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堂随笔

2019-11-13 19:23吴克敬
山东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糜子陈忠实枕头

吴克敬

活着

活着,怎么才是活着?

我的理解是简单的,就是一个人能干活,干得了活,就是活着,而且是,谁的活干得好,谁就活得好,谁的活儿干得精彩,谁就活得精彩。否则,就只能是另一种状态了,睁着眼,喘着气,能吃能喝,却如行尸走肉般悲催凄凉。

我是这么看的,而别人怎么看,就难说了。譬如作家余华,以一部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活着》,阐释了他对于活着的意义。这部作品曾使他荣获了法兰西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我因此拜读了这部长篇,发现他可真能侃,讲述了一个叫徐福贵的人,随着历史的潮流,让他活得不明不白,活到最后,父亲母亲都随他而去,他只相依为命着一头老牛……这是余华的活着,活着只有困难,活着只有悲伤,活着只有孤寂……他的活着,只能是他的活着,我相信那只是一种片面的活着,而人们普遍的活着,应该有多种多样的方向,多种多样的结果。

创造人类数字生活的乔布斯,活着时就活得很不一样。他还是个私生子,1955年2月24日出生在旧金山,正在这里读研的母亲想要把他送给一个有大学教育背景的家庭,结果却被一对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夫妇收养。而他读书时,还不甚用力,调皮顽劣得让校方觉得他不可救药。幸亏教育程度不高的养父母坚持,依照他的心愿读了一所不甚有名的里德学院。在这里呆了六个月,他退学了,不过他可以继续住在学校,旁听他喜欢的课程,十年后,他设计出了第一款“苹果”电脑,从此有了“苹果”不断地成长。

保持饥饿,保持愚蠢。

想想看,一个人活着,谁会喜欢这样的生活呢?余华《活着》里的徐福贵,一定不会这么想,因为他只是个余华臆想出来的人物,余华想要以他为辱骂别人,羞辱别人的工具,所以他必须活成余华想要的状态,大可不想“保持饥饿,保持愚蠢”,因为他没有乔布斯的智慧。

乔布斯喜欢这句话,欣赏这句话,并以此话为他的座右铭,所以他活着,就活得好,活得精彩。

人活着,不能只想着富贵,不能只想着发达,那是会误了自己的。因为富贵不是想出来的,发达不是想出来的,就如《活着》里的徐福贵,作家给他起名富贵,他在作家的笔下,想着也要富贵,可他怎么样呢?他富贵不了,富贵不了也就发达不了。所以,一个人只是想,是想不出什么好结果的,到头来只能是白日做梦般的白想。

话说回来,还是我说的话,活着就是干活,有活干,干得了活,就是自己活着的福气,就是自己活着的证明。

我的认识影响着我,在我活着时,把我能干的活,千方百计一定要干好。我少年时,在村里的小学读书,我是班里读书读得认真的一个人,参加初中考试,我的成绩如果一般,是一定上不了初中的。小时候的政策规定,像我这种“可教育好的子女”,因为家庭原因,一个县只政策性招录两名初中生,我因成绩原因,政策性的上了初中。然而文革起来,我再次断了求学的道路,十三岁即返回了家乡,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农民与土地,水乳交融。

我没有怨言,我像我的祖爷爷、爷爷和父亲一样,立志要成为一个庄稼把式。我做到了,用了三两年时间,“摇耧撒籽摞垛子,扬场折项旋筛子”等农活里最难对付的霸王活,我都能干了,而且干得漂亮,到十八岁时,就已豪迈的成了村里可以领活的人。在这期间,我还自学了木工和雕漆手艺,手艺活儿来不得半点马虎,要做就必须做好,我骄傲自己,摸索着自学,却也做出了名堂,在扶风县北乡一带,我做的风箱比别人卖得贵,可又比别人卖得快……我琢磨风箱制作的门道,发现了做好风箱的秘密,我所做成的风箱,无论大无论小,气儿都很足。我打制的架子车比别人卖得贵,可也比别人卖得快……我揣摩架子车制作的窍道,发现了打制好架子车的秘密,所以我打制的架子车,新也罢,旧也罢,制作的就结实耐用……前些日子,门份里一位堂兄过世,我回村里奔丧,还发现我当年制作的风箱、打制的架子车,大家论说起来,说三二十年了,人不如物,许多买了我风箱和架子车的人殁了,而我制作的风箱、打制的架子车还在,我经手做出来的家具,俨然成了记忆我一段乡村生活的证据。

还有我的雕漆活儿,在我们老家,也还流行着,有人好几年前,挨门挨户的找,找到我的雕漆活儿,就不讲价钱的收,听说收了许多件,有梳妆匣子,有描金箱子,我想从他手里买一件做个纪念,人家都不出手。

后来我走出故乡,读了大学,毕业出来在新闻单位工作,再后来,我又拾起文学创作的笔,来干小说、散文这样的活。我告诫我自己,这与我年轻时种庄稼、做活、玩雕漆,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都是自己拾起来拿在手上的活儿。

既是活儿,就必须干好。

但我又常是缺乏自信的,鼓足干劲在干一件活儿时,心里倒是十分气勇,自觉自己的活儿干得不错,可到把活儿做好拿出来时,却非常的恐慌。正如我今年春天一样,铆足了劲,把自己酝酿了十年想写不敢写,从1月1日动笔,到4月10日收笔,点灯熬油写出六大笔记本的文字,厚厚一撂,比砖头还浑实,写完了,垛在书桌上,却不敢翻开来看。我想着其中的人物,还有其中的故事,直觉活儿做得粗糙了,还不精道,还有大修大改的空间。可我心虚得很,我需要鼓励,而这个鼓励不是别人能给的,于是只能求助于自己了。

“人家的婆娘,自己的娃娃”。

在乡下干活的日子里,常听人说这句话。我听得懂这句话里的意思,那就是别人家的婆娘生得好,自己家的娃娃长得好。这是不是一种鼓励呢?“保持饥饿,保持愚蠢”,我应该葆有这样的品格,饥饿自己的梦想,愚蠢的相信自己,活着咱就干咱自己的活。

而且一定要把自己的活儿干好。

机会

苏轼说: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

张九龄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罗隐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巴斯德说:机遇是偏爱那些有准备头脑的人。

我有一本记录警句的小册子,这些警言都是我在阅读时看到的,直觉深刻有理,便信手笔记下来,放在案头上,方便时翻一翻。今日晨起,在小册子里欲把培根的一句话也写进小册子时,发现我的小册子里早已经记录下了他的那句话:“人应该不失时机地创造机会。”我因此一页一页翻看我的小册子,与培根一样,关于机会的论说,中外先贤,不约而同地都谈了自己的观点,文首应用的四个人四句话,只是很少很少一部分,但亦足能说明,机会对一个人的成长是太重要了,而且非常关键。

我因此回想,在我2007年的时候,决然而然“背对繁华,面对寂寞”的开始我的文学生涯时,关心我的一位省级领导,赶在中秋节的那一天,让人打电话给我,要我赶去一家宾馆,参加一个众多市级领导在场的餐会,而我却不知好歹的一口回绝了。所以回绝,一来我另有约会,不想失信于人;二来我有了自己的生活目标,而淡漠了官场上的那一种虚应。可是那位省级领导也打电话了,我没了退路,我是必须去了。匆匆先到那场约会的饭庄举了一杯酒,这便往省级领导电我的餐会上赶,西安的交通状况,不论我怎么赶,赶到的时候也迟了四十多分钟。我为此忐忑而内疚,正欲落座检讨时,有位年轻的市级领导抢着发话了,他说我要罚酒。

晚到罚酒,这是应该的。

我无话可说,自觉把斟在小酒杯里的酒,提起来往一个大点的口杯里倾,我连倾三小杯,站着端起大杯,望向笑眯眯一言不发的那位省级领导……对于他,我心里是怀有感激的,因为我想有的一些机会,就得益于他,譬如我在报社工作,而且担任着一定的职责,让我梦想文学的机会,被严重的压制着,难以施展,我因此向他诉说过,他理解我,并答应我等机会吧。

机会在哪儿呢?我等待着,而且做着自己的准备,挤时间向自己想有的机会靠拢,到2007年,我创作的中篇小说《状元羊》和《手拷上的蓝花花》相继发表,并相继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和《新华文摘》转载,因为此,我又去找到那位省级领导,说了我的想法。恰在此时,一轮给我升官的机会,又逼在了我的眼前,组织派出专门的小组,来报社考察我,而我获知,考察我的结果不错,上级业已决定,就要发文提拔了。这样的好事却让我着了急。因为我的心事变了,不再以提拔为机会,而是忧心我梦想的文学,会被进一步的挤压……我找关心支持我的这位领导了,他问我真心不想提拔?我说我写的几篇小说你看了吗?他说你家伙是能写!我被他肯定得脸红了。而他给我进一步打气,说你要写,就写个大东西出来。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有了底。

我的提拔在程序中一步步走着,但已改变了方向,向着我想要的方向走,文件下来,不仅给了我地位,更给了我时间,我可以不坐班,而集中可能有的时间,进行我的文学创作。

他给了我想要的机会,我感激他,把满桌要罚我酒的领导们,都快速看了一遍,最后定睛在这位曾经给了我机会的领导脸上,我请求他说:罚我酒是应该的,我能说一句话吗?

那位领导知道我说话,肯定会话中有话。而他似乎还就等着我说话,他鼓励我,说你说么。

我能说什么呢?感谢是必须的,我感谢这位领导,在中秋节还记挂我,请我一起餐叙。我起头感谢的话,让在场的领导,满脸受用。但我把感谢的话说罢,就还说,我现在是有些年纪了,不像年轻时,别说领导们请我吃饭,那是没有的。我时刻想着,什么时候能请领导吃酒。因为我知道,领导的手里有权,有钱,有机会;我不敢觊觎领导手里的权,我不敢觊觎领导手里的钱,但盯着领导手里的机会,领导手里的机会是要给人的,给谁都是给,我想要,我敢要,我能要……现在,领导手里依然有权,有钱,有机会,可是我什么都不要了,权不要,钱不要,机会也不要了。

我说得痛快,但也心知我的话说得过了。

可在那一刻,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和盘说出来后,领导们都不多言,默默地各自往他们面前的口杯里,连倾了三小杯酒,站起来,与我碰着杯子喝了下去。

这件事情过去了快十年,在我翻阅自己信手笔记的小册子时,看到几篇关于机会的警句时,又鲜活地浮上心头,让我感觉像是事出昨日。

我向这位昔日的省级领导打了个电话,我没说我想起的那件往事,只是向他问了个好。而他是敏感的,仿佛预知我在写这篇起名“机会”的短文,他在电话那头快活的笑着,要我给他老实说,他把机会给了我,我什么时候弄出那个大东西?

老领导的记性真是好啊!我沉默了一会儿,给他不无沉重地说,我在努力。

为了机会,我不能不努力。

唯有努力,才能丰满机会。

纪念

翻看汉语字典,知道“纪”的意思,是用事物或行动,对某一人或事表示怀念,而“念”的意思,则仅从字面上来看,是从“心”的,表示人的心里有念想在,且不易忘记。而把两个独立的汉字,组成一个词,便就有了更为深刻的一重意义,即形容人们对某个人或物的一种集体性留恋和怀念的情愫。

谁能享受人们集体性的留恋与怀念呢?而且长长久久,数百上千年,掰着指头数,似乎不多,伟大的屈原应是最为典型的一个。

明日即是纪念屈原的端午节了。我早起出了一趟西安城,到离家不是很远的终南山脚下,手折了一束艾蒿,拿回家来,插进春节时用胶带粘在门板上的“福”字背上,往后退了两步,把我家门上的这一风景,端详了好一阵,这才开门进屋,坐在书桌前来写这篇短文了。

我捉笔的手,还留有艾蒿的余香,袅袅的余香带着我,让我的思绪穿越了时空,猛然间又回到了屈原生活的那个时代。不受楚怀王待见的屈大夫,因为政见不合,即被楚怀王赶出楚都,流放至汉北和沅湘流域,听闻秦将白起攻破楚都后,他自沉汨罗江,以身殉国。

屈原把他投江的日子,选在了端午节这天。

这就是说,端午节在屈原之前就有了,为中国四大传统节日中的一个,这与天文节气有着十分密切的关联。如重阳节多在寒露、霜降之期,而端午节则在小满、芒种之间,所以端午又称端阳节。此之时阳气盛极,蛇虫、蚊蝇繁盛,蝎子、蛇、蜈蚣、蟾蜍、壁虎等五毒尽出,极易流行瘟疫。故端午之时,宜“仲夏登高,顺阳在上”,折回艾蒿或是菖蒲,悬挂门前,以便驱除邪气,赶走蚊虫,使人能够安全度过这个夏天。

知趣的人,用手机短信和微信互致问候,不像别的节日,多用“愉快”“快乐”词汇,而在这一天是有所忌讳的,都要改用“安康、吉祥”的字眼。

所以如此,都在于心存纪念。

我的手机短信和微信,收到了一大堆的“安康”和“吉祥”。每一个“安康”的问候,每一词“吉祥”的问候,我收到了,我回过去了,来来往往,把我们内心的纪念,撩拨得十分浓厚,我们纪念屈原,纪念的是他那种强烈的爱国之心。

要知道,历史上有几位声名不小的人物,也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死在了端午节这一天,譬如“割骨奉君”的介子推,抱树死于荒山……譬如孝女曹娥,闻父溺于江中,她亦投江寻父……还譬如伍子胥,这位“掘墓鞭尸”的家伙,满腔复仇的热血,曾一夜白了英雄头,终到了也在端午之日投了大江。然而他们虽也投江自尽或抱树而死,却也只是给端午这个古老的节日增加点噱头和谈资外,是不及屈原那一跳的半点儿意义。

介子推的忠厚,曹娥的孝悌,伍子胥的复仇,虽则也极感人,也很值得后世敬仰,但仔细分析,就会发现他们痴愚了些,他们自我了些,他们狭隘了些……这与屈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出身贵族的他,如果只是忠仁,如果只是孝悌,如果只是狭隘,他是不会开罪楚怀王,进而被楚怀王赶出楚都,孤苦绝望的投江而亡。

我不知道2200年前的屈原,在端午之日投江,是他刻意的一种选择,还是绝望时的一种偶然,总之他在端午之日的这一死,极大地丰富了端午的精神气质,使一个原本天文节气意义的节日,突兀地沾染上了一种悲凉的气息,大家纪念他,一年一年又一年,让许多人都不知晓端午初始时的意义,而只认为是用来纪念屈原的。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纪念屈原,在我耳畔轰响的,是他忧家国、情牵百姓的歌哭,是他勇于探索、清正高洁的人格魅力,是诗意旷达、离骚天问的思想高度。

屈原独领了端午的风头,我们纪念他,他也纪念我们。

我们纪念用的是心,他的纪念用的是生命。

教育

我的心慌极了。

五月初的日子,周至中学邀请我给面临高考的高三学生作报告,我客气了几句,说我不知道给中学生朋友说什么?但我架不住他们的满腔盛情,终了还是答应下来,坐在他们中学的一个会堂式的大教室里,面对着身穿同一款式服装的中学生,我没有开口,就先心慌起来。

想不起来,我从什么时候让一个听人报告的人,变身成了一个给人报告的人。我面对大学生报告过,我面对文学青年报告过,我面对政府的官员报告过……在那样的场景里报告,我从来没有心慌过,不仅没有心慌,还自信自己是讲了些东西的,而我讲的东西,完全是自己的体悟,自己的认识。可我面对了中学生朋友,却不能自禁的心慌,我怕我报告得不对,会误了可爱的中学生朋友。

然而我无法逃避,已在中学生朋友的掌声里,站在了他们的对面,我是只能报告了。

我报告的习惯,无论大学生,无论文学青年,无论政府里的公务员,从来都是不准备文字稿的,所以面对中学生朋友,我依然只带着一张嘴,把一双双亮晶晶纯洁的眼睛看过去,我即开口报告了。我报告了三个方面的认识,其一为学生,其二为家长,其三为老师……我所以讲了三点认识,都在于我想破了天,对于中学生朋友只想到了这些,除此而外,我想不出来,我报告不出来。这是因为,我也年轻过,也曾像中学生朋友一样,怀着虔诚的心,听过一些人的报告。我不能否认人家的报告就不好,但我随着年龄的增长,回头去想曾经听过报告,忍不住总要发笑,觉得年轻的心灵,真是太好骗了。那种大话连篇,口号声声的报告,却有鼓动人心的作用,但在人进入生活,有了自己的积累,才发现我们需要的报告,是不齿大喊大叫的,而是需要细雨和风般的说理。

面对中学生朋友,想到这些,才觉悟了我所以心慌的根由。

我报告了中学生朋友自己,报告了中学生朋友接触最多的家长和老师后,下来在中学生朋友的提问中,还讲了“教育”这个问题。

批评教育,在今天成了一个热门的话题,就像国人批评中国的足球一样。我按照我的预想,报告了我要报告的内容后,在互动环节,有中学生提出“教育”这个问题,让我着实吃了一惊。我不是教育工作者,平时又很少考虑这方面的问题,因此在中学生朋友提出这个问题时,我迟疑了一小会儿。我知道我必须回答中学生朋友的提问,所以我思考片刻,老实的回答中学生朋友,说我对这个问题想的不多,认识也很不够,不过我想就我在家里,与我的孩子如何处理教育的问题,来给大家交个底。

我说了我们中国人坚持着一种教育形态,为千古不变的上谕教育文化形态。但在西方世界,青年人会说老年人“凹特”了,大家知道,这是个英语发音,意即年龄大的人落后了,要听他们年轻人怎么说。我的女儿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读硕士,在英国帝国理工读博士,她回国来给我说了这一现象,我结合中国自己的教育形态,就把西方的那种样子,总结为下谕教育形态。

我不敢说我的总结就对,但事实是,中国的教育形态,谁能否认不是年龄大、有阅历的人,在教育比他们年龄小的人。“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是这一教育形态最真切的注解,所以年龄大的人,不论他说得有理没理,说得对还是不对,他都会依他的年龄为重量,压迫年轻人听他的话,所以就还有句“倚老卖老”的话,为年龄大的人撑腰。我到西方国家去了几回,但去得不扎实,去得太潦草,我还无法举例我女儿所说西方人的教育形态,但我从西方的选举制度看得明白,不论哪一级别的选举,可能年龄大的人当选,可能年龄小的人当选,特别是这些年来,西方的一些大国,譬如加拿大,譬如法国,选举出来的新总统就都很年轻。

有了中国式上谕教育形态的存在,又有西方下谕教育形态的存在,我总结我们家庭,无意识的产生了另一种教育形态,那就是并谕教育形态了。

常常是,我的女儿是很听我和她母亲的话的。但常常又是,我和她母亲又特别爱听女儿的话。一言以蔽之,在我们家,没有谁是权威,没有谁是专家,遇到事了,女儿说她的,我和她母亲也说我们的,到要结论时,谁说的对就听谁的。

我诚实的告诉中学生朋友,随着时间的积累,我听女儿话的时候,倒比女儿听我话的时候多。

我愿意听女儿的话,我乐在其中。

旧枕头

睡惯了旧枕头,换个新枕头就睡不好。在昨晚的餐叙里,对这一问题,所有的人都投了赞成票。

我刚参加省文联赴榆林的采风活动,头一天晚上住神木,第二天住榆林开发区,都是四星级、五星级的新宾馆,设施之优良,服务之优秀,都没得话说。但我在神木的宾馆里没睡好,在榆林的宾馆里也没睡好……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一个问题,出门在外,总是睡不好。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放在几位朋友的餐叙中,不是我一个人有此困扰,大家一个样,都说出门在外,换个新的地方,亦然睡不踏实。朋友们为此找了各种理由,我以为都不错,但根本的问题,也许就是床铺上的枕头了。

我说:枕头太新了。

我说:不是咱的枕头。

我这么一说,获得了餐叙者的普遍认同,大家你一句说着宾馆枕头的不适,大家他一句说着家里枕头的舒适。而我又有话说了。

我说:还是旧枕头好。

我说:旧枕头知道咱自己的酣睡。

对我的说法,大家再一次表达了他们的认同。这次餐叙是我们结束陕北的采风活动后回到西安后举办的。餐叙罢回到家里,我坐在我平常写作的小桌前,决意来写这个话题了。我捉着笔不由自主地把头偏了偏,这便看见与我咫尺相距的地方,就是我睡觉的床,床头上是我睡起来不软不硬、不高不低的旧枕头,我暖暖地笑了起来。

我笑我枕头的旧,但我知道我的枕头也是新过的……人之一生,枕在枕头上的时间,最少在三分之一以上。我以此推想,每个人生来,都不可能只用一个枕头,哇哇嚎哭着来到人世,最先枕着枕头,该是母亲的胳膊呢!这没法选择,也不能挑拣,你生在谁的炕上,吃上谁的奶,谁就是你的娘,你就是娘的儿子或女儿。娘这时候,还没给你准备一个你的枕头,娘就把自己的胳膊给了你,你自然而然,你理直气壮睡在炕上或是床上,你的小脑袋不用你多找,娘都会把你的小脑袋搁在自己的胳膊上,哄你睡觉……你一觉醒来,你睡舒服了,只有娘知道,她给你枕着睡觉的胳膊,是僵?是麻?但她一点怨言都没有,她只想你睡得踏实睡得好。你醒过来,小脑袋依然不离娘的胳膊,娘要抱着你,让你枕着她的胳膊,在她的怀里吃奶了……但你不能没有你的枕头,娘不能永永远远地让你枕着她的胳膊入睡,娘还有她的活干,娘就要给你缝一个小枕头,把你的小脑袋搁在上面,让你独自来睡了。

我们老家扶风县的农村,数千年了,有种植糜子的传统,“千年的糜子百年的谷”,收进仓里的糜子是最经放的,千年不腐,百年不烂,小小的颗粒,都天生着一副黄铜般的硬壳,不分大户人家小户人家,逮着丰年的时候,都会种植储备些糜子,以备灾荒时救急。

娘给自己的孩子缝制的枕头,其中装着的是糜子。糜子性凉,小孩儿挨着不上火;糜子身重,小孩儿枕着落不了枕……再就还有一个好处,说起来要多费些口舌的,那就是糜子的颗粒小,装在枕头里容易整形。

小孩子刚落生的日子里,小脑袋的骨质是软的,在枕头上怎么睡,小脑袋就可能长成什么样子。娘不想自己的小孩儿在枕头上枕不好,把头枕得失了形,那就是娘一生的罪过了。特别是女孩儿,更不能掉以轻心,她们长到一定年龄,编辫子盘头,后脑勺不在小时候枕平整,辫子编不好,盘头就更困难了。所以凡是女孩儿,不管她睡糜子枕头时,淘还是不淘,静还是不静,娘都会小心地把她的小脑袋放平在糜子枕头上,把她的后脑勺塑造得一抹平。

乡村生活的孩子,都有枕糜子枕头的经历。我女儿出生在西安,我和女儿的母亲没有想着给女儿枕糜子枕头。但女儿有外婆,外婆想到了,从扶风的乡下,灌了一只糜子枕头,拿到西安来,给我女儿枕了,我女儿的后脑勺,就枕得非常平。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糜子枕头会要退休下来,让位给大一点儿的枕头。但这个枕头终也有退休下来的时候,这个时候,是个姑娘家呢,出嫁到了人家的门里;是个大小伙呢,娶了新娘有了自己的床,洞房花烛夜,鸳鸯戏水,并蒂莲花的一对大红枕头,鲜艳亮丽的陈放在床头上,是要小两口儿头挨头来枕了。

当年的新枕头,变成了后来的旧枕头,这或是很值得细说的呢。

能把鸳鸯新枕头睡成旧枕头,这该是夫妻生活的一个证明,幸福着,美满着,是夫妻们同床共枕的最终追求。但这是奢侈的,再和睦的夫妻,都可能口角,都可能别扭,口角过了,别扭过了,能怎样呢?“天上下雨地上流,夫妻吵架不记仇……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床头吵完床尾睡,亲亲热热头枕头”。民谣里说的这样,相信是错不了的。枕头在这里所起的作用,不是和事佬胜是和事佬,头枕头的枕在枕头上,事不事的,就都不是事了,仇不仇的,就都不是仇了,枕头见证着夫妻的恩爱,枕头调和着夫妻的矛盾,枕头是夫妻不能离,离不了的温柔乡。

不要认为枕头没长心眼,不要认为枕头说不了话,夫妻留给枕头的恩爱与情仇,枕头都顽固地记忆着,夫妻在枕头上吹的枕头风,枕头都顽固地聆听着,枕头都知道夫妻的一切,懂得夫妻的一切,因为记忆,因为懂得,也因此使新枕头变成了旧枕头。旧枕头反对欺瞒,旧枕头反对背叛,谁若不信,欺瞒一次旧枕头试试,背叛旧枕头一次试试,旧枕头会用他的方式告密你,开罪你,让夫妻的一方,明晰你的欺瞒,明晰你的背叛,使你得到应有的惩罚。

新枕头没有这个能力。

唯有旧枕头有,夫妻的气味,长长久久的被旧枕头吸纳,夫妻的声息,长长久久的被旧枕头接受,突然地枕上来一个不一样的脑袋,他或是她,气味和声息是旧枕头不熟悉的,旧枕头反抗不了,但旧枕头会反感,甚至会恶心,然后以自己的方式,告诉给被欺瞒,被背叛的一方,完成自己对他们夫妻生活的救赎和改造。

许多夫妻间的问题,都是不尊重旧枕头造成的。其中一些夫妻,睡在旧枕头上,却还坐等新枕头,甚至追逐新枕头,那么你就老实等着吧,等着自己睡不好觉,等着自己活受罪吧。

留心

留心是学习的一种态度。

有了这样的态度,学习就一定是有效的,学习就一定扎实有成就,是所谓“处处留心皆学问”。

对此我的感触是太深了,以为人之一生,活到老,学到老,而且既要向书本学习,更要向生活实践和生活细节学习,非如此不能成就自己。这样的例证太多了,就依文学创作为例,我省名望巨大的路遥、陈忠实和贾平凹等作家,可不都是这样的吗。路遥和贾平凹前前后后还都有过工农兵大学生的校园学习时间,陈忠实干脆没有,看他的简历,明明白白写着,他就只是个中学生学历。然而这并没影响陈忠实,让他以一部《白鹿原》的长篇小说,突兀的站在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峰,在那里俯瞰爬坡文学山地的一众作家,都劳模似的爬着格子。

这叫人气短。

我留心陈忠实久矣,知道他的学历有限,阅读的文学著作比起张口中国古典文学、动辄西方经典名著的作家,陈忠实从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但我相信,他是一定留心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也一定留心了西方的经典名著。他所以不像别人在此问题上说得口沫飞溅,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学养厚,学识博,那是因为陈忠实还有他留心的地方,这即是他童年生活的白鹿原了。他留心的白鹿原以及白鹿原上的一切,风俗的,经济的,社会的……他的眼睛就如他深藏在腹腔里的心一样,数十年如一日,点点滴滴,都是他留心的对象,所以才有了细节密集真实,情感丰富婉转,使人读来要深陷其中的小说《白鹿原》。

陈忠实留心白鹿原和白鹿原上的历史积淀和现实生活,我则留心陈忠实,把他的《白鹿原》读了好几遍。我阅读了许多中国被称之为经典的文学作品,我把那些作品与《白鹿原》比较,发现那些被文学史家捧为经典了的作品,其实是值得怀疑的,因为我阅读这些作品的时候,在书页里总能看见谄媚的舌头,差不多已经腐烂在书本里,都不敢拿着抖,轻轻地一抖,就会有形形色色的舌头,丁零当啷掉下地来。

陈忠实的《白鹿原》没有舌头,所以才受读者的喜爱,并会被时间牢牢地记下来。

满是舌头的文学作品可能吗?

我不敢判断,但我以为读者是会选择的,而时间选择得更其惨烈,更不讲情面。这是我半路出家,开始文学创作之初留心陈忠实的一大收获。我也不能使我的作品里有舌头在,那将是害人的,而且会害得自己看似著作等身,其实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留心陈忠实先生及他的写作,深刻的影响了我。我视先生为榜样,自2007年正经开始自己的文学生涯,我没有太多别的想法,当时我说给了我心里一句话“背对精彩,面对寂寞”。

陈忠实先生留心的是他的白鹿原,那是他的老家。我的老家在古周原的扶风县,我是也该留心我的故乡的,可是我却分心出来,留心起信天游嘹亮的陕北,每年三次五次的去。去了后,不是住在延安、榆林这样的大城市里,便是县城亦过目即走,走进听得见信天游的山沟沟里去,在那里,我能听见的信天游不同于灌了唱片,刻了光盘的那一种,那些都是被所谓的音乐人改造、改变了的,虽然也好唱好听,但不如山沟沟里最原初的信天游。那样的信天游,没有伴奏,没有伴唱,随随便便的一个人,随随便便的一个地方,吼唱起来,都要比在别的什么地方听起来的走心:

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

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

三月里桃花满山山红,

世上的男人就爱女人。

走进我心里的这曲信天游,就是我在志丹县一个偏远的小山沟里,听一位老者唱出来的。那位老者的头发雪一样的白,而面皮则像一颗风干的青核桃,张着嘴吼唱信天游时,看得见他错错落落掉得不剩几颗的牙齿……他站在沟坎上,仰脖子把这曲信天游唱出来,天听见了,天在应,山听见了,山在回……我在那一刻,感到我身上的血变成了能够燃烧的油料,激烈地燃烧起来!流光溢彩的舞台,穿红着绿的演员,可能粉丝成群,但谁能吼唱出老人的那一样情味呢?我想不出来,我就只有敬仰着老人,以为他吼唱的那四句信天游,应该刻在一块石头上,披红挂彩的送到联合国大厦前,矗立在那儿,让天下人都来吼唱这曲信天游,知道我们人类,不管你是哪个民族,你在哪个国度,我们人就都必须如陕北山沟沟里的那位老人吼唱的信天游一样,“人要爱人,男人要爱女人”。

留心陕北,给我初期的文学创作,注入了强大的精神力量,我创作了《手铐上的兰花花》以及六七篇关于陕北的小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选,让我一个初入文学门户的人,被评委们所赏识,让我懵懵懂懂地摘取了鲁迅文学奖的桂冠。

留心陕北,丰富着我的思想情怀,我站在陕北高原,回头再来留心我生命的故乡周原,让我有了不少新的发现,觉得先走出去,然后回来,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法,可以让自己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人和事,生发出别样的情味来,才可能不负自己的故乡。

人是要留心的,处处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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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陈忠实画传》
参考资料
黄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