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瓜子

2019-11-13 00:00
火花 2019年5期
关键词:老头

爱田瓜子集团董事长申爱田,最近发出请柬,定于三月二十四日下午三时在维也纳大酒店宴请宾客,名目是为喜收义子举行庆典。消息一经传出,立刻成为一大新闻。

这天,雨雪霏霏,乍暖还寒,小城街道上格外清冷。

跨四海板材加工厂的老板朱迟林坐在堂屋里,燃着烟斗,眼前升起一团迷雾。他想:“申董真是个怪人,他为啥收这么一个干儿子?”据他所知,爱田瓜子集团董事长申爱田本月上旬出差时从江南柳叶城带回一个骨瘦如柴的街头流浪儿——年约二十岁上下的傻子李三呆。此人眼斜口涎,鸭步跩跩,不是嘿嘿傻笑,就是呜呜死哭,是一个十足的智障。申董虽不敢称省内首富,亦属此县城商贾大亨,居然鬼使神差地收一个傻人为义子,岂不奇哉怪哉?也许此人父辈中有显贵者申董与之攀结?可此人是孤单一人无父无母无祖宗。抑或傻人拥有珍宝在身?可领来时他身上除一套破不遮体的烂衣裤之外别无它物。还是申董得知此人生辰八字中有三奇贵人之命而欲图以后沾光?然此人虽近青年,竟不如初语小儿口齿清楚,问他属啥,他只喔喔说出“赌都”(属猪),根本不知自己的生辰年月。更不是因为申董乏嗣而为,申董有一双聪明俊秀的儿女,品貌端正,学业日就。最后朱迟林想,是不是申董出于怜悯之心才会行此善举?如其这样,拿出资助将此人送入托孤院不就完了,何必找此拖累。朱迟林忽然恍然大悟,找出了一条不是原因之原因:申董以认义子为乐趣矣!唉,申董呀申董!再是认义子为乐趣也不能收这么一个令人作呕等同残废的呆傻之人哪!为此,朱迟林接到请柬之后,脑海里便悠然旋起一个彩色的规划,那就是要想办法力劝申董放弃李三呆,转收自己的私生子朱透生为螟蛉。私生子朱透生,个头适中,胖瘦正好,身体健壮,能言善辩,煞是讨人喜欢。相形之下,不怕申董不变卦。兵贵神速,赶紧下手。但为了事情稳妥,还须探讨一下外围以掌握更准确的资料备寻破口切入。

于是他站起身,披上雨衣,在自家门口招手叫来出租车,迈上去坐在后座,舒畅地抻了一下懒筋,觉得浑身轻松。好像他的“彩色规划”即刻就要实现似的。

车窗外,转为细雨,街景迷迷蒙蒙。

朱迟林指点司机开进一条石砌街道,停在一个旧式门楼门前。朱迟林付过车费,上前按铃叫门。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主妇,她一见朱迟林,笑道:“哟!朱老板,哪阵香风把您吹来啦?”

“哈哈,苗夫人,敝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前献在家吗?”

“在家在家,忙着感冒呢。哈哈……”苗夫人很诙谐。

进屋后,宾主落座。苗夫人递烟倒茶。

苗前献咳嗽一声说道:“近日受点风寒,加上月初随申董出差有些劳累,所以身体有点不适,请几天假,在家休息一下。”

朱迟林快口接道:“我正是为研究此事而来。”

苗前献怔道:“研究感冒?”

“哈哈,不不,您月初随申董出差带回一个年轻人,叫李三呆?”

“对啊。”

“此人弱智呆傻?”

“对啊。”

“申董欲收此人为螟蛉义子?”

“对啊。为此事已发出请柬,您没接到吗?”

“接到了。所以在下特来麻烦兄弟,想了解一下此事的经过,因为您对情况最为清楚。”

“噢,原来如此。”

“您能介绍一下申董捡领此傻子的详细经过吗?”

“当然可以。”

“太好了!我们从中分析一下事由的究竟,申董为什么收一个傻人为子?”

“是啊,人们都很奇怪他的举动,连我这个贴身秘书也摸不着大门。您提的这个问题,小弟实在不得要领。”

“您只谈谈经过就可以。”

“好吧,朱老板才高智广,一定能‘研究’出其中奥秘。”苗前献清了清嗓子,呷了一口茶水,说道,“这个月初,天气逐渐转暖。我随申董出差来到江南柳叶城,准备到那里一家叫秀岳家俬有限公司清理陈欠货款。下火车后,离公司不远,无需打车,只经过一条古玩市场即到。由于申董对古玩很感兴趣,于是我俩便徒步徜徉在古玩市场里。”

我和申董在古玩市场漫步溜达着,突然看见道旁有一个小孩嘻嘻哈哈地撕打一个青年人。挨打的青年坐在地上只管抱着头哭,一动不动。

申董正在察看一个摊床,示意叫我去拉开。

我跑过去喝住打人的孩子。那孩子看了看我,又对挨打的青年说道:“李三呆,明天还揍你。”撒腿跑去。

我打量了一下青年人,约摸足有二十岁,对他说:“你这么大个人还打不过一个小孩子?”

青年人没吱声。

我问:“你姓啥呀?”

“力散来。”青年人收住眼泪答道。

“啥?”

“力散来。”原来青年人是个“咬喋子”(大舌头),我琢磨半天,猛然想到,刚才打人的孩子不是管他叫“李三呆”吗?这“力散来”就是“李三呆”了。我觉得自己挺聪明,心里很高兴,又问他:“家在哪住?”

“摸虾。”

我摸出门道,这“摸虾”就是“没家”。

又问他:“睡在哪?”

“晓几。”

“嗯,桥底。吃啥呀?”

“嘿嘿,傲欢。”

“噢,要饭。你爸叫啥名?”

“叭叭力扑奴,喜啦。”这个“叭叭”是“爸爸”,其它琢磨了半天,终于“翻译”出来了,叫“李五木喜啦,就是‘死啦’。”

“妈妈呢?”

“喜啦喜啦。”此人不但口齿不清,而且眉目乜斜,口流涎水。他站起身来,用污黑的手抹了抹污黑的脸,细瞧他是衣着破烂,一只脚有鞋,一只脚没鞋。他咧嘴朝我笑了笑,身肢一拧一拐地走了开去。

申董是个非常淳朴的人,虽然家财十多亿,但从不铺张浪费,我们俩仅开了一个双人标准间,我和董事长还住宿同一个房间。晚上,我和申董在宾馆房间喝茶。谈起小孩打人的事,我告诉申董:“挨打的青年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个智力不全的傻人。”

“这样的人也真够可怜,就像那些无主的流浪狗一样。”申董说。

“确实有点可怜,我问了问他,口齿不清,说话可难懂了。搞了半天才弄懂,他的名字就叫李三呆。”我随口接道。

“他是哪儿的人?”申董觉得好笑,随口问道。

“不知道,只听他说他父亲叫李五木。”

“李五木!”申董忽地惊叫一声,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他急火火地开口问道,“李五木在哪?”

“听小孩说都死了。”

申董一听又是一惊。他看我怔头怔脑的样子,转笑说:“我只是觉得这个孩子怪可怜的。”沉默了好一会儿,申董接着对我说:“一定要把这个孩子找到。”

我一听,吃了一惊,问道:“找他干啥?”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怪可怜的。”

我简直不懂我们这位董事长是什么意思,只好马马虎虎听之任之。旋即申董就让我同他一起去市场找李三呆。

“天都这时候啦,到哪去找啊?”

申董想了下,忽然对我说:“对啦,你不是说他在桥底睡吗?我们到桥底去找找。”

你说我们这位申董事长怪不怪,我拗不过他,只好整装出发。我们俩匆匆来到大街,不知所然。到哪座桥底去找啊?再说我们也不知道哪儿有桥啊。只好在附近乱逛。别说,还真找到一座桥。可桥底全是水,哪来的人哪?又找到条干河。我们好不容易绕到桥底,那里散发着潮湿的腐臭气,黑洞洞的,根本就没有人,我们只好走上来。我以为可以回宾馆休息了,可申董却说:“我们再到别处桥底转转去。”你说气人不气人?

转了老半天,又找到一座破桥。到桥底一看,谢天谢地,真有一个人在躺着,身上盖着草帘子。我想,是不是个“僵尸”啊?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战战兢兢地向“僵尸”喊道:“喂!喂!”

“僵尸”一下子坐起来。

我和申董吓了一跳。

“僵尸”也战战兢兢地问我们:“你、你们是干什么的?”

麻杆打狼——两头害怕。

在桥上远处路灯的微光照射下,我们看出“僵尸”是一个黑瘦子。

申董温和地向他说:“真对不起,让你受惊了。你不要害怕,向你打听一个人。”

“打听谁?”

“一个年轻人,有点智障,呆傻呆傻的一个大孩子。”

“都不傻。傻的早被人贩子领走了。”

“眼斜流口水,走道这样。”我说着走起鸭子步。

黑瘦子说:“那不是李三呆吗?”

“对对,叫李三呆,你看我这记性。”我拍一下大腿,“我们找的就是他。”

“唔,是他呀,他不在这儿睡,他在南门里石板桥底边睡。”

“麻烦你,领我们去趟行不行?”申董说。

黑瘦子说:“你说得轻巧,给不给钱吧?”

申董赶紧说:“给给,要多少?”

黑瘦子想了想说:“五十块钱。”

“我给一百。”申董说。

模糊中好像看见黑瘦子咧着大嘴笑了笑。他骨碌爬起来,便带我们出发了。行未半里,来到一座桥底,那里只有一个老头躺在草团里。

黑瘦子朝他一指:“问他吧。”

申董轻轻上前说道:“老先生,打扰了。”

老头支起身子,嘶哑着嗓子说:“你说啥?”

这时黑瘦子催着要钱。我随手掏出一百元钱给他,他便咧着大嘴跑了。

“李三呆在不在这儿睡?”申董大声对老头说。

“李三呆啊,他今天没来。”老头侧着耳朵听完说。

“到哪儿去啦?”我问。

“不知道。”老头晃着脑袋说。

你说糟糕不糟糕?我和申董大眼瞪小眼。

申董对他说:“您老明天找找他,中午领到这儿来等我们,行不行?”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票说,“这是一百元钱,给您的。明天见人我还给钱。”

“这这……”老头不知所措。

“拿着吧,明天麻烦您啦。”申董说着把钱塞在老头手中。

老头说:“好好,明天我去找他。”

申董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你跟我到宾馆去住。”

“啥?什么馆?”

我一听吓一跳,赶紧附到申董耳边说:“申董,千万使不得,这到宾馆还得登记,再说他这么埋汰,在哪睡啊?”

“我怕他明天不去找啊。”

“能不去吗?给他钱还能不去?”

“要不……”申董还要说什么。

可把我吓坏了,脊梁骨直冒凉风,我怕他说:“要不你陪他在这儿睡一宿,明天和他一起去找。”

我赶紧说:“明天我早点来。”回头对老头说,“大爷,明天我早点来,咱们一起去找。”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找就行。你们不用早来,来早了没用,晌午来就行。”

“那您老就多费心吧。”申董说。

我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

回到客房,天已大黑。虽未找到,总算有点希望,申董很兴奋,和我又喝了一点酒。我问申董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找这个人?他总是说可怜这样的人。我一听,申董这明显是搪塞话,不便多问,便不吱声了。

我们都很累,头一挨枕头便呼呼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又忙了一阵业务,看看快到晌午,就急急忙忙奔向石板桥。老远就看见老头坐在桥头,见我们来,便赶紧站起来,连连向我们作揖打拱,面带愧色,讷讷说道:“二位,实在对不起,我没有找到。把钱还给你们吧。”

申董连忙说:“不,老先生,快把钱收起来。您不用着忙,我们晚上再来。”

我一听,这好,今晚还得夜战。但又不敢反驳,只好不吭声了。到了晚上,心里老大不愿意地又随申董来到桥底,一看还是老头一个人。

老头又举起钞票说:“还是把钱收回去吧。”

“人见到见不到,钱都归你。”

“平时他傍黑就回来,这两天不知怎么回事。”老头说。

“那好,现在天不算晚,我们在这儿等一会儿。”申董说着,坐在地上,掏出烟,每人一支,抽上啦。这下好了,我俩也成了栖息桥底的丐帮啦。

今晚豁出去了,我只好坐下来,默默地抽烟。

直等到星月出齐,继又夜深路静,仍不见李三呆归来,我俩这才像伤翅的小鸟披着浓重的夜色悻悻归巢。

我晚间起夜,见申董的床铺空着,卫生间也没人。我一想一准是去桥底了,赶紧穿好衣服,就像林冲夜奔似地径奔石板桥底。果然,申董正和老头促膝谈心呢。我问他为什么不招呼我,他说看我睡得正香不忍叫醒。他向我摆手,意思是不让我打搅,忙对老头说:“你接着往下说。”

于是老头又接茬说起来。

虽然老头说的前半截我没听见,但听到他接下来说的话我也明白了全部意思。原来老头和李三呆的父亲在一起干过活。他告诉我们说李五木名叫李兴仁。

黑暗中我觉得申董眼睛忽地一亮说:“对对!李兴仁。”

老头说李兴仁老家在江南紫竹溪畔董李庄。

申董一拍大腿:“正对!”

老头说那时李兴仁老婆有病,后来听说柳叶城有一位专治他老婆那种病的大夫,靠乡邻们接济,便带着老婆来到这里。后来老婆的病越来越重,实在治不起,就把庄中的房子卖掉了继续治疗。又赶上老婆生孩子,孩子生下来,老婆却死啦。他带着孩子住在工棚子里,总算把孩子伺候活了。孩子八岁那年,李兴仁得了急病,不到三天就死了,撇下一个傻儿子,成了流浪儿。

“大爷,喝口水。”申董递过一瓶饮料。

老头接过喝了几口,接着说道:“我也因身体不好,又上了年岁,干不了重活,成了乞丐。也只有我对三呆有点照顾,白天他到饭店要饭,晚上跟我睡在桥底。暖和天在这儿,冷天到火车站候车室。这些年也就这么过来的。这孩子缺心眼,傻,都二十岁了,总挨小孩子揍。他总跟我在这儿睡,这两天这孩子不知到哪儿去啦。”

老头又问申董找三呆有啥事,申董只说在市场上见到他挨打觉得怪可怜的。

我问老头是不是三呆怕再挨打跑到别处去啦。老头说挨打是经常事,估计不能离开这一带,可又说不清他为什么没回来。

“明天我们大家再找找吧。”申董说。

按原计划明天本应打道回府,看来是走不了啦。

说来也巧,第三天我俩路过一条小街,我想解手,可找不到厕所。我见墙角处有一个草垛,便绕到草垛后面,刚要小解,忽然看见草垛里伸出一只脚,吓我一跳。仔细一看,是一个人抱成一团卧在里面。我朝他喊了一声,那人一抬头,呀!这不是李三呆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就像得了宝贝似的把他带到申董面前,乐颠颠地告诉他找到了“呆宝”。

申董更像获得了稀世珍宝似的,拉过三呆的脏手端详了好一阵子,说:“像,像啊!”点首感叹,随之喜形于色。

三呆嘿嘿,申董哈哈,二人相视对笑,俨然是一对傻子嘛。

申董见他满脸通红,一摸额角很热,赶紧带他在附近找到一家诊所,打了两针,又拿了些药,打一辆出租车带回宾馆,给他理发洗澡,买了新衣帽鞋袜换上,在床上静养了两天,退热康复。

傍黑,申董命我去石板桥底给老头送三千元钱,叫他找个住处,做点小本生意。至此,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翌日清晨,我们打点行装,带着“宝贝”“起驾还朝”。这就是申董喜得贵子的全部过程。

朱迟林听罢,略一皱眉,喃喃道:“这么说,申董事长和这个孩子缘分不浅哪!”

“他自己说是出于怜悯。”苗前献说。

“如果真是出于怜悯,我有个想法,想求老弟帮忙,不知此事可不可行?”

“你说说看,只要小弟能办到,一定效劳。”

朱迟林探着身子小声对他说:“我家你那个‘二嫂子’有个孩子,名叫朱透生。今年也二十岁,人灵体壮,八字占吉。能不能帮老兄进言举荐一下替代李三呆?”

苗前献听罢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看朱老板还是免开尊口为好。”

“为什么?

“这种情况已经有六次啦!”

“呀!他都没相中?”

“一概拒之门外。”

“噢——”朱迟林点了点头,沉吟说,“是不是这些孩子不适合啊?”

“不是,这里有获大奖的青年画家,有全省青少年组短跑第一名,有科技大学少年学生,有小提琴手,还有……”

“得啦得啦,”朱迟林打断苗前献的话说,“既然他板板六十四,一叶障目,两耳塞豆,那就让他收养这个傻宝贝吧。”

“是啊,也只有这个傻宝贝才是他的真宝贝。”苗前献说。

“我看申董事长也快变成傻宝贝了。”朱迟林讥讽地说。

然后二人大笑起来。

吉日这天,维也纳大酒店的宴会厅里,高朋满座。开席前,乐队奏了一通喜庆乐。司仪把李三呆领到申爱田身旁坐下。主持人开场白之后,申董走上舞台。

大厅里一片寂静。申董沉默片刻,大声说道:“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来宾、各位亲友:感谢诸位能在百忙中抽空参加这次宴会,本人十分感动,深表谢意!”他恭恭敬敬地向众人鞠了一躬。

“您们的到来使我顿觉蓬荜增辉,紫气东来啊。今天请各位来,为的是两件事。第一件是敝公司迄至今日,盈利总额为八亿五千四百六十八万三千二百六十二元。”

台下一片唏嘘。董事长公布账目干什么?

“现在我郑重声明:从这笔款项中拨出一半分给李三呆,数字是四亿二千七百三十四万一千六百三十一元。”

台下轰然大哗,众皆为之一惊。

“这笔款项,由我代替李三呆办理手续,另立户头,以李三呆名义存入银行。”

众声又起。

“从即日起,我和李三呆,每年都要从企业盈利中例行对半分红。”

大厅里人语嗡嗡。

“第二件事,从今日起,我申爱田认李三呆为义子,收归门下。”

这时,主持人将李三呆领到台中心,指着申董对他说:“叫爸爸,给爸爸磕头。”

李三呆看了看,叫道:“叭叭。”众人哄然大笑。

申董却高高兴兴地应道:“哎,好儿子,爸爸在这儿。”

主持人摁着他的头叫他跪下。李三呆“嘿嘿”傻笑起来。

主持人做样子教他磕头。李三呆几乎是全身趴在地上磕个没完。

“行啦行啦。”主持人赶紧把李三呆扶起来。

“来,爸爸送给你一个长命锁。”申董走到李三呆面前,把长命锁套在脖前。

“说谢谢爸爸。”主持人说。

“夜夜叭叭。”

主持人又让他面向大厅给来宾行礼。李三呆斜了斜眼珠,傻笑一阵,缩着脖子向厅内众人弯身一躬到底。主持人赶紧把他领下台去。

申爱田大声说:“必须说明的是:企业盈利分红和收义子是两回事,不是因为我收他为义子而给他钱,切莫混为一谈。这两件事,我已通过法律程序办理公证手续。也拜托各位朋友给我做个见证,以求得公众舆论,使自己永远受到监督,申某无上感谢。”

申爱田对台侧招了招手,女礼仪手捧漆盘端上酒来。申爱田端起酒杯对大家说:“我知道,诸位急切想知道这两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会让大家清楚其中奥秘。在没说明事情的原委之前,我先敬大家一杯,略表在下东道之谊。”

众人纷纷起座,高举酒杯,宾主一饮而尽。

“这事还要从四十年前说起——”

那是四十年前的一天中午,春寒料峭,冬威依然。一场迎春大雪过后,李申庄满地皆白。十六岁的小申志,瘦小干枯,贫病交加,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在凄厉的北风里抱着肩膀踟蹰于弯曲的雪路上。肚里没食,咕咕直叫,他刚刚从姑姑家回来。想到刚刚受到的欺辱,小申志不由得涕泪满面。

一大早,小申志就再一次极不情愿地迈进了姑妈家的那个院落。小申志的姑妈历来就瞧不起穷亲戚。自从小申志连丧双亲之后,他就很少进姑妈家的门。今天实在没辙了,为了解决“春荒”来到姑妈家看看能否借点钱去买点粮种。刚刚改革开放承包了几亩田地,父母不在了但地要种。家中没有粮种,万般无奈之下想到了家境富裕的姑妈,便不得不厚着脸皮上门讨借,顺便看看能不能顺带解决一顿肚皮的“燃眉之急”。

饿得慌的小申志刚一进姑妈家门,就闻到了一股扑鼻香气。走进里屋,正好姑妈全家人正在吃饭,满桌热气腾腾。

“哦,申志来啦,你有什么事吗?”姑妈眼皮没撩,牙缝里挤出一句包着冰霜的话。

“姑,我来是想借点……”

“哟,没有啊,你也看到了,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可借给你的,我们也在愁呢,开春‘闹春荒’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度过呢,你到别处去想想办法吧。”小申志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姑妈给打断了,而且此后再不理他了,只顾闷头吃饭。

小申志闻言更觉手脚冰冷。他抬头扫扫姑妈全家人,又等了一会儿。可是姑父、姑妈、表姐和表弟等全屋没有一个人吭声。他坐了一阵冷板凳,自觉没趣,鼻根一酸,眼泪来潮,便起身走了。刚走到外屋,就听见姑妈小声对表弟说:“到外屋看着点,别被穷鬼顺手偷了东西。”随后就见表弟蹿到外屋。这时候,小申志眼泪唰地涌了出来,他捂着嘴跑出大门,未及两步,便“哇”地一声痛哭出来:“这是我的亲姑啊!”

不知哭了多久,看看太阳已近日中,小申志便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自家的小破屋。

入夜,冷月高悬。透过小窗,屋里青光幽幽。小申志躺在炕上,又是一阵神伤。今后怎么办?卖苦力,年仅十六岁的他体弱难支,怎能干得动?自己又没有粮种,只有地,如何种呢?虽然改革开放有政策了,可以出去做点小买卖,可是自己又没本钱,能怎么办呢?

“唉!明天再去其他亲戚家看看能不能借到点钱,可到哪去借呢?”月光爬上房檐,屋里暗下来。他搜肠苦索,勉强想到几个求借的去处,脑海里总算闪起一丝光亮,这才在渺渺的希望里睡着了。

第二天,他抱着一团热望走了几家亲戚,结果一分钱也没借到。小申志脑海里仅有的一点光亮破灭了。还能到哪儿去借呢?他站在路口,四顾茫茫,无所适从。忽然,在他脑海里闪起一个念头——卖房子!虽然那两间小破房不值几个钱,但总能换回一点资金维持生活吧。可自己到哪去住呢?不卖,生路又在哪里?他迷惘啦……突然,脑海里灵光一现:既然生存无望,干脆死了算了!小申志骤然打了一个寒噤。

人一旦有了死的念头,万事便成了空。有了念头的小申志面目忽然变得狰狞起来,他使出最大气力活动了一下几近僵麻的筋骨。一阵风来,吹乱了他几月未理的长发。他忽然看见自己印在地上的影子,身姿有势,长发放态,昭然是一幅生动的艺术剪影。想不到这位穷愁潦倒走向末路的主人公竟也会投放出如此潇洒的妙图!

“这不是申志吗?”忽然从村口走来一个人,大声喊道。

小申志定睛一看,原来是小学时的一个同学,名叫李兴仁,外号李五木。

“哦,是我,李哥。”小申志说。

“你在这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小申志长长地打了个咳声。

“不,你一定有事。”

小申志又叹了口气说:“大哥既然问,我就对你说了吧。目前,我的状况很不好,生活无着,身体有病。孤身一个,无依无靠。走投无路,求借无门。”

“噢。”

“大哥,我想……”

“你想干啥?”

“我想,这样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啥?”李兴仁一下按住小申志的肩膀,“申志,别这样!”

小申志拽着李兴仁的胳膊一下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兴仁沉吟半晌说:“这样吧,我看看兜里带着多少钱?都掏给你吧。现在改革开放了,国家政策允许私人做生意了,可以自由搞活经济。你们家以前不是炒瓜子很好吃吗?你去市场买点瓜子回来,炒熟了卖。虽然挣不了多少钱,总能糊口吧。”

“可是,那要多少钱啊?我……”小申志哭得更厉害了。

“申志弟,我也没钱,你大嫂又有病,很严重,弄得我焦头烂额。”李兴仁倾囊而尽,一数,六元六角。他叹口气说:“兄弟,这点钱不够干啥,你拿着吧,哥实在帮不了你多少忙,你暂时维持吧。”说着,把钱塞进小申志口袋里。

小申志抓过李兴仁的手,激动地说:“兴仁大哥,我谢谢你啦。但我不能要你的钱,你也很困难,大嫂正需要钱治病呢。”

“我们是同庄,又是朋友,还是同学,有困难,互相帮助。穷帮穷吧。”李兴仁忽然说道,“瓜子千万别炒糊了,炒糊了就没人要啦。”

“李哥,不行啊!不能卖吧?”

“怎么不能卖?”

“现在这个状况,我害怕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呐?”

“哎呀兄弟,我刚刚不是说了吗?现在改革开放啦,中央刚开完会。”

“啥会呀?”

“上月的18日到22日,在北京召开了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啥也不用怕啦。你没听收音机新闻啊?”

“我上哪去找收音机听新闻啊!”

“卖几个瓜子算个啥,你就干吧,啥也别怕。”

小申志愣愣地望着李兴仁,半晌说道:“李哥,太谢谢你啦,我挣回后马上还你。”

李兴仁笑道:“不用还啦,就算咱俩合伙做生意吧,我出钱,你出力,挣钱对半分,怎么样?”

小申志把手一挥:“好,李哥,一言为定!”

小申志回家后找了一个面袋子,径奔街镇。买了二十几斤生葵花子,回来炒熟,倒进小竹筐,放上一个玻璃杯做量器,摆到街角。三天卖完,挣了十三元二毛钱。小申志乐得一蹦多高,跪在地上给老天爷磕头。随后又去买进生葵花子还带了几斤小酸梨。不到五天,又全部卖完。买进卖出,十天时间,去了本钱挣了五十九元六角钱。他赶紧跑到李兴仁家送钱,一看门锁着。邻居说:“带着媳妇到亲戚家串门去了。”

小申志想:“账有账在,回来算吧。”

从此,小申志起早贪黑,勤于劳作,小生意干得很红火。两个月后他撂掉小竹筐,架起小摊床,上有瓜子花生、水果糖块。又两月,摊床扩大,品种增多。一年后,竟租了一间门面房开起了小卖店。这期间,他找过六次李兴仁,均未见到。后来听邻居说他房已卖掉带着媳妇到外面治病去了。从此,消息隔断。

经营之道,申志积累渐丰。由于心情愉悦,他身体也好起来。不久便成了家,妻子是山村姑娘,生性贤惠,又能吃苦耐劳。二人珠联璧合,夫唱妇随,又给店铺带来生机。几年间,小店演成大店;又几年,大店演成公司。改革开放四十年过去了,竟成今日之爱田瓜子集团公司。

小申志变成大申志,荣登董事长,名字也改成了爱田。虽然期间也经历了千风万雨,大小周折,但总观还是“多难兴邦”,功成业就。

申董事长笔直地站立着,宛如玉树临风,一壶香茗见底,他的人生四十年故事也正告完结。

申爱田说:“各位亲友:小申志就是我,我就是小申志。小申志的故事讲完了,我申爱田的故事也讲完了。这就是两件事情原委的来龙去脉。四十年过去了,改革开放使我大变样。我要饮水思源。也促使我怎样做人,只有好好做人才能更好地执行党的政策,也正由于此才能使我们的国家和个人越来越好。我们干吧,在大好的政策下,只要正干,就有出路。我也调查了一下,那些落魄之人,有些是甘于懒散,他们说‘要上三年饭,给个市长都不干’。当然,有的是个人遭遇所致。只能说逐渐完善吧。亲友们,我感谢、我感谢造就我的机缘,使我的良心没有泯灭,让我终于知道了我的朋友、我的合作者李兴仁的确切消息。虽然李哥不幸离逝,但好在他有后人。更幸运的是我和他的后人邂逅相遇,使我完结此账,不做千古罪人。尽管当初协议空口无凭,又不过是六元六角钱。可是我能有今天,正是这六元六角钱铸成我人生转折的契机。虽然时过境迁,无人知晓,但是我的良心就是见证。我分给李三呆四亿二千七百三十四万一千六百三十一元就是这笔合股之约、分红之数,子继父业,合理合法。这是李三呆应份之得,无可非议。”

“至于我收认李三呆为义子,是因为当初李哥在我落难之时对我侠义相济,难道今天我不该在朋友破败之际回他以应尽之责吗?”

大厅内掌声四起。

“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我和李哥合伙就是合股,这个合约,永远生效。我也可以慰告朋友在天之灵了,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在我申爱田有生之年,永不反悔。”申爱田端过一杯酒躬身洒在地上。

“更有一事宣告大家,”申爱田董事长摆摆手继续说道,“我公司将更名为‘傻瓜瓜子’集团公司,牌匾已经订做,估计不日将竖牌!”

厅内赞声又起。座中有人慨叹:“观当今之世,经济纠纷事时有所闻,见利忘义者屡见不鲜。因财为产,父子成仇,夫妻反目,手足断情,亲朋疏远者比比皆是。更有拳脚相加,大动干戈,酿成命案者亦不为奇。今申董轻钱财而重德义,堪称人中楷模、社会榜样,其风可效,‘傻瓜瓜子’亦应广而宣之。”

数日后,新铸铜字牌匾“傻瓜瓜子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真的竖起来了。朱迟林乐颠颠地命私生子朱透生用竹竿挑起一挂长长的霸王鞭,在公司门前噼噼啪啪地燃放起来,震响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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