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

2019-11-13 19:23
山东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决明子麻袋丁丁

安 宁

棉花

麦子收完后,母亲总会多留出两亩地来,种上棉花。除了卖后补贴家用,母亲还会每年攒上一些好的棉花,去了棉籽,弹成棉被,而后装入塑料袋子里,作为姐姐的嫁妆。那时姐姐也就十几岁吧,离出嫁还遥遥无期,可是在母亲的感觉里,似乎姐姐明天就要带着簇新的棉被,离家嫁人了。

我们小孩子对种棉花毫无兴趣,所以在棉花开花以前的时光,打药,捉虫,劈杈子,浇地,都跟我们无关。即便是花朵开了,那白的红的花朵,也顶多让我们奔跑在田间地头的时候,觉得乡下是美的。当然会有臭美的女孩子,随便采下一朵花来,戴在耳畔,并在招摇过市的时候,引来人的笑声。那戴花的女孩子浑然不觉,人家却都说她太“二”,好像棉花根本就不是用来戴的,而是专供棉铃虫啊棉蚜虫啊地老虎啊等等寄生的巢穴,所以那女孩子耳朵上戴的自然便不再是花,而是一堆滚来滚去的小虫子。

村里一个外号二蛋的傻乎乎的小男生,喜欢上邻村的小女生,一时紧张,采了几朵带着棉花桃子的花朵,在放学路上,送给了喜欢的女生。结局当然是换来一通嘲笑,小女生到处宣扬,二蛋发花痴了,还是发的棉花的花痴。于是我们再次见到二蛋,便拦住他问,究竟摘的谁家的棉花,二蛋不肯说,我们便不放他走。二蛋狗急跳墙,从某个人的胳膊底下,嗖一声钻了出去。我们在后面哈哈大笑,并随口扔给二蛋一个外号:采花大盗。

大约,相比起漫山遍野的雪白色的棉花,棉花的花朵,实在是太庸常了,它们远不如苹果桃子杏树的花朵芬芳飘逸,也不如家养的月季海棠那样灵动美好,所以很少会有人关注它们白色黄色胭脂红的花朵,更不会心醉神迷地弯腰,俯身在其上,嗅一嗅那花朵的芳香。和母亲一样的女人们,只顾着穿梭在棉花地里,捕捉着那些隐匿的虫子,或者毫不留情地将多余的争夺养分的花朵,给采下来,并随手扔在脚下的垄沟里。而我们小孩子,当然更不会珍惜它们,好像它们是随处可见的野花。哦不,它们哪有野花的漂亮呢,野花是可以入梦的花朵,而棉花,完全是跟农药化肥棉铃虫们,联系在一起的。也只有那个叫二蛋的家伙,才会浪漫地突发奇想,将棉花当成一束花,送给暗恋的女孩。

等到棉花上挂满了桃子,秋天的阳光再热烈一些,距离颇具规模的拾棉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先是棉桃上裂开了一个小缝,白色的棉花从里面慢慢探出头来,它们一个一个湿漉漉的,像是刚刚降生到这个世间的小动物,羽毛未干,无法飞翔。看到它们在坚硬的壳里,蜷缩成一团,很难想象再过一段时间,它们会如云朵一样,从壳里柔软地流泻出来,然后整个村子都变成了白色,人穿行在棉花地里,就像飘在天空上一样。

在拾棉花以前,母亲会专门将化肥袋子剪去一截,而后在两边各系一段绳子,绳子是扎在腰上的,这样人就会方便腾出手来,一边摘棉花,一边将摘出的棉花随手扔进腰前的袋子里。等到袋子满了,人也跟孕妇一样觉得重了,就可以解下绳子,将棉花倒入大麻袋里,并用力地按结实。

拾棉花都是全家出动的,不,应该是全村出动。但凡有棉花的人家,只要棉花开了,就会尽早地拾上一遍,怕一场秋雨落下,已经流淌出来的棉花,也被打湿了,捂上几天,就发了霉,卖不出好价钱,白白辛苦了大半年。女人们拾棉花用的是手,但嘴却永远都不会闲着。总是努力伸长了脖子,跟邻居地里的女人扯一下午的闲话。否则这机械的捡拾棉花的时间,可真是难打发。她们又不会像我们小孩子,可以借拾棉花的机会,抬头看天空上飘来飘去的好看的云朵。那云朵一会像一匹马,一会像一只狗,一会又像飞翔的仙鹤,或者绽放的花朵。我和姐姐还会热烈地讨论天上究竟有什么东西,是不是真的住着神仙呢?那些神仙盖的被子,也是棉花做的吗?还是他们根本就不需要这些笨重的棉服,每天都是衣裙飘飘,笙歌燕舞,自在逍遥?天空蓝得有些让人胡思乱想,或者干脆躺在一大麻袋棉花上,嚼着一根毛毛草茎,希望像庄周梦蝶一样,沉入梦境里去,见一见那只蝴蝶。

我就这样想啊想,直到突然耳边一声轰鸣,母亲隔着几沟棉花地,训斥道:我都拾完四五沟了,你这死丫头半沟还没有捡完!还有,你会不会拾啊,不会干脆回家歇着去!你看每朵棉花上,你都非得留一点,留着你当私房钱出嫁用啊?

母亲这么一吼,周围棉花地里的女人们,全都听见了,并朝我好奇地看过来。有的女人一边看还一边安慰着:你们家二姑娘这么大了啊,不过要是学习好,离出嫁就还远着呢,丽她娘你这是操心过度知道不?不过在我看来,女人们这不叫帮腔,而是煽风点火。母亲果然听了直接横穿过棉花地,将我的化肥袋子强行解下来,而后气呼呼道:赶紧回家学你的习去吧,呆在这里靠你拾棉花,路过的野兔子看了都得急死!

于是我就这样被母亲和她的同党们,给轰出了棉花地。我沿着棉花地寂寞地走着,有些感伤,回头看看姐姐,还在闷头拾着棉花,偏偏我被赶了出来。当然,这是家里一向的规矩,但凡干活,我总是会被父母瞪眼,并借助学习来平息父母心中恨铁不成钢的怨气。而姐姐呢,则乖巧得多,不仅事事在行,甚至连饭都会做得像模像样。她生来就是一个劳动能手,用母亲的话说,我貌似开得旺盛,在依靠实力吃饭的乡下,只能被当成棉花顶上无用的杈子,给强行摘了去。而姐姐呢,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所以最终她会留在乡村,成为一朵可以保暖的棉花,我则不得不离开乡下的泥土,嗖一声朝城市的枝头飞去。

棉花捡拾完并晾干后,父亲便将它们全部装到地排车上,而后带上全家,奔赴镇上棉厂去卖。常常是父亲在前面拉着,母亲和姐姐在后面推,我则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前奔。每每父亲都会朝我喊,让我慢一点。可是我脚步慢了,心却更加地快起来。我想我要催促父母赶紧将棉花卖完,然后去买自己想要的油条啊发夹啊纱巾啊衣服啊之类的好东西。至于这些曲折的小心思,父母能否明白并满足,还要取决于我们家棉花被棉厂的质检员们,定义为几级,又能领到多少钱。

其实我早就隐约地听见了父母的对话,父亲说:看老二骑车真带劲。母亲则回:还不是前面有油条等着她!姐姐一声不吭,但她心里的小秘密,一点都不比我少。她想要去拍一张艺术照,或者买一副耳坠。这是她老早就跟闺蜜们商量好要去做的事了,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如果棉花卖得好,父母一高兴,或许,就给她一点小钱,将这些美好的愿望,全都付诸实践。

一路上去卖棉花的人很多,也有卖完了刚刚返回的。父亲总是怀着一点希望,问今年质检严不严,有没有什么门路可走,那人的棉花,又被定成了几级。这颇有些像是进城赶考,作为考生的父母,心里惴惴不安,但又希望自己的运气是好的。于是每遇到一次熟人,他们就提心吊胆一次,这一程路,也走得格外地漫长。我们一家,每个人都怀揣着心思。但最终指向的,都是能多有些钱,满足我们生活中糖块一样闪烁的小理想。

棉厂里来卖棉花的多得惊人。但我还是很快认出了村子里的男人丁丁大叔,丁丁大叔是一个天生的矮子,身高刚刚一米,据说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巴掌大,放到鞋子里都觉得那里面太宽松了。但丁丁大叔人矮鬼大,尽管一辈子也结不了婚,但却是家中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什么活计都离不了他,他也愿意四处帮人做事;所以在村子里,丁丁大叔的声名,并不因为个子太矮,而有所削减。

父亲也一眼就窥见了丁丁大叔,并卖力地朝他挥手。但是丁丁大叔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他正和自己的父母忙着将棉花一麻袋一麻袋地抬到台子上去,而后抬着抬着,我转身闲看的功夫,丁丁大叔就寻不见了。我吓了一跳,以为看花了眼,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了呢?我还特意在排队的人群里,趴下来,试图看看地排车下,有没有躲着的丁丁大叔。

但是什么也没有,好像丁丁大叔消失掉了,只看见拥挤的台子上,到处是麻袋,一个挨着一个,也到处都是脑袋,一个挤着一个。我于是胡思乱想,丁丁大叔像土行孙一样,钻到地下藏了起来,并将自家棉花全又偷偷运回了家。我还相信丁丁大叔有非凡法术,会变成一只蚊子或者苍蝇,落在质检员的记录本上,拉一泡屎,就把自家的棉花等级,改成了一级。或者他像孙悟空,变成一块石头,让自家棉花的重量,一下子翻了倍。

这些猜测,在我们家的棉花被卖掉之后,在棉厂的门口,再次见到丁丁大叔的时候,才解开了谜底。丁丁大叔得意地朝我们炫耀,说自己钻进了麻袋里,给自家多卖了一百多斤棉花钱。大家于是纷纷羡慕,并恨自己长得太高太胖,白吃了那么多饭,竟然不如丁丁大叔更能给自家挣钱。至于丁丁大叔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钻进了麻袋,并逃过安检人员的鹰眼,而在被抬入仓库之后,又如何自己解开麻袋,跑了出来,没有人追究,好像丁丁大叔生来矮小,也注定比我们正常人传奇一样。而作为传奇,它的传播速度,当然是丁丁大叔还没有到家,就已经村人尽知了。

丁丁大叔的故事,让我们兴奋得连自家棉花只被定为中等级别的烦恼事,也给忘了。一路上姐姐不断地抱怨说:要是早听说这个办法,我也让老二钻麻袋里去,多卖一点钱,回来买油条吃。我立刻抗议:凭什么让我钻麻袋,要是你们都走了,我解不开麻袋,或者被别的麻袋给压得翻不了身,压死了,你们连油条也吃不成了!全家人于是笑,又说:那干脆将你抵押给炸油条的好了,这样我们也能吃上油条,你也能闻到油条香味了。

我于是不高兴了,将自行车骑得飞快,不搭理他们。这样做的结果,是母亲心软,将我叫住,去买了油条和桃酥点心,还顺便扯了点红头绳和发夹,给我扎小辫用。我只费了一点力气,就成功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而姐姐呢,什么也没有,还被我抛了冷眼,我因此得意极了。

只是一回到家,看到母亲专门留出来的好棉花,焦点又全都转移到了姐姐的身上。母亲要将棉花用自行车驮到邻村弹棉花的人家里去,去掉棉籽,再将棉花弹成厚厚的棉絮,等着何时姐姐出嫁的时候,展开来,一针一线地缝进棉被里去。姐姐于是不好意思,听到母亲说要去弹棉花,就扭头躲开,好像这是一件难堪的事。她会跑到小伙伴家去玩,很晚才在母亲的骂声中回家,回家后唏哩呼噜地喝完玉米粥,就躺下睡了。于是母亲便骂:一说给你做被子,你就生气,还想赖在家里一辈子,当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你要像你妹妹一样学习好,谁会催着你嫁人?还不是从小就不好好学习,整天知道吃喝打扮,到头来除了嫁个好人家,没别的路选!

听到母亲夸我学习好,我本来应该高兴的吧,可是不知为什么,看到姐姐歪在床上,头朝向黑乎乎的墙壁,轻声地抽泣着,我的心里,却是难过起来,好像,姐姐马上就要出嫁了,那些我和她一起摘棉花的美好时光,很快,也要结束了。于是我靠着姐姐躺下来,并将被子拉过来,轻轻给她盖上。

姐姐没有动。我想,那一刻,她的心里,大约和我一样,有棉花一样又轻又柔的暖吧。尽管,再过上一两年,她要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离开,睡在她的旁边,并与她盖同一床棉被的,再也不会是我。

决明子

在决明子只是一种野生的会开花的植物,而不是我们眼里可以换来金钱和针头线脑的药材之前,它们是最不被人注意的生命。也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就在村子所有闲置的泥土上,茂盛地一丛一丛地生长起来。不管是砍了还是烧了,第二年春天,那泥土里又有新的决明子,野草一样一簇簇地挤满了山坡、沟垄、墙角,或者掩埋垃圾的深坑。它们随处可见,生命力旺盛到甚至让人产生厌倦。

于是我们小孩子们玩耍的时候,随时会因为无聊,而撸下决明子的一把黄色的小花来,又随手洒到路边碎砖乱瓦里去。那离了枝头的花朵,于是很快地脏了,萎了,最后被蚂蚁们随意践踏,混入泥土,踪迹全无。有时候我们还会比赛谁的力气更大,一棵一棵地将墙根的决明子拔下来,谁一口气拔得多,谁就是胜利者。决明子连根拔下后,被随便丢弃在路边。如果遇到一场雨水,它们会奇迹般地借助于风的力量,将根基斜斜地重新扎回到泥土里去,于是它们就这样倾斜着身体,抵达果实成熟的秋天。没有人注意它们在短暂的一生中,怎样努力地朝着泥土靠近,就像雪夜中的人,靠近遥远的一盏灯火的温暖。它们与田地里被人挖下后,随手丢在地头上,靠着根基残留的泥土,重新生机勃勃的野草一样,因为命贱,而愈发地被人轻视。

决明子基本是自生自灭的植物,春天的时候,人还没有注意到它们,就已经铺满了低矮的山坡、土堆、路边或者野外所有适宜野草生长的废弃的泥土里。没有人负责给它们浇水施肥,它们的一生,全凭上天是否眷顾。年月好的时候,它们能够将领土扩展到苹果地里,或者山楂林里。只是,这样的侵占,很快会被勤快的人给一锄头下去,断了生命。所以它们还是更愿意在荒野里,无人关注的地方,播撒下种子,以便可以平安无事地从春天走到秋天。春天它们卖力地向高处生长,有时候可以高达两米,即便是矮小的,也有一米。夏天小孩子钻到决明子丛中去,走着走着,就只看到枝叶晃动,却不见了人影。黄色的花朵已经开满了决明子的枝头,它们蝴蝶一样轻盈地飞舞在风里,远远看去,宛若天边的黄云,只不过那云朵是飘忽的,时断时续,又被穿行在其中的小孩子们,弄得摇晃起来。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决明子是草药,所以闻到它不像玫瑰海棠蔷薇等花朵的香气那样馥郁,便心里有些轻慢。在丛中穿行的时候,很随意地将花朵摘下来,顺着风,抛撒到半空中去。那小小的秀气的花朵,在风里飘飞片刻,便纷纷扬扬地落入泥地里去,被我们一次次践踏,最后连影子也寻不见。

不过我们女孩子更喜欢将这些轻盈的“蝴蝶”戴到耳朵上,或者插到辫梢上。尽管那味道是草药的浅香,可是那一串串小小的花朵着实美极了,戴在鬓边,穿再普通的衣服,也会让走在小巷子里的人,一下子有了光泽。而且它们也不招摇,不像蔷薇那么抢眼,碰到了熟人,马上带着嘲弄说:才多大一个孩子,就这么阔气,将来要嫁个有钱的还好,如果没钱,可怎么是好?戴花的女孩子羞红了脸,心里也微微生了气,想: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不嫁你的!这话当然不会说出来,只是眼含着怨意,白那人一眼,便飞快地跑了过去。倒是那吃了白眼的男人,嘿嘿笑起来,好像占了什么便宜一样。

秋天的时候,决明子挂满了细长的荚果,那果实有时比巴掌还要长,因为荚果和剥开来的细小的果实,很像田野里绿豆的形状,所以也有人称决明子为假绿豆。不过这样不浪漫的名字,也只有对决明子丝毫不爱惜的乡下人,才会想得出来。除了村子里的中医,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决明子名字的由来,是因为它有“明目”的功效。想来起名字的中医一定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先生,喜欢读孔子孟子道子老子的书,因此执意要在“决明”后面,加个颇有意境的“子”字,于是这一在乡间漫山漫野生长的普通的植物,也便具有了美好的古意。

在乡下的老中医尚未将决明子的独特功效传递给我们的时候,秋天的决明子,在阳光下爆开果实,露出晒干了的棕色的颗粒。男孩子们丝毫不关注它们怎样成熟,老去,脱落,掉入泥土。女孩子们则开心地将那些果实捡起来,剥开后晒干了,装入沙包。于是操场上,小巷里,麦场上,便有了我们的欢呼声。那沙包砸在人身上,比沙子温柔多了。捡起来闻一下,还有草药的香气。沙包都是我们一针一线缝制的,将六片正方形的好看的花布缝在一起,露一个小小的缝隙,以备装入决明子。女孩子在做这些针线活的时候,是很细心地想到出门去炫耀的。谁的沙包花色搭配最美,谁的踢起来觉得轻松,谁的小巧可爱玲珑秀气,女孩子们都会在心里好好地比拼一番。有输了的,一定请母亲帮忙,给做一个更胜一筹的。

不过女人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业要做。她们需要将采摘下的决明子,好好翻晒干了,再将里面的籽剥出来,做枕头用。决明子的枕头,比荞麦皮的稍硬,可是味道却比荞麦皮好闻得很。夜晚睡在上面,会闻到青草的香味,朦胧中睡去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睡在草丛里的小小的蝴蝶,或者有绿色翼翅的飞虫,再或躺在叶片上小憩的蚂蚁。梦里还有风中吹来的决明子花朵的香气,它们的荚果隐匿在枝叶间,时隐时现,傍晚的阳光照射过来,让它们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一切都是轻的,美的,安逸的。枕上的孩子还会傻乎乎地笑起来,将旁边做母亲的吓一跳,继而骂一句:也不知道这熊孩子在做啥美梦,一个人笑成这球样!做母亲的当然不知道孩子白日在田野里怎样奔跑和玩耍,大人们只顾着庄稼和鸡鸭牛羊,一个小孩子的日常生活,一点都没有生计更为重要,因为乡下的孩子实在是太多了,每一家都葡萄一样挂着一嘟噜,最后就连女人们自己,也记不清这些孩子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了。

所以决明子荚果里的菱形种子,跟女人们生的孩子,或者母猪们下的猪仔们差不多。一旦出了壳,缝入沙包,装入枕头,便不再被人记起。只有在天气好的冬日里,女人们将被褥枕头拿出来,搭在绳条上,矮墙上,或者棉花枯枝上晾晒,听到枕头里窸窸窣窣的响声,才会想起决明子从春天到秋天的短暂一生。但这样的想起,不过是瞬间,便被柴米油盐的琐事,给打断了。决明子又重新回归到一株野草应有的安静,被人忘记,并静待第二年春天的来临。

可是,村子里忽然有人来收购决明子的那年秋天,一切便都变了模样。决明子在我们的眼里,第一次成了可以换来货郎鼓老头箱子里所有好玩的东西的宝贝。女人们日常用的针头线脑也行,胭脂口红也可以。就连作业本和铅笔盒,甚至书包,男人们的茶叶和香烟,都能买得来。这样的一个发现,让村子里的女人和孩子们,全都兴奋起来。不过兴奋过后,女人们发现自己在秋天忙得没有时间采摘决明子。可是,很快她们又发现,自己生下的那一窝窝“猪仔”们,已经可以挣钱补贴家用了。而无需走太远就能采摘很多的决明子,无疑是最好的挣钱门路。

于是,母亲和其他的女人们一样,给我和姐姐一人缝制了一个大大的口袋,那口袋是将化肥袋子拦腰截断,拴上两根绳子,而后系在腰上的,这样方便两只手都解放出来采摘决明子。当然,我和姐姐还会另外带着一个大麻袋,这样腰上的袋子满了,就能倒入麻袋里去。这跟摘棉花有些相似,可是感觉却完全不同。因为棉花采的是自己家的,不能额外生出钱来;可是决明子到处都是,那简直相当于满地都能捡到钱一样让人兴奋。更重要的是,我不再被母亲关在家里,天天守着炉灶烧水做饭了。相对于吃饭,当然还是挣钱更能吸引母亲的注意。

离开家到田野里去,几乎相当于鸟儿飞出笼子,自由自在地在蓝天下飞翔一样快乐。尽管姐姐并不怎么喜欢我这个跟屁虫,总觉得我是父母的眼睛,监视着她,让她即便飞出了笼子,也无法畅快淋漓地翱翔。可是我在姐姐的白眼里,心情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照例欢天喜地地出了门,哼着欢快的小曲,朝决明子大片大片生长的南坡跑去。南坡上早已有了不少和我一样淘金的孩子,其中当然是爱臭美的女孩居多,因为我们都想换了钱去买头绳和发卡。男孩子们是没耐心做这件事的,单单不停歇地拽下决明子这个动作,就会让他们厌烦。不过,他们看女孩子是不厌烦的,而且还会津津有味地点评,或者隔着一段距离,唱歌给女孩子们听。于是,这大片的已经没有花朵的决明子坡地,在秋天的风里,就会变得忽然间浪漫起来。田地里当然是大人们的世界,他们打情骂俏,说荤段子,男人调戏漂亮的小媳妇,而女人们则跟长得眉眼好看的男人调情。

一切都在蓝色的天空下,散发着成熟的味道。好像一个肚子高高隆起的孕妇,浑身每一个细胞都韵味十足。风吹起大地上的落叶,将它们卷到沟渠里,或者大道边。闲着没事的老太太们,会将树叶收集起来,用麻袋背回家去烧锅。我一边采摘着决明子,一边想,如果云朵也有用的话,比如可以用来裁剪漂亮的衣服或者裙子,再或挂在窗户上做窗帘,像棉絮一样做一件棉袄也好,那么秋天的乡下,一定也拥满了采摘云朵的人。

秋天的风是多么地舒适啊,我几乎想要将它们收集起来,储存到炎热的夏天去用。就像可以将决明子储存到枕头里,枕一个又一个的四季一样。据说采摘的决明子是被卖到城市里做药材的,那么那些需要决明子来明目或者降压的人,会不会闻到秋风的味道呢?或者是男孩女孩们隔着大片的决明子,互传爱慕的甜蜜?泥土湿润的气息,万物成熟时汇聚在一起的浓郁的味道,在浸泡的决明子茶里,会不会清晰地浮现?如果都不能够,决明子只是在药店里成为一种药,而不是植物、花草或者神秘的生命,那将是多么地无趣啊!

在我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惆怅的时候,我的姐姐,正避开我的视线,装作无意地,朝一个高个子男孩慢慢地走过去。当然,她的手里,并没有闲着。但是在我看来,那一刻她采摘决明子的动作,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她喜欢上了那个高个子男孩,她来之前之所以在镜子前打扮半个小时,连袜子内衣都提前一个星期洗了,精心地收起来放着,并因此让母亲一顿臭骂,不过是为了这一刻,她在他的面前,能够更美一些。那时我并不懂得美是什么,可是在那个阳光明亮的午后,看见姐姐穿着火红色的衣服,犹如热烈的晚霞,朝着男孩飘去,我还是因姐姐的美,给惊讶得忘记了自己应该去做什么,才不至于让姐姐在以后怨恨我窥视她内心的秘密。

我并不知道那个男孩的名字,只从他归去的方向,判断他来自于邻村。而姐姐,就这样在我的严密监视下,不管不顾地爱上了一个陌生的男孩,以至于最后对我视而不见,见到他,直接奔跑过去,站在高高的决明子丛中,跟他说一些细碎的话。当然,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是装作熟人一样,漫不经心地一边采摘决明子,一边假装无意中碰到而寒暄的。

决明子原来还有爱情的味道,这是我第一次从陷入朦胧爱情中的姐姐身上发现的。这种味道,跟村里成年男女的调情完全不同。它浓郁而且纯净,热烈而又清新,是初恋的芬芳,是尚未得到爱情之前的梦幻与深情。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我站在大片大片的决明子丛中,看着姐姐羞涩地抬头仰望着她心中的爱情,忽然,我的脸红了。好像,是我自己陷入了爱情里。

如果姐姐讨好我,给我一块糖,我一定边吃边告诉她,我不会给父母提及与这件事有关的任何细节。我将一串决明子放入袋子里,很认真地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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