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2019-11-12 23:30茨平广东
娘子关 2019年1期
关键词:老婆姐姐土地

茨平(广东)

1

天阴沉,水气重,冷风像刀子。围镇乡卫生院门前,一排光秃秃的苦楝树吃力地指向天空。王贵宝立在寒风中,从身上抖抖簌簌摸出烟,点上一支,才不让自己完全崩溃。

前一会儿,医生把他叫过去,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了:你爸还是送市里大医院吧,乡下医院条件有限,为了不延误治疗……最担心的事果然来了,王贵宝站在那儿,立即有一种站不稳的感觉。他赶紧伸手扶住桌子。走出医生办公室门时,他回头看了看医生,目光似乎在求救,却看出,医生身穿的白大褂隐藏着不少污渍。好多天没洗吧,这就是乡村医院。医生朝他摆了摆手。王贵宝有点绝望了。

得把父亲送市里大医院,王贵宝感觉没有退路了。

本来,一开始就应把父亲送到市里大医院去。乡村医院的治疗水平,谁都知道,差得没办法用词形容了,对付感冒发烧还差不多。父亲的病一看就不是感冒发烧这么简单。但他还是借了辆大板车,把父亲送进乡卫生院。他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应该没什么大碍吧。说到底,他是怕花钱。乡卫生院是一天几百几百花,市里大医院是一天几千几千花。他有一种预感,进去了怕没几十万出不来。

几十万呀。他突然很想哭。

想到要把父亲送进市里大医院,王贵宝沉思良久,才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带着哭腔说:姐,爸爸可能不行了。

2

我在写一篇小说,这是开头。

一位朋友的母亲得病住进了医院。说是得了不治之症,子宫癌什么的。朋友不是那种特别交心的朋友,只是相识而已,偶尔微信上聊聊天。我本不想去探视。从乡村走进了城市,心在慢慢地变硬变冷。也是应付不过来。来宋城奋斗了十多年,一个工厂跳到另一个工厂,跳一个工厂就结识一批人。喜欢写作,自然,也会去认识一些相同爱好的人。微信、QQ,加时不嫌多。朋友圈中,每天都有他们的亲人送进医院。都要去探视的话,这一项就够忙了。朋友先是发了微信朋友圈,我看见了,但不敢有所反应,装着没看到。那几天我都不敢翻朋友圈了,好像里面暗藏了地雷。是他打了电话给我,声音有点哽咽:我母亲病了,老天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不知道他为什么打电话给我。大概是孤独无助时寻找一点安慰吧。我没办法装着不知道了。我没退路了。我不能不去探视了。我感觉被绑架了,心头有些微微地不快。

探视病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必须早上去,最迟不能过了十二点。好像是说,早上的太阳是往上升,下午的太阳是往下沉。太阳与病人就构成一种隐喻。下午去探视病人,等于骂人。早上一醒来,我就打电话向主管请假。有什么鬼事?又要请假。主管烦躁不满。民企就这样,不养闲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我这萝卜留下的坑,要主管过来填,他本身工作又不能放下。他烦躁不满是对的。我很想跟他探讨这个又字。我怎么就又了?我极少请假。打工就这样,加班加点顶多能算爱岗敬业。请假半天就会少半天考勤。少了半天考勤就会少了二天工资。我不知道财务是怎么算的。我突然明白我为什么会微微不快,是因为钱。探视病人总不能打空手吧,买几朵鲜花,秤几斤苹果,包个红包是必不可少的。连带缺考勤造成的损失,这一趟下来差不多要上千。钱多难赚呀,花起来却像流水。没办法,人穷就是把钱放在心肝上。

到了医院才知道这世上的病人多,被病人牵连的人更多。到处都是人。他们走来走去、东张西望、排队、说话、挤电梯……我总感到有种压抑,沉重感的压抑,连空气都小心翼翼,似乎有无穷的悲伤如黑暗的大幕。我被这种气氛感染了,表情也变得有点悲伤。我真的不能面带笑。我的悲伤也是被绑架的。真实的我不存在悲伤,但却要装着悲伤的样子。

朋友的经济状况不怎么好。夫妻俩工资加起来不如别人一个人的收入,省吃俭用想买房。可攒钱速度跟不上房价涨。眼下有件难事横在那儿。一对双胞胎,该上学了。一个外来工,户籍不在这儿,没有购置房产,读书就多要一笔巨款。送回老家乡下,他不想下一代输在起跑线。他母亲这么一病,简直是要他的命。治吧,未必能治好,天文数字的医药费,击碎他所有的梦想,沉重的债务会压得一辈子翻不了身。不治吧,那是他的母亲,他要背负不孝的骂名,会被口水淹死,会一辈子良心不安。据说,老婆已跟他吵翻了。医院果真不见他老婆。跟他聊了一会儿,只能深表同情,却没办法帮他。

告别朋友,走出医院大门,就想到这个可以写篇小说。天价医药费,看病难,看不起病,因病致穷,是时下的热点。蹭热点写出来的东西更容易发表。不想发表的写作就是耍流氓,做梦都在想自己写的稿子换到钱。

3

我当然不能拿朋友过来写。我必须另行虚构。

最先虚构的是这个病人,王贵宝的父亲,一个农民。虚构一个农民,有偷懒的嫌疑。我是一名进城务工者,熟悉农民,写起来不会手硬。农民最怕遇上大病,那几乎就是等死。在我老家南山村,很多人家,一人犯病,全家致贫。随便拎一个人出来,不用虚构,都会让人唏嘘不已。

他叫王土地,男,今年六十有二。王土地,王土地,人跟土地一样卑微且广泛。六十二岁,如果是公务员,企事业单位干部职工,该拿退休工资安享晚年了。但农民不行,种田、砍柴、割鱼草、打零工,一切都要自己赚到来吃,甚至还要资助儿女。我老家的田地,基本靠五十五岁至七十岁的人在耕种。有不少七十五岁还在种田。如果王土地不生这不治之病,他还可以种十年田。种十年田呀,可以说,对他儿子王贵宝有很大的帮助。

他与南山村的同龄人一样,在家里种了很长时间的田,然后打工潮兴起,也跟着出去打工了。在家赚不到什么钱,是被钱裹挟了。年龄偏大没什么文化,进工厂的可能性很小,多半是去工地上搬砖,矿上挖矿,混得好的,跟着装修队刷墙,也可以去蹬三轮车、收破烂、摆地摊,码头货场装车卸货。只要肯下力气,活是有的干,钱未必挣得多。城市是个势利鬼,你一不年轻力壮了,就会很不客气地喊你滚。老板都不喜欢老头子。我打工这家企业,年龄一过五十岁,立马辞退。也不能说老板没良心。人老了,反应迟钝,手脚变笨,骨质疏松,跌个跤就有可能出工伤事故。打工为了钱,当老板也是为了钱。涉及钱的事谁都会很认真。早些年王土地就回到老家了,耕田种地。

他不止王贵宝这一个儿子,还有个女儿叫王桂珍。这样设置不会显得没良心。儿女双全呀,乃是有福之人。也符合计划生育政策。夫妻双方皆是农民,第一胎是女孩,可以生第二胎。没良心的是,我把他老婆设置得早早地死了。死了老婆他没有再娶,一直打着老光棍。别说我残忍,是我老家那个村子,光棍太多了。也不知咋回事,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村子里老是死女人,病死的、吃农药的、跳河的、上吊的……死得整个村庄都心情不好。

他老婆是喝农药死的。

他家里养了一头猪,养到三百来斤,差不多养了一年半。看着猪长得肥,王土地心里就美,这将是一笔巨款,可派上大用场。早上杀猪佬拖去杀了。中午他老婆去街上收猪钱。猪钱收到了,却让小偷夹走了。镇街上来了马戏团,她挤进人群中去看热闹,回到家里才发现钱不见了。王土地怒不可遏,揪住女人一顿暴打。平时,夫妻俩打架,他打老婆,老婆会跟他对打。这回她只知道哭。打完老婆他气愤愤地去干活,再回家时,老婆死了。一瓶农药全喝光了。从此王土地就变成了个酒鬼。喝醉了酒就揪住儿女来打。那段时间是王贵宝姐弟俩最黑暗的时光。改变是小学校长来了。校长噼里啪啦给他了几记耳光,斥责道:你自己毁了就拉倒,难道你还要毁了你孩子吗?人活一辈子为了啥?

这个故事并非我虚构的。村里就出现过一起。只是小学校长没有出现。他至今都还是个酒鬼。村里没人看得起他。他儿子说起来就咬牙切齿:就知道喝酒,就知道喝酒,怎么不喝死去呀?然后,用很痛苦无奈的表情摊开双手:我怎么摊了个这样的爹?

王贵宝姐弟俩对父亲王土地是怀着恨意的。他们认为母亲是让父亲害死的。在那段黑暗的时光里,姐弟俩还悄悄商议,等我们长大了,也要揪住他来使劲打,为妈妈报仇。这种仇恨情绪也是有依据的。说来有点不好意思,我父亲也是个暴君,外面受了气就拿我出气,重则一顿暴打,轻则不让我吃饭,最轻也是咬牙切齿地骂,一骂一两个小时。少年时我也是一片黑暗。我想,等我长大了,你变老了,我也要饿你的饭。只是我长大了,明白一个永恒的道理,父亲怎么说也是父亲,他所有暴君行为,都一一原谅。我未必能理解他,却会遵守儿女对父母最基本的孝敬。王贵宝姐弟俩也是这样。

王土地挨了校长两巴掌,戒酒了,重新做回吃苦耐劳慈祥可爱的父亲,家里家外的活,全包揽了。孩子有时会主动做些家务事,他就撵:去温习功课,去温习功课,将来你们有出息了,我这辈子也就知足了。有时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他站在门口目送很久。王贵宝姐弟俩重新感受到家的温暖。他俩暗自下决心,一定好好读书,将来出息了,让父亲过上好日子。

姐弟俩真的很努力,成绩也不赖,经常受到老师表扬,家里墙上贴满了奖状。看着那些奖状,王土地就嘿嘿地笑。那是一家人都看得到希望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读小学上初中,两只书包,王土地勉强能扛住。可上高中,要去县城里了,开支大得吓死人。就筹措学费,也借遍了所有亲戚。王桂珍说,我不读了让弟弟读,我去外面打工。在乡村,女孩多半要让男孩。王土地伸手摸了摸王桂珍的头,说:珍呀,对不起了,是爸无能。

王桂珍不幸嫁了个烂仔。好吃懒做打老婆爱赌博,全身上下都寻不到一点儿优点,却摆出很有本事的范儿。这样的烂仔可以把他休掉呀。王桂珍动过离婚的念头。可一说起离婚,烂仔就拿出刀子,扬言要杀光姓王的全家人。离婚离不了,甩又甩不脱,王桂珍跑到哪他就跟到哪。王贵宝每每想到姐姐的处境,就觉得亏欠了她太多。如果姐姐上了大学,女孩子上大学跟男孩子不是同一个概念,前途会好很多,最起码,老公可以找一个好一点的。这就是父亲病危时王贵宝沉思良久才打电话给王桂珍的原因。不到万不得已,他真不想麻烦姐姐。

拼尽全力只考上一个三流的烂大学。王贵宝最伤感的就是这事。对不起父亲的希望,对不起姐姐的付出。大学毕业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个仓管工作。仓管员乃是企业中最卑微的管理人员,一月只有两天休息,一天上十个小时班,工资不如普工。

如今,他们一家三口,分别在三个地方谋生。父亲在老家种田。王桂珍在A市打工。王贵宝在B市打工。只有过年时王贵宝能赶回老家去与父亲团圆。王桂珍自从结婚了,就回不了南山村这个老家了。那个烂人会逼迫她回他那个老家。

王贵宝今年三十有一,还是个愁闷的单身汉。自己着急,姐姐着急,父亲着急。在很多年前,姐姐就催促他赶紧追女孩。开始他并没有着急,大学刚毕业,助学贷款还没还清。待还清助学贷款时,才发现,现今的女孩,现实得很。请吃饭、看电影、K歌,随便请就有人跟过来,买些礼品送也会坦然接受,就是要处朋友,就不行了。那么多年,也不是没遇上合心意的。可一说起婚嫁大事,姑娘就说:按揭的钱总该拿得出吧,不是我太实际了,结了婚,总要有个窝吧。我可不想回乡下。谈了几场恋爱都无疾而终。城里套路深,不如回农村。农村的姑娘也在城里打工,只有过年时才回来。王贵宝每年过年回家,在父亲的安排下,天天只去做一件事:相亲。乡下姑娘不提城里买房的事,但得在村里做起栋新房来。最令王贵宝头痛的是彩礼,居然涨到三十万了。城里人是攒钱攒不过房价涨,他是攒钱攒不过彩礼涨。就这样,结婚大事一直悬着。

4

父亲病危的电话是老狗打来的。

最初我没想设置老狗这样一个人,是临时觉得需要这样一个人。王贵宝在外面打工,王土地在家种地,中间需要一个信息传递者。互联网+时代了,王土地再穷,再节省,打电话用的老年机还是会置一个。可病危这样的事情,须要有第三方介入才显得合理。

我把老狗设置为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每个村庄都有这样的人,不愿进城打工,也不愿下力气种田。这样的人注定是个光棍汉。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打打牌逛逛街,夜间翻留守妇女的院墙,日子过得也自在。

老狗的父亲也是农民工,一次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死了。老狗拿到一笔赔偿金。有钱在手,他感觉要娶个老婆过正常人的生活。他比王贵宝更不堪的是,王贵宝有女人跟他相亲,他是没女人跟他相亲。他开始打王桂珍的主意了。他从王土地嘴中得知,王桂珍嫁了个烂仔,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老狗说:那还不赶紧休掉他。仿佛他这么一说,王桂珍就会听从他的良言坚决把烂仔休掉。老狗觉得,王桂珍离婚后就有可能嫁给他,不是可能,是一定。因为心存幻想,他时不时去看望王土地。某天午饭后,他走进王土地屋里,发现王土地躺在地上不会动。

老狗打电话来了,一次两次,王贵宝不接直接挂掉。他看不起老狗,也知道老狗的心思。王贵宝想,我姐姐离得了婚,也不会嫁你这个烂仔。平时老狗打电话来,他一概不接。他要让老狗明白,你别幻想了,我看不起你。这回是老狗不屈不挠地打。他只有接了。老狗说:你赶紧回来,你爸不行了。

当时,王贵宝正在配件库盘点。每个月底都要进行一次盘点。这是固定的走形式的工作。然而今年却碰上难题了。新来的财务认为实物与账面不相符,不肯在盘点表上签字。王贵宝急得想跳起来跟人打架。

配件库存放的配件,是供设备。机器一天二十四小时运转,他不是机器人,夜间休息,月底休息,还有其他工作。人不在场需要领用配件怎么办?方便起见,配件库大门,生产主管有把钥匙,机修工有把钥匙。他们领用了,记得时就开个条子,忘记时就用掉了。实物与账面不相符乃是配件库永远治不好的顽疾。大家知道这回事,反正没偷没拿,都是公司用了,月底盘点时,财务上面签个字,也就过去了。现在财务要拿财务制度说事,若捅到老板那儿去,事就大了。

这个情节本可以不写的。可我写作时,很容易被现实中的东西入侵。我打工这家企业就出过这样的事。配件库的账面与实物相差几十万。新来的财务把此事当作立功表现的机会捅到老板那儿去。老板大怒,直接把仓管员开除。真正惹老板发怒的是,大家一直对他隐瞒此事。开除仓库员乃杀鸡儆猴。仓库员找老板要求按劳动法给工龄补偿。老板说可以呀,你先赔我的配件。再说,我没有追究你偷盗罪,已经算放你一马了。

王贵宝面临危机,新财务把事捅到老板那儿去,他就要失业了。一个被企业开除的员工再找工作是件极麻烦的事。老狗打来的电话,简直是救了他的场。他说,我爸不行了,我要请假,我要回去。救场只是临时的,新财务会不会把这事捅到老板那儿去还是个未知数。也就是说,王贵宝的人生路上还埋了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地雷。

父亲身体里潜伏着可怕的病魔,王贵宝早有预感。去年回家过年时,就发现父亲精神状态不太好。下力气种地的人,六十岁从面相看起来像七十多岁的老头,但精神状态要比四十岁的中年人好。王土地人瘦,瘦得饱满有力,扶犁耕地弯腰割禾,虎虎生风。王贵宝一回家,就明显感觉他变轻了,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走。当然,王土地在极力装着跟往常一个样。他是个笨拙的演员,留下不少破绽。比如说吃饭。以前他能吃下两大海碗,风卷残云。现在呢,半碗饭都在细嚼慢咽,仿佛那不是米饭而是沙砾。比如说他挑担走路,就有种摇晃的感觉。王贵宝还发现他在冒虚汗。这是冬天呀,汗是怎么出来的?夜里,王贵宝听到父亲犹如在拉破烂风箱一样咳嗽。他赶紧跳过问:怎么了?怎么了?要不要去看下医生呀?王土地紧张地说:看什么医生呀?我没病。我身体好得很。

本该要强行拉父亲去看医生。没那么做,他是抱着侥幸心理,可能父亲真没什么大碍,正常的感冒而已。父亲的身体一直不错。他甚至怀疑父亲提前进入老年期。另一种是害怕,害怕真检查出大病来,那他不知如何来应对。不去看医生,可以心安理得当作父亲没生病。所以父亲一拒绝,他也就作罢了。

5

父亲多次在王贵宝的梦中死了。一次是梦见父亲上山砍毛竹。去砍毛竹并不是件奇怪的事惰,织篱笆,编篾器,种田人很需要毛竹用。奇怪的是自己也跟去了。他想,我不是在工厂里上班么?怎么能不请假跟父亲去砍毛竹呢?工资都会扣没掉。又感觉自己没跟父亲去,是父亲一个人上了山。父亲砍下一大片毛竹。突然,有一根毛竹,像山神射出来的箭,直接插在父亲腰上。父亲虚晃地坠下山崖,像从云间掉下来。只听父亲一声喊:贵宝救我呀。王贵宝就这么吓醒了,全身冒冷汗,好久,才确认自己是躺在床上。一次是梦见一条蛇,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笋壳斑,三角头,张开的嘴可以吞下一辆小车。父亲在田里栽禾,猛然看到大蛇在前面吐出信舌子。父亲吓得惊慌失措跑。蛇在后面追。父亲跌倒了,爬起来接着跑。蛇接着追。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热闹。好像不是处在真实中。父亲与蛇是在电影里。蛇扑向父亲,张开的血盆大嘴直接把父亲吞噬了。他喊一声不要哇。父亲变成一条蛇,从银幕上蹿下来。电影院里只有他一个。蛇从他身边大摇大摆地窜过。父亲的声音从蛇腹中吐出来,我好难受哇。他感觉要跟蛇搏斗,却找不到武器。蛇冲他做了个鬼脸。这次是闹钟把他吵醒了。一次是父亲变成了酒鬼,天天喝酒,喝醉了酒就骑辆单车在马路上摇摇晃晃走。一辆渣土车呼啸而至。父亲瞬间成了一块肉饼。他抱住肉饼呼天喊地哭。老狗说:哭什么哭呀,赶紧找司机赔钱,至少要叫他赔三十万。姐姐王桂珍也说:先赔钱要紧,先赔钱要紧,有这三十万,你说媳妇的事就不用愁钱了,爸爸也算死得值。他也觉得是要找司机赔钱。可交警说责任在他父亲这边。他父亲属于醉酒驾车。他梦中进入了漫长的官司中,法官、律师、交警、司机,他们都阴阳怪气地笑着。好像是终于赔到了钱。是他发帖在网上呼吁,骑自行车也算醉驾吗?钱不多,好像只有十万。老狗跑过来抢钱。他愤怒地说:死者是你的父亲吗?老狗说:我跟你姐结婚了,这钱我也有份。哎,姐姐怎么跟老狗结婚了呢?感觉姐姐是跟老狗结婚了。他用求救的目光看着姐姐,希望姐姐说句公道话。姐姐却说:现在男女平等,你至少要分一半给我。他瞬间崩溃了。他就是在悲伤中醒来。醒来还悲伤着。仿佛那不是梦而是真实。一次梦是梦见父亲病死了。晚饭过后父亲病情突然发作。父亲疼得在地上打滚。父亲的呻吟与呼救声在阴沉的夜空下显得那么渺小无力。村庄没几户人家,是个梅花村子。村庄沉静在睡眠之中。父亲慢慢地不会动了,绝望的眼睛并没闭上。村里没有人知道父亲死了。他似乎是有一种感应知道父亲死了。他赶回家时,尸体已经发臭。他突然有种悲怆涌上心头。醒来是一种悲壮。

就在老狗打电话来的前两天,王贵宝做了一个更吓人的梦。梦中的父亲已经死了。父亲的灵魂如一缕青烟飘到他床边,目光中满是怨恨,说:你这不孝之子,你好狠毒呀,我有病你也不给我治,我生你这个儿子有什么用呢?他急切地要跟父亲解释。他有很多道理要说出来,比如说,我不知道你生病了呀,你也没打电话告诉我。你不是被汽车压死的吗?你怎么能怪我呢?可他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仿佛有棉花把喉咙堵住了。他急得团团转。这时他母亲走出来。母亲披头散发,哀怨的眼睛掉出来的眼泪如串线的珍珠。母亲手中抓着个农药瓶。他闻出农药味中的杀气。他突然有了某种底气,朝父亲大声地吼:我恨你,我恨你,是你害死了我母亲。声音从胸腔中冲出来,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父亲惭愧地以手抓发,突然朝墙撞去,砰的一声巨响,脑浆崩裂。原来父亲没有死,现在才真的死了。他号啕大哭起来。有几个壮汉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他摁住,把他押到祠堂下。族长如法官一样高高在上站着,手中托着圣旨:王贵宝谋杀亲父,大逆不道,该当何罪!众人一片怒吼:浸猪笼。于是,他被几个壮汉摁进猪笼里,扔进池塘里。不要哇。他就这么吓醒了。

王贵宝所有的梦境都是我给他虚构的。他感知有病魔入侵了他父亲,便变得心事重重起来。我本来想写他的幻想,幻想父亲的几种死法。那几种死法,无一例外地不会对他产生过大的经济损失,又不让他背负不孝的骂名。最好的死法是让宝马车撞死,事主很痛快地赔了几十万。别说我太残忍。现实往往要超出人们的想象。老家南山村,近几年几位老人相继离去。老人死亡过程是面镜子,照见了生人的嘴脸。一位老人突发脑溢血不到一天死了。这本是件悲伤的事,亲人却在庆幸,他没受多大苦,儿女也不用受拖累。有位不到五十岁,患上尿毒症。儿女没有在身边侍候,全靠他自己一个星期去趟县医院透析,有点苟延残喘了。某天深夜,从楼梯上摔下,据说是高血压摔爆了血管,死了。他死得无声无息,直到尸体发臭,才被路过的村民发现。儿女不觉得有愧,反倒觉得庆幸,一个沉重的包袱终于卸下了。有个老人死得异常艰难,病床上拖了两年多时间,几次看起来要死却活过来了。每一次,儿女从外地赶回来,等他死他又不死,禁不住抱怨,老不死的没良心,成心坑儿女。他们的抱怨理直气壮,这来来回回浪费多少钱。村里真有一位老人被汽车撞死了,赔到十五万块钱。为这十五万怎么分,四兄妹打起来了。现实尽管如此残忍,我思考再三,还是不把王贵宝的幻想写出来。我笔下的王贵宝应该与那些人有所区别。他还有做人的基本良知,只是现实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我写他的梦境,用梦境来映照他纠结的内心。

6

王贵宝把父亲送进了市人民医院。王土地嘴上说,不去了,不去了。神态扭捏,王贵宝一下子看出他是想去。父亲怕死,父亲不想死,这把王贵宝仅存的幻想捏死了。如果父亲用坚定的口气说不去,并以死相威胁的话。他可能又会作罢。

姐姐王桂珍四天后才赶过来,这让王贵宝心里很不高兴。四天时间已花下五万块钱。每次去交钱他都心痛的要死。病查出来了,是白血病。一听到白血病这三个字他就天旋地转。这是不治之症呀。又不完全是不治之症,只要有钱,治愈有可能。可上百万的治疗费用,上哪儿去找?放弃治疗,他又不忍心。父亲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他怕背不孝的骂名。他很想姐姐来帮自己一把。姐姐也是父亲的女儿呀。姐姐四天后才来,他有理由不高兴。

姐姐问了一下病情,把王贵宝拉到一边,说她在那边寻了个姑娘,人家只要十五万彩礼,什么都不要了。十五万彩礼,比南山村那边要少十五万,错过了机会就不再来。她已把王贵宝的照片给姑娘看了,情况也说明白了,姑娘没意见,就看你王贵宝了。若是平时,王贵宝要感谢上苍还是眷顾他。可眼下,病榻上躺着父亲。王贵宝也动心了。今年三十一了,再不娶老婆,这辈就有可能打老光棍。要娶老婆,父亲就要放弃治疗。不放弃治疗,他就娶不了老婆。他陷入了两难之境。他很想姐姐开口说话。钱的事他不抱多大希望。姐姐也没钱。他只想姐姐说一句,不治了,反正都治不好。如果有个亲人相劝,他真想放弃治疗。可姐姐竟然不说。

这样的话,谁说得出口呢?谁说谁背负罪名。

小说写到这,我不知道怎么来安排下面的情节。我本想写王贵宝去抢银行,或者劫持一个富豪的儿子做人质,把故事讲得轰轰烈烈。很快,我否定了。像王贵宝这样老实本分的人,怎么有胆去抢银行劫持人质呢?我还想写是挪用公司的钱。可他一小仓管又怎能做得到?看来,故事很难编下去。

我很苦闷。我很无聊。我便翻微信朋友圈。翻着翻着,就翻到一条触目惊心的消息。是那个母亲住院的朋友发的。说邻床的一个病人昨晚跳楼了。十二层的楼,就那么跳下去,人摔得不成样子。他拍了一张众人围观的照片,写下一行字:心痛,我也想跳楼。家属正在闹事,要求院方赔偿。朋友在后纷纷留言劝慰。我想到小说可以这样写下去,王土地从高楼上悲壮地跳了下去。

前面说了,王土地有求生的欲望。一个不想死的人要从高楼上跳下去,一定要有强大的促成理由。理由也是现成。他得了不治之症,再多的钱砸下去,也难逃一死。晚死不如早死,早死可以为儿子省点钱。儿子有了一个娶老婆的机会,他要省钱为儿子娶老婆。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为儿女着想才是真心。他知道也不难,王贵宝与王桂珍的悄悄话会漏进他耳朵。有可能,他们不会背着他说。可是,他也不用跳楼呀。只要他坚决放弃治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以自杀相威胁,他俩还是会顺水推舟的。除非他想以死为儿女争到赔偿金来。

他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怎么会有如此心机呢?

我觉得要把老狗拉来做恶人。老狗想追王桂珍做老婆,自然会来医院探视。这是难得的向王桂珍献殷勤的机会。他自然会知道王贵宝已陷入两难之境。他觉得要帮助他们,这也是立功表现。他决定跟王土地谈谈,或者是用暗示的办法。老狗的父亲就是个鲜活的例子。他从脚手架上掉下去,老狗得到一笔不菲的赔偿金。

王土地悲壮地从医院楼上跳下去。我觉得故事还是没办法结束。有了一笔不菲的赔偿金,姐弟俩会不会起争执呢?还有,医院的赔偿金就那么好拿?这也是一场斗心机的过程。对于人性幽深黑暗的一面,我一直心有余悸。

要不要写下去?怎么样写下去?我进入紧张的思考。这时手机响了,是公司主管的声音:王可行,公司已经查明,你与收废品的某某内外勾结……

我在公司的职务也是仓管员,那些破铜烂铁废旧包袋是经我手对外销售。我感觉埋在路上地雷要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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