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 假

2019-11-12 23:30焦琦策太原
娘子关 2019年1期
关键词:砂糖姨夫小姨

焦琦策(太原)

白雪皑皑,冬天的神色凝重而通透。院子里堆满了积雪,冷空气夜夜盘踞。屋子里并不冷,但是也并不暖和。祖父跷着二郎腿,盖着厚厚的棉被,正在炕上打呼噜;祖母盘坐在炕头,用火柴棍掏耳朵。我坐在木茶几旁的椅子上,读着一本厚厚的书。北方的冬天总是让人受不了,不仅仅因为冷,还因为万物枯竭,生机全无。在祖父家里待着的这段时间,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角色。我今年16岁,却长着黑黑的胡须,脸上也有很多青春痘,重要的是我的发型很俗气。

所有人都应该知道,见识别人的第一面,就是因为相貌。如果你英俊清秀,或者楚楚可爱,那么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你总能得到非凡的待遇。无论男孩女孩,相貌让你深深烙在别人意识里,长相平平是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村里人来我家串门,我总觉得他们的话语和眼神当中包涵着一种虚弱的轻视。这难道不是悲剧吗?然而比这还要悲剧的是,我是一个反应迟钝、面部呆滞、思绪活跃却分外敏感的高中生。

那天我在田地里行走,扁桃树在地塄上干巴巴站着,空气里有一种酸酸的味道,几只野鸽忽然从梧桐树上飞下来,头一点一点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觅食,也不知道吃了点什么。从这几只野鸽的行为,我忽然想到家里的母鸡,母鸡就是这样啄食的,世界上竟然还有两种相似的生物。他们的相似不在于体型、毛色,而在于神态给人的感觉。这种感觉模棱两可,有时候只在心里,说不出来,但是确有其事。忽然邻居家的狗汪汪叫了几声,我松弛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邻居家的这只老狗莫非是在吼我?因为我曾经远远地用石头砸它,它咆哮着要挣脱链子。邻居家这只土狗很凶猛,它似乎是在报复我。有了这一点想法,所有的意识都缓缓浮现。当我正盯着野鸽入神,土狗从远处看见我,它听见了我的脚步声,我弯下腰的一刻,它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危险。然而我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我无意识中做的动作,引来了一只土狗的猜忌,并且对这种猜忌做出回应。唉,动物尚且如此,何况那些村人和亲戚呢!

有一个村人来到祖父家里,他推开门,走进来,站定了一下,环顾屋子里有哪些人,他看见我的祖父正在看电视,我的祖母在炉台边忙活,又看了一眼我。祖父平时教我,来了人要问候。我于是说道:叔叔坐吧。没想到那个人并没有理睬我,也没有坐在我给他让出的座位。他坐在了炕沿,随后对我说:哦这是那个子衿——放假了吗?我回答:嗯。他说:这个子衿现在怎么这么多胡子,似乎比之前壮了不少。我并没有说话,正如我开头所叙述的,他的口气带着轻视的语气,他在轻视我的相貌和体型。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灵就受了重重的挫伤。村里人似乎都看不起我,然而他们又如何呢?他们每天打麻将,冬天什么营生都不做,个个脸上显老,个个嫉妒心都很强烈,个个人品都差,都是只为自己着想。尽管我知道他们如此多的缺点,却忘不了他们对我的轻视。这个村人又对祖父说:这个子衿学习很好的,你们家的孙子都学习好。他虽然在夸我,我却能感觉到他的话言不由衷,他在夸人的时候,心里一定在想:学习好能怎么样,一个书呆子,学习好以后也不一定会有出息,看我儿子,虽然学历不高,在外打工照样活得好。他不仅对我的相貌做出消极评价,还对我的学习做出虚伪的夸奖。单凭这两点,就能让我整整一天生活在不快之中。

有一天,祖父和祖母忽然要出远门,我寒假的寄宿生活要有转折。祖父告诉了父母,父母说让我去小姨家里,并且在过年之前返回来。第二天我就坐上了乡村客车,远远地驶向小姨所在的小镇。下了客车,我走到小姨家的门口,小姨正好从门口出来,便说:哟哟,这不是我家的子衿吗,快快进门,姨给你做好了饭菜,快点吃中午饭吧。小姨总是这样的性格,很小的时候我住在小姨家里,小姨就这样对我,当我长大后,懂得一些人情世故,我才明白小姨的话里包涵了百分之六十的虚伪。我曾经深刻地反省:每个人都不会是实在的,所有的实在里面都包含了虚伪;所有的虚伪里似乎也有一点实在。

踏进小姨的屋子,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姨夫说:子衿快点吃饭,这一桌饭专门为你做的,快点坐下来,我们就等你一个人了。姨夫的性格和小姨的极其相似,不管是不是为了我,他们总要这样说的。

表妹也坐在桌子上,她一口口夹着菜,我知道表妹为了刚才姨夫的话早已经对我怀恨在心了,因为姨夫说饭菜是为我做的,本来饭菜应该为她而做。表妹的不快显示在脸上,吃饭也不好好吃。小姨说:你表哥来了,也不知道问候?表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你好,好久不见了。我也勉强地回答:你好,妹妹。饭菜终于吃得差不多了,表妹说要吃锅里的汤面。小姨便端起碗,去锅里盛了一碗。小姨又给我盛了一碗。我们开始吃面条。这时表妹忽然在碗里搅起一颗鸡蛋,我在碗里搅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小姨带着责备的语气说:不吃让你哥吃。说完把鸡蛋夹到我碗里。我知道小姨害怕我怪见,其实锅里的鸡蛋就只给表妹做的,我来了没办法,小姨才这样做的。表妹不开心了,带着哭腔说:谁说我不吃?小姨说:听话,不就是一颗鸡蛋吗,你表哥大老远来了,让他吃。表妹几口吃完饭,进了里面的屋子。

饭吃完了,姨夫走开了。小姨开始洗碗,她边洗边说:子衿喝口水吧,喝吗?她问了“喝吗”的时候,我已经不好意思开口了,其实饭菜很咸,我有点口渴。为了解渴,我说:喝点吧。于是小姨拿起暖壶,给我倒了一碗水,她放下暖壶的时候,一只手把墙橱的红砂糖瓶往里推了一下。我平时最爱喝红砂糖水,小姨是知道的,莫非她怕我要砂糖?我抬起的眼睑赶忙垂下来,我害怕小姨窥见我盯着砂糖瓶,她会不自在。因为喝不喝砂糖水,我都可以,但是小姨却害怕我要喝砂糖,而做出了这个小细节。无论是不是针对我,我都受到了小小的刺激,心里的波澜轻轻浮动。

喝完了白开水,我进了里面的屋子。表妹趴在床上,玩手机。我轻轻地坐在床边,想跟表妹聊聊天,让她喜欢我,至少不用这么尴尬,这么局促。我问道:你玩得啥?表妹说:瞎玩呢。表妹并没有看我一眼,而是随便应付。我知道表妹并不欢迎我,因为我来了她家,不仅要吃要喝,还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重要的是我来了,小姨和姨夫不得不装出一副很喜欢我的样子,对我好。真是人情冷淡,世态炎凉。虽是亲戚,我却感觉还不如外人。

窗外的太阳显得有些暗淡,柔弱的光线勉强照进来,似乎无力又无心穿透这坚硬的玻璃。屋里的铁炉子不时喷出细细的煤烟,像是一个老汉在抽着劣质的烟斗。几株香椿树笔直地站着,麻雀在上面跳跃。春天什么时候来啊?做一只鸟多好,根本不用每天发愁,每天应付一些令人厌烦的情感,还能飞上蓝天。

午后的日光颓唐消极,我也有些倦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起来。表妹走到另一个屋子,跟小姨和姨夫躺在一张床上。我不清楚我睡了多长时间,好像还做了一个梦:祖父和祖母把我接走了,他们给我买了过年的衣服,而且我很喜欢,当我照镜子,发现我的小胡须不见了,而且变得异常帅气。朦朦胧胧醒来,听见表妹和小姨的吵闹。表妹说:你让这个表哥来干吗?真不讨人喜欢,本来我的鸡蛋,现在要给他吃。小姨说:小声点,别让他听见,你没去人家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啊,将就几天,过年他就走了。姨夫忽然插嘴:这个子衿全没有小时候的帅气劲儿了,你看现在邋邋遢遢的。小姨说:人家学习好。姨夫说:学习好也要注意形象,这是出门了,又不是在自己家里。表妹说:他都上高中了,个子怎么还这么矮,说话声音也变粗了,小时候我跟他玩得多好,那时候他多可爱。小姨说:都别说了,将就着点,住不了几天,好赖这也是我亲姐姐家的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

他们的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想必他们一定不知道我能听见。我似乎现在就有一种走的冲动,以后再也不来她家里。我把头枕在胳膊上,看着屋顶,想着这一家人刺耳的话语,深深地明白: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为了自己,不管做出什么行为,说出什么话语,没有一个纯粹的无私的心灵。但我也深深地明白:正因为人都是为了自己,他们才能每天工作学习,因为他们为了自己的回报,有这样一个人什么都不图,甘心为别人做事吗?世界上的亲情是一种委婉的利己,爱情是一种变相的利己,友情则是一种赤裸裸的利己。

从我所思考的事物中返回,我现在有点不怪我的小姨。但是事情很明显,虽有些复杂的血缘关系,这层关系会慢慢淡化,直至消失,多少年以后,我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再也不会记得。假如我今天死亡,说的真实一点,我忽然犯了某种要命的病,躺在地上吐着白沫,小姨一家人都跑过来,束手无策,他们谁也不敢亲近我,只害怕我给他们带来不祥,看着我痛苦万分,姨夫作为男人可能会嫌弃地抱起我,大声问:子衿你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你之前有什么疾病吗?我口里的白沫越来越多,看起来马上就要咽气了。小姨在一旁说:快点放下吧,他不行了,别让他死在你手里。姨夫轻轻地把我放下,带着一种怜悯。这时候,我忽然不吐白沫了,渐渐地,渐渐地,我的呼吸变得匀称,也开始充足有力,忽然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来,发现他们三个正围着我,三张老小不一的脸上写满了惊诧和无辜。小姨马上说:哎呀,你刚才这是怎么啦,你小姨夫抱都抱不住,你刚才挣扎得太厉害了。姨夫马上接着说:子衿,你平时没什么毛病吧,姨夫刚才可是很关心你的。表妹则说:表哥,你吓死我了,幸好你没事。我则需要站起来,用袖子擦一下满嘴的白沫,说:我没事,你们放心吧。

事情完全可能这样发生,也确实发生了,就在我待在他们家的第二天。我所设想的情况不出意外地发生了,而且第二天我小姨一家人的表情、动作、语言跟我昨天幻想的如出一辙。不是吗?这恰恰符合他们的心理,更加符合我第一天来到她家时,他们的表现。人类是个极其聪明的动物,他们懂得在必要的时候示弱,懂得在伤害到自己利益的时候恰当地回避,懂得在别人示弱的时候更进一步,蹬鼻子上脸,要置你于死地。

度假的第二天,因为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小姨更加对我不放心了,他们全家人都害怕我会有个三长两短,因为癫痫病就是这样的。即使他们没见过,在电视里肯定也了解过。有一点他们尚不清楚,我平时比较丑陋,一点也没小时候帅气,还得了一种古怪的病,不仅仅有脑子里的病,还有一种超乎常人的自卑和敏感,超乎常人的想象力。普通人不会有这种经历,这是病吗?按理说也不是,因为我有正常人的思维,我每天穿衣服、睡觉,高兴、惊恐、失落、哀叹,这是正常人都有的,最重要的是我学习成绩非常好。作为一个高中生,我每天并不用像别人一样起早贪黑,我只要稍微好好学习,就能超过全年级第一名。可是这不是病吗?我听到的,见到的,想到的,完全是别人的潜意识。

这样的不愉快,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小姨给我准备了坐车的钱,用一种超级委婉的方式将我打发走了。当我上了客车,快到家乡的时候,我发现故乡的天空是蓝色的,蓝的深彻,连天上点缀着的丝丝白云都似乎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他们能够在天空漂浮,即使忽然一阵风把他们刮得不见了。天空中有一种大鸟,长着殷红的喙,几只在一起翱翔时,发出犀利的鸣叫,仿佛要征服苍穹,傲视一切。我要是做了一只这样的鸟,生命会绚烂很多。真的,有时候我在想,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生死轮回,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在现世清楚地知道他前世是个什么,以及他后来会变成什么。

我的度假就这样结束了,本想着在小姨的小镇开开心心,没想到心里却镶了重重的一坨。索性现在我回家了。祖父和祖母也正好出门回来。祖父说:你小姨家现在什么情况?我说:还好,就那样。祖母说:他们没说什么吧,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多住几天。我说:小姨并不喜欢我。祖父说:瞎说,那是你亲姨。我并不想再多辩解,不知道是我的想法错误还是祖父的想法错误,总之我的度假已经结束了。

故乡的风景多么熟悉啊,祖父家的小院子多么熟悉啊,我度假回来仿佛经历了什么劫难,一切都变得轻松自如。我终于不用看他们的脸色,不用回答他们刁钻的问题。我走到地塄边,向之前那颗梧桐树望去,它在冬天依然沉稳,虽然叶子全无,但显示出一种精干和俊俏。野鸽并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我甚至有点怀念,怀念它们成群结队,无忧无虑,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人类的烦恼可能和人类的思维复杂有很大的关系,设想一下,如果每天想得简简单单,不钩心斗角,不尔虞我诈,对别人的不敬不做出反应,也不去想得那么复杂,而是做好自己本分,内心无愧,这样就任别人说,自己也不会介意。

祖父的小院子人来人往,他们来串门时,我通常躲得远远的。我在想:我也不去尊重地问你客套话,你也不需要违心地赞美我学习好,我们各自活各自的。白雪皑皑,今晚似乎又要下雪了,天地灰蒙蒙连成一片,看不见远处的山脉,只听得着近处麻雀叽叽喳喳。当我要从地塄边走向屋子时,邻居家的土狗又朝我汪汪叫了几声。

唉,时日低矮,天下雪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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