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兮凤兮

2019-11-22 14:44重木
滇池 2019年11期
关键词:子思子夏夫子

重木

傍晚时分,我又在河边的小路上遇见夫子。他如往常一般,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时走时停,好像在观察着刚刚从漫长冬季里苏醒的万物,又好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静默无声。前几日晚饭时,和父亲说起这件事,他告诫我不要去打扰夫子。“他是位拥有大智慧的先生”。父亲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很不一样,带着尊敬和某种艳羡。我们家世代为农,祖父和其父亲都耕织生活在这片狭小的土地上,父亲亦如此,而如果不出意外,我将在未来的某一天,接下父亲手中的农具,继续与这片如此熟悉却又陌生的土地为邻,过完一生。

我说“如果不出意外”的意思是当下的世界,无论是父亲还是其他人都知道村子之外烽火连绵,战乱不断,一个个像我们这样的村庄不是遭战火所毁就是因力壮的年轻人被征兵而日渐衰落。村子里只剩下老幼孤女,庄稼也就这样荒废了。我曾经亲眼见到村头的张家兄弟和柳家刚刚娶了媳妇的子晗被带走。一些家里父亲和儿子同时被征,剩下寡母或娇妻,四顾茫然。父亲年事已高,我则因为腿疾而逃过一劫。这也就是我所说的“如果不出意外”的另一层意思,因为腿疾,父母对我未来是否能继承和打理好这块祖先们留下的土地而忧心忡忡。

对这位新邻居,我所知甚少,但从父亲和村子中其他男人与长者那里,我也听了许多关于他的事迹和消息。他时常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但隔三差五便会有一些坐着牛车和华盖的达官贵人前来拜访。我躲在窗子后,看着一些或年轻或中年的男人出来接待,彼此说了几句话后,那些贵人便复乘车离开了。我问父亲,那些人是谁?父亲说,都是三桓的人。我们都听说过三桓,但到底什么模样,谁也没见过。因此,我对这位新邻居变得更加好奇,在心中也渐渐为他画出个模样,但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却有些失望。因为他和

我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首先是他长得很奇怪,额头好似山丘般;面目衰朽,灰白色的头发和胡须覆盖了半面脸,而让我对他的模样始终模模糊糊;他曾经或许身材高大,但如今则好似背负着山岳般佝偻着;行走要靠拐杖,走走停停,好似一栋即将崩塌的屋子,令人不安。他和正在田里翻土的父亲打招呼,父亲放下农具,恭敬地向他回礼。我坐在田埂上,侧耳听着他们的对话。

夫子在询问今年庄稼的收成和下一季所播种的作物。他依靠着拐杖,整个人似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支撑着。而让我印象很深的是他的笑声,爽朗得仿佛年轻人,并且有着强烈的感染力。这让我对他产生了好感。

在与父亲的对话中,我渐渐意识到,他对庄稼和种地的了解甚至比父亲还要多。他就好似一口深井般,源源不断地冒着令人好奇且又令人折服的知识。后来父亲告诉我,夫子从小就跟着母亲生活在这里,也要为生活而稼墙,故对此十分了解。

“他以前就住在这里?”我问。

“与兄弟一起,跟着母亲流落至此。”

“那为何我之前没见过他?”

“他的故事可多了……”父亲笑道,“后来离开了这里,据说是周游列国,如今才在三桓的迎接下回来。”

“他为什么要离开?”

父亲坐在门口,看着刚刚升起的半轮月亮,心思已不在我这里。但这件事却开始在我心中蔓延着,想着总有一日我要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几次问父亲,但都因为他或忙或被人寻去或心意寥寥,没把事情说清楚。所以当有一日我遇见夫子的小孙子时,我就问他,你知道你爷爷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子思比我小两三岁,但比村子上其他同龄甚至大他几岁的孩子都聪明。也因为这一点,我很喜欢他,不时便邀他一起到前面的树林里玩。

子思眨巴着眼看着我,又摇了摇头。

“你父亲以前没和你说过?”

“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他神色黯然地说。

“我知道。”

我還记得,他父亲刚去世后,就有人砰砰地敲我家门。父亲披着衣服去开门,和门前人说了几句话就回屋子里穿上衣服,然后又匆匆地出去了,直到第二天午后我才看到他。而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是子思的父亲去世了。如果我记得没错,那是夫子从外面回来的第二年。

也就是在那个傍晚,当我一个人偷偷地溜到树林旁的那条河边时,碰到了坐在河边的夫子。他整个人在即将到来的暮色中缩得更小了,就好似河边一块突兀的石头般,静默地存在着。我站在小道上,不知该怎么办。他耳朵似乎还很好,听到动静,转头看到了我。

“你也经常来这里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又觉得不妥,便说:“是的,夫子!”

他脸上露出笑容——老人家那种慈祥的笑意。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笑。他向我招手,示意我坐到他身旁。我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

天边缕缕金红色的霞光好似村里老人们传说故事中的天帝之女所织的丝绸,柔顺而美丽,上面的光芒在昏暗的天空上变幻莫测,落在河面上闪烁着金灿灿的波澜,在哗啦啦的水声中消失在不远处的树木阴影里。一些光透过我们头顶的树叶落下来,点点斑驳,十分可爱。

“平日都在家中做什么?”夫子问。

我说在田里帮父亲。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

我想起之前的一个夜晚,偷听到父母在房间里的对话。母亲建议父亲找毗邻的夫子,或讨个主意或带些束脩请求他能收下我,传道授业以为未来谋条更好的生路。但第二天这事好像就被父亲忘了,我们继续下地干活,回来后母亲也未再提及此事。不过几日,我也就忘了。

“你应该读书!”夫子说,“我在十多岁之时便开始学习了,一直到如今。”

“学习有什么用呢?”我问。

“学习首先能教你认识世间万物的名字,无论是天上飞的,河里游的还是地里长的,你都能知道它们的名字。这难道不是件令人快乐的事情吗?而且随着学习愈多,也就能认识自己。古人说,学习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向他人卖弄或兜售。只有了解自己了,才能更好地了解他人,了解这世间的一切。”

他看了看我,又说:“你应该学习!首先是为了自己的修养,待你的学识到了,以后也就需要为更多人考虑。”

“为什么要为更多人考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知道的东西太少。他说的许多话我都不理解,这让我既沮丧又好奇。

“因为这世上不仅仅只有你我,还有其他人。”在夜幕笼罩的时刻,夫子这样说,“我们都生活在这世上,都有责任。而如果你能够读书学习,修养自身,那就表示你的责任也变得更多。君王需要贤明之人辅佐,一个国家的社稷也需要那些读书学习的人来建设。你理解吗?”

我看着他,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他没有生气,而是给了我一个微笑。不远处的村子里灯光点点,像一只只飞鸟眼睛般,在炊烟和风中摇曳着。河面上都是影子:岸边的树、天上的云和飞鸟、芦苇里的野鸭和坐在岸边的我们……而此刻,风声从林子里传来,归巢的群鸟叽叽喳喳,流水则像那些美玉相碰所发出的清脆声响,令人心旷神怡。

夫子看着河水说:“时间过得真快,就像这河水一样,昼夜不息。”

一声轻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充满声音的夜晚。而夫子说的这句话,当我多年后跟随着逃难人群一起落脚长江旁的一座废村时,才对它有了更真切的感受。那时,夫子也已经去世多年,天下比之前更乱了。而我,也即将在那个无眠的夜晚之后死去。但这都是后话,就在那个夜晚,我第一次感受到存在于夫子体内的那股深沉而灼热的情感,虽然看似涓涓细流,实则却澎湃汹涌。

我扶着他起身。他有些没站稳,立定一会儿后才好。

“人老了,不能久坐!”他说。

我扶着他走到小道上,一起回去。一盘朗月挂在林子上,伸手可摘。夫子的须发闪闪发光。他举头看着明月,说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古人写的一首好美的诗!”他笑道,“我教你读书吧!读《诗》,读古人看到的世间!”

我在他的门前向他告别。回家后,便径直回到屋子里,躺在床上,想着夫子说的话,念的那些诗,以及他在外面所看到的世界。应该和这里不一样吧?我出生至

今,到过最远的地方便是离村子不到三里的北面市集。但在村子里的一些老人或是出去过的男人口中,这个世界很大,房子和道路、吃的东西和穿的衣服都不一样,有另一种生活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存在着。夫子知道,他到过许多地方,读过许多书,知道许多事。

我想跟他学习。

这个念头立刻在我心中扎下坚实的根,所以当我第二天把这件事告诉父亲时,他先喜后忧。我后来通过母亲才知道,父亲之忧在于束脩。我们拿不出像样的东西送给夫子。于是在那个早上,这个念头被一盆冷水浇灭。但还不到中午,就有一个中年男子来找父亲。我曾见他时常到夫子家。

父亲十分客气地接待他,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待那男子告辞后,父亲满脸高兴地告诉我,夫子让弟子来安慰他,不必为束脩之事操心。在夫子去世后,一日我拜访子贡师兄,提及此事,他告诉我,夫子一直对那些年他不在时我父母帮助他妻儿心存感激,不仅几次登门拜访道谢,也希望能通过教我读书来回报这份友邻之情。

于是,我得以时不时地跟随在夫子身边,听他回答其他师兄们的问题或是和他们一起讨论古书上的某个字、某句诗。因为我根基浅薄,大多数情况下都听不懂他们所论之事,因此几日之后便觉得无趣而渐渐散漫开来,和子思一起玩耍,偷偷地溜到林子里掏鸟蛋。子思则比我认真用功。他就好似抱着某个使命般,兢兢业业,让我惊异也令我不解。

虽然许多时间我依旧跟着父亲下地,但傍晚回来后或往夫子家去,或跑到林子里。之后,夫子发现我也喜欢到河边去,便常常在傍晚带着我一起散步。在散步中,他给我讲古人的故事和所写的诗。有时我会问他关于他的故事,他也会说些。例如,为什么要离开家乡到其他国家去,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乘车来的达官贵人找他。

在回答这些问题时,夫子也常常回忆起那些时光,或危险或辛苦,或愉悦或难过,“如今都过去了,也不必再念念不忘!”他对我说。

“夫子后悔吗?”我問。

“后悔什么?”

我想了想,说:“这所有东西……”

他笑着,说:“不后悔!”

我随夫子的脚步缓缓地走着,影子落在地上,一长一短,变幻莫测。从地里刚做完农活的村民三三两两归来,看到夫子都恭敬地打招呼。我回头看他们的时候,刚好碰上他们回头看我们的目光,窃窃私语。

村头几个平日里玩在一起的男孩告诉我,他们的父亲都觉得夫子是个傻子;还有一个男孩的祖父告诉他,夫子是个不安分守己,破坏祖宗规矩的人……这些流传在村子里形形色色的消息通过那些男孩流到我耳中。有时我替夫子鸣不平,但最终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了解依旧还十分有限。这个想法让我沮丧,晚上回家时和母亲说起此事,她在灯下笑道:“他们都不了解夫子,所以才有各种猜测。你现在是夫子的学生了,跟在他身边听他教诲和帮助,你觉得夫子是什么样的人?”

正是这个问题在困扰着我。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墙,不再说话。

“我给你讲个故事,”夫子说,“传说中炎帝有女名女娃,一日在东海游玩,不小心失足落水而亡,后化成鸟,彩首、白喙、赤足,因对东海不平,每日从山上衔来石头草木丢入海中,希望他日能填平东海,以防相似悲剧再现。因此鸟鸣声似‘精卫,所以后人以其名之。你觉得,精卫鸟衔木石填东海,何时能实现?”

我想了会儿,摇摇头,又说:“很久很久!”

“精卫自然也知道这件事,但它却从未想就此放弃……”夫子道,“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仲由从一个晨门那里听来的。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我点点头。

“如果你要做的一件事是对的,那即使难以成功你也应该去尝试和努力。世间里的许多事情能成功,有结果,不表示就是对的;而那些未能成功的,也不一定就因为所作之事是错的。”夫子娓娓道来,“就好像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意见,但并不表示就是真理。天行有常,道有其本,以身护道更重要!”

以我当时的学识,并不能真切地理解夫子希望通过这个故事想告诉我的道理。但精卫填海的故事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和子思提及此事,他又给我讲了他从子路那里听到的那个晨门故事。我才理解为什么当时夫子会提到那句话。在他看来,那并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晨门对他精神的褒扬,或至少在我们这些学生看来,那是夫子最宝贵的精神!

我默默地走到夫子身旁坐了下来。就像我们在此的第一次偶遇,转眼间一年已过。而也正是在这短暂的一年中,夫子接连遭受了两次丧亲之痛,先是他的儿子,然后是如今他最爱的弟子。

夫子的影子倒映在河水上,摇摇晃晃。一时间,他似乎苍老了许多,整个人像河边的芦苇般,憔悴如此。

那时,我还不理解死亡,也不知道逝世意味着什么。颜回是我见到的第一个逝去之人。他躺在那里,容颜依旧,但却无声无息,像哑然的乐器,又好似一次没有告别的长眠。我躲在其他人身后,不时便探着脑袋看一看。在其他人都回去后的夜晚,我偷偷地跑到夫子家,躲在柱子后。

我从未见过夫子哭得那样伤心。一个如此绝望的老人。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合格的学生,子思曾当着我的面批评过我。但由于我资质实在有限,所以大多数情况下都待在夫子身旁,或听他说些过去的事情,或听他与其他弟子交谈。这些弟子有的和我父亲年纪差不多,有的则年轻,但如果不算子思,我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子思的老师叫曾参,是个很有趣的先生。在夫子逝世后,子思便跟随着曾先生学习。那时,战争四起,曾经还能执礼守约的霸主也早已随风而散,为了土地和劳力,各国发生错综复杂的战争。昨日的朋友可能在今日变成敌人,而敌人则又可能变成联手的朋友。夫子曾感慨,他所生活的时代礼崩乐坏,但当我成年,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礼乐颓丧,和平成了最古老且遥远的梦。

我曾几次在夜里醒来,看着窗外惨淡的月光,想起曾经陪着夫子漫步树林河边的那些傍晚,感慨万千。

不知为什么,那一年十分不祥。而那些不祥之事,最终却又都或间接或直接的与夫子发生了联系,甚至直接影响了他晚年的心绪和健康。在河冻刚解不久,点点迎春花冒头的时候,一则消息开始在村子里流传,说是鲁公与诸贵族西狩时捕获了麒麟。村里见过些世面的老人听到这则消息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和唉声叹气,连呼“坏兆头!坏兆头!”晚上我问父亲此事,他只知道麒麟乃瑞兽,但从未有人真正见过。

睡觉前,他对我说:“明天到夫子那去,听听夫子怎么说。”我应下。

第二天我一早便到夫子家去,发现诸多弟子都在,其中还有一些之前未见过的人,但因穿着有别于其他人的锦服,所以我猜测是从宫里来的。弟子们围着夫子,我人小一个劲地往前钻,最后发现自己挤到了身材雄武的子路身旁。他看到我,一只手像拎鸡崽子一般把我放在前面。

夫子正说:“麟乃仁兽,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如今来了,却被当作野兽狩猎而亡……为谁而来呢?为谁而来?”说着便流下眼泪。

围在他身边的弟子们也都黯然神伤。我看到满头白发的颜回用衣袖偷偷地抹着眼泪。当时我只觉得好奇,但也被夫子声音中的悲哀所感染,便抬头小声地问子路:“夫子为何如此伤心?”

子路说:“夫子的道穷了!”

“为什么会穷?”

“天下将大乱,仁义充塞,大道不行。极端、愚昧、暴力和偏见将横行世间,夫子一生所宣扬和希望的仁政不能实现了!”子路说。

子路的声音低沉,既不像夫子那样循循善诱,也不像颜回那般温和平静。但也就在这样的粗粝中,我立刻意识到这一刻所蕴含的深沉与由此而产生的悲痛之情。子路并未见到他所说的那个仁义不行的纷乱世界,但我和子思却见到了。

那一天,夫子意志消沉。我先去了河边,没看到他,在回来路过门前时,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门边依靠着拐杖,落落寡然。看到我,便招手让我过去。

“晚上有些凉,应多穿些衣服。”夫子说。我点点头,坐在他身旁的门槛上。我想起早上子路说的那些话,便问:

“夫子,若是你的道实现不了怎么办?那些乘车骑大马的人如果不听你的……”

“我或许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但你们还可以。”夫子说,“我的道能够通过你们传播教授给更多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等你有能力了,不能作自了汉,还要想着去帮助别人,帮助那些生活在困境和艰苦中的人。这是君子之道!”

“如果这些帮助还是没有用呢?”我又问。“那你就要自己修养,以身护道,等

待着天下需要你的那一日。”“这样好辛苦!”夫子笑了笑,说:“别担心,当你真

心诚意做一件事时,辛苦也会变成幸福!颜回不就如此吗?生活清贫,住在简陋的房子里,别人都觉得不能忍受,但是他却从来不觉得是辛苦。除了食欲温饱,人还会有其他追求。你有什么追求吗?”

“我希望以后能供养父母,让他们不再辛苦!”夫子点头,说:“好啊,好啊!”夜空里洒满了星星。我们抬头望的时候,夫子会告诉我那些星星的名字,以及关于它们的故事。夫子知道许多故事,他的房间里堆满竹简竹片。父亲告诉我,他从夫子的弟子那里听说夫子正在修订以前的书籍,并且自己也在修史写作。村子里的一些老人对此颇有异议,但也都不会当着夫子或是他的弟子面前表现出来。

在之后那唯一一次与颜回的闲聊中,他告诉我夫子已经不再写了。而原因直接和此次的西狩获麟有关。

此事之后,夫子心中始终没能放下。在他看来,此次狩麟是上天的一次警示,但具体为何事则有待观察。

其后的两三个月,我一如既往地跟着夫子学习读书,帮他把一些写刻完成的竹简归类整理,放到指定的位置;平日里或和子思一起玩,或与其他师兄待在一起,听他们谈论诸国之事与学问典籍,渐渐地也就有了些了解。一些不懂的地方我逮到谁问谁,一次子夏来拜访夫子,在院子里被我碰上,我问他《易》里的一句话,他给我讲解了半天,直到天黑才离开。

有时夫子一人坐着坐着便睡着了,或是有梦,时常也说些什么,但我都没听清。一个夜晚,我帮他把新整理好的竹片收起来,又剪了火苗。夫子从梦中醒来,看到我说:“刚才作了个梦!”

“梦见谁了?”

夫子想了会儿,说:“现在又忘了!”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當我们说起其他事的时候,我发现他依旧还在想着那个梦,但直到我离开,他依旧没想起来。

“我太老了,已经很久没有再梦见周公了!”

第二天子路来看他,他又把这句话告诉了他。

六月的一天,我去夫子家,但子思告诉我,夫子正在斋戒沐浴。我立刻意识到又有事情发生,子夏告诉我是齐国的陈桓弑杀了齐公。夫子对此愤怒不已。三日斋戒后便准备去见鲁公,请求其讨伐陈桓。

“鲁公会听夫子的吗?”

子夏说:“如今公室衰弱,权力都在三桓手中,而其中又以季氏最为跋扈。鲁公做不了主,必让夫子去问季氏。”

“就是当年逼走夫子的季氏?”

“当初季氏宗主乃季孙斯,如今是他的儿子季孙肥做主。”子夏说,“他们都对夫子心存成见。夫子归国这些年,虽有心于社稷,但处处受三桓节制,不得重用,使得夫子最终只能闭门传学。”

“这些执政者父终子承,一代坏过一代!”

子夏会心一笑,没说什么。

果然就如子夏所预料的,鲁公对此事不敢决定,让夫子去问季氏。而季氏哪里愿意为了别人家的事,劳自己的力?夫子无奈的乘车返回。

“夫子真傻!”我说。

子夏摇头,说:“夫子从一开始就知道此事结果会如此,但他依旧愿意去努力一搏。”

我把竹简放到边上的坐垫上,动了动屁股,问子夏:“为什么夫子这么关心齐国的事?它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啊?”

子夏说:“陈桓以臣子身份弑主,乃大逆不道,天下有道之士都应该得而诛之。这是为了维护君臣之道,也是天理所求。如果陈桓不被诛杀,就会产生一个坏的影响,以后君臣之礼尽失,国将不国,百姓还如何安居乐业,和平地生活呢?夫子今日所为,也就是身体力行地向世人展

现自己的道,既是为了齐国一国之荣辱利益,也是为了整个天下,为了天道不息!”子夏说,“夫子曾经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夫子所为便是为此!”

晚上回家后,我躺在床上,想着子夏所说的话和夫子这几日的奔波,心里既迷惑又感受着一股莫名的力量油然而生。而当我最后一次想起当初与子夏的这席对话时,子夏已死多年,而我也被一群灰头土脸的士兵驱赶着,走向一个一无所知的未来。我虽未亲耳听到夫子说这句话,但有许多次我都在脑海里想象着他说出这句话时的声音和暗流在其后的那股情感力量。

夫子并不像村里其他小孩或村民所以为的那样不苟言笑或是一个傻子,在他如今衰朽的身体中,依旧翻涌着曾经的那股力量。它反复地出现在颜回、子路和曾参给我讲的那些周游列国的故事里。我常常把这些故事讲给父母听。但很多时候,他们同样无法理解,或只是觉得其中的某个故事有趣而已。

我却对它们十分着迷!

在夫子被季氏拒绝之后,那些曾经停在门前的车子便渐渐消失了。除了一些前来拜访或是来看夫子的学生外,再没有其他人踏足夫子的门户。子思告诉我,夫子这些日子打瞌睡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在翻阅竹简就会睡着;然后醒来,在残留的梦境中靠着门或是拐杖若有所思。

“所以夫子还不知道颜回的事情?”我问。

小子思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当子贡、曾参和子夏三人一起出现的时候,我便知道情况不妙。春天狩麟之事的阴影再次出现,就像夫子所担心的,在那个坏兆头之后紧随而来的是凶恶的死亡。

他们围坐在夫子身旁,还未等其开口,夫子就问:“如何只有你们三人?子路与子渊呢?”

曾参说:“子路去了卫国。前些日子已经向夫子告别过了。”

夫子想起来,喃喃道:“卫国如今乃多事之秋,子路不该去的!”

“颜回是想来看望夫子的,但他病得很重,不能下床了。”子贡说,“我请了大夫,但已经……”

子贡从来就不擅长掩饰自己的神情,我立刻意识到他们此次前来的目的。而夫子也已经知晓。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似瞬间被石化般。然后突然一手撑着坐垫,艰难挣扎着站起身,我和曾参眼疾手快,赶快挪过去扶着他。

“快备车,快备车!”夫子喊道,“我要去看我的子渊!”

学生们都了解自己的老师,子贡已经预先让人把夫子的车子套好。他们扶着他,走下台阶。因为担心车子颠簸,曾参让我坐夫子身旁。他们跟在车子旁,疾步前往颜回家。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到颜回家。就像夫子曾经所说,颜回家的房子十分破陋,我听子夏说,去年因雨季漫长,颜回家的房子漏雨太严重,子贡已经找人过来修缮了一次。颜回虽为贵族之后,但到他父亲那一代只剩的十几亩薄田也已经消耗殆尽了。子夏告诉我,其他师兄弟们都很照顾颜回,就是夫子也常常给自己这个最爱的学生带些食物,以供他养育其一家老小。

颜回的父亲亦常常去夫子那里听讲学习,他恭敬地迎接夫子,而夫子一踏进门就直奔颜回房间。此时的颜回已经卧榻难起,看到夫子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夫子坐在他床边,嘘寒问暖,也落下了泪。

“回以后再也不能亲炙夫子的教诲了!”说完这句话,泪如雨下。

夫子握着颜回的手,让他不要说这些丧气话。

“这些日子常常想起当初随夫子周游列国,虽然时常遭遇不测或有辛苦,但只要能跟着夫子,就觉得十分幸福和满足……时间过得真快呀,真快!”

“待你好些了,陪我去踏青!”夫子说。

颜回点点头。

站在床旁的诸子都按捺着内心的悲痛,看着躺在床上消瘦的颜回,都一一答应。夫子又与他说了些话,直到窗外的暮色中下起了雨,子贡便劝慰夫子该回去了。临走时,夫子对颜回说:“明日我再来看你!”

颜回挣扎着起身,向老师施礼。夫子回礼。

在回去的路上,雨声淅淅沥沥,落在路边的树木和草叶上。河里几只迷了路的鸭子叫的凄惨,让人不忍再听。此时的夜里已经凉意四起,子贡事先准备了厚衣服给夫子。

夫子问他:“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是操劳成疾,几贴药都用了,却毫无见效,如今也是束手無策。”子贡毫无隐瞒,“夫子不要着急,我已经让人去请都城里的大夫,明后两日就能赶到。”

夫子说:“有你这样的朋友,也是颜回的福气!”

河面上刮来阵阵夜风,夫子的须发在风中飘飘然,让我想起传说里的那些老神仙。夫子会不会就是那些神仙呢?但那些神仙都藏在深山老林,遗世独立的,夫子却一心系于人世间,念兹在兹,矢志不渝。有时我会觉得他的那些力量就是来自于神仙,是天帝的赐予!但我知道夫子却不愿多谈这些鬼神之事,所以这些念头我都偷偷地放在自己心里,没告诉任何人。后来曾参、子游与子夏及其弟子们编纂夫子生前对我们的教诲和故事,我也回忆了几则送给他们。当时,这些曾经孩童的想象都已经烟消云散,但有时想起来却依旧觉得有趣。

晚上除了子夏因事回去外,曾参和子贡都暂住在夫子家中,既是为了照顾夫子也是担心颜回那里有什么消息。我整夜都睁着眼,侧耳听着窗外的声响,但除了雨声和一些秋虫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直到我在迷迷蒙蒙的睡意中被一阵奔跑和敲门声惊醒。我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穿上衣服和鞋袜,跑到院子里听隔壁的动静。

我先是听到颜回父亲的声音,然后是子贡,但他们说的话都被雨声吞噬;然后又听到曾参和子贡的说话声。我从厨房搬来矮凳,放在院墙边,爬站在上面,但依旧看不到夫子院子里的情景。夜雨哗啦啦地落在我头上和肩膀上,凉意冲走了身体里的睡意,让整个身体都好似拉满的弓一般紧绷着。

隔壁院子里的声音都消失了,十分寂静。但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要回房的时候,突然听到他惨痛的哭声:“天丧予!天丧予!”

我被夫子的哭声吓到,好似一句魔咒般让我动弹不得。而也就在那一刹那,我意识到颜回逝世了;但对夫子而言,逝去的不仅仅是陪伴了他几十年的爱徒,还有他曾在颜回身上看到仁的精神气质。虽然夫子从未明说,但我们都知道,颜回会是将来继承夫子衣钵的弟子,通过他把夫子的仁与道发扬光大,也通过他向世人展现君子之风,德性之相。但如今,颜回年不过半百而先夫子而逝,如何能让他不绝痛伤悲!

夫子的哭声成为那个雨夜里让人不忍的悲声,就好似一只垂死之兽所发出的哀鸣般,令人心惊,令人心碎!在我跟随夫子学习的最后几年,那是让唯有的几次哀恸。后世学人认为夫子拘于礼而不近情,也都是不了解他。面对自己的爱徒亡逝,谁能不伤悲?且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我靠着墙坐在矮凳上哭,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流到嘴里,不知滋味。那是一个如此令人无望的夜晚。我感觉到自己好似失去了什么似的,无能为力地哭着,似乎只有通过这样的嚎啕,才能抵抗那一迫近的危机!

我坐在台檐上,看着梁间燕子啾鸣亲昵,微风拂面的感觉在午后这个时刻显得日常而珍贵。近几日,从其他师兄那里听闻有几个小国被邻国吞灭,有几国臣子弑君,或君王无道,百姓不堪苛政而纷纷流离失所,迁徙他处,寻一能苟活之地。几个师兄聚在一起谈论此事,最终都唏嘘不已,感慨世风日下,乱臣贼子将主宰这个世界。

我待在旁边听着,问他们:“夫子平日里的教导不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师兄邹由说:“夫子曾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遇到这样的国家,躲都来不及,谁还愿意往里面去呢?”

“要是这样,我们平日的学习读书还有什么用?”我有些愤愤不平,“需要我们时,我们怎么能躲开呢?一个开明自由的国家也不是由一群奴才造成的!”

邹由和其他几位师兄大笑。这时子路从外面走进来,去拜访夫子,我爬起来跟着他。并把刚才的一席话告诉他。他也笑了,说:“好志气!好志气!大丈夫就要为忠诚肝脑涂地,为了你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赴汤蹈火!夫子传道受业于我们,不就是希望能有所用,有所施展,建立一个开明仁政的国家?”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很开心。子路在夫子的所有学生中都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和颜回不同,颜回内敛温润,安贫乐道;子路则快人快语,嫉恶如仇。我曾几次看到他在和夫子谈论天下事时产生分歧,并且当着夫子的面说出自己的意见。在我陪着夫子傍晚到河边散步时,夫子对我说:“子路忠勇无二,一心坦荡,自从他跟随我,我就再也没听到什么恶言了,都是他在护卫我!而且他也能直接指出我的错误。所谓‘当仁不让于师,学生就要有这样的精神!”夫子又说:“但是子路这刚强之性情若不能加以节制,我也很担心啊!”

一个午后,当卫国内乱消息传来时,坐于中庭的夫子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位刚强弟子的命运,不由落下眼泪。我想起夫子和我在河边说的那一席话。整个下午,夫子都在中庭哀悼子路,前来吊唁者络绎不绝,夫子都一一回拜。子贡等师兄担心夫子过分哀恸伤了身体,而特地为他准备了肉糜,不想夫子看到后反而更加难过,泪水像是秋雨般瑟瑟落下。子夏最先想到,打听了卫国消息的弟子告诉夫子,子路于卫被醢,如今夫子见了这些肉糜,哪还能吃得下去?子贡赶紧让人把它倒了,又命人准备其他食物。

傍晚时,夫子精疲力尽,再加上伤心过度而病倒。子贡、子夏和子游等师兄都守护左右,我也在旁待着,直到父亲过来找我,才恋恋不舍地回去。我躺在床上想到子路,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濡湿了枕头,也让整个眼睛好似被胶水黏住一般,十分难受。我想起那次子路对我说的话,没想到竟是永别!我曾在心里偷偷地下决心,以后就要变成像子路一样的人,虽然他没有颜回那样的学识,没有子贡的财富,没有子夏的文采,但子路身上的那股气势和不屈不挠却始终让我十分着迷。

十多年后,当我和子思再次提起子路时,感觉沧海桑田都已几回。子思几次远行,我们曾在赵国相遇,共叙旧日。他提及其师曾参给他的讲的一件事,当时周游列国的夫子希望能去晋国,到了楚国边界准备渡黄河,没想到传来晋国内乱的消息。

“曾师说,夫子徘徊在黄河边,悲哀却又无奈,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命也夫!你可曾发现,夫子晚年常言‘命。”子思若有所思地说道。

他的这席话把我拉回那个遥远的过去,河边的林子里鸟鸣喧哗,影子落在河面上像是海市蜃楼般令人迷恋。放弃继续刻写《春秋》的夫子常常至此,或散步或坐于河边,一待就是整个午后。而在那些时刻里,我会向他请教某句古诗的意思,但更多时候,我会把自己心中的一些想法和疑惑告知于他,他会向我解释或疏导。那是我从他身上學到知识最多的时候。但随着颜回病逝,子路遇难,连遭打击的夫子也病倒,而再难独自一人拄杖至此了。

我问夫子,所谓君王为父,百姓为子。在一个家庭中,父亲定是疼爱自己的子孙的,但是如果父亲有错误呢?

“子孙就要提醒他,督促他改正。”夫子说。

“若是他三番两次,不能改正或是愈演愈烈呢?”我追问。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天道所成。只有君王符合君王的德性和修养,臣子符合臣子的德性与修养,父与子同样如此后,国家才能安定,百姓才能各守其位,各尽其能。”

“但夫子所说的都是理想中的,当下的现实不正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吗?每个人都不在这样的关系中。我又想到,夫子的这些话若是被人误解了,不就变成了上面之人钳制下面之人,层层往下,最终成一个严酷无情的僵死囚牢吗!”

夫子皱着眉头,说:“如何能因为担心别人的误解就改变自己的观点呢?这不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又提起之前师兄们所谈论的那个问题。

夫子想了会儿说:“我之前曾向一位先生问学,如何在这乱世中自处,能做些什么?你知道那位先生是如何说的吗?”

我摇摇头。

“先生说:‘无为方能无不为。先生之学虽然玄奥深邃,但我对他给出的这个回答却不能满意。于是自己去寻找,最终意识到,要想改变就得亲自涉入乱世,以一己之力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你觉得呢?”

“但我们一己之力能改变这个乱世吗?”

夫子笑道:“我前半生曾为官,作司寇,因堕三都而遭三桓排挤;之后周游列国,想找一个能贡献自己学识与力量的地方,但都一无所获,漂泊十四年到头来一事无成……你说的对,一己之力是难以改变乱世,甚至用尽全力也可能收效甚微。但有个想法你得首先要改变,你如何觉得以自己一己之力就可以收拾乱世呢?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无论是在权势还是能力上。一人单打独斗是逞匹夫之勇,要和与你有着相同志向和理想的人在一起,一起努力,一起坚定大道,守护大道!这才是学习和自我修养的目的,而不是为了把自己的知识售卖于谁。”

“所以夫子现在的想法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我老了,能做的事情寥寥无几,古人说‘守先待后,我把自己从前人那里所知所学的东西教给你们这些年轻人,留待你们继续发扬光大,希望在未来产生改变乱世的力量!”夫子说,“改变人心,比一切都重要!”

“夫子会后悔或遗憾吗?”

“有后悔,也有遗憾,但这不就是生活吗?”他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一方面,我们能主宰和改变自己的命运轨迹,但另一方面则由上天主宰。我的一生,时也,命也;尽了人事就好,不必伤感!”

听完我的这段回忆,子思说:“我当时小,虽然努力学习,但依旧不能如你一般亲炙夫子教诲。夫子对我的教诲有一些都忘了,有一些到如今也还不能真正理解,十分可惜!”

“来日方长,总会有了解的一日!”

我安慰他。

子思打算在赵国待些日子,我则需要带着父母与妻儿继续赶路。在晨曦初露时,我和子思在岸口告别。他送了我些钱,我虽再三推辞,他却深情坚持。河岸上桃花灿烂,杨柳丝丝,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十分美丽。

我握着子思的手,对他说:“此次告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保重保重!”

子思落下泪来。自从夫子去后,弟子们守三年孝,子贡独守六年。其后各奔东西,天涯一角,再难一见。而如今天下大乱,战争四起,硝烟废墟之间生死难卜。因此此日离别,不觉有死生之感!

“还记得当时夫子删减《诗》,教我们其中《采薇》一首,你还记得吗?”子思问。

我一边以袖拭泪,一边点点头。

“其中有句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不正是此情此景?”

兰舟催发。我们又互道珍重,依依不舍地告别。我站在船头看着他,挥了挥手。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而果不其然,与子思于赵国一遇之后,余生就再无机会相见。

冬季刚过,坐在廊下的夫子看到院墙外的朵朵野花而心意盎然。夫子从病中稍得片刻安宁,但依旧不能出门,担心风吹或疲倦。他对大夫的告诫十分抵触,有两次躲着诸弟子而一个人偷偷地走出村子,在道路上徘徊,还是干完农活回来的村民看到他,告诉当时前来看夫子的子游,弟子们才立刻赶过去把老师带回来。夫子对学生们的大惊小怪颇有不满。在弟子们都各自回去后,还对我抱怨了会儿。

我发现,夫子的记忆已经不如以前了。有时他会突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或是刚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在那一刻,夫子愣愣地好似石雕般,处于天人交战中。这一症状子贡一直提醒我注意,从颜回去世后,夫子就变得愈发迟缓和沉默了,有时一天都难说几句话。好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知在想什么。但或许是因为我常常陪在他身边,所以有时他会把自己正在回忆或是想到的事情告诉我。

记得有一晚,刚吃完饭,我便陪着夫子坐在中庭里,听风吹着廊下的竹帘,发出细密的声响。夫子神色消怠,郁郁寡欢,但或许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放光,对我说:

“以前曾点曾说,暮春时节最好,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不是最理想的生活嗎?你觉得呢?”他转头看着我。

虽然不是我心中所认为的最理想生活,但我依旧点了点头。

想起这事,让夫子颇为开心,但转而又嗫嚅道:“看来我是等不到下一个暮春了!”

我在旁边听见,心里非常难过。第二天一早,就把夫子的这些话告诉前来请安的子贡和子夏。他们两人听了也都相顾无语。子贡和我说:“夫子这些日子精神都不好,莫要再提外面的事,让他烦心。”

一个午后,我从田里回来,路过夫子门前,看到坐在门廊下打瞌睡的小童。夫子如往常一样坐在榻上,半边身子靠着墙,耷拉着脑袋。我站在午后的明媚阳光中,看着在阴影中的夫子好似一棵干枯无尽的古树般摇摇欲坠。而甚至有那么一刻,我以为夫子已经走了,安详如此,安静如此。我跪在他面前,轻轻呼唤他,几次之后,他才从沉重的梦里醒来。而在惺忪与梦境交错的时刻,他十分不安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惊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夫子如此脆弱,甚至不知所措。而也正是这一幕,让我的心被猛烈地撞击了,我蓦然意识到,无论夫子有多大的学问,曾经做过多大的官,见过多少君王和家臣,如今他已是即将八十的老人,垂垂老矣!

在夫子最后的那些日子里,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念念有词,我们仔细听后也时常不知所云。清醒时,我还曾陪他一起到河边散步,但比往常所走的路要短得多。走累了,他就在我的搀扶下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看桃花落进河里,随波逐流;或是成群的家鸭吵吵闹闹地在芦苇下觅食。清风吹着杨柳,一些细小的柳花落在夫子衣服、头发和胡须上。

夫子被眼前景色所迷,有些激动地转头对我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回来的路上,他又与我说起早年求学请教的那位先生所教授的天地自然之道。他说:“与天地共生同游,顺应万物之道而不违背,那位先生说,这是圣人之道!”夫子拍了拍我的手,兴奋地说:“多好的愿望!多好的愿望!”但俄尔他又好似自言自语道:“那天下如何?苍生如何?”他似乎是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之后的整个傍晚,夫子都不再言语,我猜他是不是还在想那个问题。

我听到父亲在隔壁的说话声,夜虫时而低缓时而尖锐地鸣叫,小童们在院外打闹。子思和我坐在廊道下,夫子坐在屋里的榻上。

突然远远地传来唱歌声,模糊不清但缓缓迫近。我和子思都竖着耳朵,因为一般也没陌生人来我们村子。小童们的打闹声不见了,只剩那如今已能听得清晰的歌声。歌里唱道: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我和子思面面相觑。

而不知什么时候,夫子已经从屋子里拄杖走了出来,“你们可听清所唱的是什么?”

歌声从院外略过。

夫子走下台阶,我和子思赶紧上前扶着他,跟着一起往外面去。出了门,只见一人大摇大摆地往东面走,唱着歌晃着脑袋,不回头。

“我是想和他说说话的!”夫子遗憾地说。

上床前,夫子还在想着那狂人所唱之歌。而我自己在回家的路上也不停捉摸着,但不知到底意思如何,而决定明天待子贡他们过来再请教。

第二天早上过去时,夫子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了弟子们,他说:“必是智者来劝导我啊!”

“狂人之言,夫子如何作信!”子贡说。

夫子摇摇头,颇为沉痛地说:“吾道穷矣!”说着便落下泪,十分伤心。

弟子们在旁只能尽力安慰劝解。

后来,在夫子的睡梦中,我几次听到他叹息这句话。在这样的心灰意冷下,夫子每日能得的睡眠也越来越少,精神也越来越萎靡,即使在日光明媚,花香四溢的时候,他也不再有到河边散步的心情了。一个人待在榻上或走廊下,等待着夕阳西下。

只有我和子思完整地见证了夫子最后的日子和无比悲痛的心情。我整日陪在他身旁,但却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开心,即使只是随意的闲聊或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随着子思时而前往曾参那里学习,屋子里时常就只剩我和夫子两人。我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在缓慢地从夫子不堪重负的身体里流逝着,我甚至能看到就在夫子敞亮的,时而充满阳光的房子里,有一个影子安静地守在那里。夫子曾教导我们“不语怪力乱神”,但我却始终清晰地记得死神的面目。

我一点都不害怕。

我从夫子身上学到终将来临的死亡,看到死亡的模样和我们最终会抵达的尽头。在我和夫子之间那巨大的鸿沟一瞬间便被抹平,我们站在同一边,站在一起,面对着共同的老友。有时,我会握着夫子的手,从他日渐晦暗的眼睛里寻找那最后的星星之火;有时,他会从衰老和失意的迷雾中走出来,清晰地看着我,露出亲切的笑容。但更多时候,我陪着他,透过他看到那个巨大的深渊。

在与子思多年后的重逢中,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再踏足夫子的最后时光,因为那些遥远的回忆依旧裹挟着浓重的悲哀,时不时就击溃我们,而难以重负。子思和我说,有时他都会忘了夫子的样子。但我却从没忘过,尤其在他的最后时光中,他的模样刀刻一般的留在我的脑海深处。而那就是我知道的夫子的所有模样。不像子贡、子夏、曾参或子游,我未见过夫子年轻时的模样,他周游列国时的模样,如丧家之犬时的模样。我见到的夫子已经垂垂老矣,在人生的晚年,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痛彻心扉的打击,最终不堪负担。

夫子在一次提及他与众弟子周游列国中困于陈蔡一事后,感慨而神伤地说:“昔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我问夫子:“您一生传道授业,希望弟子能为君子;一生为仁政奔波流落,希望君王能成仁君,行仁政……穷极一生,但最后却遭到冷漠与残忍对待。但有另一些人则完全不顾天道仁义,为所欲为,也没遭到报应,反而荣华富贵,青云直上。这是公平吗?”

夫子听后,颇为动情地说:“考验你信念和坚持的不是你成功之时,而是你跟着自己的信仰奋斗之后却依旧未能得偿所愿后的失落和怀疑时刻。跟着自己的心做正确的事,要勇敢!”

当我面对着自己的死亡而再次想起夫子对我所说的这些话,我也反问自己最终是否做到了这些?无论是颜回、子路还是子贡、子夏以及曾参或子思,在他们最终所面对的諸多困境中,或许这一个始终是最令人辗转难眠的。但无论颜回还是子路,他们最终也都以自己的行动作出了选择,所以——在那个多雨的夏日——我选择面对我的死亡。这是我从最后的夫子身上所学到的。

一日清晨,我看到夫子负杖逍遥于门。子贡前来请安。夫子说:“赐,你来的太晚了!”因有所感慨,而作歌唱道:“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流下眼泪。

子贡扶着夫子回到室内,夫子对他说:“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天晚上我作梦坐奠在两柱之间,我的祖上就是殷人。”

子贡安慰他。出来后,我问他如何,他难过地摇摇头,开始落泪。我知道一直等候在夫子屋子里的那个影子,开始起身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他叹了声气,扛着锄头下地了。

之后的几日,夫子卧床难起。不仅有家仆照顾左右,其他弟子也都从各地赶来,最后服侍老师一程。那些日子我感觉自己好似灵魂出窍般,悬在梁下半空中看着来来往往的弟子和躺在床上的夫子。他几次陷入昏迷,清醒时也已经不识人。

我们都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虽然平日里夫子也教导生死之道,但如今面对这位躺在床上的老人,谁又能如此忍心和狠下心呢?子贡已经命人准备了棺椁。曾参、子夏和子游日夜待在夫子床榻边守护着。我和子思待在外间,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而只剩沉默。整个屋子里只剩下时不时从夫子喉咙里发出的呼吸声。

屋外鸟语花香,春意盎然。就像夫子曾说的,他等不到这个暮春了。

在梦里,我被一声巨大的哄响声吓醒。从床上跃起,才发现是一根梁柱断了。就在惊魂未定之时,一阵慌乱的敲门声吵醒睡在隔壁的父母。是子思,他看着我什么也没说,脸上泪痕还在。我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拉过衣服便跟着他往那边跑。

弟子们或坐或跪在外室,因为内室挤不下这么多人。夫子之前陷入昏迷,此次清醒双唇颤动却不成语句。子贡、曾参诸子都围在床榻旁,夫子眼睛半睁,挣扎着抬起的右手最终又重重地落下。我趴在他的床沿,在恐惧和不知所措中只是流泪。在泪眼模糊中,我感觉到夫子的手掌,他在替我拭去眼泪。我握着他的手,他在说话。我贴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

在那细弱游丝的气息中,我什么也没听见。

子贡问我夫子说了什么,我只是摇头。

夫子再次陷入昏迷。在昏暗的屋子里无声无息。我熟悉这样的时刻,也似乎早已经适应了它。在那些与夫子一起待着的许多个午后便是如此。我靠着床畔,迷迷蒙蒙地进入一个陌生之地,四周都是陌生之景,没有一个人。我醒来后,窗外已经晨曦初露,村子里的公鸡啼鸣不断,一个世界也就这样苏醒了。

而夫子依旧徘徊在弥留之间。

子贡面目惨白地立于夫子榻边。其他弟子亦神色惨淡,不出一言。

盛春时的河水青绿淡澈,倒映着万事万物;那些怒放的桃花在如丝的柳叶摇曳间显得无比美丽。在这个傍晚,我独自走在这里,但一切依旧,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因为夫子走了。

在这万物生长繁盛的时节,我失去了生命里最宝贵的人!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树林旁的河边偶遇夫子之情景。那时,他是一个突然而至的邻居老者,前來拜访之人不绝,我对他一无所知。在河边,他亲切地问我家中情况,是否识字,是否愿意读书?他的一言一行,就好似一阵春风般令人心旷神怡。我为之着迷,为之倾倒,后来跟随其学习受教,前后三年有余。

后来,每每回想起夫子对我的循循善诱,便不觉泪湿双巾。而在这乱世,东奔西走,苟且求全,也二十年过矣。沧海桑田之间,我最幸福快乐的日子唯有那三年,噫!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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