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红了

2019-11-12 18:15陈晓兰
剑南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樱桃树菜园樱桃

□ 陈晓兰

母亲坟前有一排樱桃树,四棵;坟后也有一排樱桃树,五棵。母亲的坟墓在老屋旁边、樱桃树之间的小块平整的地方,曾经的菜园里。

母亲生活在龙门山脉起伏的群山里,山坡上难得有几块平整的土地。母亲一生辛苦劳作,她选择了樱桃树之间稍微平整的地方,作为自己的安息之地。这里曾留下母亲的足迹,土地上洒满她的汗水。站在这里,小小村落尽收眼底,散乱的庄稼地、茂密的树林、稀疏的房屋坐落其间,飘散着几缕炊烟,恬淡悠然的画卷不着痕迹地展开。偶尔几声鸟鸣衬托着周遭的宁静,母亲静静地去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了母亲的地方一片荒凉,空空荡荡。

老屋在半山腰,土改时修建的,四间五柱的泥瓦房。母亲嫁到父亲家,就住在老屋。生儿育女,兴家活人。忙活田地里的农活,拾掇家里的家务事,一年四季,周而复始。房屋旁边是自留地,母亲随季节种上蔬菜,茄子、黄瓜、豇豆、洋芋,那是母亲辛苦劳作的菜园,有母亲侍弄的菜园总是生机勃勃。如今,曾经的菜园早已荒芜。

房屋前后有些果树,樱桃树、梨树、桃树、石榴树、李树、枣树,在儿童的眼里,俨然是座果园,给贫瘠的童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快乐。春天,雪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火红的石榴花,开得煞是热闹,希望随之膨胀。可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连果树都是歉收的,果实少之又少。只有两棵樱桃树是个例外,樱桃树承载着我的喜悦。

“家乡美味入梦多”,樱桃是其中之一。记忆对我忠心耿耿,记忆中的樱桃树,美好温暖,充满童年的光泽。樱桃红了,我和弟弟起床就爬上树,寻找红的樱桃,有时急不可耐地把黄色的樱桃也吃了。放学后又吊到树上去吃,仿佛与树相依为命,吃得津津有味,没有嫌弃过它的酸涩。

距离我家二十多里的地方,兴建了一家工厂,那是六十年代的事情。不记得是哪一年,厂里的工人有钱买樱桃吃了。村子里有人到厂子里去卖樱桃,母亲也跟着去,有了一笔小小的收入。第二年春天,母亲把从樱桃树根部发出的小樱桃树苗挖出来,移栽到菜园的前面地边和后面地边。又一年春天,母亲又移栽几棵樱桃树。樱桃树慢慢长大,然后结果,母亲苦心经营着一片樱桃园。

这个村落邻近 “5·12”地震断裂带,受地震波及,山体滑落,墙倒屋倾。母亲和父亲在河边的承包地里修建了新房子,三间七柱砖木结构的房屋。在河坝边的新房子可以看到母亲新坟上的花圈。母亲去世的时候,樱桃花刚凋谢,树上结满小小的青果;核桃树刚发出嫩叶,枝丫嶙峋。樱桃红了,站在河边新房子的地方,却看不到母亲的坟墓了,核桃树繁茂的枝叶阻挡了视线。

自从搬到河边的新房屋后,老屋存在的价值只是存储农具和粮食而已,没有了烟熏火燎,没有了鸡猫猪狗,老房失去了活力,日渐衰朽,残破不堪。但樱桃树依然是例外,少有管理,任由它自生自灭。但它年年依旧,春天花开,夏天结果,它不管世事变迁,人是人非,缀满樱桃,红得耀眼。那个栽种樱桃树的人,却静静地躺在厚厚的黄土里。我在母亲的坟前点燃香蜡,焚烧纸钱,眼泪无声流淌。

曾经的日子里,母亲精心侍弄樱桃树的一幕幕恍如眼前。母亲平生所有都花在了家的日常劳作之中,她的岁月洒在屋子里,洒在庄稼地里,也洒在菜园里、果树上。她给予樱桃树更多的关爱,松土、培土、施肥、浇水、修枝,从不懈怠。因为母亲的精心管理,我家的樱桃又大又红,口感又好。樱桃红了,母亲奔走在卖樱桃的路上。

樱桃树旁,有母亲采摘樱桃的影子。天蒙蒙亮的时候,樱桃还挂着晶莹的露珠。一颗一颗,只见母亲的手在枝叶间飞快地穿梭,她把摘下的樱桃装在瓷盆或桶里,然后把盆或桶装到背篼里。母亲背着新鲜的樱桃,走二十几里的山路,去厂矿、去场镇。那时候没有车可以乘坐,崎岖不平的小路上,母亲走得很快,有时是边走边跑。因为樱桃保质期短,摘下的樱桃,半天的工夫就失去了鲜艳。如果走得快些,到市场上的时间早一点,就可以找到放背篼的好位置,樱桃才可以卖到好价钱。母亲会吆喝叫卖,说我家的樱桃如何甜美。有人眼睛在我家樱桃上停留片刻,母亲马上用手捧着樱桃,毫不吝惜地送给他(她)品尝。母亲会根据具体情况给樱桃定下价格或调整价格,有时候是根据卖樱桃人数的多少,有时候是根据天气的阴晴,有时候是根据卖樱桃的速度快慢。

卖樱桃的日子,母亲没有时间吃早饭,有时她带个馒头,有空的时候吃点充饥。母亲有时候只能吃一顿饭,就是卖完樱桃回家后的晚饭。卖樱桃的日子,正是收割油菜、豌豆、小麦的时候,收完这些,还得种上庄稼,田里栽水稻、地里种玉米,是忙种忙收的时节。母亲还要到田地里帮父亲干农活。家里的猪要喂,要扯猪草;家里的蚕要喂,要摘桑叶。母亲的时间是宝贵的,她必须争分夺秒,很多时候是顾不上吃饭的。樱桃红了的时候,连续几天如此,虽然很辛苦,母亲却很高兴。樱桃换来一笔不小的收入,可以缓解家里捉襟见肘的困境,买日常用品。有时还给我和弟弟添置一双漂亮的塑料凉鞋,为此我和弟弟会自觉地少吃樱桃。

母亲命运坎坷。母亲出生的时候,外爷家殷实富足,不缺吃不缺穿,拥有几十亩田地,还有三间九柱大瓦房。外爷能干,外婆勤俭,挣下一份产业。但是外祖婆重男轻女,我的母亲在她眼里是无足轻重的,生病也不医治,母亲由此左手残疾。土改划分阶级成分,外爷家划为富农,田地充了公。不久,外爷又被人陷害,流放新疆,杳无音信。在没有男人的家里,外婆带着两个女儿,侍奉着遭遇家庭变故而疯癫的外祖婆,还要接受无休止的批斗。我无法想象外婆是以怎样的坚韧度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母亲的童年,没有父爱,没有安全感,看到的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童年的经历,在母亲的心里烙下痛苦的印记,也留下阴影。她表面争强好胜,其实脆弱敏感,这或许是母亲患上忧郁症的原因。

母亲用她的聪明才智,用自己的辛劳,勤俭持家,供我和弟弟读书。星期天返校的时候,母亲慢慢打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帕,从里面取出一角、两角、五角、一元的零钱,放在我的手上。我仿佛看见母亲在樱桃树上摘樱桃的小心翼翼,仿佛看见她背着背篼在小路上奔跑的急促,仿佛看见她饥肠辘辘蹲在街边卖樱桃的焦灼。我怎么能够不用心读书呢?

有时看到母亲给我凑学费的窘迫,我也有过辍学的念头,但是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我想读书。母亲洞察我的心思,她说:“娃儿,钱的事情,你莫操心。你只管读书,你要有出息,你读到哪里,我们供你到哪里。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上房溜瓦都要让你读书。”母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村子里的女孩子都辍学了,母亲不为所动,即使自己再辛苦,也要供养我读书。她苦心经营着,不愿让我再走她的路,不愿我活成她的翻版。

我考上了师范学校。母亲特别高兴,她说:“娃儿,你赶上了好时代,遇到了改革开放。不然你是没有机会脱农皮的,只有当一辈子泥腿杆的命。以前我娘家是富农,我只读到小学四年级。那时五年级六年级叫‘高小’,是靠推荐的,我家成分不好,虽然我的成绩在班上是第一名,可是我没有机会上‘高小’啊。”这些遗憾是母亲一辈子的痛。

母亲是善良的,鸡猫猪狗是他的宠物。母亲仁义,爱笑,不吝啬。即使是路过的孩子,母亲也不会怠慢他们,母亲会给他们糖果零食。樱桃红的时候,母亲会让那些没有樱桃树家的孩子到我家樱桃树上去摘樱桃、吃樱桃。我和弟弟相继参加工作,樱桃红了,母亲依然摘樱桃卖,不再是谋生,而是成为了习惯,也许是对艰难岁月的怀念。那些年,樱桃红的时候,母亲邀请我的同事们去吃樱桃,还会做出满桌饭菜招待。

母亲的爱,是春风化雨,无声无息。在我做了母亲、历经人生沧桑之后,从母亲的行动中,读出满满的爱,读出儿女长大后她的不舍。我的儿子喜欢吃樱桃,母亲总是把最红最大的摘给她的孙儿。早晨,母亲摘了带露珠的樱桃,背着装有樱桃和蔬菜的背篼,走将近十里的山路,送到我工作的学校。樱桃红了的那段时间,我的儿子每天都可以吃到新鲜的樱桃,直到树上的樱桃摘完为止。母亲的爱由此可见。母亲无意间听说她孙儿喜欢吃草莓,她就买了草莓苗种上,成熟了,又摘了送来。我的儿子是吃着放心菜、放心粮、放心肉长大的,是在我母亲的百般疼爱里长大的。我们的大米、蔬菜、猪肉、鸡肉、鸡蛋都是母亲送来的,连木柴都是自家山林的。母亲的爱无处不在,又事无巨细。

樱桃树承载着母亲深深的爱,上面有母亲的疼爱和关怀。如今,樱桃红了,侍弄它的人却不在了。物是人非,悲从中来。树上的鸟雀扑棱棱飞走了,几颗红红的樱桃从枝丫上掉下来,落入树下杂草丛中。树上红红的樱桃,像血一样,刺得眼睛深深地疼痛,一直痛到心里。母亲坟上的花圈只剩下竹架子,沾染着被雨水濡湿的碎纸,白得凄惨惨的,晃得眼泪横流。

母亲是个温暖的词语,母亲在,我们就是孩子;母亲不在了,我们从此无来路。有人说:父母是阻隔在子女和死神之间的一道墙,父母不在,我们在世之日或不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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