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树下等鹿出现

2019-11-25 16:54孙一圣
湖南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四叔二伯嫁衣

孙一圣

裤子

今天出门之前,我翻出一条已经被我遗忘的裤子,竟然很好看。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的裤子了,按说这么好看的裤子,我不应该忘掉它,因为它如此符合我的审美,我应该很珍视它。我居然忘了它,真不可思议,可见我的记忆多么的不牢靠。它就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突然来到我的卧室。给我的不是惊喜,而是一阵惊慌。后来,我穿了这条裤子出门。我坐地铁去德胜门,到达的时候,我发现我来错了地方,我应该去太阳宫。但是我已经迟到了。我低头咒骂自己,看到我穿上的这条裤子,好像并不是我走错了路,而是我穿错了裤子。看来我还没能适应这条裤子,这真是一条错误的裤子。

到了地方,我迟到半小时。我坐在椅子里看着两条裤腿,心想,这两条裤腿每条裤腿得承担十五分钟。这时候,我的两条腿突然轻松了起来。

牡丹

我老家是菏泽,从小便知其号称牡丹之乡。还举办过很多次牡丹花会,曾请著名歌唱家毛阿敏、宋祖英来唱歌。今年过年回来,我在火车站买了两株牡丹,想回到北京种植,一株绿色,一株红色。因为这两株牡丹的枝条已经干枯、发裂,火车上曾有人置疑说还能不能养活。为此,回到北京我专门买了两个硕大的花盆种植。现在它俩已经开花了,一株是白色,一株是粉色。它俩也不是牡丹,它们的花朵太小了,花瓣也毫无气色,活像是野花。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花,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植物。这两个骗子。

夏天

过年回家的时候,除夕之夜,我爸准备把他珍藏一年的竹筒酒喝掉,拿出来才发现酒已经全部蒸发了。他很伤心,一直没有舍得喝的一瓶好酒就这么在夏天的时候被夏天偷喝了。我爸说到这里的时候,强调说,这里的第一个“夏天”非常重要,而第二个“夏天”只是必不可少。

瘸子(一)

就是穿错裤子的今天,我去的刘汀同学的新书《老家》发布会。遇见很多朋友。回來的时候送一个朋友上地铁。她滑雪受了伤,伤到了腿,蛮严重的。走路一瘸一拐,还很疼。像一个瘸子那样,好像今天是她穿错了裤子,而非我。上楼梯的时候,我搀着她,我说,慢慢走,不要着急,要学会像一个瘸子那样走路。为此,我还示范给她看。

嫁衣

因为竹酒被“偷”事件,我爸给我讲了另一件事情。

我六奶奶勤俭节约一辈子。出阁时的一身红嫁衣结婚当天也没舍得穿,结婚以后她把嫁衣仔细叠好,用一个铁盒子装好深深埋进屋中的土里。临死之前,她命儿子把嫁衣挖出来当寿衣穿。叮叮当当刨出来,铁盒都生锈了,嫁衣还完好如初,光鲜若画。六奶奶的手指头一碰,嫁衣即刻破碎腐朽。

妹妹

我四叔是在我大学毕业那年被人谋杀在菏泽市郊区的一片荒芜的小树林里的。当年审讯了大伯二伯我爸四婶和五叔,当然还有很多人。凶手至今没找到。他们告诉了我堂妹这个消息,她那时上高三,面临高考。我不在场,我不知道场面如何。当时我堂妹只说了两个字,我堂妹是这么评价一个死掉的人的:“活该。”四年以后,我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里,收到我堂妹的一条短信:“哥,我想我爸。”就好像她刚刚才突然发现我四叔死了。我没回她,当时感觉凉飕飕的,很冷,四年的时间竟然连一节车厢也填不满,我想她是多么想再说一次“活该”。

“当年审讯了大伯二伯我爸四婶和五叔”这一句当时比较难写。从大到五的排列该是如此按部就班,如果第四个是我四叔的话是符合数学逻辑的,但是不符合事实逻辑。但在数学逻辑里,一二三四五,这个有什么问题呢?没有问题,只是太僵化,这个数学逻辑太呆板,缺乏类似黄金分割的美感。所以,当四婶来顶替四叔的位置时,事实逻辑理顺了。数学逻辑也是对的,而且因为四婶的出现,四成了一个微妙的变量,增加了性别的变量。而且不要忘了“我爸”这个未知量,“我爸”这个未知量也不妨碍推理。

大敌

今天朋友开车从郊区回来,其时已经将近半夜十二点。大雾。朋友开得不慢,走弯道的时候,我看到路边有一个写着“雾天慢行”的路牌,好像今天的雾气是因为路牌上的这几个字即刻起来的,又好像是因为雾天才临时树起的牌子。这雾气是紫色的,有毒,我不敢开门,更不敢下车。慢慢的,我发现大雾竟然把黑夜给遮住了,完全没有黑夜的部分,只有雾的部分。仿佛大雾和黑夜早已和解,只有路灯是多余的。然而,这样的天气里,只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大雾如深渊,道路似悬崖。

卡带

刚才听歌的时候,突然卡了,一个地方复唱了三四遍。我不知道是这首歌曲本身到这里的时候需要卡一下,还是网速卡了一下然后这首歌也跟着卡了一下。如果是录音机我就能立马判断是卡带了。可惜,录音机已经不见了很多年。就像是小时候见过的一个横行多年的黑道大哥,早在几年前就已横死街头。

我们坐在树下等鹿出现

母亲患了肺结核。父亲把母亲放在结核病医院门口的树底下,去借钱。母亲让我别乱跑,她抬抬眼让我坐在她旁边。我坐了一会又跑开了。我跑得太远,母亲抬抬眼,摸一下手边的绳子,我便被拽倒了。我爬起来往回走。当我想要再次跑出绳子的长度时,我又一次被绊倒了。冬日的清晨,还没有人,太阳也没冒头。薄薄的雾气挂在医院对面的树林里,有时候鸟叫起来,惊醒了母亲。我累了,坐在母亲腿上,脑袋低垂,盯着对面的树林,说不定会有一头庞大的鲸鱼突然出现。我问母亲,鲸鱼什么时候来。母亲说,没有鲸鱼。我说,那有什么。母亲说,布谷布谷。父亲一路来到二伯家。他停在胡同口,没有进去。因为分家,二伯没给父亲留房子,他们已经三年没有来往。二伯出门远远望到父亲,走得很快,把石板踩得硬邦邦,似乎从第一个石板开始他们兄弟已经和好了。二伯来到父亲面前才发现自己是跑来的,三儿,咋了,有事?父亲说,是结核,得住院。医院就在母亲背后,也在我背后。我问母亲,会有鹿吗。母亲说可能吧。我和母亲盯着对面有阳光扦插的树林,我们坐在树下等鹿出现。我们不知道父亲正在回来的路上,他没想到回来的路要比去的时候长,也艰难。雾气越来越薄,他想迷路,然而他没有。他的脚步沉重,他的两手空空。

苹果

对门邻居带着小孩来玩了,大人们在说。孩子嘛,坐不住,翻箱倒柜,哇哇大哭,什么也没有。妈妈带走了孩子,孩子带走了一只苹果。

毫无用处的技能

我一个朋友孙秋臣,有一种毫无用处听起来又很厉害的技能,无论你说什么她都能把你说的每个字的笔画数立刻说出来。我问过她,她说就是靠心算。我说那你用到过没有。她心酸地说,一次也没有。

我刚刚问她:“你那个听字说笔画的技能还在不在。”

她说:“76376910887107646。”

其实也不是没有用处。最不济还能回答个问题。

你说,是吧?

杀手

我在地铁上,人都站着,刚才见到这么一个人。他的手机掉地上了,或者一把刀,随便什么吧,我不在意。他捡起来的时候手心半握,手心里的阴影就像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被他提了起来。我看到那是血。他手里都是血污,一滴一滴的血淌下来,就像一具尸体从地上慢慢爬到他手上。他提起腰来了。手抵在后腰,他正在腰疼。我想再看看他手里的血。盯了很久,他纹丝不动。地铁艰难地停了一站,他晃了一晃,摊开手掌,什么也没有,一丝血也不见,一双干净的手真干净,干净得就像从没杀过人。

瘸子(二)

对我来说,日本侵略中国只活在课本里,对我爸爸来说,日本侵略中国只活在别人的嘴巴里。对我爷爷不是,对我老爷爷也不是。我完全不能想象当时的场景,也无法复原。只知道鲁西南的日据期间,某天夜晚,我爷爷和我老爷爷走夜路遭遇日本兵。日本兵以为他们是游击队,一梭子子弹扫过来。我对“一梭子”没有概念,我爷爷也从没解释过。他就像在说一口好牙那么容易,他的一口好牙早就掉尽了,尽管如此,他不会因此就不会说话,他继续跟我讲——我爷爷和我老爷爷藏在苞米地里没敢吭气,等日本兵过去。我老爷爷问我爷爷:“儿啊没事吧?”我爷爷说:“爹啊我找不着胳膊了。”小时候,我爷爷曾多次向我展示他的伤疤,我看到在他胳膊上有两个伤疤,是一颗子弹贯穿了胳膊。伤疤有碗口那么大,我曾拿两只碗要把伤疤堵住,怎么也堵不住,血总是往外冒。两只碗哪个里头都没子弹。我老爷爷搀起我爷爷就往家跑。到了家找来赤脚医生给我爷爷包扎妥当,我爷爷顺着自己血迹一路看出去,才看见他们是踩着一路血印回来的,血印又分叉拐向我老爷爷,爬到我老爷爷的腿上——我老爷爷腿上同样中了同等大小的一枪,就好像这颗子弹是一路顺着血迹,克服拐弯和攀升的障碍慢慢爬进我老爷爷腿上的子弹洞里去的。为此,我老爷爷瘸了后半辈子,走路一瘸一拐,人称“三瘸子”。日本人占据中国,他瘸着。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他也瘸着。一九四九年建国以后,他依旧瘸着。就好像从那一夜起,日本人就卸走了他的那条好腿,并漂洋过海带回了日本。我老爷爷死掉以后,烧成骨灰,他终于想瘸也瘸不起来了,可是他的那条好腿还留在日本。这条好腿走路应该很直,不会一瘸一拐。

儿子

我四叔有两个女儿,一直想要一个儿子。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带着一家四口跑到菏泽市区附近的村子租房住,以骑三轮车载客为生。四叔那晚是载客到市郊区偏僻的小树林被人杀死的,据警察分析凶手至少两人。

四叔死去的前一年,我四婶第三次怀孕,去医院做B超又是女孩。为了省钱,四婶回家自己给自己做了人流。那天上午,我的两个妹妹在上学。我四叔在外拉客。太阳出奇的好,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四婶把胎儿拿了出来,用剪刀把脐带剪断。因为疼得厉害,四婶还是打电话给五婶。到地方了,五婶帮她做了后面的工作。把死掉的胎儿扔进厕所前,五婶看到了一个小鸡鸡。

这件事我五婶没告诉我四婶,我四叔更不知道。

吃素

大年初一烧香供奉还有供果。爸爸问妈妈:“你供奉了饺子吗?”媽妈说:“还没有。”爸爸说:“怎么还不供奉?”妈妈说:“这一锅都是肉馅。”

爸爸说:“下一锅韭菜馅的,都上给菩萨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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