像远嫁的女儿回到久别的家乡，记忆中的旧景总是和眼前的新貌交替出现。

我记得，这里从前是一块贫瘠的薄地，如今骆同述夫妇俩经营着一家小小的超市，百货齐备，琳琅满目。还兼营生资化肥，代办交电话费、收电费、换煤气、接受快递物品等。主人热情地请我们喝茶，他说，这是富硒茶。历史上，鹤峰是土司垌茶的出产地，清朝时这里就成了“宜红茶”的主产区，如今，很多地方还可以看到茶马古道。

听说超市还可以帮人网上购物。鹤峰县自2015年被纳入第二批“全国电子商务进农村综合示范县”以来，县里将电商和扶贫工作科学结合、深度融合。

如今，从工业品下乡到农产品进城、从卖产品到调结构、从手机下单到网购服务、从离乡外出打工挣钱到家门口创业就业……农村电商为贫困群众铺就了一条致富路。

在小超市对面，骆公育盖起了一幢三层的小别墅，结构和颜色协调而美观，房前屋后摆放着花木盆景。他们有一个独生女儿，长得很漂亮，是个文艺爱好者，现在小两口在宜昌发展，这房子就是他们自己找人设计，自主修建的。骆公育说：“女儿女婿对我们很好，每年都带我们出去旅游，北京、上海、深圳都去过了，下一步计划去国外看看。”

有一只矫健的鹰在蓝天上翱翔，时而发出一声兴奋的啸叫。听说鹰眼比望远镜还厉害。不知它是在觅食还是在搏击风云。

村里有了一所小学，叫六峰小学。说起办学，退休的几位教师不禁眉飞色舞，说当年这里是六峰中学，在全县办得风生水起，城里都曾有学生来此就读。这所中学存在了20多年，大大推动了村子里尊师重教的风气。

也因为读书的孩子多，读过书的年轻人敢试敢闯，这个村成了远近有名的“新名堂”村：村里曾经第一个安装了柴油打米机，第一个安装了广播喇叭，第一个在山顶安装了电视转播塔，第一个用上了自来水，第一个修建了小洋楼，第一个买回了小汽车，第一个买了庄稼保险，第一个在新房子里给孩子布置了书房……

那几年，烟草公司推广一种能开沟做地垅的小型农机具，别村很多人不敢买，这个村却争着买。年轻人照着图纸安装，推进地里一试，好家伙，效率大增。

前些年，县政府扶持推动宽带入户，要求凑足10户才给安装，好多地方不敢搞，到这个村一说，一下子就有十几家安装了宽带，买了电脑，不到一年，家家普及了。

村里有一批先富起来的能人。村里最大的老板叫陈善权，他曾经当过村主任，是他第一个办起苗木生产合作社，苗木远销省内外，带动村子里很多农户脱贫致富。村里还有种烟叶的老板，有种蔬菜的老板，有收购簝叶（南方人称箬叶）的老板，有种植名贵中药材的老板，有搞市镇绿化护理的老板，有做建筑的老板。差不多每天都会有几十个人给他们打工，忙的时候还得从外村找人，在家留守的妇女们、老人们不用出村，每天可以有100元以上的收入，技术工收入则在200元以上。

为了生活得更好，村里人都懂得变通。我们走到一户人家门前，有几个移动公司的年轻人来村里送网络服务。因为村里有移动、电信等多家宽带，竞争激烈。这几个年轻人说的一些术语，留守老人听不懂，老人们不愿办。那几个年轻人办事灵活，问家中有没有孩子在城里做事？他们拨通了老人在城里工作的儿子的电话，把情况一说明，儿子给老人一说，老人就高高兴兴地办了。政府给村子里拨了一笔钱修村道，要占用几家农户少量路边地，有少数人为几棵树苗几棵庄稼计较，村委会就给他们做工作，他们很快就让出了路边土地。

之前村里有一家特困户，户主叫郁国志，他和他爱人都是病人，年年吃救济，村里给他想了很多办法，养鸡、养猪、种辣椒，始终脱不了贫。在政府的关照下，大儿子去年技校毕业了，小儿子中专也快毕业了，他家的脱贫指日可待。

有人不无骄傲地说：“我们六峰这边的伢儿会读书，在全县很有些名气！”五组的龚德威前几年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学附中；李昊初中毕业，华中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湖北省最好的中学之一）提前寄来了录取通知书。今年高考，二组的于芮考取了清华大学，一组的覃渝考取了中国人民大学。

在村子的中心有两块醒目的招牌，一块是兴林珍稀苗木生产合作社，另一块是六绿苗木有限公司。公司种的苗木种类很多，有鸽子花、红豆杉、梭罗树、青钱柳、八月桂、槭树、鸭掌楸、红枫、银杏、野杜鹃、紫油厚朴、红花玉兰、大红月季、紫薇等，远销省内外。

我忽然想起，这些读书的孩子何尝不是父母们精心栽培的名贵花木呢？

这是一栋传统的土家木房子，四扇三大间，上盖黑色布瓦，外墙包装过，刷了清漆，显得整洁而庄严，但大门上了锁，塌坪长了草，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住人了。村长说：“这家主人夫妻俩进城陪孙子上学去了。”我问：“这样的家庭多吗？”村长说：“不少。”

眼前的一些空房子，老人都陪孩子进城读书去了，他们或在县城或在州城，远的在省城，孩子或上幼儿园，或上小学、初中。在城里租房子住，无疑是加重了家庭的负担，但为了孩子的明天，为了追求更好的教学质量，他们就像那顽强的爬山虎，去城市坚硬的墙壁上寻找砖头的缝隙，把那根须扎进去，顽强地去抢一杯优质教学资源的羹汤。山区的孩子，在环境方面没有什么优势，读书就成了改变人生命运的唯一出路。

说起送孩子读书，村子里流传很多感人的故事。

改革开放初期，大家都很穷，二组的张小香为了送三个孩子上大学，把土地、柴山和房子都一一变卖了。寇周琳为了送三个女儿上大学，也不得不把家里的地一块一块卖掉。于德均的女儿考取了大学，报名要交一万元钱，他只得找乡亲们一家一户地借。等他借了钱送走孩子，连坐车回家的钱也没有。从县城到六峰是120里山路，他只在路边讨了几个红薯充饥，硬是靠双脚走回了家。说起这些往事，他们都只是淡淡地一笑。家长们认为自己苦了一辈子，一定要把孩子送出去读书。

受客观条件的限制，乡下的孩子很难享受到和大城市一样优质的教育，但乡下的孩子往往更懂事，更能吃苦。骆渊雷、唐志兰几个孩子在宜昌读书，冬天放了假，他们坐车到了五峰县城，为了省几个住宿钱，硬是走了一夜山路，下半夜才精疲力尽地回到家中。

经过几十年的培养，上六峰村的父母们已经把送孩子读书作为一种追求，一种投资，一种爱好，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

上六峰村全村有301户，现在很多家庭有了大学生，数第二组出的读书人最多。大家粗略算了一下，如果算上姑爷和媳妇，行政官员不计，从这几十户人家共走出教授、博士和研究生就有20多名，本科生、大专生100多名。

有一只雄鸡嘹亮地叫了一嗓子，接着就有几只高声呼应。我为之一震，很久没有听到雄鸡唱晚了。这时候，有一辆汽车在山口大声地鸣笛，那是开往县城的班车回来了。接着，又有一辆厢式小货车开着大喇叭出现在山口。因为回音重，听不清喊的什么。

车到面前，原来是卖蔬菜水果的。司机去湖南石门打了货，拉上山来在各个村子里转。眼下正农忙，很多家庭要请工，要备饭，有了这货郎车上门服务，就方便了很多人。生鲜荤素都有，冬季能吃到新鲜的蔬菜，四季能吃上各种水果。我问那货郎，你一天能赚多少钱？他说，逢年过节一天能赚500多块，现在，各种时令蔬菜都起来了，一天能赚百来块钱就不错，主要是给大家送个方便。

“给大家送个方便”，这是乡里乡亲常听到的话语。货郎是本地人，这车是政府精准扶贫帮他买的，他以此为谋生的手段，既给大家送一个方便，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新盖的村委会是一栋二层的砖混楼房，和城市建筑比较起来显得简陋，但丝毫不减作为村庄灵魂的作用。县气象局驻村扶贫工作队员就住在这里。村委会楼上有阅览室、会议室、办事窗口，门口有健身器材、篮球球场。晚上，一些村民会来跳广场舞。每隔一段时间，周围几个村的年轻人会聚集起来打一场篮球赛。隔壁是村卫生室，医生刘远军告诉我，这个卫生室现在还只一个医生，承担着附近几个村的医务，一般的小病还能处理。他希望能再来一两个医生，再配几件诊疗器械。谈话中，我们得知刘医生的女儿今年刚考取了苏州大学的研究生。

上六峰村海拔1200米，是避暑的胜地。暑假时，很多孩子和老人从城市回来避暑，有的带回了魔术玩具车，有的带回了塑料游泳池，有的带回了儿童图书，也就带回了新的生活方式、带回了欢闹、带回了新奇、带回了许多关于外面世界的消息。

电视里刚播了关于垃圾分类处理的新闻，第二天，村里就号召清理河道垃圾，各家各户都来参加。小山村目前还没有工业污染，垃圾主要是那些废旧的塑料制品、酒瓶、纸箱。年近百岁的郑长生老太太也拿了工具来到现场，她笑哈哈地说要为建设美丽乡村贡献一份力量。

这里空气清新，气候宜人，喝的山泉水，吃的环保菜，夏天可以不用电扇，果真是“康养”的好地方。村委会正在引导大家进行旅游民宿建设。

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是党的十九大的最新部署，美丽乡村不只是村容村貌的美丽，更重要的是精神文明建设。琅琅的读书声，就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

读书，是一个民族复兴、持续发展、最为基础、最为关键的力量。读书能给人增添智慧，读书能使人身心愉悦，读书能助人修身养德。对农民来说，送孩子们读书，就是天大的事情。

再过几年，从阳新到来凤的高速公路就要从附近经过，我美丽的故乡上六峰村的发展就要进入快车道，这琅琅的读书声将是万山丛中最为悠扬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