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耀与争议并存

2019-11-14 20:48唐中华
世界文化 2019年11期
关键词:格蕾丝穆加贝津巴布韦

唐中华

2019年9月6日,津巴布韦前总统罗伯特·穆加贝在新加坡去世,享年95岁。法国《世界报》在评价他的一生时写道,“穆加贝的离去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谢幕,他以与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斗争的英雄身份堂而皇之进入历史,但是最后却以一个暴君的名义从后门逃走。”

英雄还是西方人眼中的暴君,抑或两者兼而有之,穆加贝的一生,充满了争议。

中国人民的老朋友

穆加贝是毛泽东思想的拥趸。

1949年,还是南非福特哈尔大学学生的穆加贝第一次接触到了马克思主义,数年来积郁心中的疑惑瞬间消散。他意识到,他的祖国,当时被称为南罗德西亚的津巴布韦正遭受白人的不公正统治,他的同胞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只有拿起武器,进行革命,推翻以白人为主导的统治秩序,建立平等公正的社会制度,才能从根本上改变人们的生活状况。马克思主义就像一盏明灯,点亮了穆加贝日后的政治生涯,正如他自己所说,“在我离开福特哈尔大学时,我有了新的方向和新的目标。”

1964年,已是津巴布韦独立运动领导人的穆加贝被白人当局以颠覆国家政权罪送入监狱,一待就是10年,但身陷囹圄的穆加贝并未消极沉沦,反而抓住机会大量阅读进步书籍,其中给他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枪杆子里出政权”,他在其中觅到了带领津巴布韦取得斗争胜利的秘密武器。

《光明日报》曾经刊载,穆加贝对中国革命胜利的三大法宝如数家珍,还善于在实践中活学活用。在统一战线方面,他广泛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朋友,不但和自己的对手结成同盟,还争取到了坦桑尼亚、赞比亚和莫桑比克的大力支持,为他领导的游击队提供后勤和训练基地。在战略战术方面,他成功地将“农村包围城市”的理念搬到津巴布韦,先以农村为基地建立解放区,再不断扩展,直到占领大中型城市。他的斗争战略取得了积极的成效,白人政权的行政机构逐步瓦解,最终陷入瘫痪,被迫低头认输。

1979年,在英国的调停下,穆加贝和白人政权达成和平协议,史称《兰开斯特宫协议》。英国承认南罗德西亚独立,并同意通过大选的方式来实现政权的更迭。

1980年,南罗德西亚举行第一次大选,穆加贝众望所归,当选为开国总理,并将国名更改为“津巴布韦”,他作为津巴布韦的开国元勋,是津巴布韦人民心目中当仁不让的民族英雄。

穆加贝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他称中国是自己的“第二故乡”,他曾经访问中国十余次,与中国几任领导人进行了会面,其中包括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然而,遗憾的是,他对中国的改革开放不甚理解,甚至颇有微词。在与邓小平的几次会谈中,他明确提到他不赞同中国全盘否定“文化大革命”,并担心改革开放可能会使中国走向资本主义。邓小平向他做出了解释,并提醒他“发展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可穆加贝却大不以为然。会谈结束后,邓小平用毛巾擦了一把脸,然后说了一句挺重的话,“这个人听不进去,早晚要吃亏的。”

历史再次证明了邓小平的伟大。穆加贝的晚年逐渐走向了社会进步的对立面,他的“快车道”土改政策和大量印钞的错误决策直接让他的国家从民富国强的“非洲菜篮子”堕落成民不聊生的“非洲贫民窟”,他自己也从伟大领袖的神坛跌落,变成了西方国家眼中的“暴君”。

“快车道”土改

穆加貝从《毛泽东选集》学到的重要概念之一就是“土改”。他知道,土地问题是津巴布韦独立战争的核心问题。在白人统治时代,占津巴布韦总人口1%的白人拥有70%的良田,剩下的占国民总数99%的黑人只能在贫困线下苦苦挣扎,“打白人,分田地”的口号对于黑人而言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

早在签订《兰开斯特宫协议》之时,穆加贝向英国和当时的白人当局保证不进行激进的土地革命,作为交换条件,英国承诺将提供土地援助资金,协助津巴布韦黑人从白人处“赎买”土地以逐渐实现其“耕者有其田”的目标。

这是穆加贝和英国相处的蜜月期。他呼吁民族和解,敦促黑人与白人之间和平共处,他曾说过,“白人歧视黑人是罪恶,黑人歧视白人也是罪恶。”他的和解政策得到了包括英国在内的西方国家的高度赞扬,英国公司继续在津巴布韦投资,他本人被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封爵,还担任了英联邦国家首脑会议主席。

在穆加贝执政初期,津巴布韦欣欣向荣,成为仅次于南非的非洲第二富裕国家,被誉为 “非洲菜篮子”。穆加贝还将改善民生作为政府工作的重点之一,大力推动教育卫生事业。在他执政的第一个十年里,九年义务教育在全国范围内迅速普及,文盲数量减少了四分之三,医院和诊所也遍及城乡。

然而,进入90年代之后,世界局势发生巨大变化,苏联解体,冷战结束,英国首相布莱尔上台之后,以津巴布韦土改缺乏透明度、官员腐败为由拒绝继续提供援助,措手不及的穆加贝面临“断粮”危机。

但土地是津巴布韦最核心的问题之一,穆加贝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否则不但当年的“耕者有其田”的口号要成为笑柄,他的执政前景也将受到挑战。

在重重压力之下,穆加贝选择了民粹主义的路线,他一方面在国际场合大力抨击布莱尔和英国的“霸权主义”,另一方面着手推行疾风暴雨式的“ 快车道”土改计划,仅2000年一年,津巴布韦政府就强行征收了约700万公顷白人农场土地,农场主遭暴力驱逐,部分地区还出现流血冲突。在西方人的眼里,穆加贝的形象彻底大反转,他从“伟大的和解者”变成专横跋扈的“暴君”,美国和欧盟宣布对津巴布韦实施经济制裁,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也停止了对津巴布韦的援助。

雪上加霜的是,黑人虽然如愿以偿得到了土地,但他们不懂耕种设备和技术,不懂如何使用拖拉机、收割机、除草剂,津巴布韦的现代化大农业瞬间退化到刀耕火种的原始时代,生产效率一落千丈,再加上十年不遇的干旱气候,津巴布韦的粮食产量出现暴跌。

在内忧外患之下,穆加贝终于迈出了毁灭性的一步——印钞,这使本已恶劣的经济形势进一步恶化,失业率激增,公共服务几近瘫痪,经济面临崩盘,津巴布韦元成了人类货币史上的耻辱,百万亿大钞只能买半个面包。

中国驻津巴布韦大使曾经这样描述当时津巴布韦的形势,“西方国家的制裁,加上旱灾,导致津巴布韦饥荒越来越严重,350万人缺粮,津巴布韦总人口约1600万,每天都在饿死人。”

国将不国。

幸好穆加贝的手上还掌控着军队。

都是红颜惹的祸

穆加贝有两任夫人,原配莎莉来自加纳,在津巴布韦的革命战争年代与穆加贝并肩作战,在当地人民心目中享有崇高威望,她晚年身患绝症长年卧床,无法对穆加贝嘘寒问暖,这时一位年轻的女秘书趁虚而入了。

女秘书名为格蕾丝,比穆加贝小41岁,她在津巴布韦总统府官邸工作时已嫁为人妇,并育有一子,但风姿绰约的她还是进入了穆加贝的视线。

据格蕾丝回忆道,有一天,穆加贝向她走来,并关切地询问她家里的情况。她怀着崇敬的心情仰视这位津巴布韦的伟人,没想到穆加贝突然对她说,“我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就这样两人眉来眼去,开始了一段地下恋情。

莎莉去世之后,格雷丝带着与穆加贝所生的两个孩子与穆加贝举行了世纪婚礼。那年是1996年,格蕾丝31岁,穆加贝72岁。

格蕾丝是位购物狂,她花钱如流水,挥霍无度,出门必住最奢华的酒店,在越南购买大理石雕像,一出手就是5万多英镑,她还经常在世界各国进行疯狂的购物旅行,大肆购买奢侈品,古驰是她最钟爱的奢侈品品牌,这为她赢得了“古驰·格蕾丝”的绰号。

令格蕾丝痴迷的不仅有奢侈品,还有权力,她想做津巴布韦的“武则天”。2013年,年近九旬的穆加贝第五次连任津巴布韦总统,48岁的格蕾丝也高调进入政坛,在穆加贝的荫庇下,她迅速成为津巴布韦执政党旗下妇女联盟的领袖,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把十几位处于津巴布韦权力核心的高层人物拉下了马。

津巴布韦执政党逐渐分裂为两大阵营。一方以副总统姆南加古瓦为首,另一方以第一夫人格蕾丝为首。

2017年,格蕾丝在津巴布韦首都哈拉雷的一次大规模集会上,向在场的数千名群众大声宣布,“我对穆加贝先生说,你应该让我接替你的位置,不要害怕。如果你想把这份工作给我,就干脆利落地给我!”现场欢呼声如雷贯耳,格蕾丝更是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女王”形象。

不久之后,她安排手下的人收集证据,指控副总统姆南加古瓦试图和白人同谋搞政变,并找机会频频向穆加贝吹枕头风,最终解除了姆南加古瓦的副总统职位,扫清了通向总统之位的最后一个绊脚石。

然而,她没有想到,这却成了压垮自己和穆加贝政治生涯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忍再忍的军方最终还是无法容忍这位第一夫人的狼子野心,他们不满这个女人以自己的狐媚之术将老总统玩弄于鼓掌之间,他们公开宣称,要让这位没有参加过津巴布韦独立运动的新人“出局”。

军方说到做到,很快他们就策划了一场干净利落的“清君侧”行动,彻底粉碎了第一夫人的政治美梦。

2017年11月15日,军方突然行动,一举扣押了穆加贝及其家人,同时对外宣称这不是一场政变,只是为了逮捕总统身边的腐败分子。

几天之后,津巴布韦众议长宣布,穆加贝辞去总统职务,并立即生效。随后,已被解职的前副总统姆南加古瓦宣誓就任津巴布韦总统。

从此,93岁高龄的穆加贝一度消失在公众视野。他虽然执掌津巴布韦国家最高权力将近40年,还曾经信心满满地认为“只有上帝能把我从总统这个职位上带走”,他也许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将被迫结束自己的政治生涯,而幕后的黑手竟是自己颇为倚重的军方和一手培养出来的亲信。

“敌人”曾经是战友

穆加贝和姆南加古瓦的早年经历颇为相似。

1924年,穆加贝出生在津巴布韦一个贫穷的家庭。他的童年并不幸福,10岁时,父亲抛妻弃子离家出走,哥哥迈克尔不幸中毒去世,这给穆加贝的人生留下了深重的阴影。他性格变得十分孤僻,几乎没什么朋友,除了看书还是看书,他曾经回忆说,“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喜欢跟自己谈话。”

幸好有一位天主教神父不时接济穆加贝一家,这位神父来自爱尔兰,他不但在经济上给予支持,还经常和穆加贝讲述爱尔兰人抗击英国殖民统治并最終获得成功的故事,这在穆加贝的心中播下了革命的火种。

毕业后的穆加贝前往加纳教书,并在这里认识了他的第一任妻子莎莉。当时的加纳,民族解放运动风起云涌,领导这场运动的是恩克鲁玛,他成功带领加纳成为第一个脱离殖民统治、获得独立的非洲国家,因此被誉为“非洲之父”。穆加贝从他的行为方式和政治经验中获益良多。

1960年,穆加贝回到祖国,积极投身到民族解放运动中。他获邀在支持独立的南罗德西亚民族民主党集会上发表讲话,数月后,他成为该党宣传秘书,正式踏入政坛。不久之后,他被白人当局送进监狱,与此同时,他3岁的儿子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在监狱里,穆加贝认识了姆南加古瓦。

和穆加贝一样,姆南加古瓦曾经也是一名勤奋好学的青年,他从小受到马列主义的熏陶,立志推翻白人政权。他读大学时因为从事学生运动被学校开除,不久,他作为青年代表前往埃及、中国接受军事训练,回国后他成为武装反抗白人政权的中坚力量,曾经策划让一辆火车脱轨,却不料东窗事发,他因此被捕入狱,并认识了同在狱中服刑的穆加贝。

在穆加贝的鼓励下,姆南加古瓦坚持学习,并通过函授获得法学学位,出狱后,他成为穆加贝的私人助理。此后,两人并肩作战,一起迎来了津巴布韦的独立。姆南加古瓦先后担任国家安全部长、司法部长等职务。2000年到2005年,他还担任过众议院议长。

毫无疑问,他是穆加贝的左膀右臂。

2018年3月,消失许久的穆加贝回到公众视野,他反省道,“我从未想过,我一手培养并提拔起来的人,最后竟会成为我的敌人。他们逼迫我下台,还拒绝称其为政变,但这明显就是一场政变。”

穆加贝去世后,接任津巴布韦总统的姆南加古瓦还是做足了表面文章,不仅授予穆加贝“国家英雄”称号,还尊称他为“国父”。在最后一刻,穆加贝的地位获得了背叛他的“敌人”的承认,而这些敌人,也曾是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

“敌人”与“战友”,“英雄”与“暴君”,“伟大的和解者”与“经济崩溃的元凶”……穆加贝的一生,都是在这一个个悖反中跌宕辗转。

穆加贝是非洲独立运动中具有标志性的人物,早年因对抗殖民统治入狱10年,但他还是成功带领津巴布韦获得民族解放和国家独立,并一手促成津巴布韦黑人与白人的和解,然而晚年的他却逐渐昏聩无道,推行的激进土改政策导致津巴布韦经济一度濒临崩溃,纵容野心勃勃但缺乏政治智商的妻子任意妄为,引发军方悍然政变,他治下的津巴布韦粮食匮乏,疾病横行,民不聊生,国将不国。

也许我们只能说,伟人也好,英雄也罢,没有制度的约束,最终都将败给人性。

穆加贝的一生,是荣耀与争议并存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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