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与缅怀

2019-11-25 16:54彭楚强
湖南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湖南老师

彭楚强

良师莫应丰

第一次见到莫应丰老师,是在位于湘春路工人文化宫院内《长沙文艺》编辑部三楼的走廊上。魁梧的身躯,挺直的腰板,戴一副深褐色的眼睛,圆圆的鼻头,喉咙里发出带有磁性的憨笑声。

那是一九七三年夏天,由长沙市文化局牵头,组织部分工农兵作者创作一批诗歌、散文,并拟定出版诗集《韶山颂》,散文集《红太阳升起的地方》,这副重担也就责无旁贷地落在时任长沙群众文艺工作室创作组组长莫应丰老师的肩上。于是,我们这一批刚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了一点作品的工人作者都汇集到莫应丰老师麾下,准备开展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学之旅。

七月下旬,长沙的学校都陆陆续续开始放假,我们一群人提着简单的行李,扛著草席,来到位于城南妙高峰下的第一师范报到,文学创作组就设在这里。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学校,整座建筑中西合璧,庄重而典雅。翘角飞檐,屋顶上嵌着绿色的琉璃瓦,斗榫结构的走廊弯弯曲曲,幽深而宁静。我们把课桌拼在教室中央,形成一块长条型区域。既可写作,又可开会,晚上铺上草席也能酣然入睡。开始的十几天里是创作前期的采风,长沙周边的红色景点很多,我们出入景点,参观革命历史博物馆,进图书馆查找资料,傍晚时分都纷纷回到创作组,天南海北地闲聊着各自一天的收获。创作组成员肖建国来自长沙卷烟厂,当时,我们的经济都不宽裕,他隔三差五地回到厂里,用黄书包带来从流水线上检出的不合格的零散香烟,晚上我们都在教室里吞云吐雾。渐渐地我们和莫应丰老师熟络起来,这才知道:他来自湖南益阳桃江,中学毕业后带着父亲给他的十元钱来长沙闯世界。偶然的机会他看了广州部队文工团的演出,羡慕那一身毛哔叽军服,毅然考进武汉音乐学院,毕业后如愿以偿地到了广州空军文工团。

一天,我们一行人来到位于清水塘的陈列馆。陈列柜中摆放着大革命时期岳北农工会用过的长矛、土枪。突然,一面铜锣引起了我的注意,可能是年代久远,锣面上已失去黄的光泽。我久久地注视铜锣,仿佛听见锣声、人声排山倒海而来。顿时,灵感涌动,茅塞顿开,一串串诗句在脑海中蹦出:铜锣,穿过战火连天的岁月,今天,你仿佛还在呐喊高歌,我久久地凝望着你呵,怎能不把往昔的战斗思索……我在清水塘陈列馆外的长廊上徘徊,口中吟诵着一句句蹦出来的诗句,一首诗歌《铜锣》一气呵成。晚上,在例行的采访汇报中,我抑扬顿挫地朗诵了这篇诗歌,莫应丰老师吐着烟圈在专注地听着。当朗诵结束时,教室里一遍欢呼,老师也脱口而出:好诗!然后憨笑地望着我。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在教室的黑板上涂鸦。贺梦凡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上斗大一个个的字:一声铜锣响遍三湘四水。在一片赞扬声中,我也开始飘然起来。

这一切,莫应丰老师都看在眼里。一天晚上,他一改常态地把我们都召集在一起,表情严肃地念了两句民间俗语: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他说生的儿女取名一定把这层意思取进去,莫学芦苇莫学竹。讲到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做人要老实,做学问一定要扎实。这一夜,我辗转难眠,直到清晨起床洗漱时,才发现隔壁老师的房间里灯光彻夜未灭。

转眼到了中秋节,当时我家就住在妙高峰对面的燕子岭。尽地主之谊,我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款待创作组的朋友。晚饭是从六点钟开始的,我们抽着劣质的烟,喝着烈性的酒,天南海北地闲聊。席间,我们才发现老师喝酒如此的豪爽,还如此的健谈。也就是在这天晚上,我们才第一次听到老师讲述刚刚脱稿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兵闯大山》。那崎岖的岭南风光,那散发着泥土味的森林,那山洞里千姿百态的钟乳石,带给我们无尽的遐想。到了晚上十点钟,我们仍意犹未尽。坐在燕子岭那麻石筑成的高台上,远处南门口仍灯火辉煌。一声吆喝,我们一行人翻遍身上所有口袋,才凑齐了三元六毛五分散碎银两,借着酒性,踏着月光,大步流星地奔向位于黄兴路上的红梅冷饮店。

十月中旬,到了诗集定稿最后的日子。有消息从河西传来,拙作《铜锣》在定稿会上有争议。我放松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一天上午,莫应丰老师带着我从河东赶到位于河西岳麓山下的枫林宾馆。登阶而上,我们很快走到一栋位于树林深处的楼房前。走进房间,靠南、靠西的两张床上,放着两张矮矮的榻榻米,榻榻米前盘腿端坐着当时名震湖南文坛四位大师级人物:未央、李启贤、贺振扬、文哲安老师。见我们到来,文哲安老师立刻从堆在房间待定的稿件中翻出我那篇诗歌的原稿。原稿的首页上扣着一张打印的签发单。在倒数第二栏中签有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位姓黎的社长签署的意见:此诗立意清新,构思精巧,同意拟用。即刻,这篇即将被枪毙的稿件,很快就摆到了诗歌泰斗未央老师面前。我诚惶诚恐站在房间中央,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侧转头去,老师站在我的身边。那神态就像一头牛在护着他那战战兢兢的牛犊。很快,未央老师看完整篇稿件,提笔在最后一句稍作修改,即刻在意见的最后一栏,大笔一挥,一切尘埃落定。

四十多年过去了,老师早已作古。他用五十一年人生,四百多万字的宏篇巨著,向世人诠释:什么是勤奋,什么是务实,什么是正直,什么是爱护。老师的教诲,让我一生受用不尽。站在老师的墓前,潸然泪下,那赭红的大理石基座,那青色的麻石头像,良师莫应丰,请接受一位古稀老人迟来的祭奠。

农民诗人吴连至

一九七四年四月,我被借调到《湘江文艺》编辑部工作。四月里的一天上午,我正在拆阅一堆来自全国各地的来稿,突然听到对面办公桌王燕生老师一声喝彩:好诗!紧接着他一口浓重的京腔,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风车吐谷一袋袋,禾场里堆满公路上排,老队长笑着来验收,咬一粒谷子崩得牙床开。(中间省略)十里长岗十里坳哟,肩磨肿呵脚走拐,毛主席最体贴山里人,派铁马,千里之外眨眼来(后面省略)。朴实无华的语言,浓厚的生活气息,办公室顿时热闹起来。我赶忙走到对面,诗歌写在两张扯下来的学生作业本的纸页上,细看仿佛还沾有污渍的痕迹,散发着煤油的气味,一张用白纸做成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写着:湖南桂阳吴连至。很快由于沙老师牵头,这篇来稿签发了,拟在下半年的《湘江文艺》第三期上刊登。随后,编辑部主办文革以来第一期诗歌学习班,吴连至被邀请为学习班的学员。于是,一封盖有《湘冮文艺》编辑部大印的信函,寄往离省城数百里之遥的湘南桂阳。

随着诗歌学习班开学日期的临近,省城周边几个地区的学员都陆续赶到位于黄兴中路的省政府第八招待所报到,唯独不见吴连至的到来。开学前一天下午,大家都在房间里摇着蒲扇闲聊。临近傍晚时分,随着楼下传达室人员一声喊,我赶忙从三楼三脚两步地跑到传达室。眼前是一位很瘦的中年男子,黝黑的身体上裹着一件雪白的汗衫,袖口处飘起荷叶边,下巴领口中央嵌着一朵白色的蝴蝶结。天啦!这分明是一件女式汗衫,来者正是吴连至。见我迟疑,他深感歉意的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为买衣服问了几条街才找到这里。然后双方沉默。

学习班开学后,半个多月时间他几乎是废寝忘食地阅读着从各个图书馆借来的当时很难找到的各种诗歌集。随后几天学员们渐渐熟络起来,我们才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他住在离桂阳县城很远的一座村庄里,他们那里甚至都没有电灯。当印有省城大型杂志社的邀请信函寄到他们那里时,整座村子都沸腾起来。莫大的荣耀,欢呼雀跃,像收到北大、清华的录取通知书。为此,他宰杀了自家养的一头肥猪大宴宾客。剩下的肉变成钱,凑齐了来省城的盘缠,收完早稻后匆匆地赶来省城。

七月下旬,诗歌学习班即将结束,编辑部邀请学习班的全体学员前往位于展览馆旁的东风大剧院观看了一场湖南省民间歌舞团的演出。五彩摇曳的灯光,热情奔放的舞蹈,白晢、高挑的女舞蹈演员。昏暗的观众席上,坐在我旁边来自汉寿的杨成杰推了我一下,向旁边嘟了嘟嘴巴。转过脸去,只见吴连至伸长脖子,瞪着一对铜铃般大的眼睛,那姿式,那神态,像一匹黑夜中蹲在旷野里的狼。曲终人散,走出剧院,满天繁星。我们一群人踏着月光走回招待所。显然,吴连至还没有从刚才观看演出的氛围中解脱出来。他神情恍惚,一路上嘴里喃喃说着:此生足矣!

学习班结束后,吴连至回去了,回到他那偏远的湘南桂阳。四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斗转星移。他像划过夜空的一颗流星消失了,再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诗人张觉之死

一九六七年五月,我从学校分配到长沙南郊的一座工厂里工作。工厂不大,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座中型的国有企业。但是,这座工厂里的一位工人在当时中国诗坛却闻名遐迩。六十年代初期的中国诗坛,在工人作者队伍中有北戚南张的说法。北戚是北方诗人戚积广,诗集《加热炉之歌》的作者。南张是南方诗人张觉,诗集《挥刀集》的作者。我是在《湖南文学》刊物上认识张觉的,并与他神交已久。到工厂报到后,我就寻找到他工作的机加工车间。经人指点,在车间靠北边的一台牛头刨床边坐着一位中年男子,穿一条双肩背带的劳动布工装,低着头,眼睛微微闭着,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工人诗人张觉。

六十年代初期,也是湖南文坛鼎盛时期。随着群众文化活动蓬勃开展,涌现出张觉、左宗华、刘勇、王以平、文哲安一大批工农兵作者。这批作者扎根在基层,创作的作品带着浓厚的生活气息。他们的作品大部分都发表在《湖南文学》刊物上,在当时那个年月《湖南文学》成为省内最有影响力的刊物。六十年代初期,我们的物质生活很匮乏,精神生活却很充实。每当《湖南文学》刊物发行时,我们都翘首以昐,带着平时节衣缩食攒下的零花钱,到书店、邮局争相购买,一本薄薄的4K本文学刊物竟买得洛阳纸贵。当时湖南文坛群星璀璨,无疑工人诗人张觉是满天繁星中最亮的一颗。

随着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继续深入,全国各地的形势开始紧张起来,这场运动首先受到冲击的是文艺界。从上到下,最后自然就波及到在基层工作的工人诗人张觉身上。

通过长时期的接触,我渐渐地开始了解张觉。他说话语速很慢,甚至可以说不善言辞,但他看事情目光敏锐,言谈举止不失幽默风趣。

我们一批活跃在长沙文坛的工人作者,是经过时任《长沙文艺》诗歌组编辑李慕贤老师的推荐,认识省文联康濯老师的。当时,康濯老师正全面主持省文联的工作。可能是我与张觉同在一个厂,同在一个创作组的原因,认识康濯老师后,他对我格外的关爱。有一次康濯老师私下向我打听张觉的情况,我把张觉在厂里的遭遇如实地告诉了他。他气愤地说:我是喜欢张觉,更喜欢他的诗,一个工人作者长期生活在基层,写出那么多好的作品,他的诗很有生活气息,很有激情,他是在用心写诗,他是用情在写诗,这样的工人诗人,我们湖南文坛几十年才出了一个。从康濯老师率真的言语中,我深深地感受到他是爱才、惜才的。

七十年代初冬的一个下午,一个消息传来,张觉跳河了。我赶忙从河东南郊的厂里,赶到河西溁湾镇。因为是冬季,干涸的沙滩边泊着一条渔船,闻讯从望城县乡下赶来的张觉的亲属们正相拥在渔船上宰杀着一只公鸡,鲜红的血飘洒在江面上,亲属们用农村最古老的方式在祭江。据目击者讲述:他是中午十二点左右,牵着他的小女儿走到湘江大桥四号桥墩的位置,然后撇下他的女儿,翻身跃过栏杆,跳入江中。跳江后还挣扎着捡起水中的帽子戴在头上,沉入江底。这一切都是徒劳,直到第三天早晨,一位下拖钩捕鱼的老头在下游的三汊矶才把张觉的尸体拖上来。尸体平放在河边的沙滩上,还是那一条双肩背带的劳动布工装,上身还是那件蓝色棉袄,河边的石头上摆着一本蓝色壳面的工作证,旁边摊着两张十元人民币,这也许是张觉为自己准备的上路盘缠吧。站在张觉的身边,我黯然神伤:长期无休止的批斗,身边朋友的反目,家庭突遭的变故,也许张觉在绝望之际,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持一个男人最后的一点尊严。

湖南文艺界为张觉平反昭雪大会是在他死后第二年夏天召开的。为了此事,康濯老师还亲自打电话给张觉生前单位的领导。显然,张书记是不认识康濯老师的。他询问过我,我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他:康濯老师是三八年参加革命的,延安鲁艺的学员。从资历上,从级别上,这位随军南下的东北汉子和康濯老师相差很大的距离。基于种种原因,最后他还是答应了康濯老师的要求,答应参加大会并发言。开会的前一天,文学界的委员都陆续赶到位于烈士公园边的湖南宾馆报到。会议定在下午两点开始。到了预定的时间,大会发言人还没有定下来,因为在那个年月,谁都不愿意接这块烫手的山芋。无奈之下,张书记只好找我商量,要我代表单位去会上发言。我答应了,反复地看了大会发言稿。这是一篇官样式文稿,中间内容甚至有些敷衍,在文稿的结尾没有署名,是代表组织,还是代表个人都模棱两可。

最后,我坚决地表明我的态度,必须以组织的名义为张觉平反。权衡再三,张书记最终还是答应。于是,我一个当时还不是共产党员的一介布衣,在湖南文学界的大会上,代表一级基层党组织作了大会发言。这也就是我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为挚友,为老师做出的一点点努力,对生者是交代,对死者是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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