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理的文学成就与人生悲剧

2019-11-13 00:00
火花 2019年5期
关键词:赵树理

如今中国文坛上有那么一批作家,居住在繁华都市舒适的寓所,身着名牌服饰,出入于灯红酒绿之处,吃完鲍鱼,喝够洋酒,然后坐到电脑前敲出一部又一部或者表现当代人孤独感、性苦闷,或者设计痴男怨女情爱纠葛故事,或者想象历史名人逸闻逸事的小说和电视剧剧本,赚上比较可观的稿酬和版权费,再去享受高质量的生活。至于别人活得好不好、大众的利益是否受到侵犯、社会生活中有什么重大问题,根本不去过问或者表示出一点关心。由此现实,我想起了到今年9月24日诞辰113周年、却已经逝世49年、同样是作家身份而且名气很大的赵树理。以我的理解,赵树理是一位以辉煌的文学成就与令人震撼的人生悲剧存在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特立独行的作家。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末期,抗日战争爆发后,赵树理义无反顾地加入到抗战行列,成为牺盟会的一名特派员,深入到阳城县山区,走村串户,发动群众,很快组织起一支抗日队伍,开展起轰轰烈烈的抗日斗争。不久,他奉命担任烽火剧团团长,亲自改编出上党梆子历史剧《韩玉娘》和《邺宫图》,带领团员们四处演出,鼓励群众与侵略者斗争的信心。后来,上级领导根据赵树理的特长,调他去做报纸副刊编辑,先后编过《黄河日报》路东版副刊《山地》,《人民报》副刊《大家干》,《新华日报》华北版副刊《中国人》。他非常投入地编这些副刊,形式以快板、鼓词、民谣、小故事为主,把读者对象定位于广大普通群众,走通俗化、大众化道路。这也是他后来多年坚持写作通俗化、大众化作品的起因之一。这些副刊的稿件基本上是他一个人编写,把以往读书积累的知识全派上了用场。他结合时事政治编写成形式活泼、短小精悍的大众化读物。功夫不负苦心人。赵树理付出了劳动,收获也颇丰。这几个副刊都曾赢得过众多读者。

赵树理编《中国人》报时,把编好的稿件送去印刷,工友们一边印一边念;他则在一旁边抽烟边听大家读,遇到工友们有念着不顺当的词语,当即修改,直到通畅为止。同事们曾写过一首打油诗:“《中国人》报,《中国人》报,一个编辑姓赵;他编,他写,他校;别看报纸小,作用可得了;写篇小鼓词,快板句句妙;小评论,小报道,大半作品老赵包。”对这首诗,赵树理倒认为说得很中肯,也符合实际情况。有人叫好,他不得意;有人不屑一顾,他不计较,按自己的路子往下走。

文人相轻,古来有之。大城市有,解放区也免不了。那些立志追求高雅文艺的文人,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总是跟赵树理的通俗文艺过不去,他们说,赵树理缺少深厚的文学修养,写不出高雅作品来,只能写些低层次读物。靠他的作品,文艺创作就完了。听到这些说法,赵树理不置可否。他心里明白,那高雅的东西我也不是没写过,水平不比现在的差。只是那种作品的读者范围太小,看着普通民众缺少当代作品读的状况,我的选择没错。

1941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日子,太行区抗日根据地山西黎城县的五、六百名“离卦道”教徒,拿着木棍、火枪、大刀之类的武器,高喊“打倒共产党!”“消灭八路军!”的口号,突然包围了黎城县抗日政府机关。八路军一二九师和地方民兵闻讯后,迅速出击,反包围了教徒,击毙了几名领头人物,众教徒群龙无首,才放下武器解散了。

黎城“离卦道”暴乱,震惊了驻在太行区的八路军总部。总司令朱德非常重视这件事,指出,在军事上,我们的武器比敌人差,但我们却打了胜仗;在文化战线上,我们掌握着真理,但敌人倒占了上风。我们的文化战士应当运用武器,也打胜仗。八路军一二九师政治部会同中共晋冀鲁豫边区党委,根据总司令的指示,认真讨论,认为出现“离卦道”暴乱事件,关键是对广大群众的文化宣传不得力,必须要在这方面下大力气,用新的文化思想教育群众,但首先是要扭转宣传文化工作人员的认识。

1942年1月16日到19日,双方联合在河北省涉县曲园村召开了文化人座谈会。一二九师和晋冀鲁豫边区所属各单位的文化人、从事宣传文化领导工作的干部,总共四百多人参加了座谈会,是抗战以来这个地区规模最大的一次专门讨论文化问题的会议,人们称为“文化战士大聚会”。以写通俗文艺作品小有名气的赵树理,是会议确定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做了认真的发言准备。

开幕式之后是分组讨论。身穿家做棉袄、打着裹腿、戴一顶旧毡帽子的赵树理感觉有必要谈谈自己的看法,在乱哄哄的气氛中站了起来,大声说:“我来说几句。”

赵树理没有在意大家的窃窃议论和那些瞧不起的神色,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本黄连纸封面的小册子来,说:“我先给大家介绍一本‘真正的华北文化’——《太阳经》。”他朝大家晃了晃,接着翻开书本高声念起来:“观音老母坐莲台,一朵祥云降下来,杨柳枝儿洒甘露,搭救世人免祸灾……”

会场上的人们哄堂大笑,有人叫道:“这不是封建迷信吗?你念它是什么意思?”“这也是你的通俗文艺作品?”

赵树理扫了会场一眼,又拿出几本来让大家看:“这一本叫《老母家书》,这一本叫《麻衣神相》,还有《洞房归山》。我的意思是,我们今后的文艺创作,形式上应当向这些书学习,因为老百姓对它们是熟悉的。关键是我们要有新鲜的进步的内容,这种形式最适合工农的要求。我建议,我们应当成立一个‘通俗文艺社’,更多地写一些给老百姓看的东西。”说到这里,他把那几本书举起来,提高声调说:“这种小册子数量很多,像敌人的‘挺身队’一样沿着太行山爬上来,毒害着我们的人民,我们应当起而应战,打垮它,消灭它,夺取它的阵地!”

赵树理的发言引起了激烈争论,有赞成的,也有不同意见。他再一次站起来阐述自己的看法:“我搞通俗文艺,还没想过伟大不伟大,我只是想用群众语言,写出群众生活,让老百姓看得懂,喜欢看,受到教育。因为,群众再落后,总是大多数;离开大多数就没有抗战的胜利,文艺也就没有对象了。”

赵树理的通俗化、大众化观点还是不被一些从大城市来的文化人认同,说他是庸俗化。但是,赵树理没有放弃自己的主张,仍然坚持走这条路。1943年5月,他完成了著名的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这是确立赵树理在中国文坛上重要地位的作品之一,也是中国解放区文艺创作的代表作之一。

《小二黑结婚》的素材是赵树理1943年初到辽县(今山西左权)下乡时获得的。当时他住在抗日县政府所在的村里。一天,房东家来了个亲戚,愁眉苦脸,满腹心事。善于跟群众接近的赵树理与这位老乡拉呱起来,才知道老乡是到县上来告状的,说是自己的侄儿岳冬至被几个村干部打死了。赵树理问是因为什么原因?老乡说出了经过——原来,侄儿岳冬至是村里的民兵小队长,与本村的一位漂亮姑娘智英祥谈恋爱,但他们的家长却都不同意。岳冬至的父亲为了省钱,给他收了一个九岁的童养媳;智英祥的母亲贪图钱财,得了贵重礼物后将她许给一个富商。同时,几个村干部也看上了智英祥。智英祥不听从母亲的决定,也拒绝了村干部的追求,一心与岳冬至好。于是,村干部怀恨在心,设计圈套将岳冬至打死。赵树理非常同情这位老乡,帮他到县政府有关部门立案,并跟随调查人员到岳冬至村里了解情况。最终案件告破,坏人得到惩处。

赵树理从这个事件中看出农村封建思想的严重性与基层村干部的低素质问题,感觉应当用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以引起人们的重视。同时,这也是落实边区文化人座谈会的一个实际行动。他考虑,如果只表现案件本身,肯定不会有多少深刻意义,最多是个坏人逞凶、好人受害的老故事。应当抓住封建迷信与婚姻自主这对矛盾设置情节。这样,作品就能切合人民群众的生活现实,蕴含比较广阔的社会意义;而且,也容易出故事,出人物。写好了,影响将是很大的。他联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是迷信的受害者,特别在儿女的婚姻大事上,一手包办,有些做法实在可笑;还有那许多农村妇女信神信鬼的事,封建迷信的毒害不可低估。想着想着,他兴奋起来:对,就以这个问题为小说的主导思想。下来就是人物了,要选一对青年男女,现成的岳冬至和智英祥是基础;另外,要创造两个深受封建迷信毒害的老一辈人,他们在目前农村中很有代表性;还要设置两个专门使坏的人物……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故事和人物都成熟了。不久,便写出了《小二黑结婚》。作品中的主人公小二黑和小芹的原型取自岳冬至和智英祥,但小二黑和小芹绝不同于岳冬至和智英祥,结局不是悲剧,而是自由恋爱取得了胜利,成为大团圆。这样写,既宣传了破除迷信、婚姻自主的思想,也符合人们的阅读心理愿望。另两个重要人物二诸葛和三仙姑,是赵树理在多年生活积累中对人物观察形成的形象,用来做小二黑的父亲和小芹的母亲,增强了故事性、喜剧性和典型性。

然而,这篇作品的问世却是有过一些波折的。当时,赵树理写完并修改好后,便交给了他的领导、中共北方局调查研究室负责人杨献珍。杨献珍读后感觉很好,并让北方局妇委书记浦安修和彭德怀看。两人都认为是好作品,可以出版。但是,书稿付印却受到耽搁。据杨献珍《从太行文化人座谈会到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出版》一文中回忆:“《小二黑结婚》书稿交到太行新华书店后,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这时的太行区文化界思想仍然有些混乱,也还存在着一种宗派主义倾向。如当时刊印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用的是最粗的稻草纸,而印徐懋庸注释鲁迅的《理水》,却用的是从敌占区买来的最好的纸张。有些自命为‘新派’的文化人,对通俗的大众文艺看不上眼。《小二黑结婚》久久不给出版,我便去找彭德怀同志,向他说明情况。彭德怀同志听后,就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记得是‘像这样从群众调查研究中写出来的通俗故事还不多见’,以示支持。这个题词由彭德怀同志亲自交给了北方局宣传部长李大章同志,由他转交太行新华书店,小说才得以出版。彭德怀同志热情的题词,即印在《小二黑结婚》一书的扉页上。小说在十月份出版后,受到太行区的广大群众热烈欢迎,仅在太行区就销行达三、四万册,获得了群众的好评。太行山各村庄很流行秧歌剧,许多村子的群众自动地把《小二黑结婚》改编成秧歌剧,自演自唱,可见群众之喜爱了。”(见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8月出版的《回忆赵树理》一书)

《小二黑结婚》引起的强烈反响,带给赵树理许多荣誉,但他并没有满足,又思考写作新的作品。那时,根据地农村的中心工作是减租减息,这是触动农民根本利益的大事。边区政府对此项工作做了全面部署,实际落实却非常复杂。土地所有者从个人利益出发,当然不愿意减租减息;农民由于多年的传统观念束缚,对减租减息持怀疑态度,害怕政策不能长久;各级抗日政府派出的工作人员,有一些出身于城市的同志对农村情况不熟悉,工作粗糙,使得减租减息不能正常发展……赵树理感觉这是个大问题,应当用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于是,他根据自己下乡时获得的素材,写出了《李有才板话》。

新华书店负责人收到《李有才板话》原稿,很快送给时任边区宣传部部长的李大章审阅。李大章读完后认为:这部小说反映出这个新社会的某些农村或某些角落的某一阶段的生活特点,内容新颖现实,形式接近民族化,从旧形式中蜕化出来,又加了新的创造。他亲自动笔撰写了《序言》,交书店尽快安排印刷出版;随后,又在《华北文化》杂志上发表了《介绍〈李有才板话〉》的推荐文章。

《李有才板话》发行后,受到读者欢迎的程度,不比《小二黑结婚》差。山东、东北、香港等地的出版机构纷纷重印;延安的中共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全文转载,并配发多篇评论文章。赵树理的知名度更高了,原来对他坚持通俗化文艺道路有偏见的一些文化界人士,在现实面前不能不改变看法,承认赵树理的通俗化、大众化、民族化创作确实是一条路子。

赵树理接下去又创作出了《孟祥英翻身》《李家庄的变迁》《催粮差》《福贵》等小说,他凭着自己的实绩,在中国文坛打出了一片天地,声誉与日俱增。一位叫做杰克·贝尔登的美国记者去晋冀鲁豫边区采访时,明显感觉到赵树理是解放区除了毛泽东、朱德之外名气最大的人物,于是,提出要访问赵树理,边区有关方面满足了他的要求。

贝尔登跟赵树理见面是在1947年春节前夕。赵树理用了差不多两天的时间给贝尔登讲述了自己四十多年的人生旅程、从事文学创作的前前后后以及对文艺通俗化、大众化的看法。贝尔登没想到赵树理的经历那么坎坷,做人那么诚实,因此,大受感动,到后来竟像老朋友一样交谈。他问赵树理:你的作品印过很多版,发行量非常大,稿费收入一定可观吧?如果在美国,你会成为富翁的。可我看你的衣服像贫穷农民,面色营养不良,估计生活并不怎么好。你能谈谈这个情况吗?

赵树理回答:我的书出过多少版,我也不知道,反正哪儿也出。至于版税、稿费,我没有得过,也不去讨要。我是不谈稿费的。

贝尔登很吃惊地问:用你们共产党的观点对照,这不是剥削你了吗?

赵树理说:这不算剥削,因为我的工作岗位就是用笔写作。谈到我的生活,比以前要好多了。除了写作,我还做编辑,大家共同劳动,分享果实。出版社每天发给我一斤半小米、半斤菜,还给我一些医药费,因为我身体不好。我每年领一套棉服,领一套单衣。我现在简直没有什么负担,可以更自由地从事写作。

听了赵树理的这一席话,贝尔登似懂非懂。这样的作家大概是他走了大半个世界,见到的最特殊的一个。看来,美国人想研究明白中国人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1947年7月下旬到8月初,晋冀鲁豫边区文联召开边区文艺工作者座谈会。与会者结合郭沫若、茅盾、周扬等人评论赵树理作品的文章,讨论了赵树理的创作道路和特色。赵树理应邀在会上介绍自己的创作过程和体会时说:我并不是什么大作家,不过是为农民说了几句真话,是要摆个地摊儿,夺取农村封建文化阵地……

会议结束前,边区文联副理事长陈荒煤作了题为《向赵树理方向迈进》的总结性发言,集中了大家的看法,详细分析和高度评价了赵树理的创作,明确提出:“应该把赵树理同志方向提出来,作为我们的旗帜,号召边区文艺工作者向他学习、看齐!”

赵树理很不情愿把他作为学习榜样、作为一面旗帜、作为一个文学创作方向提出来,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作用,他需要创作出更多群众喜闻乐见的作品,不需要名誉、地位。会后,他一如往常,生活方式不变,穿衣吃饭习惯不变,经常下乡的习惯更不变。

全国解放后,赵树理随工作单位进了北京。古都北京文化氛围浓厚,各路人才聚集,让赵树理这个太行山里来的农民大作家,既感到新奇,又有些不适应。他特意穿上了一身干部服,摘掉多年爱戴的毡帽。可是,他说话浓重的晋东南口音,他待人处事的方式,却无法脱去乡村味。北京人的生活方式,文人圈的清谈阔论,常常让他产生困惑。不过,他对组织大众文艺创作却产生了兴趣,多方奔走,在中国文联和北京市委负责人周扬、李伯钊等人的支持下,成立起“北京市大众文艺创作研究会”,主持了好多活动,吸收了一大批人员,京剧名家梅兰芳、马连良、荀慧生和通俗小说大家张恨水等都入了这个会;他创办了通俗化杂志《说说唱唱》,专门发表大众化作品,发现和培养出陈登科等一批青年作者。到了1951年初,中宣部领导为了让赵树理集中精力读书写作,调他到中宣部文艺处,摆脱了大量杂务;他先读了一段时期书,不久便离京回山西晋东南农村深入生活,后来把工作关系调到中国作协,成为专业作家。

在生活方面,赵树理有了固定的收入,工资待遇都不低,在北京买了房子,接来了家属。按说,他完全有条件过舒适的日子,况且,他从二十年代起已经颠簸了几十年,也应当享受城市相对安逸的生活了。可他骨子里流着的农民血液,让他无法与城市融合。他关注的仍然是农村的状态和农民的生活。从1949年进京,到1965年举家迁回山西,十五年的时间里,他有一多半是在晋东南农村生活的。他跟农民们吃住在一起,如鱼得水般愉快。他把自己当作农民中的一员,操心庄稼收成好坏,研究农业政策的实施,帮助农民开展文化娱乐活动。他选择这种方式,一方面是为了体验生活,获取创作素材;另一方面是要同农民一道,寻找过好日子的途径,让农民能尽快从千百年的贫穷落后中摆脱出来。因而,他总是心甘情愿地充当农民的代言人,时时处处维护农民的利益。看到农民生活有起色,他就特别欣慰;发现农业政策有误,农民利益受损害,他就忧心忡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惦记着的仍然是农民过着艰苦日子。可以说,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没有几位像赵树理这样与农民的利益息息相关,这样期盼农民过上好日子的。特别是在失去理智的“大跃进”年头,浮夸虚假风气甚嚣尘上,农民的利益潜伏着严重危机。多数作家尝过了挨批受整的苦涩,对此现状采取观望态度,唯有赵树理敢于站出来为农民的利益说话。

在创作方面,建国后赵树理的成就最重要的还是小说和剧本。《登记》是他写得最精彩、最有影响的短篇小说之一。作品通过叙述艾艾和她的母亲“小飞娥”两代人爱情、婚姻的经历,批判了农村包办婚姻封建思想的危害;同时,也通过描写基层干部王助理员的不良行为,尖锐地揭露了建国初期某些干部身上以权谋私的不正之风。因此,这是一篇极具现实意义的作品。小说最突出的成就,还在于塑造了“小飞娥”这个人物。“小飞娥”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悲剧人物,表面上她屈服于封建礼教,牺牲了真挚的爱情;但内心深处却一直期盼着自由的恋爱。所以,当她的女儿艾艾的爱情同样遭遇到阻挠时,她坚决站在女儿一边,不希望自己的悲剧重演在女儿身上。正是由于这个形象的深刻意义,使得这篇作品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失去光彩。

195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三里湾》,是赵树理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也是国内文坛建国后最早反映农村现实生活的长篇小说。这部长篇的素材来自于赵树理在平顺县川底村一年多的生活积累。小说围绕着秋收、整党、扩社、开渠等事件,勾勒出解放后的中国农村所经历着的巨大变革轨迹;通过多组矛盾冲突的描写,生动地再现了农村中先进力量与落后势力的交锋过程。而如此深刻的主题,则是凭借家庭琐事、恋爱婚姻、农业生产、人际关系等细节来体现的。当然,现在来看这部小说的主题,或许不一定符合当时社会发展的规律,因为过早地实行农业合作化,对于提高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并不利。然而,在那个特定社会环境中,要求赵树理不去表现这样的主题,是不可能的。赵树理在《三里湾》中倾注心血最多的,是写出了一系列性格迥异的人物,包括王金生、王玉生、范灵芝、王满喜等青年积极分子,私心观念很重的党员干部范登高,个体农民马多寿和他老婆“常有理”、儿子马有余、媳妇“惹不起”。王金生是党支部书记兼农业社副社长,富有领导才能,性格淳厚朴实,做工作踏踏实实,在他身上体现着赵树理对农村基层干部的理想,正如他在《〈三里湾〉写作前后》一文中所说:“正因为农村中到处有这样一些好党员,才把推广农业生产合作社形成一种全国性的运动。”王玉生、范灵芝、王满喜是农村青年积极分子形象,也是农业发展的希望所在。这些先进人物没有叱咤风云的气概,没有动人心弦的豪言壮语;然而,就是这些朴素、乐观、幽默、实干的山村人,在社会大变革中起着决定性作用。他们既是普通劳动者,又是创造历史的英雄。范登高则是一个寓意深刻的形象。他身为党员干部,却不是带领农民克服困难,发展生产,而是一心要谋个人利益;最终还是在各方面的教育下,转变了过来。其实,这类人物在当时的中国农村是非常普遍的,赵树理正是要通过范登高,提出一个干部教育的问题来,以引起有关领导部门的关注。事实上,《三里湾》中描写最成功的人物,应当说是马多寿、“常有理”、马有余、“惹不起”这几个所谓落后农民。他们身上集中体现出农民所固有的自私、保守、狭隘等小农经济意识,但他们同时也不乏农民身上依靠自己不求别人的思想。他们不是坏人,只是一时跟不上形势的发展,没有觉悟过来。可以看得出来,赵树理写这些人物非常得心应手,一个个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就说明他对这类人是很了解的。他往往是通过一些生活细节、有特点的语言和行动,刻画出人物的性格来。可以说,《三里湾》成为经典之作的价值,正是建立在人物描写之上的。

《“锻炼锻炼”》是赵树理五十年代后期写成的。当时,正是大刮浮夸虚假风之时,这篇短篇小说体现了他坚持实事求是、反对浮夸的态度。赵树理在小说中通过刻画“小腿疼”“吃不饱”一类所谓落后农民形象,是要说明农村中确确实实存在许多这样的人。在普通农民身上,旧的思想负担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变的,需要一个长期、曲折的过程。同时,这也是他后来所坚持的“中间人物”思想的实践之作。他一直认为,农村中中间人物是占大多数的,过分突出先进或落后人物,都是不符合实际的。这篇作品在后来的极左思潮中多次被批判,更证明了它是一篇优秀之作。

另外,《灵泉洞》《实干家潘永福》《套不住的手》《卖烟叶》等小说,都充分体现出赵树理实事求是的精神。这些作品基本上是写作于1958年“大跃进”前后。当时,从中央到地方各级领导干部都在搞浮夸风,农业生产潜伏下极大危机,赵树理以一个作家的责任感和良知,坚决反对浮夸风。他没有写一篇表现浮夸虚假行为的作品,而是写出了这批颂扬实干精神的小说,在当时的作家中是非常少见的。

上党梆子剧本《十里店》,是赵树理建国后在剧本创作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这部剧本的创作与修改,是在“文革”前夕。正是由于这个特殊时期,整个过程对赵树理来说,实在是没有多少快乐。赵树理最早萌发写《十里店》的想法,是1963年秋天在长治郊区曲里大队下乡时,他看到曲里的副业生产搞得红红火火,农民收入高,生活水平比较富裕;同时,他也看到曲里存在一些不良风气,诸如小偷小摸、打架斗殴、贿赂干部等。他认为,这些现象不一定抬到阶级斗争的高度,却也是需要彻底克服的,农村不能让这类现象蔓延。最好是用戏剧的形式,塑造上一个思想进步的青年妇女与这些不良风气作斗争,意义会深刻一些。于是,他构思出一出戏的轮廓,剧名就叫《结婚前后》,以一个刚结婚的年轻妇女为主角,再配上几个不同身份和思想各异的人物,着重表现新旧人物之间的思想斗争。动笔刚写了一个开头,因为有其它事情便放下了。1964年5月,晋东南地区为了参加全省现代戏调演,恳请赵树理写一部剧本。他想起了《结婚前后》,就在那个剧的构思基础上,又去走访了陵川县先进人物、年轻媳妇董小苏。这位董小苏的事迹,正好符合他构思中的女主角的需要,丰富了创作素材。之后,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写出了剧本,剧名则改成了《十里店》。

剧作体现出了赵树理的创作初衷,通过女主角马红英同一些不良风气作斗争,赞扬了知识青年在农村建设中的积极作用,批评了少数农村干部错误的工作作风,提出了要加强对农民进行思想教育的问题。然而,剧团赴省里调演只在内部演了一场,就被勒令停止演出,因为有领导认为《十里店》没有突出阶级斗争大纲,过分暴露了社会主义的黑暗面,英雄人物塑造得不够。尽管赵树理对这些意见并不认同,但是,为了能让剧作公演,他只好违心地作修改,在保持原来的基本构架前提下,适当减少了一些所谓黑暗面,增加了马红英等正面人物的戏。结果又被有关领导人指责为不真实,仍然是通不过,要求继续修改。赵树理在修改讨论会上激动地说:“《十里店》真实不真实?能不能演出?这应当由农民群众来决定!他们是生活的主人,最有发言权。在思想倾向上对不对?我是根据革命需要看重现实的。现实变化了,政策也得改。各级领导干部们是执行政治路线者,在这方面最有发言权。艺术技巧上成熟不成熟?在座的都是戏剧内行,古典的,现代的,甚至外国的,不同剧种的,看过许多戏,在这方面最有发言权。有同志说《十里店》是个坏戏,这也吓不倒我。我怕的是事实先生!全盘否定的态度,不利于文艺创作……”想不通归想不通,他还得一次次去修改,到修改完六次,还是没有获得通过。因为政治气候不可能让他这样的作家作品问世,这也正是他所感叹的:“我是死于《十里店》哪!”直到他逝世多年,“文革”结束以后,《十里店》才获得公演的机会,第一稿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

我以为,赵树理选择文学创作道路,是一个悲剧。文学让他把聪明才智贡献得淋漓尽致,文学也让他耗干了心血。他最早发表作品竟然是在被告囚禁的国民党山西省党部的“自新院”院刊上,充满悲剧色彩。以后的大多数日子里,愉快的时候很少,总有这样那样的难题围绕着他,最终以令文人心悸、令大众灵魂震颤的结局,离开了这个世界!一出人生悲剧,更是文坛悲歌!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酿成赵树理人生悲剧的深刻原因究竟是什么?时代和社会当然是酿成赵树理悲剧的重要原因。因为,赵树理在六十多年的人生旅途中,走过了二十世纪中国动荡不安、变化莫测的时期,他所走的每一步,似乎总是与他的愿望、理想有距离,有时甚至无法立足。他不能跟时代、跟社会合拍,也就避免不了悲剧的诞生,他个人的能力左右不了时代特性,左右不了社会的力量。

然而,赵树理个人性格同样是酿成他人生悲剧的重要原因。可以说,越树理的一生,基本上是处在矛盾状态,从他最早走出尉迟老家去长治师范念书起,直到最终含冤去世,总是有许多矛盾让他无法解脱。譬如,家庭教育与科学教育的矛盾,不甘于二亩地一头驴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田园式安定生活与漂泊在外事事不顺心灵疲惫的矛盾,创作上想按自己的意愿写感受最深刻的作品与碍于面子不得不经常写遵命之作的矛盾,等等。

赵树理的性格是民族传统文化的集中体现,诚实、善良、吃苦、厚道、随遇而安、不图回报、乐于付出,组成了他性格的基本因素,与命运抗争,与不公平社会抗争,与不正常待遇抗争,这些充分表现个人尊严和民主思想的行动,虽然有过一些,但总体上不是他性格的主流。从文化意义上理解,二十世纪是东方民族传统文化与外来开放性文化逐步融合的时期,而赵树理性格中的民族传统文化,一直是处于主导地位,外来开放性文化的渗透比较缓慢,这就形成了他人生悲剧的文化基础。

赵树理的这种性格,致使他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写作风格,也只能是传统式的。因而,他的工作关系和户口在北京十几年,实际上他却是个乡下人,无法适应北京的政治、文化、生存氛围,总有一种压抑感。可如果到了乡下,他会那么畅快、兴奋,如鱼得水。传统的生活方式方能让他舒心。他的写作风格,基本上是承续了中国传统文学的表达方式,这样做,既是体现他为普通群众提供精神食粮的观念,更是他性格特点的必然选择。

如果我们把赵树理与和他齐名的同代作家进行比较,他的传统文化基础之深是非常突出的;他的性格中所含民族精神之重,是别人不多见的。而从接受外来文化方面看,由于别人多数有去外国留学经历或念过国内文化开放的大专院校,文化融合性明显强于赵树理。这些不同点,促使赵树理成了个性非常独特的作家,同时也促成了他人生的悲剧。

作为一个具有独特思想认识和艺术追求的作家,赵树理成为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坛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在文学史上取得了别人无法代替的地位,更铸造了山西文学的一次辉煌,形成了以他为代表的“山药蛋”文学流派。他的作品在国内产生过极为广泛的轰动效应,曾经影响过众多年轻的文学工作者,影响过一代文风。他的作品还在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翻译出版,国外有不少专家学者在研究他的人生道路与作品的价值。随着时间的推移,赵树理作品的价值,将会更加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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