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射俑

2019-11-13 01:22叶桂杰
绿洲 2019年2期
关键词:厨师长酒楼总经理

叶桂杰

宁静的古镇,喧闹的步行街,新鲜事物纷繁绚烂。若是平时,青石板街面上大概是这样的情形:人们悠闲地走着,左看看,右瞧瞧,花花世界让人目不暇接。情侣们互相搂着腰,每隔三五步就会停下来,举起自拍杆,对准镜头用手拼出一个爱心。小孩儿们或者握着五彩小风车,在稠密的人流中呼呼地穿梭;或者骑在爷爷的脖子上,嘟嘟地吹着卷纸龙。然而今天却是个特别的日子,与往日不同。

我们要说的这家酒楼,门外排起了浩浩荡荡的队伍。游客推推搡搡,拼命往前挤,生怕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按照酒楼在官方公众号上的通告,由于空间的限制,展览只对外释放了五百个位置,活动之日按照先到先得的办法依次派送。为了做好客流限制工作,酒楼门口特别钉了两座闸机。这听起来甚是荒唐,却又是现实的需要。一句谚语在坊间久已流传,就是“不看跪射俑,枉来神州游”。还有一句是新近出的,真伪莫辨,叫做“不看天子驾六,枉把神州游够”。谚语对游客的吸引力是强烈的。游客们在来之前,都看过酒楼公众号上推出来的《跪射俑站起来啦》的小视频,那真是太惊艳了。为了能顺利领到入场券,有人甚至在凌晨时分就来此排队了。

队伍每过几分钟就会有一次小型的骚动。有些人趁着混乱的局面,偷偷插入某个缝隙里。他们的动作如此轻捷流畅,好像一张扑克牌。可是即使如此娴熟的技巧,依然存在被看穿的可能性。这就要取决于前后的游客了。若是碰到浓妆艳抹的泼辣女子,被一脚踹爆菊花也不是不可能的。

临时雇俑的安保人员在并不宽阔的街道上,靠着街道一侧的墙基,拉起一条长长的盘蛇式护栏。游客们在安保人员的指引下,像竹筒里塞豆子似的,一颗颗地被塞进去。这样一来,大家就安分多了,他们自己也感到队伍前进的速度有所加快。眼看着就要跨进酒楼门槛的他们,激动得摩拳擦掌。他们删除了手机里不必要的照片,以便腾出更多的储存空间。爸爸们夹住孩子的两个腋窝,腾的一下举到怀里,等待奇迹的发生。

事实上,早先跪射俑刚被运到酒楼的时候,就被打入冷宫了。所谓的冷宫,其实就是酒楼的地下室。为什么他的命运如此倒霉呢?因为在酒楼门口卸货的时候,固定跪射俑(那时候还不是跪射俑,而是直立的军吏俑)的木箱子突然从车厢里翻了下来,跟着在门口台阶上连栽了三个跟斗。木箱子打开后的俑已不再是原来的俑了。

原来订购的二十四尊俑都是直立的高级军吏。他们五官鲜明,嘴唇紧闭,两手交叠在小腹,铠甲一片盖着一片,棱角很是分明,钉痕格外清晰,虽说不是上乘的货色,却也不是下三滥的东西。就像所有批量生产的军吏俑,陶工们在抓起第一抔黄土的时候,就赋予了他们以标配的庄重气质。如是这样,等待跪射俑的命运大概与其他二十三尊军吏俑没有任何异样了。他将在玄关、大厅、扶梯或廊道上被那些脏手随意地挪来挪去。他将永世沉默地在酒楼里站一辈子的岗。还有那些保洁员,多半会把三五个星期不清洗的抹布往他脸上抹。还有那些素质低下的食客,要说他们偷偷把手指上的鼻涕蹭在他威武的铠甲上也不是不可能的。想到这些种种的不堪,跪射俑就心里一阵阵发毛——假使他有心的话。

从制俑厂到酒楼有两百公里的路程。酒楼总管坐在副驾驶座上用“百度地图”替制俑厂的运输员导航。三年以后,跪射俑迎着无数双惊诧的目光登上马车的瞬间,还会想起这两个半小时的难熬时光。他战战兢兢地立在车厢门口的位置,只有用尽他那糨糊般的注意力,才能勉强听到一些来自车头的声音。手机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次语音播报:“前方200米有闯红灯拍照。”“前方100米为收费站,请减速行驶。”“GPS信号弱,位置刷新可能不及时,请谨慎驾驶。”“前方右转弯,进入匝道。”语音播报是个女声,虽然有着银铃般悦耳的音色,但在跪射俑听来却句句如同针扎。如果他有虚汗的话,我们可以想见一路上他将流失多少水分。

货车门打开的时候,一道白光从箱子的缝隙里照射进来。也不知是不是受到光线的刺激,跪射俑狠狠地把自己栽了下去。

可怜的陶俑,着陆后非但没死,反而摔成了跪射俑。他单膝跪地,双手在右侧腰胁作引弓射箭的架势。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的嘴唇微微张开,髭须微微翘起,眼皮微微眯起,颧骨微微凸起,一句话,他那武士本有的英气全没了。总管一看他那德性,不由得极为光火。他曾一度要求厂家换货,怎奈钱款在装货时即已交付。而且运输和卸货的过程自始自终都是酒楼工作人员亲自操办的,厂家实在谈不上有何责任。

即使真有责任,厂长也决计要设法抵赖的。他知道,由于买方催得紧,他们在这批货的烧制上犯了一个重大的失误。那就是过早地把他们从烧窑里取出来了,以至于还有微量的意志和生命残存在他们的体内。

一番争执不下,总管没有办法,只得跟厂家加订了一尊。为了单独运输这尊新俑,总管可算耗费人力、物力和财力。这白白的损耗,总是需要有人承担的。

所谓的冷宫,是从厨房后门的通道进去的。

里面除了杂乱无章地丢了许多拖把、抹布、水桶、木柴,以及废弃的空调、冰箱、抽油烟机、铁锅、铲子等等,再无其他。由于总管和清洁工的懈怠,冷宫已经很久无人涉足了——太臭了!再强壮的人打开那扇锈蚀了的铁门,都有被臭气弹回来的危险。日久天长,那里便成了老鼠啸聚的最佳场所。只要到了深夜,老鼠们也无须躲躲闪闪,倒是可以径直走到广场(对于老鼠而言)上列成方阵。由于它们天生的阴鸷本性以及无与伦比的地利鼠和,没有任何一种动物可与之抗衡——包括蛇在内。三年前一个清洁工阿姨下到地下室找一把拖把,手电筒打亮的瞬间,几乎把她吓晕过去。只见成百上千只老鼠把一条长大的眼镜蛇团团围住。它们吱吱嘎嘎地撕咬它,黑红的血液漫天飞溅。从此再没人敢轻易进入那黑暗的世界了。

那么问题来了。跪射俑是如何幸免于难的呢?当他从冷宫里被拯救出来的时候,厨师们还是不能明白个中精奥。

其实道理很简单。那天肆虐的老鼠将他的每一寸表面紧紧包裹,在他身上拼命撕咬。虽然由于他那迟钝的感觉,于常人来说的剧烈疼痛在他这儿不过是麻痒痒;但一想到他那英俊的脸庞即将面临毁容的危险,他就慌了。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用他那朦胧的视力,依稀瞥见了一只巨大的老鼠。他就在心里盘算,那一定是鼠中之王了。他感到机会来了。于是他用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努力地把散落在体内的零零星星的意志汇聚到脸上。吱——嘎——,他的脸艰难地晃了一下。

鼠王猝不及防,从他的额头上震了下来。但凭借丰富的沙场经验,它敏捷地把爪子扎进肌肉里,很快定了下来。两道深刻的裂纹穿过脸部肌肉向耳根的方向延伸。鼠王再次抬头的时候,斜刺里一排斑驳的光线从那扇小小的铁窗里照射进来。鼠王惊呆了:跪射俑的脸上竟然堆积了这么厚的谄媚!从一出生开始就憋了无数闷气的鼠王,虚荣心得到了从所未有的满足。

自此以后,跪射俑彻底安全了。老鼠们不仅没有给他制造更多的痛苦,反而对他优待有加。举例来说吧,有一次一条毒蛇独个儿盘着,盘累了,只是为了想要换个姿势舒活舒活筋骨,才环绕着跪射俑攀了上去。尽管已经小心翼翼地全面勘察了周边局势,但这条倒霉的毒蛇,在不到十五分钟内,就被老鼠大军啃成了一长串连珠炮。若是它死后有知,估计它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就祸从天降了呢。它永远不知道,为了跪射俑的安全,鼠王专门替它安排了哨兵。

当然,跪射俑被拯救到厨房里,并不是说他能帮到什么忙。要说帮忙,除了他那双握成空心状的手可以插柄菜刀或插根擀面棍(这些蒜末小忙无须他提供)之外,他就是个一锤定音的废物。相反,他那壮硕的身体倒是在这个本就逼仄的操作间里占据了太多的空间。不介意直白点儿说的话,厨师们之所以收留他,无非是因为他嘴角上神秘的一撇和脸上恰到好处的疤痕。

假如不对厨师们在酒楼里的悲惨境遇作一番简介的话,诸位大概对厨师们迷恋跪射俑的心理是很难理解的了。要知道,从四年前开业以来,酒楼的生意就没有萧条过。厨师们早上七点钟起床,准备各种食材。切菜,和面,绞肉,煲汤,杀鱼,煎蛋,剁羊鞭,等等等等;还有刻薄的厨师长时时刻刻盯着。到了十点钟左右,陆陆续续就有顾客光顾了。紧张而忙碌的一天正式开始。络绎不绝的客流使他们彻底放弃了闲侃的念想。虽然按照合同的规定,酒楼应该在十一点钟就要打烊的,但事实上过了子夜,才真正的人去楼空。

厨师们对此当然颇多抱怨,可是他们的上诉到了总管的层面就被打回来了。总管以其训练有素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确切地说,是“念服”)了他们,答应给他们提高待遇(尽管他们始终认为那是远远不够的),但终究没有把这些“小事儿”上报给日理万机的总经理。经过五六个回合的对抗,厨师们完全丧失了争取应得利益的斗志。意志薄弱的厨师选择了离开,新的厨师被招聘进来。新厨师虽然在起初无法适应高强度高密度的工作,但由于整个工作环境的疲软,也就自动取消了对工作体制的质疑。

一方面是拼了老命地干活,一方面是机械的工作带来的乏味。在这样的心理背景下,跪射俑的出现,无疑是一剂强心剂。和面的时候,面对着大山一般的麦粉,厨师的心里就像塞了一只兔子似的毛躁。不过要是看一眼跪射俑那猥琐的表情,再紧张的心理也释然了。若是在疲惫无力的时候,给跪射俑撒点面粉什么的,把他弄成个大白脸,这对于负面情绪的中和可是有着非比寻常的效果呀。同样,割羊肉也是让他们厌倦至极的事儿。偌大一个酒楼,每天至少要吃掉五十头羊。早先厨师长一往他们手里塞烤全羊订单,他们就压不住火,直往羊肚里吐唾沫。可是吐完唾沫以后,死羊仍是一副死样,没有任何反应。这又未免叫人感到无趣了。跪射俑的好处就在于,即使你把羊鞭塞到他嘴里,他也会一个劲儿地向你傻笑。

对于厨师们这样宠着跪射俑,厨师长向来是很不屑的。不过他的不屑,很快被跪射俑征服了。

别看厨师长在厨房里一派叱咤风云的气象,到了总管面前还得受尽委屈。

就说那天晚上,一个女顾客反映说她点的“虾扯蛋”,不仅是馊了的“虾”,而且是馊了的“蛋”。顾客气愤填膺,直接把盘子端到总管办公室。顾客说,要是这也算“虾扯蛋”的话,那简直就是“瞎扯淡”。总管端起盘子闻了闻,果然一股刺鼻的臭气。

厨师长默默地来到了办公室,按照惯例低着头先接受了总管长达十五分钟的训斥。训斥完了,他以为可以走了,因为这是遭遇多次投诉后总结出来的经验。可是等到他开门要撤的时候,顾客生气了。顾客认为厨师长完全没有道歉的诚意,因此原来已经被总管平息下来的火气重又燃了起来。在原来的基础上,她提的赔偿要求翻倍了。总管陪着笑脸一一答应下来。但所有的经济损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厨师长的头上。而且更可恶的是,厨师长被迫当场把“虾扯蛋”吃了。

那次可以说是厨师长工作以来受到的最大侮辱。他端着盘子回到了厨房。跪射俑滞重的意识察觉到厨师长进来了,而且这一次带着极大的怒气。他感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在厨师长把盘子扔进洗碗槽的一瞬间,他成功地向他拧了个鬼脸。厨师长的余光瞥见了这一幕,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把盘子扣在了他脸上。盘子啪的一声脆响,叮叮当当地碎了一地。趁着厨师长蹲下去捡拾瓷片的当口,跪射俑再次蓄积所有的能量,集中到眼睛上。等到厨师长站起来时,他就飞快地眨动眼皮,把睫毛上的青葱全抖落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更好地向厨师长暗送秋波,发起挑逗了。

厨师长当然知道这肯定是幻觉,但他还是哈哈大笑起来。这么个脸上被虾仁、鸡蛋和菜叶抹得花花绿绿的受气包,却始终不改笑容。望着他那令人恶心同时又令人酸爽的表情,他真想踹他一脚。

话又说回来,跪射俑对厨师长的鼓舞毕竟是强有力的。一个人若想要成功,就是吴王夫差的大便也是尝得的。厨师长想通了,不再生气了。在遭遇不公正对待而亟须发泄的时候,他第一个就想到了他。

而这一点对于钝感的跪射俑来说,可比厨师长对他的不屑一顾要强多了。

都说好日子终有到头之日。果然,大好局势的突变在两年前的夏天发生了。

当地旅游局接到游客的实名举报,说是在酒楼饭菜里吃到一颗老鼠的牙齿。消息一出,顿成爆炸新闻,酒楼没几日就遭到了全国的声讨。一时间,举报连连,应接不暇。有说吃到苍蝇的,有说吃到蟑螂的,有说吃到爬山虎尾巴的,甚至有说吃到蛇信子的。酒楼接受了旅游局专组人员的全面调查,也确实查到了不少问题,比如地下室的老鼠等,但却没有传言那样夸张。

如所预料,酒楼接到了停业整顿半年的通告。

重新开张后,生意就大不如前了。由于信誉的塌方,游客们再也不愿跨进门槛。为数不多的几个老顾客,也大抵是总经理的故友。他们深知总经理的人品,对于谣言有着天然的屏蔽能力。在长达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总经理谢绝了一切可有可无的饭局,甚至被迫中止了与一位沉鱼落雁的法国交际花奥黛特的暧昧关系(此为传闻,仅供参考),专注于恢复酒楼昔日的辉煌。不过,包括对酒楼的全面翻新,对卫生制度的不断完善,在新闻媒体、各大网站上的全面宣传,以及对全国重大的文娱赛事、公益事业的赞助,都没能扭转酒楼凋敝的命运。总经理一度想过放弃这棵摇摇欲折的摇钱树。

所幸,在他与买家即将达成转手协议的最后几天,局面出现了转机。

当时酒楼已把厨房改造成了透明厨房,并且将一面隔墙打通,使之径直贯穿到酒楼的进门口。路过的景区游客无须入内,就是在青石板街道上就可以远远地透过橱窗玻璃望见厨房里的工作环境。当然,那段时期即使厨房整得再干净,即使厨师的围裙再雪白,也很难博得游客的同情了。唯一能够引起游客注意的是放置在操作台上的跪射俑。跪射俑是被厨师长提拔到操作台上的。此前他只能被摆在地面上,对着有限的几个厨师逢迎。而厨师长之所以提拔他,是因为厨师长在厨房里总是背着手来回踱步。以他的身高,老要低头才能看清跪射俑微微下垂的脸,实在太累。还是放高一点吧。

就这样,跪射俑如愿以偿地被抬上了操作台。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透过玻璃窗,他可以用他那张充满魅力脸颊和那双充满魅力的眼睛很快俘获芸芸众生。不过好像上帝跟他开了个玩笑,因为他是背面朝外的。

早上,厨师长吃够了家中悍妇的气才来上的班。那悍妇自结婚以来就性欲旺盛。不论厨师长是否被整整一天的工作折腾得精疲力竭,只要她想来,那就必须得来。这中间不存在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厨师长头天夜里几乎被榨干,可是到了东方发白的时候,又被迫卷入战争。但这一次他不战而败了,虽然那不是他想要的结局。失败以后的厨师长被枕头驱赶到了客厅的沙发上,默默地忍受来自隔壁的絮絮叨叨碎碎念念以及间或嘹亮刺耳的咆哮。

终于,厨师长熬到了上班时间。他慌慌张张地逃到了酒楼。酒楼还没开张,透明橱窗上的卷帘门还关着。几个厨师虽然已经在厨房里等候了,但却丝毫没有开工的迹象。那个新来的厨师在白晃晃的灯光下,在砧板上剁着一条软塌塌的羊鞭。厨师长进来的时候,他正把羊鞭往跪射俑的嘴里塞。

看到这一幕,厨师长几乎气炸了。那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象征——或者诅咒。他甩手一个耳光打在新厨师的脸上。不过新厨师不愧是新厨师,眼疾脚快,膝盖一蹲,就躲闪了过去。因此厨师长的耳光实际上落在了跪射俑的脸上。跪射俑趁机把脸部肌肉一紧,硬生生地把厨师长弹了回去。厨师长定了定,再去看那跪射俑。跪射俑努力冲他扮了个鬼脸,活活把厨师长气个半死。只听咣的一声,厨师长抱起跪射俑,将他的身体转了过去。那是厨师们第一次知道厨师长还有这么厉害的绝活。

开张时间到了。橱窗的卷帘门打开,早晨的阳光从青石板街道对面的屋顶上泼洒进来,几乎把整个厨房浇透了。街上游客把漫不经心的目光向厨房里聚焦的时候,厨师们还以为厨房里发生了什么事儿呢。但他们左顾右盼,却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当他们明白游客是被正脸朝外的跪射俑所吸引的时候,酒楼的玄关上已经密密匝匝地挤满了人。厨师们是不会理解的,为了等待这一刻,跪射俑从车厢里把自己摔下来后,在阴暗的角落苦苦等待了三年。在这三年里,他一丝不苟地装了多好次孙子,扮了多少次奴才,简直是一刻也不敢放松。

厨房一度陷入黑暗,只有少量的阳光穿过游客头顶的玻璃照射进来。透过黯淡的玻璃,厨师们望见对面的游客眼中闪烁着可怕的陶醉。

再没有什么比一个无所求的马屁精更让人热血沸腾的了。

跪射俑深知人性的弱点,因而倍加珍惜自己的才华。从厨房里被总管晋升出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光明的未来在等待着他。早先他完全不愿意跟他的战友并列,因为那时候的他比之他们见不出任何特异之处。不过现在的情况却迥异于前了。他急切地想要被安置在他们的身边,这样无形之中他就能获取更多的关注和同情。

命运带给他的第一次机遇是电梯口。当时电梯口的左边已经摆了一尊军吏俑,摆在右边的则是一个垃圾桶。垃圾桶的上面还摆了一盆嫩黄色的雏菊。这些装饰艺术对于酒楼的最初设计者而言,已是一件了不起的杰作了。可是进进出出的顾客却毫不买账。对他们来说,那都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了。他们从来不会因为雏菊的鲜艳,垃圾桶的便利,军吏俑的惟妙惟肖而对酒楼多一分好感。

垃圾桶和花盆被跪射俑替换了。上上下下的顾客渐渐地在电梯口有了更多的逗留。

如果这就是跪射俑奋斗多年想要的结果,那还不如当年不要摔成残疾呢。况且,现在虽然比起其他军吏俑,他有了更高的地位,但是按照形势来推测的话,迟早有一天,顾客们会对他腻烦的。

被人冷落是跪射俑所不能忍受的,小康生活是跪射俑所不能满足的,必须得想方设法改变现有的局面。

某天下午,一个醉醺醺的食客从楼上下来买单。电梯门打开的时候,跪射俑用微微张开的嘴巴将他吸引住了。在食客看来,这么一个黑乎乎的小孔,空在那里总觉得令人难受。于是他从兜里取了一根烟倒塞进他嘴里。买完单回来,食客惊讶地发现那根烟的烟嘴摆正了。他醒了醒脑袋,知道自己喝高了,因此也没在意。他用打火机给烟点上,然后准备要走。不料这时候那烟忽然明晃晃地红了一下,随后从他的鼻孔里射出两道白烟。

各种版本的传奇在网上迅速流传,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跪射俑了。有的人相信,有的人怀疑。不过这些都不打紧,重要的是酒楼的生意更火了。

精明的总管敏锐地意识到跪射俑有着某种神秘的魅力。

因此两周之后,跪射俑的命运又迎来了一次重大的机遇。这一次,他被升迁到了大堂西北角的一棵蟠龙柱旁。大堂里有五棵蟠龙柱,分别位于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和正中央。在跪射俑进驻之前,每棵蟠龙柱边都摆了一尊军吏俑。根据总管的长期观察发现,东南角柱子旁的位置最受欢迎。每次有顾客来电预定时,开场第一句话就是“东南还有座吗”。要是说有,对方就会急着说“我要了”,然后又很不放心地补充一句“不能给别人了噢”。要是说没有呢,对方甚至有可能会很不客气地把电话挂掉。总管仔细分析其中的缘由,最后认为东南一带受到热烈欢迎,一方面固然是清静幽雅,更重要的原因是开阔敞亮。

这两点优势搁在大堂西北角就荡然无存了。因此坐在这一带的顾客,要么就是预定太晚了,要么就是对位置不那么讲究的。

要不怎么说跪射俑厉害呢?进驻才两天,他就彻底改变了固有的格局。顾客们但凡是要预定,就必然以跪射俑为圆心,一圈一圈地向外问出去。问到后来,他们发现原先抢着要的东南角竟然变成了最不受待见的区域。坐在这里的顾客,一边饮着毫无味道的酒,一边眼巴巴地遥望着斜对面。若是一对情侣坐在这样的位置,想要推动恋情的进程,只怕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这当然只是一种猜想,不过很快被随后发生的事故给证实了。

当时女生南面坐,男生北面坐,因此二者中只有男生看得见左前方的跪射俑。这对已经在一起两年的大学生情侣,是第一次一起出来过生日。除去两份牛排、两份饮料、一份蔬菜沙拉、一份意大利面外,他们还订了一盒精致的蛋糕。女生一边点燃蜡烛,一边凝望男生。璀璨的阳光透过落地幕墙照射进来,打在男生英俊的脸颊上,把他那颗黑痣映得更加透明而富有立体感。她沉醉在那颗黑痣上不能自拔,以至于浑然没有察觉到男生正好侧着脸被斜对面的跪射俑俘虏了注意力。

显然,女生并没有察觉到男生的走神。她自顾自地隔着方桌把火焰般的嘴唇凑过去,徐徐地凑过去。她闭上水灵灵的眼睛,甘愿被那人生的初吻摄去全部的魂魄。当她的嘴唇感受到他那颗黑痣上的毫毛时,她忽然感到胸口滚烫滚烫的。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识地用手在衣襟上抹了抹。若是不抹也就罢了,一抹之下,她那细嫩的小手像被针扎了似的弹了回来。她低头一看,天哪,衣襟上的花穗着火了。

总管追究事故起因的那个夜晚,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即便多年以后让他再来回忆,相信他也能把事件的始末一五一十地描述出来。那天他把所有大堂里的员工都召集到大堂。他让他们按照固有的顺序列好方阵。他让他们立正。他让他们稍息。他让他们向前看齐。他让他们向左看齐。他让他们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他让他们从第一个开始描述,事故发生的那段时间,他们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于是员工们开始汇报了。第一个员工说他正在给两位顾客点餐。这两位顾客在大堂的西南角,由于中间恰好隔着一棵蟠龙柱,挡住了他的视线,因此不知道东南角的情况。第二个员工说她那时正在收拾一张桌子。而听到尖叫的那一刻,她正好推着餐后的碗盘向厨房里走去。第三个员工说她当时一心一意地为顾客添加高汤。由于角度的关系,从东到南的九十度弧形区域是她无法克服的盲区。第四个员工说他当时在茶水区。虽然大堂的各个蟠龙柱上明确写着“茶水自助”的字样,但他很倒霉地遇到了一个刁蛮的女顾客。那个女顾客非要他代为倒茶不可。事故发生的那一刹那,他的茶杯从手中脱落。“袜子现在还湿着呢。”他不无委屈地说。

轮到第五个员工说了。但是他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总管追问他到底在干什么。他下意识地把细小的眼睛向第六个员工瞅了瞅。第六个员工脸上刷的一下飞红。总管忽然明白了,原来这俩趁上班的时间忙着谈恋爱呢。谈恋爱的人怎么能看到别人的谈恋爱呢?总管用手一会儿指指男方的胸口,一会儿指指女方的鼻尖。两个年轻的员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惭地抬不起头来。

这是一个方形的酒楼,上下共五层,中间是一口宽阔而深邃的天井,天井的顶部是玻璃罩。每层楼朝向天井的方向是一条环形的廊道。由于酒楼已经打烊,所有的顾客和大部分的员工都已散去。酒楼里异常寂静。总管环绕着六个员工踱了十来圈,才说出了他早已想好的决定。这个决定如此刻薄,以至于引起了员工们的一片哗然。

总管早知会有这样的局面,默默地等他们嘀咕了好一阵,然后在他们议论气浪降落的时候,突然喝道:“闭嘴”。他的声音在天井和楼层之间来回荡漾,就像他的威严来回荡漾。他以为他的发火起作用了,正要散会呢,一个更加严厉的声音从某个方向传来。那声音虽然没有听清楚,但大概是这样的:“你才闭嘴。”大家不约而同地循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在西北角的蟠龙柱边赫然摆着跪射俑。

所有人都吓傻了。只见好端端一个陶俑,脸部肌肉竟然发生了微微的颤动,上下嘴唇缓慢地开合。

由于早先制作的时候,陶工就没有给他安装牙齿和舌头,因此从他空荡荡的嘴里发出来的声音非常含混。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听懂了他的话。

“是我的错,不是他们的错。”跪射俑说。

总经理踏进会议室的时候,酒楼的所有员工已经被召集起来开过大会了。从他们疲倦的脸色上看,他们大概已经商讨了很久。不过,总经理出现在出席台上时,昂扬向上的精神噼里啪啦地重新在他们身上爆裂出来。讨论得怎么样了?总经理把打湿了的公文包放在桌子上,水珠沿着桌面向外流淌。他坐了下来,同时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南方湿冷的天气他还是没能适应过来,椅子上冰得像着了火。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以为他还在北方的暖气室里呢。

总管开始娓娓地叙说经过一个半小时的商讨成果。他们认为应该举办一场大型的“兵马俑展”,为酒楼打造一个全新的品牌。这个大品牌对于酒楼的长远发展,其意义是不言自明的。

总经理离开座位,背着手在主席台后面来回踱了几轮方步,忽然停下来,郑重其事地宣布:“就这么办。”

若是常规的展览也就罢了,一尊“会说会笑的跪射俑”,却要上哪儿找去?早在活动开始之前,社会上就已经有了诸多离奇的传闻。其中有两个传闻最为人周知。

第一个传闻是这么说的:当年秦始皇用于殉葬的根本不是陶俑,而是真人真马。这些可怜的奴隶和牲畜身体上被涂了某种至今还是未解之谜的特殊釉质后,是可以做到防火的。而后,他们被活活扔进了窑里烧制。出炉以后的他们,就是如今兵马俑的样子了。酒楼里的跪射俑,之所以会说会笑,显然是典型的还没烧透者。

第二个传闻是这么说的:其实世上每一件事物都有属于他自己的生命和意志,只是它们的所思所想所说,与人类不在同一个系统。他们彼此之间的沟通在语言的层面遭遇了鸿沟。鸿沟如此宽阔,以至于自以为是的人类不但丧失了深入探究它们的毅力,而且丧失了应有的兴趣。但事实上,某些事物由于特别颖异的智慧,在与人类的长期接触中,习得了人类的情感和表达方式。比如跪射俑。

传闻总是说得煞有介事,而且在自来善于造谣传谣的国人口中,增添了越来越多的细节。也因此,展览在开始之前就已闹得满城风雨。谁都希望借此机会验证奇迹的存在。

不过大家都清楚,这些传闻都无非是幌子罢了,真相中的真相,是谁也不好意思说破的。

可恨的是,展览失败了。

展览的失败倒不是因为活动在筹划上出了什么纰漏。相反,筹划天衣无缝,毫无瑕疵。甚至在前段的文艺演出上,现场气氛还非常热烈。主办方特别邀请了省内的文化名流、考古专家、商界精英助阵,特别邀请了本土著名的歌星助唱,特别邀请了省城音乐学院的专业舞蹈队助舞,特别邀请了专业的杂技演员助威。此外,他们还成功地把本市籍著名的世界围棋冠军请来助兴了。

观众们至今不会忘记那个美妙又痛苦的夜晚。

观众们坐在各层廊道上向舞台眺望。舞台从天井的地面搭起,架到二楼栏杆的高度。坐在二楼的特邀嘉宾能够非常清晰地看见舞台上的细部。为了方便三楼、四楼、五楼的观众也能有很好的观看体验,主办方细心地在每层楼的四边各吊一个大屏电视机,用于实时直播。

可惜隐秘的愿望在长达两个小时的文艺演出后破灭了。

他们日思夜想的跪射俑连同其他二十四尊军吏俑一起被搬上了舞台。当工作人员徐徐挑开罩在跪射俑身上的红绸布时,他们的心脏都是绷紧的。一个上了色的栩栩如生的跪射俑,从鞋帮,到脚踝,到膝盖,到腹部,到肩膀,一寸一寸地裸露出来。整座酒楼寂静得仿佛是荒郊野外的一座大型坟墓。当跪射俑的脸部露出来的那一刻,观众们全都站了起来,欢呼,尖叫,喝彩,鼓掌,酒楼好像着了火似的。

沸腾复又平息下来,因为跪射俑的表情与其他军吏俑毫无二致。那种批量的庄严,那种批量的肃穆,那种批量的凝重。被欺骗的感觉,让所有人(包括主办方在内)都很难受。他们诅咒,谩骂,拿香蕉皮或落花生向舞台砸去。

跪射俑不为所动,自始至终紧闭双眼,不出一声。

总管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总经理正斜靠在沙发上努力地吸烟。

这次事故比之上次的“饭菜不净事件”严重多了。它不仅让酒楼在商界留下了大笑柄,而且给世人留下了极臭的印象。就目前而言,他知道事故带来的直接经济损失已经远超上次的十倍,这还不包括近日股东的撤股,股价的下跌,以及相关合作项目的告吹。在这危难时刻,如果不采取及时有效的公关和弥补措施,只怕不日就要面临歇菜的下场了。

总管对这一切都很清楚。那天晚上汇演结束,酒楼空荡荡的,总经理居然破天荒地没有批评他,而只是给他撂下一句话就走了。“你看着办吧,三天内给我答复。”总经理好像是这么说的。这句话虽然说得安静而平和,但听起来却是冷飕飕的。连日来,总管怎么也想不出挽救的办法。眼看着期限将至,他焦虑得整整一天吃不下饭。

转机是昨天晚上发生的。当时已经打烊(虽然事实上一整天都无人光顾)。总管一边抽着烟,一边在一楼的大堂里,围着方形的天井绕圈圈。可是除了更深一层的烦躁和混乱,抽烟和绕圈圈什么也不能带给他。总管抬头望了望天井中还没拆掉的舞台支架,心想说到底都是被那个狗日的跪射俑害的。

跪射俑又怎么能害他呢?如果说那天晚上他听到跪射俑开口说话只是个幻觉的话,那么那次他带总经理去验证跪射俑的特异功能,也是个幻觉吗?就算这些都是幻觉罢,难道连他那迷人的笑容也是幻觉吗?如果这一切都是幻觉,那么厨师们竟然被欺骗了整整三年?对了,还有来来往往不知名的顾客。当跪射俑被搬到电梯口时,或者被挪到西北角的蟠龙柱边时,顾客们对它确实是青眼有加的。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跪射俑本来就没有媚笑,一切都是虚幻的,一切都是人类自己的心理在作怪?而它之所以能够引起别人的关注,只是因为其他军吏俑都是直立的,唯独它是跪着的?好你个跪射俑,不愧是跪—射—俑!

这一省悟让总管想想都心里发抖。为了验证事实的真相,他特意冲到地下室(当时跪射俑再次被打入冷宫),把跪射俑拖了出来。借着门口昏暗的灯光,他望见跪射俑的身上还是花花绿绿的。在没有得到领导指示之前,谁也不敢轻易把他身上的颜料刷干净。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总管欣喜若狂。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做梦的时候,他还一个劲儿地念叨着:有救了。

“天子驾六?”

总经理把还没抽完的烟蒂一脚踩灭了,从沙发上跳将起来。这么多年来,总管从来没有看见总经理在任何事情面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总经理走到总管面前,仔细端详他的表情。足足盯了三分钟后,总经理脸上怀疑和嘲笑的表情渐渐褪去,继之以信任和信心。

最后,总经理在总管的带领下,再次打开了地下室的门。开门的瞬间,从对面小铁窗里射入的阳光,就像一把箭镞,穿过冻结的黑暗,直逼而来。地上的老鼠吱吱嘎嘎,摩肩接踵,成山成海,正在中央广场上开大会。一听到动静,它们顿时散了黄,向四面八方狂奔而去。混乱的局面好一阵才得以平静下来。总经理走进这个陌生的小黑屋,来到了跪射俑的旁边。跪射俑虽然是单膝跪地的,但高度大约在他胸口的位置。他正要对他说话的时候,眼前的景象把他惊呆了。

跪射俑眉头紧皱,脸上青筋暴胀,艰难地伸直膝盖,站了起来。他那宽阔的肩膀,几乎完全挡住了小铁窗的光线,以至于总经理的眼睛被罩上了一层黑幕。

总经理坐在一楼后面的监控室里观察各个楼层的动态。

这一次他在宣传上的投入不仅耗尽了酒楼的所有财力,而且还投入了大半个人资产。若是这次“兵马俑展”成功了,那么酒楼将从巨大的经济危机中彻底翻身。若是失败了,那么等待他的,很有可能是商业生命的一蹶不振。

不过对于这场活动,总经理还是充满信心的,因为他看穿了跪射俑的隐秘心理。自从被打入冷宫后,跪射俑残余的个人意志一直在蓬勃生长。他通过卑劣的手段,从阴影里走到阳光下。现在,他要跟总经理叫板了。他要求总经理把其他二十四尊(外加一尊后来加订的)军吏俑全部运到工厂回炉再造。他要求把这些同胞们烧成六匹骏马。他要求骑着它们出现在世人的面前。除此之外,他还有个更过分的要求,那就是让总经理当他的御用马夫,替他赶马。

在总经理看来,跪射俑提的所有要求,简直是疯狂,尤其最后一条。

不过最后,总经理还是答应了。

从监控视频上看,这次在宣传上所做的努力还是非常成功的。酒楼的上上下下都塞满了游客。他们在各个角落里焦虑地议论着,交谈着,神情里仍然有抹不去的质疑。看来,当初酒楼在公众号上投放的《跪射俑站起来啦》的小视频以及《天子驾六》的活动预告,由于上次的重大事故,依然背负着广泛的信誉危机的包袱。但是这一次可真不一样了。只要总经理愿意委屈自己,一切不可能的事情都将会变成铁铮铮的事实。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知了的鸣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高低错落,忽远忽近,令人厌烦。还有从门窗外面飞进来的麻雀。它们有的在地面上跳跃着寻找食物,有的则扑扇翅膀在天井中央抟旋。热浪在密密麻麻的游客中间推动,即使中央空调把温度调得再低也无济于事。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他们已经熬了整整两个小时。他们相互开着苦涩的玩笑,打趣说恐怕还要再熬三个小时。

不过,三十分钟后,一楼北面临时搭建的营帐发生了骚动。

随着拉链嘶啦啦的尖响,营帐的帆布和顶盖被撤去了。透过稀疏的钢架,游客们能够依稀望见里面的情形。那是六匹紧实而壮硕的御马。如果不考虑动静的话,它们的颜色、马鬃、牙齿、眼睛、肌肉,一切都是那样的逼真,逼真得令人发毛。所幸御马的脚下垫了一块装着滑轮的大衬板,这在相当程度上削弱了逼真带给人的心理冲击。

御马后面拖着一辆装饰豪华的乘舆,乘舆的门上挂着一排珠光宝气的门帘。但观众并不关心这些,他们所关心的是乘舆旁边的跪射俑。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人们怎么也看不出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俑中猥琐男”。相反,从他那黑红的脸庞上,游客们看出了咄咄逼人的威严。

真正引起酒楼震动的时候来了。

总管举起话筒,清了清嗓子,宣布:“有请跪射俑先生起立。”他的声音从五个楼层的六十个音箱里炸开来,在天井中央汇成一股令人发抖的能量。跪射俑果然站起来了。

“有请跪射俑先生上车。”总管接着喊。站在总管旁边的总经理,西装革履,穿戴整齐,这时候听到口令,便走上前去,把跪射俑扶上了车。

“有请跪射俑先生落座。”总管按部就班地发出指令。但这一次跪射俑没等他发话,就坐了下去。

这一点程序上的不对称,让很多人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总管愣了一下,才道:“请总经理为跪射俑先生驾马。”

总经理站在乘舆上,左手拽住缰绳,右手握住马鞭,凌空一声霹雳,作势向马屁股打去。与此同时,监控室里的操作人员摁下了开关,御马下面的滑轮也随之缓缓移动。

乘舆动了。

马车沿着天井绕了两圈,又惊又喜的观众才想起来要鼓掌。于是他们陆陆续续地鼓起掌来。

酒楼里欢声沸腾。这惊异的气氛很快把酒楼外面的游客也吸引住了。他们不顾安保人员的劝阻,纷纷跨过闸机向里面拥挤。

表演结束。总管对着话筒请跪射俑先生下车。

总经理放下马鞭,要扶跪射俑,但是后者岿然不动。总经理抬头望了望他,被吓得险些摔下了车。有生以来,他从没见过威严如斯之人。他感到从他眼睛里放射出来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立即将他内心的骄傲击垮了。“继续赶马。”跪射俑发出模糊不清的指令,但总经理却听得很明白。总经理重新坐好,凌空一鞭抽在马屁股上。一道猩红的血痕割开眼帘。

准备离开的观众们,感觉不对劲,纷纷回到原位观望。

马车绕着天井又跑了两圈,越跑越快,总经理受到鼓舞,迷狂一般越抽越狠。强烈的白光从天井顶部的玻璃照射下来,打出一根大血柱。忽然咣当一声,御马踢开滑轮板,跳了下来。观众们只顾着尖叫,拍照,摄影,发朋友圈,但没有人想到要报警。

没过多久,天子驾六甩出了圆周路线,笔直地冲向透明厨房。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厨师们就已死的死,伤的伤,一片狼藉。还有那根没剁完的羊鞭,也被车轮轧扁了。

天子驾六撞开玻璃门,冲到了街面上,踩着青石板砖嘚嘚嘚地跑着。午后的阳光史无前例的明亮。人们的眼前白晃晃的,很多事物看不清楚。

在千篇一律的古街上,能够看到一驾如此逼真的秦朝马车,诚可谓是踩了狗屎运。况且马和人都训练得那样到位,俨然一派大型古装剧的气象。也不知道是哪家酒店的,竟然不惜血本搞出这么个噱头来。游客们嘻嘻哈哈地戏谑着。

游客的不敬显然激怒了天子。御马奉天承运,把头一甩,沿着街边狂奔了一百米,当场撞死三个游客。鲜血泼洒在石砖、墙壁和店铺门口的台阶上。明亮的阳光把它们炙烤成黑色的血块,刺鼻的腥臭在步行街上弥漫。欢乐的气氛冷却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恐惧和颤栗。

坐在颠簸的龙辇里,天子轻轻拨开车帘,露出他那剑眉倒竖的威严面孔。

“秦始皇!看,秦始皇!”响起一个孩子的声音。

这声音起初只是交头接耳地传播着,将信将疑地传播着,可是后来不知道谁的嗓门一大,叫了起来:“秦始皇啊!真的是秦始皇!”

一时间,所有的疑虑都被打消了。整条步行街陷入了可怕的寂静。没有人知道在21世纪遇到了皇帝该怎么办?他们完全愣住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跪了下来,他的老伴儿也跪了下来,带二老来旅游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们,也被老人家扯着衣角,跪了下来。

一大片一大片的游客都跪了下来。

整条步行街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商家游客,都跪了下来。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山呼。

天子从龙辇里站出来,把两手交在背后,昂首挺胸,遥望远方,微笑着点点头。

步行街的尽头是一条公路。三个工人正在维修下水道。他们察觉到步行街上的异动后,连窨井盖也来不及推回去,就四散逃开了。

亢奋不减的六匹御马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跳过去的,但右边的那匹骖马偏偏一头扑了进去。

天子从乘舆上飞出去,在一根废弃的电线杆上撞了个大马趴。濒临死亡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回炉再造的二十四尊军吏俑,其中有一尊是为了填补他的空缺而增订的。这尊已经完全丧失意志的新俑,当然蠢得要死,但怎么会偏偏铸在了马腿上呢?不过,就算弄清这一切,也没有意义了。

满脸血污的总经理爬到电线杆处,想要扶起天子时,后者的头颅像个台球似的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总经理将头颅抱回酒楼的过程中,天子用尽最后一滴意志冲他射了个媚眼。

猜你喜欢
厨师长酒楼总经理
小小说二题
一个合格的厨师长必须做到这六点
到酒楼就餐车辆被盗,谁该为此负责
味儿
酒楼失火案
原来如此
假装远离你的下属
假装远离你的下属
北京重庆三峡酒楼创新菜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