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之河中打捞生存的证据
——简评老贺《这个世界我照单全收(组诗)》

2019-11-13 08:04思不群
天津诗人 2019年1期
关键词:之河伤口证据

思不群

诗是一种见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诗歌写作就是留下生存的证据。因此海子才在《传说》中写道:“为你们的生存作证,是他的义务,是诗的良心。”在载沉载浮的时间之河中,那些惊呼和暗叫,那些欣喜与悲伤,它们被浪头挟裹着翻滚而去,只有沉落在诗歌的岩洞中,才容我们反躬细看,擦亮我们的生存。老贺的这组诗歌《这个世界我照单全收》,正如它的标题所昭示的,他是以一种开放的姿态来进入生活,让那些迎风而来的琐屑撞入满怀;同时又以沉潜的笔墨来点化、催化,让它们化作心底一股倔强的暗流,不绝如缕。

对时间流逝的感叹是诗歌的永恒主题之一,孔子曾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但对于当代诗人来说,更为重大的事件并不是时间的急遽而逝,而是这只四面镂空的篮子,总也兜不住我们的心事,那些漏泄而去的我们再也无从把捉。相对于现世之河,时间之河有着一副虚幻的面孔。你无从把握,无从留存,合拢双手也不能掬起一捧。诗人发现,根本的问题,在于我们已经不知如何走近此在的生活:我们试图靠近,却总是远离;我们想描摹自己的脸庞,却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当我们站在这条河流里,回过头来打量我们的生存,生活本身也露出了虚无的面目。“对我而言,/……/下雨必定是另一条街的事/但另一条街道早已拆迁”(《天空是一种失传的鸟叫》)。在个体的现实空间里,雨总是下不到“此处”,它只能在“另一条街”,在另一个人的头顶,而当我们去寻找另一条街另一个人,它(他)却可能早已不在那里。对于诗人而言,时间问题就是对自我的认识,就是对生存证据的寻找。但“我”与“我在”之间总是错位,如同剧烈的地壳板块运动,摧枯拉朽,摧毁了试图建立内心图景的努力。站在漂浮的大陆上,诗人“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当他躲进街头,“喝一杯咖啡,里面弥漫着集体主义的花香”(《天空是一种失传的鸟叫》)。这是另一种错位,“集体主义的花香”是这里的“特产”,那些自愿让渡的自我在闹哄哄的热烈投诚和叽叽喳喳的相互呼应中,翻覆转换出新的时间和天空,形成一种拒绝和阻隔。而诗人作为“他者”,站在另一块大陆上,“我变成了一种/陌生的鸟叫”(《天空是一种失传的鸟叫》)。“陌生”是这个时代的精神勋章和辨识符,它和新鲜如梨的月亮一样,独自占有一面高远的夜空。“陌生人”抛弃了一切他者词语的进贡物,葆有自己秘密的精神探险术,以自绝于万物的姿态,独自挺进精神的无人区,在汉语的古老河流里,开始没有尽头的漂泊。他漂泊得越远,就越靠近源头,越能清晰地听见回声,“漂泊 只在漂泊里消逝”,当他从“汉语的牙缝中/挤出荒草……/词根陷进胃里”(《烟花孤城》),久远的记忆在他的体内反刍、翻转,一举拱开了生存之门,史前的洪水破门而入:

于是就有无数条街道追赶我

它们纷纷点燃身上的树木

照亮了每一个可疑的词语

并让我交出生活的证据

(《天空是一种失传的鸟叫》)

其实诗人一无所有,他有的只是时间之河流淌而去后留下的水渍,只有时间如雪白茫茫落下又消失不见,而在这雪盖之下,是我们隐秘不喧的生活。时间没顶,雪盖没顶,我们被生存一次次装满,而至今我们仍然如一具皮囊,空空如也。“下雪必定是发生在内心的/一项重要事件!”(《今天,在早起的人心中下了一场雪》)尘世之雪早已停歇,而内心之雪仍在纷纷扬扬,不安、躁乱地堆积,一层雪,一层灯下的摇摆心事;一层雪,一层经年的酒中歌吟。沿着时间的标尺层层码上去,那就是生活的墙垛,我们总在那门口时时探望。

当我们扒开层层堆积之雪,努力去寻找与思索生存的证据时,这就从诗人的胸膛上打开了新的伤口:“我是个被伤口经常梦到的人/时间是一种眩晕”(《时间是一种眩晕》)。道成肉身。当肉身粒子被抛入亘古无垠的漩涡中,如飞蓬流转,在眩晕的高速飞旋中,人必定会叫出他内心深处的呼喊。这是出神状态,类似于一种精神的沉醉。“我只记得九十九次沉醉/九十九碗孟婆醒酒汤/九十九次白日梦升起时”,身体变轻,如帆迎风扬起,就要飞越九天。但又不仅如此。当他从高高的半空

下看,在生老病死的土地上,他又从千万人身上看见了自己:

谁为谁押送着麦子并扯起经幡

谁为谁守候着喑哑并敲打钟声

谁是谁的梦魇

谁是谁的挽歌

(《黄昏时,一辆马车顺利地通过了空空的别离》)

视角的转变,人我关系的互换,使诗人陡然获得了神性的权利,将自己放大到宇宙那么大,一人化身千万,万人集于一身,他情愿以一己之肉身通过生死之界,并在生存的石砧上忍受那极度强烈的捶打与蒸晒。唯有通过忍受,他才能在灵光一现之间,接通天地和人世的密码,写下生存之痛。在此一被选中的时刻,他无所逃避:

所以,我们还要在暗中喝

在敌人虚构的阴影里喝

在情人柔软的红晕里喝

在桃林深处的江湖里喝

在山高水长的谪贬里喝

在沉入大海的家书里喝

(《苍山云雨》)

读至此处,我们没有理由不会想起保罗·策兰的那首《死亡赋格》,他写道: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傍晚喝

我们中午早上喝我们夜里喝

我们喝呀喝

我们在空中掘墓躺着挺宽敞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写信

他写信当暮色降临德国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他写信走出屋星光闪烁他吹口哨召回猎犬

他吹口哨召来他的犹太人掘墓

他命令我们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早上中午喝我们傍晚喝

我们喝呀喝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写信

他写信当暮色降临德国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你灰发的舒拉密兹我们在空中掘墓躺着挺宽敞

(北岛译)

诗歌的真义在于它通过文字秘传的心理信息,超越一己之情,上升为天下情怀,打通了众人内心的阻隔,形成强大的精神共鸣。不仅如此,这两首诗都以人类主体精神的高扬形成对死亡和历史虚无感的蔑视,达到对人类自身的肯定。这种肯定因其反复的宣誓,似乎有一种癫狂与迷醉的味道。但是不要忘记它敞开在一道伤口面前,“我是个被伤口经常梦到的人”。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在“时间的眩晕”里,“伤口”作为一种新的敞开,打开了进入生活的崭新通道,它鲜亮如刀,上面不仅有惊慌的面容,也有太阳的光辉,召唤众人以裸足走过荆棘之途,奔赴那远方之地。这“伤口”更是作为一种唤醒,它无从缝合,要求诗人时刻以疼痛保持现实的清醒,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裸露在生存面前,测度当下的冷热,向世人贡献出独有的体悟。

湘江北流,长江东去,时间之河不舍昼夜。在时间之河中辛劳打捞的诗人,握住的只是一只“空杯”,“照不见自己的孤独,在空镜里/梳理一条河水”(《妙有空巢》)。这几乎是自古以来诗人的命运,这份打捞的工作类似一种无期的徒劳之功,“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亘古一页,这是诗人写下的虚妄之书。但虚妄本身将会证明虚妄的价值。所以面对着“万古昂贵之虚无”,诗人的工作有如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他的命运,他的劳作,因其悲壮,而成为某一历史时刻人类共同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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