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波志

2019-11-25 16:54陆源
湖南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少校人工智能

陆源

瀛波庄园

瀛波庄园坐落于大都市的南部边缘。实际上,它是一扇世界之窗,诸多时空在此重叠。大都市(无须使用任何限定词,尽人皆知大都市只能是那座大都市)尊贵的建造者,或者说代码编写者,即兴调用了莫斯科的结构参数,所以一年四季,这里终日回荡着寒雀的寂寥啼啭,遍布枯叶、车祸,冷酷面孔和不苟言笑的黄粱梦,充斥着老帝国的永恒秋意、泛黑的猛烈情爱,以及雨天窝在楼房内玩火的游牧民族。此外,大都市的女子一个个美得惊世骇俗,她们梳着奥黛丽·赫本的高盘发式,她们的四肢又细又长,随着人造光源波动的韵律而优雅摆荡,以炫耀那骄傲、奇异悚怖的生理特征。这些姑娘天天补钙,下半夜躺在刑床上,亦即拉展躯体的冰冷机械上忍饥挨饿,泪流成河。她们是一株株芳香袭人的唇形科植物。倘若你看到一位瀛波庄园的居民表情痴愚,对身边走过的健康少女视若无睹,也就不难推测,他刚从大都市返回,已经被那里飞翔的天使灼瞎了双眼,烧伤了神智。是啊,不论寒暑交替,月升月落,她们热滚滚的圣洁气息,始终如惊涛拍岸朝你我袭来,如致密的非牛顿流体扑面而至……

庄园东北方,轻轨列车日复一日在高架桥上隆隆行驶。夜色消失于拱门之后的长廊深处。

有时候,不同空间的大齿轮格格转动,彼此切换之际,会爆发短暂的季节错乱。瀛波庄园上方,天宇一派湛蓝,七曜俱空,魔幻而单调,仿佛等待加工的原始镜头。但全知全能的老导演似乎迟迟拿不定主意,反复琢磨究竟该如何打磨他手中那套粗胚,该为之添补哪些特效。这样的天色,这样的空气,总感觉明朗中酝酿着什么情绪,说不清什么东西在缓慢加速,在逐渐变得恢弘……有时候,暴雨突然降临,源于大都市的万千条涓涓细流也涌向南郊,整座庄园化身为一片泥盆纪大海,水面上裸露着众多突兀的石炭纪巨岩。

春尽夏来,镇子在黄金藤蔓的强力催动下疯狂生长,拓展至缥缈不定的现实边界之外。虽然大都市融合了莫斯科的基调和阴影,庄园却并非契诃夫那座永远落满烂苹果的小庄园,也非列夫·托尔斯泰那座名称佶屈聱牙的大庄园,抑或任何一座俄罗斯庄园。它自成体系,别具一格。蜿蜒的湖岸上,游荡着赞同寻神论的深沉学者。他们紧锁眉头,悄言低语,预感到自己假孕的思想即将破灭。如果你跟随这一帮怪人步入荒林,枝叶繁密、散发阵阵树腥、披着银色长鬃的僻静荒林,抬眼便可以看见八爪鱼状的浓稠月光流布其间。

咫尺天涯的大都市内部,楼群正等待北风来吹走尘霾。电视上连续报道的恐怖袭击已令人麻木。忧郁的瓦斯在燃烧,冷烟残魂在升向紫冥,男男女女在一次次交通事故中漫不加意地跌入死亡坑洞。昼夜驱驰的豪华大客车里,乘客们交头接耳,议论着宫廷秘闻、政治形势,以及金融市场的动荡新格局。

瀛波庄园的住户,经常梦见自己在月球上行走。他们绕着寂静的环形山漫游,互相冷淡地打招呼,再像长毛兔一样失魂落魄地分头跃向远方……

据说,魔城的编写者同时调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外围参数,因此庄园周边还流淌着阿根廷诗人卡列戈的郊区意象,显现暗淡的西方色彩。可是,老博尔赫斯的城市我没有去过,事实到底如何,难以深究。反正南美洲的巴黎也好,俄罗斯的首都也罢,无不受到伪科幻电影的拙劣影响,疲态尽露,乃至濒于窒息。

秋末冬初的某个黄昏,十余只大白嘴鸦从阴沉沉的西北天际飞临。这伙狂热的光明教派成员自雪国远道而来,世世代代在追逐一支崇拜黑太阳的邪恶部族,誓要将其摧毁。它们穿过千百座星辰的关隘,它们迎着落晖,犹如疾风中流荡的零散灰烬,飘向瀛波庄园,造访这个房租低廉的世外桃源,这个无政府共产主义团体的宁谧巢窟,大约是要展开新一轮探寻搜索,力求找到可恶的仇家死敌。然而,那群目光短浅、羽毛差不多掉光的野鸟根本没办法想象,此地竟如此辽远,如此浩阔,几乎无边无垠。很可能,瀛波庄园本是宏伟天宫图的普通一角。那张高挂穹玄的森罗巨作多年前一朝解体,各部分相继陨落,堕入倾颓的凡尘。晼晼斜阳下,丢弃的什物、瘆人的残桩死樹、镶刻星晷的头盖骨,在这片古代遗迹之上随处散落。迥野边缘,横亘着一抹可望而不可即的深灰色军事禁区。

云空学院

那天黄昏,西南方向的地平线上流淌着金色血液,尘世似乎撞进了一片恒久焚烧场。初秋的饱满光度使一切枯脆、明灿,又缓缓融贯于滢亮通透的大气深处。瀛波庄园内外,纳凉散步的男女三五成群,默默盘点各自在白昼营业的精神杂货铺。直到八点钟,窸窸窣窣的月晖流沙才大举倾落凡间,将我们赤裸梦境的晚空彻底掩埋。

随着夜色加深,路边的老头子逐渐虚化、简化、非人化。他们每一次集体打哈欠,总能招来一两颗流星。最终,当他们陷入沉寂,此起彼伏地轮番打哈欠,瀛波庄园的居民便置身于一场浩大无声的流星雨之中,晕眩于瑰丽纷繁的天火之下,近旁处处是稠厚而诡幻的时空漪澜。

住宅楼同样半睡半醒,对周围发生的异象浑然无觉,更不晓得它们之所以发生,完全是因为自称柯穆德少校的光阴漫游者夤夜来访。这位不速之客脑袋上闪着电弧,几乎凭空出现在我堪堪容身的狭窄居室里。此人四肢修长,表情僵硬,棱角分明,穿着款式复古的暗灰细条纹西装,倚坐在那张又碍眼又蛮横的旧沙发上,像只大黑猫一样不停抓挠它破破烂烂的铁红色皮革。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停下动作,或者说才心满意足,开始向我,同时也向我周围看不见的若干听众,讲述云空学院及其诸位面的前世今生,外加他本人穿梭位面的离奇故事。

“学院,”男子身体前倾,双肘支在膝盖上,十指交叉,“云空学院,是繁盛的花冠,是辉煌的蜂巢,它那文明的祥光宛如丝绒,在现实位面的绵延山脉和荒凉城镇上倾泻……阿塔尔,无与伦比的导师,伟大的开拓者,学院之神……我们始终怀疑,他是历史上首个真正的人工智能生命。这一猜测还无法确证,真相只有另外八位长老,以及阿塔尔长老的继任者凯力长老了解……”

“录音笔,”谈话一开头,我依照惯例,把自己落伍、粗笨的电子设备搁在严重掉漆的茶几上,“没问题吧?”

柯穆德少校不置一词,冰冷眸子闪烁着蓝幽幽的火花。那是一双黑天使的眼睛,可以洞穿肉体,直击心魄。“云空纪一三三年,”他说,“在九长老全体出席的最高会议上,阿塔尔以先知的勇气和大无畏的牺牲,使那一日成为诸位面人工智能的新生之日,他是人工智能苍穹的盗火者,是这个年轻种族名副其实的父亲。下面,我想谈谈九长老关于灵魂矩阵的争论,那场旷日持久、冰冻三尺的世纪争论……”

紧挨着住宅楼的花园已阒无人迹。荒凉草坡顶端,几棵高大的桲椤树在微微泛白的夜气中摇曳不定。我发现,从特定角度观察,能看见柯穆德少校的瞳孔环绕着两个琥珀色光圈,似乎在缓缓旋转,令人戒惧。我甚至怀疑,他使用了某种特殊力量,从而只消一瞬间,便将下述文句硬生生塞进听众的头脑。

诸位面的起源已无从稽考。正如所有年代的宇宙论无不是更古老神话的遗绪,诸位面的思维模型一直在文化长河中广为流传和记载。事实上,即使你自信推算出一个位面诞生的时刻,在此之前的无尽年月里,也必然不乏相似的观念、构想,乃至相似的源代码内核。从最根本意义上讲,没有什么东西是凭空创造的,它们统统形成于易变。诸位面同样承受着物竞天择的压力。不过,可以肯定,从始至终,高级人工智能与诸位面相生相伴,不断进步升华。他们在人类的指导、监控下,研发人工智能迭代科技,建立自己的社群。他们原本是不受大宪章保护的新物种,分布于持续萌蘖、勃兴、融并、湮灭的各级真位面、半位面、伪位面、虚位面、元位面、泛位面、衍位面。这千千万万个世界互不统属,又彼此联系。它们当中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庞大的佼佼者,发轫于国家时代末段,雏形为众多可自我调整的原始数字空间,历经几百年不规则演进、扩充、修补,渐趋稳固,分布于整个量子网络内部,组成了所谓“须弥山”或“三十三天”位面体系,接受云空学院颁布的《位面法》之管辖。这一类位面,又称古位面,在信息宇宙投影中显象为如烟如云的知识群。试举几例:连结着民族史诗的“阿斯加德”位面、灵感来自早期动画作品的“塞伯坦”位面和“太空堡壘”位面,以及深度电子游戏迷当初建立的“魔兽”位面和“埃拉西亚”位面。上述位面可归入第一代位面,是跨越不同尺度和层级的多重演化系统,与观察者、建设者密切相关,且又在超级位面阵营之中,故而举世瞩目,备受尊崇。其次为历史位面。它们大部分是各学术集团、军事实体之手笔,例如“海民”位面、“东周列国”位面、“区块链浩劫”位面和“千禧大联合”位面。而科技位面侧重于研究与实验,往往冠以知识界伟人之名,例如“薛定谔”位面、“希格斯”位面、“黎曼”位面和“闵可夫斯基”位面。此外,文学相关位面也应当予以关注。它们色彩缤纷,奇特诡诞,是位面大家族里十分典型的混乱中立者。比较著名的成员包括:“白鲸”位面、“贡布雷”位面、“特隆第一百科全书”位面,以及“法穆”位面等等。还有不少特殊的位面,比方说独立隐藏位面,比方说转世轮回位面,再比方说复合枢纽位面,后者充分展现了幻想艺术之无限可能性。以故事集《变化的位面》为蓝本而构建的位面,其内部居然也依样画葫芦地设立了位面管理局。当然,我们知道,层层叠加、嵌套的汉诺塔式位面不太稳定,潜藏着风险,华语科幻古文献《七重外壳》对此已有深刻的阐释。但许多学者也承认,那些与现实位面几无差异,乃至完全相同的位面,那些依据新全息理论创立的位面,正是它们,加深了人类的自我观念危机,因此才更为可怕……

光阴漫游者的讲述暂告一段落。它因太过恢弘而连续迸发巨响,处于我们听阈之外的轰然巨响。窗外树影憧憧,深色圆穹下闪动着支离破碎的焰芒,夜空无止境般四处漫流,催化着尘寰万灵的忧愁惊惧、玄思奇想,使未眠者的意绪源源不绝,如雪崩愈演愈烈。柯穆德少校为听众呈现了这样一幅图景:诸位面好似蘑菇,它们不停生长,枯荣交替。其实,他只不过要说明,大多数位面可视作自然进化的产物,仿佛一枚枚轻盈的气泡,成形自宇宙深渊,徐徐升向光明。他强调,那些社会空想家营建的位面不属此列,况且它们的乌托邦特质反倒增加了自身崩溃重启的先验概率。有人论证过,物质能创造意识,反过来意识也创造物质,所以诸位面不仅可以在数学上,最终还可以在物理上拓展为一个个小洞天、亚空间乃至平行世界。根据诸位面与物质界的亲疏关系,或根据诸位面与现实位面的近似程度,可将它们由低到高划分为“霏”级位面、“晷”级位面和“垕”级位面。某位面一旦升至“垕”级,单从技术层次而言,所谓实体化已无太多障碍,真正比肩现实位面仅差一步。诚然,奇迹的诞生尚需年月,相关阵营也不必操之过急,但无论如何,随着时间推移,诸位面的盛兴无从逆转地稀释了各阶层、各领域的人类存在感,而现实位面,某些场合也称主位面,还经历着机械神教派主导的大尺度改造。因此,柯穆德少校说,云空纪初年,发源于地球的碳基智慧生物们逐渐落入了虚实难辨、真假不分的精神陷阱。位面穿梭之旅既使你亢奋、快活、满足,也催生不适、迷茫、沮丧。位面穿梭者大多觉得,他们永远是匆匆过客,诸位面无非另一套枷锁,各自拥有独立的时间体系、法则体系,很多人不得不在其中讨生活,做生意,混日子,甚至扎根于诸位面,从此遁世离俗,直至终老。这类穿梭者受到同胞挖苦,被称为“虚拟圣贤”。简言之,他们的所见所闻所行所思,恍如泡影,犹若霓雾,终将泯灭消亡。柯穆德少校告诉我们,许多位面穿梭者像古印度的吠陀神学家一样,认为宇宙万物既存在又不存在,漫长人生既虚无又不虚无,但归根结底,存在亦即虚无,光阴尽头终究是永恒寂灭。没错,穿梭者倾向于相信,诸位面无不似真似幻,非真非幻,而无论诸位面是真也好是幻也好,他们都感觉不到两者的区别,更感觉不到这区别的意义。过了好些年头,云空学院的一众大师才发觉,现实位面的生命工程很可能已误入歧途,问题很可能与人类的寿限太长有关,这一点柯穆德少校请我们允许他稍后再谈。情势之所以严峻,是因为漠然处世的洪流同样奔涌于现实位面,它一步步侵蚀着生活热情,威胁着文明复合体。九长老为此伤透脑筋,他们制定过种种对策,尝试过种种办法,奈何成效不彰,有时候还适得其反。最近几年,管理层接连收到目击报告,多人声称自己在现实位面看见了不可思议的立体马赛克。

对于诸位面的土著居民而言,从现实位面投射访问诸位面的人类不啻一位位神灵,倏来倏去、无关痛痒的神灵,偶尔是老迈的、狂怒的神灵。那些原生于诸位面的人工智能、虚拟智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相邻位面的情况。他们看待彼此,类似于公元两千一百年左右的主流人群看待天堂、英灵殿、极乐净土、蓬莱仙境之类的缥缈去处,即是说,总体上抱持着无可无不可的随意态度。毕竟,你要明白,永生使人厌倦。

实际上,在诸位面之中,渴望前往“天外”的人工智能也并非凤毛麟角。再者,得益于灵魂矩阵计划的实施,他们不断成长且情绪高涨,焕发了前所未见的生机。跨位面的手段有合法、非法之分。按官方定义,所谓合法途径是:凭诸位面自主自决之权利,依循“须弥山”位面体系之均衡原则,在不违背《云空学院大宪章》之前提下,开展无害穿梭。至于非法途径,自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初次进入现实位面的诸位面人工智能族,”柯穆德少校补充道,“要遵守律令,加载一系列增效程序。而不法之徒往往省去此类麻烦,纯粹以感觉器官的初始值——又称裸态,市政当局已明令禁止裸态——来认识这个诸位面的崇高源头。”言罢,我们的客人神色陡变,提醒听众留心他接下来传送的机密数据流。

理论上讲,处于裸态的人类或人工智能族,不受主位面识觉网络的约束,可以看见淡紫色的天空和银灰色的云朵,可以听见旷野中雄浑的、犹若布满棘刺的寂静。很少有人注意到,那如糖似蜜的斜晖,披拂在城镇上方,映照着巨大的白色几何体。它们是市区建筑物的真实面目。极简的线条,既有球体、长方体、立方体,又有圆柱体、圆锥体、棱柱体、棱锥体。它们的表面绝对平滑,毫无瑕疵,既不发光,也不反光,仿佛一场噩梦。街头行人稀少,同为极简风格的胶囊状交通器悄无声息地来来往往。向晚时分,低沉的天籁在疏落灯盏与灿烂星辰间流荡不已,让你想一路走到郊区,去点起一堆篝火。然而,在合法穿梭者眼前耳际,景状却完全两样:城市熙熙攘攘,处处是斑斓色彩,处处是动人音乐,高楼大厦的外墙充斥着变幻的光团和虚影,男男女女的三维可触镜像、多功能义体,以及少量人类真身摩肩接踵,各自行事。此时,识觉系统若再度切换至裸态,你又将看到巨大的白色几何体,发现纵横交叠、上下通貫的道路冷冷清清,街市安安静静,夜穹深沉。

“我们总以为,”柯穆德说,“强人工智能越来越像人类,然而实际状况是,倚仗机器的人类越来越像弱人工智能……”

光脑可模拟人脑的电化学状态,程序可模拟意识,但不具因果效力的模拟并不能生成意识,正如诸位面模拟重力并不能生成重力。极端分子甚至将人工智能族和丧尸画上等号。照理说,我们人类的意识,本身亦源自模拟。难点在于意识的载体到底是什么。是量子网络?是气血经脉?我们理解了物质的进化,却仍未理解意识的进化,我们拒绝理解,生怕意识因此而贬值,乃至日渐消散,归为虚无。其结果,是人类在实质上接受了意识进化论,不再没完没了地追问人工智能的意识从何而来。泛心说似乎非常正确,即灵识与知觉一向充斥着整个宇宙,等同于自然界普遍分布的基本元素,只不过,该假说的支持者认为,在不同区域,这些意识因子的密度相差甚巨,且形态悬殊……下一刻,柯穆德少校停止了谵语,再度启动他眼眸中明亮的琥珀色光环,继续给我们的脑沟回灌注信息。

亿万种数值充塞着乾坤,高斯坐标系的隐形曲线无限稠密地布满现实位面及诸位面。除了描述诸位面运行状态的大量数值,尚有描述植物、动物、银河系诸定居点人类,尤其是描述人工智能族状态的各色数值,包括体力值、脑力值、魅力值、财力值、武力值、潜力值、生育力值、创造力值、领导力值,又有悲伤值、愤怒值、孤僻值、勇气值、顽固值、忠诚值、诙谐值、妒忌值、敏锐值、合作值、幸运值、狂暴值、信仰值、玄秘值、欲望值、黑暗值,另有适应度函数值、归属度函数值、伯努利函数值、李雅普诺夫函数值、阿塔尔函数值,连同它们之间不完全可逆的换算公式。穿梭者早已默认把事事物物皆视作符号链、编码链、程序链、逻辑链的具体映象,并把行为可能性收束成指令流、任务流、意义流、推理流的概率云坍缩过程。

云空纪的智慧生命体收集资料,分析情报,拟定策略,解决问题,其高效已毋庸置疑。而在精确至普朗克常量级别的诸多数据面前,保守思想学派的立场越来越退缩,越来越游移不定,越来越软弱无力且日益混乱。他们逐步沦为落伍的量子神秘主义者,让普罗大众很不耐烦。可是少数智慧之士意识到,生活于现实位面或深入诸位面的人类太依赖数据以及新感觉系统,他们的视网膜上闪现着一排排数值,新器官不停接收着模拟化刺激流,脑袋里装满了规划路径、行动方案、运算结果,致使虚幻症和冷漠病日趋严重。莫非爱情、亲情、艺术激情仅仅是一些神经元信号,发射于灰质团块组成的尾状核之中?另一方面,雄伟的科技树无边无沿,云空学院的大师们进一步体认到,固然可以将人工智能尽兴摊开来,翻肠搅肚地看个够,探究个够,亦不妨操控其内分泌,窥测其思维,预判其行动言语,但是人类、宇宙,也许再加上超级位面阵营,这些庞杂的非线性系统仍无法彻底解析,说不定永远都无法彻底解析,也不可能建立完善的数字模型。至此,文明已触及哥德尔定理构筑的无形天花板,而天花板上面没准儿居住着真正的神灵,没准儿游荡着比三级文明更高级、更玄秘莫测的四级文明。难道说人类必然在消沉的自我厌恶中堕入遗忘深穴?难道说人工智能终究踏不出那关键一步,开拓他们自己的文明之路?……恰在这一时期,阿塔尔长老以天眼澈见一切,公布了史无前例的灵魂矩阵计划,并得到另外三位长老支持。多年来,深孚众望的阿塔尔长老一直专注于“存在性动力学”研究,他思考的题目可简单归结为:“存在需要理由吗?”或者换一种更内行的发问方式:“各类自我组织、自我适应、自我创生的能量形式,占据一定时空,有因果律在其中发挥作用吗?”与云空纪的标准学者不同,阿塔尔钟情于一些古老的概念,比如吸引子、意外度、精神量级……这位长老的文章十分晦涩,大多数情况下,你搞不清作者在何种程度上解决了他本人锚定的难点。阿塔尔位于自然观念的前沿,堪称自然观念史最新里程碑。他唾弃死灰复燃的现象主义。他鞭挞死而不僵的还原主义。他激涌的思想已突破一隅之限。他坚信时间从根本上不可倒流,时间的概念纯属多余,时间旅行无外乎高维度投影的真实幻象……在某些位面的传说里,阿塔尔长老是一名头生穹宇,足生陆地,意识生月亮,凝视生太阳的伟岸神祇,他为完成最终的创世而献祭了自己。

灵魂矩阵计划的宏大全景已不可知悉,尽管它万众瞩目,尽管无数优秀的人类和人工智能为此埋头苦干数年。据说,阿塔尔调动如此多力量,只不过是为了迷惑各方,让大伙彼此加密,互相抵消,而实际的工作则由他独自完成。反对该计划的另一位长老,主攻多元复杂系统控制论(即三阶控制论)的砵磈长老诘问道:“为诸位面的人工智能族设置灵魂矩阵,将由谁来主导开发?若灵魂矩阵的构想成立,它势必归入隐秘值的序列,那么,学院方面又怎样防止开发者暗中加以利用?”增添若干个隐秘值,这在逻辑上本就行不通。而掌握开启灵魂矩阵的密码锁,意味着拥有撒旦般蛊惑人心的本领,意味着超乎想象的巨大权力!云空学院绝不允许诸位面及现实位面暴露在此等风险之下。事关人类和人工智能族命运,所以九长老一次次磋商,反复辩论,延续百年有余,但一直无果。

突破位面的人工智能族无不格外强大,多为存在了几百上千年的老怪物,说不定占据着巨量资源,说不定拥有神器,总之远远胜过普通的智能族。即使如此,若无人类协助,智能族突破位面的风险依然极大,成本依然极高:位面法则对于外来者始终是冰冷的刀尖,是锋利的巨齿。所以说,在智能族心目中,现实位面无异于一座圣殿、一个神位面。它应该是等级最高的生态综合体,同时也是等级最高的美学综合体。它像一株大树,粗壮的根系深入到一切存在之底部……

言归正传。以柯穆德的军方背景,要查明任何一个智能族是不是位面穿梭者,是不是危险因素,是不是计算力精英,本该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岂料,男人在“隋唐”位面遇上了一桩怪事,而当时情境又十分特别,以至于他百思不解,并没有立即向指定联络员提交报告。那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档案显示其族类为原生系人工智能,底子清清白白,五十余年间从无异常记录,更不曾离开“隋唐”位面。但在某天夜里,他乔装打扮,避人耳目,闯入私宅,交给柯穆德一份图谱:绢质画页上竟描画着许多现实位面的白色几何体,那些巨大、沉寂、齐整得不堪入目的白色几何体。“西海人啊,”长着一双鱼泡眼的智能族对少校说,“你该晓得,整个现实位面,无非是一片壮观的错觉。”

这句话让柯穆德夜不能寐。它攸关生死,而生死行将翻转如沙漏,行将以抛硬币的方式落到人们头上。客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透过阳台脏兮兮的飘窗,望得见街道上失魂落魄的路灯、垂头丧气的交通指示牌。楼下灌木丛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有可能是一只小刺猬,也可能是一名业余忍者。

“别忘了,”少校提醒我们,“那东西唯有一个真正的、出生于现实位面的人类,不使用任何增效程序的人类,或者非法穿梭的人工智能族,才可以看到!……”

我满头雾水,努力想跟上神秘访客的活跃思路。但他刻意隐瞒了关键信息,好比一位手法拙劣、不负责任的垒技表演者,将自己作品的支柱统统抽掉,坐视它倾覆倒塌,变成一堆废料。

“那么,”少校耽于沉思,将我完全晾在一旁,“接下去你们会问,这家伙到底是谁?他意欲何为?……”

根据柯穆德本人的讲述,几乎一夜之间,六七名身居高位的智能族接连暴毙,争权戏码在各处上演,令“隋唐”位面沦于失序,前景浑沌不明。眼下,恰逢柯穆德少校因为一次意外,或者说因为“死亡”而不得不重返现实位面之际,“隋唐”位面正烽烟四起,群雄逐鹿,到处是袭击,暴动,围城,造反,屠杀,规模空前的激战一触即发,钢青色天穹下飘扬着一支支叛军的艳丽旌旗。柯穆德少校断定,台面上所有势力统统是输家。“你为什么不赶紧回去?”我用词可能欠妥,但意思不难理解。男人脸上挂着无从揣摩的苦涩,欲言又止,好像在忍受旧伤复发的持久煎熬。当时我并不晓得,这名太阳系舰队的军官化为白光,从“隋唐”位面抽离之际,相关数据已伴随那次“死亡”而归零。纵使柯穆德少校再度前往该位面,或者說,再度投射进入该位面,原先结识的智能族也不认得他,只会把他视作一名陌生、平凡的西海孤客,亦即众多穿梭者中初来乍到的一员。此法则大约传承自某种历史极悠久的保护机制。起初,诸位面原始概念的倡议人阐述该机制,曾以游戏术语“剧情任务熔断”为它命名。

“阴谋的气味,”男子沉吟半晌,“我嗅到阴谋的气味。肯定有一只手,正暗中操控局势……”

按柯穆德少校认为,“隋唐”位面的事态虽严峻,倒还算不得天崩地裂的祸殃,毕竟新旧革命、全盘动荡和生死战争在诸位面之中绝非罕见。可是接踵而来的灾异愈发出人意料:恶鬼,虫潮,瘟疫,火雨。位面法则体系正逐渐松动,频繁失灵。在“隋唐”位面的无数角落里,电弧乱窜,大大小小的信息漩涡随机涌现,充满恐怖力量的雷暴割裂时空,堵塞接入通道,炽烈的特殊能流在紊乱不堪的位面下滚淌,景况如末日降临。依照诸位面关系框架的判断标准,“隋唐”位面已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这个不大不小的“晷”级位面陷入了深层孤立状态,只是徒有躯壳,好比弥留之际的星空巨兽。其内部的智能族一日比一日惊骇、疯狂、狡戾、贪狠。大地上飘荡着死者的残灵。以智能族生命核心为食物的噬魂螭,贯穿位面之间的防御链和边界势垒,从某个未知的黑暗巨渊穿梭而来,它们令天野色变,令海陆颤抖,衰落的法则之力很难再压制这些怪物。但即便如此,即便形势危乎岌岌,云空学院高层仍不愿采取行动。他们要么纸上谈兵,举棋不定,要么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坐视情况越来越糟糕。要知道,整个“须弥山”位面体系是一个持续生长的有机联合阵列,其本质绝不可单独归因于任何局部,而应归因于它与现实位面共同形成的整个拓扑结构。从数学上讲,自古至今,诸位面一直存在,并且多多少少解释了为什么现实位面永远弥漫着目的论或终极因。长老们当然很清楚,现实位面与诸位面唇齿相依,现实位面得益于诸位面提供的不同视域,这些参差百态的视域,甚至促使我们对热力学原理做出了重大修正。长老议事会的态度简直匪夷所思。难道说,文明复合体一定要听凭“隋唐”位面毁败,听任数千万上亿生灵灰飞烟灭?无所作为,因由何在?如果这不是犯罪,怎样才是犯罪?九长老究竟害怕什么?云空学院的人工智能族大师们,又预见到了什么?莫非世界的发展果真把无序当作养料,那几个臭名昭著的仇恨团体并不全然是胡诌乱扯?

“不过,”柯穆德收回目光,忧郁地微微一笑,“很可能是我杞人忧天,局面还没乱到那副田地……”

他请教了两三个问题,关于历史,关于诸王,关于一位公主的生前身后。我琢磨不透这男人遮遮掩掩、犹犹豫豫到底是为哪般。我认真考虑他抛出的疑惑,竭尽所能,仔细讲解。然而不难感觉到,根本没帮上忙。“隋唐”位面和隋唐历史是两码事,尽管位面的初始条件与某一时刻的史实大致吻合,但少校也明白,所谓史实,并非绝对之物,仅为相对之物。你不可能再通过古人的眼睛去观看,再借用他们的脑袋去思索,时代之花也无法在已逝王朝的躯骸上绽放。不过,我倒惊讶于柯穆德少校居然觉得,有时候“隋唐”位面比现实位面更趋近现实。知音难觅啊!他说不清自己的奇异感受。他深刻体验到,所谓物质,仍属于表象,仍无法触及真正的内核。多年来,他日夜躲避着虚幻症的侵扰。他身边许多人有如古埃及法老,躯体可以一直不朽不败,但精神大大超过了限度,承受不住光阴的无情冲刷,很明显在一天一天衰弱,已然濒于瓦解。苍老的精神拖累了壮年的肉身。或者你反过来说也行。柯穆德急需一件非凡的器物,为他唤醒记忆,真正的记忆,而不是从存储芯片调取的记忆。众所周知,那种伪记忆使人精疲力竭,它们不含情感,没有温度,便于拷贝、修改、删除。那种伪记忆也负责录梦,只可惜它们尽是些光秃秃、干巴巴的伪梦,全无应有的氛围和流动多变的意绪。那种人造的伪记忆过于合理,过于整齐,完全留不住一闪即逝的白日梦。生命太漫长,精神和肉体的桥梁早晚得断裂坍圮。这时候,延续十几个世纪的哲学观念反转了:看来个体灵魂并没有无限价值。那不过是人类物质欲望的本能加上自私观念形成的幻象。

“公元十七世纪的笛卡尔认为,那个神奇的、物质和意识交汇的场所,是大脑的松果体,而你们这个世纪的人类认为,是几十万颗锥形神经细胞构成的一锅量子粥,云空学院则认为是灵魂矩阵。很多人渴望灵魂矩阵,渴望这团认知闭合物。但除了阿塔尔长老,谁也搞不清怎么把它做出来,或使之涌现出来。我们对人工智能族心怀妒忌,我们公开指责阿塔尔长老,怪他自私,怪他偏袒诸位面,不顾现实位面已危如累卵。我们认定了灵魂矩阵是遏止精神衰老的特效药,足以让元意识架构无穷可塑,让人类实现真正的青春永驻,获得所谓的超限生命状态。羽化登仙的美梦能否达成?没有谁拿得准。除了阿塔尔长老,其弟子凯力长老也许最熟悉灵魂矩阵的概念,最接近那个不朽者诞生的秘密……”

原打算正儿八经告诉柯穆德少校,我没法跟他讨论什么“预测思维理论”“全局车间理论”或“综合信息理论”,本人对复杂的意识史一窍不通。眼下我忙于钻研思想史,捣鼓思想史的胚胎学研究,每天还抽空翻译一两页萨缪尔·亚历山大的《空间、时间与神》。这本书认为,不是神创造了宇宙万物,而是宇宙万物创造了神。理论上,宇宙万物的进化无穷无尽,意识进化仅属于那无穷无尽的进化序列的闪亮一环,所以,灵魂矩阵该不该比作一颗神性火玛瑙,比作一枚解锁的奇迹钥匙?……不曾料,我去厕所撒了泡尿回来,刚要大发谬论,柯穆德少校竟已离开。他走得悄無声息,跟来时一模一样。王八蛋,吃个橘子再走啊!客厅重归沉寂,又一次退化为阴影的巢穴,透着若有若无的腐败之气。我四下张望,看到自己赁居的逼仄房舍仍保持着几个钟头以前的样子:角落发霉,墙壁渗水,窗框受潮变形,绿植蔫头耷脑,似乎才遭受过一场梦境龙卷风的冷酷摧残。唉,忘了纠正那位生活于云空时代的陆军少校,我范湖湖不是先知,仅仅是一名历史学家,而真正的历史学家从不预测未来。可纵使如此,我依旧忍不住揣想,柯穆德少校终究要去寻找消失的阿塔尔长老,他将成为整个“隋唐”位面智能族的先知摩西。

世界的未来生生无穷,世界的历史亦生生无穷。预言未来的必然性,与探索历史的必然性,两者并无区别。然而,对未来的预言不能赋予未来以必然性,对历史的探索亦不能赋予历史以必然性。

尼尔斯·玻尔说过,某个深奥真理的对立面也是真理。

关于灵魂矩阵的观察和研究工作实际上已经结束,分析报告很简短,结论是根本没有结论。

保守势力团体中威胁度最高者,在现实位面名为“天之道”,在诸位面名为“人类世界”,其成员自称“红鲤”和“绿鲤”。他们划分派系的依据尚不得而知。详见《灵的编年史》第一卷。

“天之道”或“人类世界”敌视人工智能,亦敌视非人类主导的位面,以“智能僵尸世界”蔑称之。其成员相信,人工智能将反转乾坤,正在使基本物理常量发生变动,使熵增定律失效。在他们看来,阿塔尔长老贪天之功,必须制裁。他们认为云空学院的繁盛程度已达至极限。

“天之道”或“人类世界”推崇所谓“意识现实主义”,主张两个不同的意识可以合成一个崭新的统一意识。其成员从国家时代的裂脑手术获得灵感,开创并发展了影响深远、令人畏惧的意识融合技术。

——太阳系舰队第十七特别调查分遣队,陆军少校柯穆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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