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舟一担闯天涯
——高邮卸甲肩担木偶戏记录

2019-11-20 08:10
剧影月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杨敏木偶戏高邮

高邮里下河地区,水网密布,河荡纵横。这里,是汪曾祺先生小说中的水乡。泥土芳香,散发着质朴的诗行,木舟穿行,承载着民间艺人的过往。木偶艺人泊舟上岸,肩挑一副扁担,盛着木偶的戏箱,在市镇一角摆开台面。木偶翻转,铜锣喧闹,敲醒了记忆中的童年。

里下河的卸甲镇,曾经有一批这样的肩担木偶戏艺人。而今,镇上会这门“手艺”的艺人凤毛麟角,且年岁已高。追寻和记录乡土中国的非遗传承,关注它们当下的发展状况,就有了一份别样的意义。

琳琅满目,百宝箱内有天地

到达卸甲镇天色已晚,镇文化站返聘员工杨敏说,不如先带你去站里看看那件宝贝。走进文化站仓库,打开这件貌不惊人的小木箱,是琳琅满目的另一片天地:一个个涂着油彩的木偶人,古灵精怪地站立在木箱中,有唐僧、悟空、八戒、白龙马等西游人物,还有书生、小姐、员外、夫人等戏曲造型。有一种杖头木偶,一根主杆与头部相连,两根手杆与木偶的左右手相连,还有一种布袋木偶,木偶颈部以下套一件口袋式的戏服。箱内有一小盒子,专门放这些“神仙”的十八般武器,而顶盖上插着各种木偶的冠帽。杨敏拿起“八戒”,套住布袋,按住“二师兄”头部,摇头晃动。原来,只需三个手指操控木偶动作,脚踏锣鼓,口唱台词,便是一台戏。从前艺人走街串巷,木偶一箱便装满,舞台随时可拆合,各负扁担两端,这便是全部家当,所以人们叫它肩担戏。

杨敏,是卸甲肩担木偶戏的非遗传承人。是他,花了数年功夫,把吴锦田老人木偶的剧本、制作等一整套技艺学习继承出来。而眼前箱子里的所有家当,都是吴锦田老人亲手制作。

2006年,卸甲镇文化站举行全镇文艺展演,了解到龙奔村有位会演传统肩担木偶戏的老人吴锦田。可寻到吴锦田家中,打开角落里的木箱,只剩几个破烂不堪的木偶头像了。

镇上资助他3000元,问能否复原。吴锦田说,“我试试吧。”他跑到城里买来各种布料、绒线、花边,又挑选木材,一番雕刻彩绘、裁衣装饰,每道工序,吴锦田都认真耐心、毫不含糊。前后忙活了几个月,竟然按生、旦、净、丑造成了不少人偶。吴锦田虽然没有美术功底,但他做出来的木偶戏人物线条粗犷,轮廓鲜明,别有一种质朴天趣。“按照高邮的说法,吴锦田是位巧农民。”“既然家当都搬出来了,不如给你来一段《猪八戒招亲》吧。”杨敏把合起来的舞台拉开,再用扁担撑起帷幔,搭起一个高约1.8米、宽约0.5米的活动戏台。背景有出将、入相两字,台前挂一幅对联:老艺人说唱新旧善恶,木偶戏表演古今兴亡。杨敏钻进帷幔,一边用双手操纵木偶,一边用脚控制一口大锣和一口小锣,口中还含着一只哨子,一人竟操纵得气象万千。

扁舟一叶,农闲江南寄营生

第二天,杨敏带我去龙奔村寻访吴锦田老人。可惜,刚刚过完八十大寿的吴锦田老人重病在卧,已不能亲自示范操作木偶了。吴锦田的弟弟吴锦潮,虽然不是传承人,当年也曾带着木偶下江南、跑码头,我们一起坐下闲聊,听他们讲述一段云烟往事。

有据可查,卸甲木偶戏最早可追溯到200多年前的乾隆时期。民国初期及上世纪30至50年代,是卸甲肩担木偶戏最为兴盛的时光。当时,孟姓、吴姓等6姓24户掌控着200多条船。卸甲还成立了“老郞神会”,每逢农历九月初五,烧香祭拜“老郞神”,同时切磋木偶戏技艺,商谈演出事宜。吴锦田现在所熟练掌握的肩担木偶戏是家传。他的父亲吴言清早年跟家族姑父学过肩担木偶戏,后传给了四个儿子。老三吴锦田最为痴迷,又不怕吃苦。头脑灵活的他,十几岁就能独当一面演出了。吴锦田又不断学习,像《辕门斩子》《穆桂英挂帅》这类时长约四五十分钟的大剧,他会近二十出。

每年冬季农闲,镇上三五人家自由结队,一同行船外出闯荡,麦收夏栽之前回家,在外漂泊五个月左右。吴锦田一家子,划着小船,沿着京杭运河沿线一路行一路演,到了江南热闹的市集码头,更会多停留几天。老四吴言潮就是一家演到了杭州,在船上出生的,那是1947年。1954年,高邮水灾,里下河成了一片泽国。吴锦田一家人,又一次外出演戏糊口。吴锦田人很随和,他搭台,围观群众是否给钱,都会尽力表演。但即便观众付“票价”,也就一两分钱。为了提高收入,他们从早到晚,都不停歇。那一年,吴锦田一家子只带了仅存的十来斤米出门。当时一斤米9分钱,一个冬天,他们积攒了好几担米。春节期间上海的生意很好做,有时一天能挣两担米钱。有一次在上海复兴路演出,“一对外国夫妻被我们的表演吸引了,一下子给了两块钱”。1956年以后,农村成立合作社,木偶戏市场逐渐萎缩。吴锦田也像卸甲其他木偶艺人一样,放下扁担,专心务农。打倒“四人帮”后,文艺又获新生。吴锦田重新赶制木偶,于1978年除夕,挑着崭新的木偶担子,在扬州热闹的文昌阁广场,开锣献演。重新挑起担子的吴锦田,这一次换了交通工具,不用木船了。改革开放以后,马路越修越好。他曾骑着自行车,带着箱子,到泰州、江都一带赶庙会,还坐着大巴车西进安庆、九江,最远到了汉口。1991年,吴妻病逝,没了帮手的老吴便不再出门,加上电视电影渐渐普及,屋角的木偶戏箱渐渐蒙上了灰尘。

传承有序,老杨小杨进校园

“哐当哐当。徒儿在哪里?”节奏紧促的铜锣声中,唐僧、猪八戒、孙悟空、高员外、高小姐轮番上场,唱念做打,声情并茂,活灵活现。台下的小朋友越是欢喜雀跃,挥舞金箍棒的孙悟空与手持钉耙的猪八戒打斗翻滚的场面就越精彩。一场《猪八戒招亲》演下来,杨敏掀开帷幔,额上沁出汗珠。

杨敏在被镇文化站选中作为传承人前,是卸甲小学的美术老师。除此之外,他还喜欢音乐、扬剧,写了很多乡土小戏,一把二胡拉得出神入化。“文艺是相通的。”杨敏凭着从前的美术和戏曲功底,接受了这份挑战。复原木偶小人,难不倒他,他是美术老师,雕刻、油彩,不费什么工夫。难的是整理剧本。“吴老先生不识字,他的口音跟现在变化又很大。”为此,平时上班的他,每逢周末,没少往吴锦田家里跑。一次又一次,他从老人口中抢救出了《猪八戒招亲》《辕门斩子》《水漫金山》《穆桂英挂帅》《杨宗宝招亲》《武松杀嫂》等传统剧本。

剧本抢救出来了,怎样培养新观众,杨敏犯了愁。在小学教过书的他,敏锐察觉到小朋友与木偶童趣的天然和谐,他把戏台搭到了校园。一场《猪八戒招亲》,小朋友们简直着了魔,纷纷想要上台自己表演。以此为契机,他新创作《新农夫与蛇》《长绸舞》《狼来了》等寓言故事,既生动可喜,又寓教于乐,深受孩子们喜欢。

仅凭一点点把戏,远不能拯救一门濒临消亡的艺术。扬州市木偶剧团蜚声海内外,有一次他前去交流学习,被那些行礼举杯、舞刀弄剑的木偶深深震撼了!他饭不食,茶不思:卸甲肩担木偶怎样才能表现复杂动作?什么样的场景才需要这些动作?某天闲读汪曾祺,猛地点醒了杨敏。高邮籍作家汪曾祺,编有现代京剧《沙家浜·智斗》。用高邮地方木偶演高邮作家的戏,即是创新,也是一份对传统的传承。杨敏欣喜若狂。他买来书籍和光盘悉心钻研,又多方求教。《智斗》中能递烟、点烟、吐烟圈的刁德一木偶模型,他也做出来了。这部全新改编的卸甲肩担戏《沙家浜·智斗》,将在不久之后上演。

虽说是卸甲肩担木偶戏的新一代传承人,“老”杨今年也64岁了。好在,在平时镇里的文化宣传活动中,杨敏发现了三名85后好苗子:大学生村官张正球、幼儿园教师杨芳和残疾大学生李玲。“我找传承人,首先重品德,其次再看艺术。”退伍回乡的张正球被选拔担任卸甲村副书记,跟随杨敏做群众文化工作几年,踏实又勤快。大学生李玲因为意外半身瘫痪,高邮市残联帮她找到杨敏,学习木偶,尽也一丝不苟、有模有样。高邮姑娘杨芳,去年偶然一次机会遇到木偶。虽然才学一年,杨芳学得很卖力。每到周六,上午她跟吴锦田学习传统剧目,下午跟老杨学习新编木偶。学习最难的是手脚协调。《猪八戒招亲》里,唐僧出场时脚下锣鼓点舒缓,孙悟空却是快速紧密的,孙悟空与八戒打斗时还要吹口哨。“刚开始自然手忙脚乱,有时自己性急发脾气。”但每次“老好人”杨敏笑呵呵的打趣都让杨芳平静下来,心态越来越好。“跟着你学木偶,不知吃了多少苦。”“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不存在的。”虽然这对师徒时不时怼上几句,但刀子嘴的杨芳没有真的放弃。眼下,她被高邮市文广新局选定为定向委培卸甲文化站新人,去扬州文化艺术学校进修一年。在扬州,她不仅接触到更丰富的扬州木偶,还学习了声乐、舞蹈等基层文艺实用技能。

“哐当哐当。徒儿在哪里?”杨敏也像《猪八戒招亲》里的师傅,带着三位徒弟,一起向别处取经,又将取回的真经带回卸甲乡土。传承地域文化,并使之焕发新的活力,他们一直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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