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

2019-11-25 16:54周实
湖南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黑石车厢年轻人

周实

车上

一灯如豆。黑夜掩盖着城市令人难以捉摸的心思。元月份的清晨四点正是滴水成冰的时候。她裹紧了长过膝盖的混纺棉毛大衣,提起沉重的腈纶布袋,侧着身子出了家门。凛冽的北风夹着雨雪穿过铁丝网一般吹透了紧裹她的大衣,同时也吹透了她的身体。大衣已旧得有名无实。她也和透风的大衣一样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人生如梦……人生如梦……不知究竟怎么回事,这句听人说过的话回响在她的心窝里。人生如梦是说人生一眨眼的短暂吧。没有活到一定阶段,没有一把年纪的人,恐怕很难知晓这梦究竟是如何短暂的……

突然,她觉得一阵头晕,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她意识到自己此刻应该老实地躺在床上,缩在温暖的被窝里面。可是,这却绝对不行!她要去看自己的儿子。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从那日分开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也没有去那里看他,他死活地不让她去。好在,现在,他答应了,同意她去他那里,去他那里过年了!过完年,她就能和他一起回家了!她要去接儿子回家!儿子现在什么样了?这样想着,她的心里,突然又是一阵剧痛,就像分娩的那天晚上,就像儿子被咔嗒一声戴上手铐的那天晚上,就像有根粗大的鞭子在她体内抽打似的,她感到她的整个身子就像一张破碎的报纸被风刮到了巷子口上。

巷口,路灯格外刺眼,闪着近乎嘲笑的光芒。

她踉踉跄跄地挪向车站,口里喷出团团热气。透过热气,她看见汽车缩头拱背的就像一只老乌龟,一动不动,停在那里。

黑暗里飞过来几句喊声:

“喂,大毛,还差几个?”

“三个!”

“咯些人,要是误哒咯趟车,看他们今天坐么子!”

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稍微放慢了挪的速度。终于挪到了汽车边上,刚想抬脚往上跨,车头后转出一个人。

“票!”

她哆哆嗦嗦地摸出车票,那人挨近了她的身边,边看边在雪地上跺脚:“又一个!大毛,又一个!老地方!”

“老地方”是什么地方?是她要去的地方吗?她的心里捉摸着。

“晓得哒!叫么子!”车上那个叫大毛的压着嗓门吼了一声。

检票的马上安静下来,小心地把票递还给她。

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左脚踏上了汽车车门的踏板。她感到了车厢里面那些闪闪烁烁的目光一齐射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心尖抖了一下,悬起一块巨大的石头,有点不知所措了,手脚也不知如何放好。她鼓起勇气朝车厢里望去,一个一个的脑壳,黑乎乎的,挤密阿密,早已坐得啪满的了。是往里去好些呢,还是站在门口算了?就在她犹豫的这一瞬间,身边有个声音响起:“咯里有位子。”她顺着声音低头一看,果真,而且不止一个,是三个。她,顿时无力地软了下去,坐下后才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对方淡淡地回了一句就一扭脖子望窗外了。

门口的位子风飕飕的。窗外一片黑咕隆咚,车厢里也一样,看不清他什么模样。

她暗自为自己庆幸起来,邻座不是个多嘴的。她就担心自己这次会遇上个刨根问底的:去哪里?做什么?不回答吧,不礼貌。回答吧,不愿意。回答假的吧,又是在撒谎。她偷偷地瞥了一眼四周,还好,好像没有一个熟人!刚才那些闪烁的目光也好像一下熄灭了,似乎都在瞌睡了,或者是在闭目养神。她的心也安定下来,也闭上双目养起神来。可是,她一闭上眼睛却又觉得车上的人们全都趁机睁开了眼睛,瞟她,盯着她,猜她要到哪里去。她立刻又感到自己好像被风吹透,赤裸裸地摆在人前。

……她实在是一个顶顶不幸的母亲。不幸的母亲怎么会有一个幸福的儿子呢?不幸的儿子怎么会有一个幸福的母亲呢?儿子小时候那样听话,吃饼干乖乖地坐在那张小板凳上。儿子小时候那么坚强,胳膊摔断了也一声不响。自从那夜有了儿子,她知道了儿子的笑脸就是这个地球上令她最为幸福的地方,儿子脸上流淌的泪水就是这个人世间使她最为伤心的负罪。作为母亲她本应使儿子能尽情欢笑,可是她却没有做到。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她还爱得不够?不,她的爱够强烈了。她天生就是做母亲的。或者是她强烈的爱反倒使儿子厌倦了?似乎是这样。难道极其强烈的爱竟是一种错误的行为?唉,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开端曾是那么美好,结果却是如此糟糕。她回想起梦一般的那些一去不返的往昔,脑海里面浮现出的是些忽远忽近的画面。所有的画面都那么模糊,戴上眼镜也看不清日期……

“到齐哒!到齐哒!两个半路的!”

检票的又在车下喊。

马达隆隆轰响了。

“今天只要停一站——”

检票的还在那里叫,车已开出去好远了。

上车的两个年轻人一齐抢向空位子。其中一个不小心,踩了她的脚一下,痛得她不由得哎哟一声叫出声。小伙子却若无其事,一屁股就坐下了,挤得她在凳子上只剩下了半个身子。

汽车沙沙沙地奔着,像个随风飘荡的幽灵。

天边现出麻麻亮了。

空空旷旷的原野上,一个活物都没有,只有参差错落的树木像那张牙舞爪的鬼怪,眨眼闪现了,眨眼消失了。

借着麻麻亮的天光,她又瞥了一眼四周:没有,没有,真的没有!真的没有一个熟人!真好,全是陌生人!她心尖的那块石头总算完全放落下来。

车厢里仍一片寂静。似乎谁都希望别人不要轻易打搅自己。似乎谁也不想逗谁稍微颤动一下嘴皮。全都像被麻醉师不动声色地麻醉了。车子的轰响,呼呼的北风,对于他们都不过是一种隐隐约约的蜂鸣,一种毫无意义的音响,刺不透那无形的保护他们的盔甲。

招呼她坐下的那个邻座年龄似乎和她相仿。满头白发如雪上加霜。一副肩膀宽得吓人。他虽没有闭目养神,头却始终扭向窗外,扭成一种紧张的姿态。他的脸是瘦削的,两颊深深凹陷下去,下巴骨却突了出來,眼睛下面一道深框。她不敢想象他比她好过,也难以想象他比她难过。他要去什么地方呢?是回家?还是儿子家?或者女婿家?唉,不管怎么样,这就比她好,比她要好过好多了!还有车上的这些人,大概也比她好过吧?肯定都是回家过年!

汽车沙沙沙地奔着。一个转弯又一个。一个车站又一个。个个车站都无人。有的只是雨雪风。

年轻人到底不耐寂寞,其中一个吹起了口哨,另一个也附和上来。口哨声是欢快的,随着颠簸,一起一伏,热情洋溢,津津有味。她多希望自己也能跟着口哨欢快起来,就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可是,现实的情况却是——听着,听着,她的心里,不但没有跟着欢乐,反倒突然那么一抖,头又马上晕了起来,浑身颤得筛糠似的,筛得上牙直磕下牙。这情形,就像是——那天晚上,她在上班,正高兴地看着机子,突然发作,送院临产,躺在那辆大卡车上,北风旋进车厢呼啸……

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恰在这时,宽肩膀却猛地一下耸起肩膀,转过身子,挤得她连半边屁股都几乎挨不着凳子了。

她惊愕地抬头看他,他的脸色有点发青,青里泛起一片寡白,就像刷了一层石灰。一对眼珠,一动不动,却像两粒灼热的子弹射向那两个年轻人。

年轻人也似有感觉,停住口哨,互相望望,然后,笑笑,一仰脖子,又继续地吹了起来。

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好了!够了!不要吹了!”

声音虽不大,语气却很重,不大的声音使那语气沉重中仍稍带温柔。

口哨停住了。这是谁在说?两个年轻人转着脑壳看。

“冇得么子好看的!”那个声音又说道,带着几分戏谑了。

她,瞟了一眼他的嘴,他的嘴闭着,一动也没动。

两个年轻人还在转着看。

车厢里的人全都沉默着,隐在朦胧中,就像是幽灵。

“咯是汽车上!不是电影院!吹口哨都吹不得啵?”一个年轻人开口辩解道。

“吹不得!”声音又像从天而降,在半空中,嗡嗡作响。

他的嘴,仍闭着,脖子上的那条青筋却像蚯蚓鼓了起来。

“凭么子?”

“就凭咯趟车!”声音又似发自脚下,空气变得凝重起来。

“咯趟车又如何啰?”

那声音不回答了。

“有狠你就现身噻!”

那声音还是不现身。

空气在变得更加的凝重。

年轻人完全莫名其妙——这趟车有什么不同?

她也完全莫名其妙,但却觉得是他在说。这个声音,她听过,刚上车时就听过,只是稍稍有点变化,变得有点发蒙了。

汽车嚓地停下了。

“好哒,好哒,青年哥哥,你们两个到站哒!到站哒!”司机大毛转过身来嗤地一声开了车门,“到地方好好打听打听,你们自然就晓得哒。”

两个年轻人有点犹疑,不知是否确实到站。

“下不下?下不下!不下,我就开车哒,一直开到终点站!”

两个年轻人四只眼睛环顾了一下整个车厢。车厢里一片瘆人的严肃。严肃中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推力把他们推到了车门口,直至他们倏地消失。

汽车又沙沙地奔跑起来。

车厢里恢复了寂静,寂静得就好像刚才没有发生什么。

“好点哒?”宽肩膀突然间又转过身子。

“嗯——”她捉摸着他问什么。

“刚才好像不舒服?”

“不碍事,不碍事……”她竭力地抑制着喉咙里的一阵哽咽,觉得自己的心灵深处有一个暖乎乎的池塘正在慢慢地渗出水来。

“刚才……你?”她问他。

他明白,笑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肚子:“是从咯里出来的!”

车厢里也笑了起来,原来他们都很熟!

“快哒!快哒!快到哒!”宽肩膀说着又转向窗外。

她也跟着转向窗外。

窗外漫天灰色云团。飞扬的雨雪给天空罩上了一层暗淡的幽光。她想象着那两个年轻人正垂头丧气,一边走着,一边骂。她想象着儿子先前也和他们一个样。他们是去走亲戚吧?或者是去看朋友?她不知他们到地方后会不会打听明白过来,但她却十分明白了:车上坐的这些乘客都不会觉得她陌生。他们都和她一样,都是奔向同一个地方,全是要去那里过年,去和自己的亲人见面。只要汽车再一停下,这个车上将空无一人,那情形就好像一个人在一瞬间突然丧失了记忆一样。

她向年轻人空出的位子挪了挪瘦小单薄的身子,同时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她觉得坐得舒服些了,又闭上双目养起神来,那神情就像她一个人在家里面,关上窗子,放下窗帘,挡住一场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的风雨雪。

窗下

下雨了,行人纷纷如鸟兽散,老城新修的大街上一下就空空荡荡了。

他,抬起头来,仰着脖子,任雨水簌簌地落在他的面庞上。

呵,多么清新的雨水呀!多少年没有淋过了?真想还能像儿时那样,冲出校门,叫喊着,光着脚,踩得泥水四处乱溅,自由自在,淋个痛快。

但,眼下,却不行。

一扬手,一辆车,停住了。

知道是黑车。

“那里不通公路的!”

“就到那不通公路的地方!”

司机犹疑着,斜眼,看着他,最终还是转过脸去做了个手势让他上。

天边沉重地浮动着又一堆饱含雨水的云。

一辆大功率拖拉机噗噗噗地迎面驶来,一摊泥水哗地飙到穿过雨帘的车身上,混浊的黄汤顺着车窗左弯右曲地流淌下来。

司机懊恼地皱起眉头在飘着雨点的后视镜里。

有窟窿的老柳树唰地一闪而过了,他不需细看,便感觉到了。

公路到头了。

他踉踉跄跄地滑下路基。

那车,马达还没发动,司机还在那辆车里看着他正在离去的背影,看著他一步一滑地走向那乌云低垂的山岗,走向那泡在春雨中的迅速膨胀起来的山地。

他一定莫名其妙吧。他想象着那司机。

终于气喘吁吁地走上了一个大斜坡。

他看见了那个岔口。

他停住了,有点茫然,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是向左呢还是右?好多年了,这个问题,一直都在他的心里,问过来又问过去。有的时候,他决定左,有的时候,又决定右。此刻,应该怎么办呢?是向左呢还是右?唉,还是顺其自然吧。顺其自然就是好的。这样想着,他的脚尖,自自然然,伸向了右。

没有错。那些曾经熟悉的景色全部展现在眼前了。脚下的山地起伏不平。先是一个陡峭的下坡,接着几个不大的山谷,然后一个深邃的峡谷。峡谷尽头,山地隆起,重重叠叠,往上延伸,直到最后一座山头完全挡住他的视线。他必须向右走,走很远的路,才能望到那山头背后。

那背后的所有一切已清晰地呈现心头。

一步,一步,开始下坡。

坡,很陡,非常滑。下完了一个,接着又一个。然后,又是开始上坡。

上坡,下坡,上坡,下坡,一个一个的上坡下坡。

突然,一個山坳里,不知道是哪个山坳,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那么悠长和清晰!

听,又一声!

又一声!

又一声!

一声更比一声响,一声更比一声亮!

它在唱着一首歌,一首赞颂爱情的歌,它要把它的幸福快乐传遍它的整个世界,传遍这片起伏的山地。

他仿佛也看见了,看见它在一个坡上,扬起大红的锯齿鸡冠,仰着五彩斑斓的脖子,昂首挺胸,高歌不已。

突然,咔嚓,又没了,像是被谁一刀斩断,像是啼鸣就没有过,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他,停住脚,聆听着,听了好久,还是无声,一种异样的傍晚沉寂,一种生命顿失的沉寂,雾水一般,弥漫开去,就连随着风声雨声在那空中摇晃的树枝也像是成了这沉寂的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天黑了。

不,是他走进了黑杉林。

在薄暮的迷蒙之中,他早已感受到它的一枝一桠了。

他仔细地分开了齐人高的蒺藜丛,踩着潮湿发黑的青苔,找到了心中的那棵堪称树王的黑杉。大黑杉的枝干上悬着无数的藤蔓,煞像一只大蜘蛛,灰蒙蒙的,张牙舞爪,凌空爬在他的头上。从他头上垂下来的,还有好多闪亮的蛛网,在风雨中飘荡着,就像丧礼上的帷幔,或者浮在空中的坟墓,好多成了木乃伊的大大小小的各色飞虫,一动不动,挂在其间。

他顺着树干向上望去,树梢还是那么倾斜,树梢倾斜的那个方向,便是那块大草坪了。

他一时间百感交集,啪地拍了黑杉一掌,无数的水珠滚落下来,仿佛林中所有的杉树都在撩起水来洗脸。

他又神清气爽了,步子也迈得更大了,觉得自己只一步就跨进了那块大草坪。

眼前一切景色如旧。

那块心形的大黑石还沉重地趴在那里。

他不由得停住脚步,感到一阵锥心的泣血羼杂愤恨的忧郁而来,而且来势那么凶狠,以致他都闭上了眼,眼前却有成千上万红红绿绿的方块圆圈跳动在那黑暗之中。他的心脏则被揪紧,一个劲地直往下坠。他的整个身子好像在缓缓地跌进深渊。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大黑石。

一片茅草被踏倒了,又一片被踏倒了。

突然,他停住了。

不用看,凭直觉,他就强烈地感觉到,这片曾经掩埋着他的足迹的草坪上,似有某种诡诈的东西,使他全身上下不安。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觉得坪里的每根茅草好像都长着两只耳朵。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鸢亮着褐肚皮收拢翅膀一掠而过。只有一条蛇贴着茅草根从他脚旁一蹿而过。这些虽不是他的朋友但也不是他的敌人,只是一些努力活着与人无争的林中居民。

他就是来看望两位已经长眠不醒而移居这林中的居民的。

十年前,入狱前,他就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是的,是在心灵深处,把她和那个可恶的家伙,送进了这块偏僻的草地。对她的脖子,他是用手指。对他的颈根,他是用尖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偏要陷害他。他一直都与世无争,他一直都与人无争,他一直都默默无声。不过,那刻,他说了话。那些话是对她说的。说了些什么?已不记得了。记得的只是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团转四周翠绿如水流动的空间。他想避开她的目光,对她讲她罪有应得,但最后却没有讲。她该明白自己做的必将得到怎样的回报。那时,他是有点恍惚,犹豫,迷茫,思绪纷繁。他是在朦朦胧胧之中最后下定决心的,但他至今也无法找到语言来表达,而且不知他今后是否还有自由的时候。如今,埋葬他们的那块大黑石的周边,泥土已更黑,茅草也更青。

雨簌簌地继续落着,落到他的头顶上,顺着面庞淌下来,流到脖子里,多么清新的雨水呀!多少年没有淋过了?这雨好像是专门恭候他这位不速之客,下得越来越大了,落得越来越响了。

他用力地掰下一根树枝,走过去狠劲往下一插,土质松软得如一堆烂肉。随着那微微颤动的树枝,竟有一股香水味儿袅袅娜娜扑面而来,还有一股烟草味儿辛辣刺鼻散布开去,瞬间,笼罩了整个草坪。这时,突然,他又觉得,每根茅草都是雨水,都是一汪落地的雨水,都是雨水和这山地互相交往的一段故事。要是他也能像草坪里的茅草一样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该有多好,多痛快!可是,不能,他不能!即使他有很好的口才,他也不能讲给人听!

只有两行清泪示人。

他们呢?那两位!他们又有什么呢?

他又将他迷蒙的目光徐徐地转向了那块心形的大黑石。他发现那石头上竟有无数的小缝隙。无数的缝隙就好像无数的泪囊流出水来,不断地凝聚着形成着大颗大颗混浊的水滴,仿佛那岩石永远在哭泣。

真的在哭泣,听见了声音,听见了呜呜呜的声音。

呜呜呜——呜呜呜——像是在远处,又像在近处,他的头发根根倒竖。

忽然,声音又变了,变得短促而急骤:怦怦怦!怦怦怦!像是心在跳。

谁的心在跳?她的或他的?或者是他自己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又听了听自己的心跳,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自己心在跳。

那就是自己耳鸣了?他摁住了自己的耳根,不让它听见任何声音,果然就没了半点声音。

那就是他们两个了!他们两个的心在跳了!

他抖擞了一下身子。他为自己的胆怯害臊。

他还怕他们两个吗?以前没怕过,现在更不怕!无论他两个,是鬼还是人!

他将身子俯了下去,把头贴在大黑石上,凝神屏息,听了起来。

怦怦怦!怦怦怦!是两颗心正在跳!怦怦怦!怦怦怦!是他们的心在跳!在这大黑石里面。而且,跳得越来越响,就像鼓在使劲地擂。

擂吧,擂吧,使劲擂吧,擂得再响也只能待在这片草坪里了!他站起来,低下头,对着他们这样说道,忽又听见哭泣之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山那边又滚过来一团更大的乌云。

雨下得更猛更急了。

天也真的黑了下来。黑杉林更晦暝地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一切和十年前没有两样。可是,今晚不是那夜。那夜已经永远逝去。他也不能再在这黑杉林待到天亮了。他必须在天亮之前,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去迎接来接他的母亲,去迎接出狱的第一个清晨——清晨,世上的所有公鸡都会竞相引吭高歌,而且不会猛地停止……清晨,地上的所有鲜花都会一齐朝阳开放,大红,淡蓝,金黄,雪白……他大步匆匆地赶着夜路,滑倒了又爬起,爬起来又滑倒,想不到夜路如此难行,如此漫长,漫长得就好像他永远走不到尽头……他走啊,走啊走……东方终于显亮了……他,全身一噤,翻身跃起,不料竟然坐在床上,只听得那冷雨悲怆,淅淅沥沥,敲着铁窗。

窗上,一张战栗的蛛网,已被吹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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