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斑斓

2019-11-25 16:54杨姗姗
湖南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鸭子村庄

杨姗姗

村落不大,看上去并不起眼。与许多规模不大的小村庄一样,有东西和南北两条土路贯穿,沿途散落着一座座红砖瓦房。如果从空中鸟瞰,是绿树掩映着的乡村建筑物组成的一幅松散且不规则图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一个词汇:信步。信步是动词,但它更像是形容词,呈现出某种松弛、轻盈以及自由自在的状态,非常美妙。以车代步,漫无目标地沿公路而去,随意去任何一个村庄转转看看,是我们今天的一个小小愿景。近二三十年来,中国经济高速发展,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变化最大的无疑应该是通讯和交通,除了极个别地区,几乎所有的村庄都通上了公路。村村通纵横连接的各等级公路,使得古老田园风光的乡村图景平添了一层当代性色谱。从乡村到城市的道路,曾经是很多代农人的迁徙理想,可是忽然有一天人们发现,所谓的乡下人不一定再羡慕城市人的生活内容和生活环境了,反倒是曾经倨傲的城里人憧憬着能时常到乡下走一走、住一住,呼吸呼吸没有被工业污染的新鲜空气,沐浴在湛蓝如洗的天空里,徜徉嬉戏于碧水小涧,去安放一颗浮躁的心灵。

我也未能免俗,很久以来一直向往着阡陌纵横的田野中那些茂盛葳蕤的植物和古朴自然的小村落,心心念念暗自憧憬许多次:九曲十八弯的村口小溪中,自己婷婷袅袅地幻化成浣衣汰米洗菜的村妇,迎朝霞而出,沐夕阳而归。

一路南行驶出城市,路上遇见匆忙的挖掘机和渣土车,走走停停,两次进入一条指向远处村庄的道路,近前却都是拆除搬迁之后的村庄废墟。这是在肥西县的三河境内。肥西依傍省城,具有区位优势,发展势头迅猛强劲,名列全国百强。踩上了这里的泥土,你才能真切地感受到某种深刻的时代变迁,似乎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乡村却不是旧日的那个乡村了。

随意地折向西去,道边的白杨引领我的方向盘。阳光映照,终于这个披着斑斓秋色的小村庄映入眼帘!或者,更应该这样说:我们闯入了绿树环绕中安安静静的小村庄。路边有鸡,有鸭,还有狗。高大的榆树郁郁葱葱、苍翠挺拔,一棵柿子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像是一个个火灯笼招摇喜庆。

我拿着茶杯走向一排红砖青瓦的农舍。它离停车的地方最近,房前的院墙上长满杂草,院内一边的墙角下,整齐摆放着钉耙、犁、锹等农具,四处零零散散开着几样结了籽的小花,白的紫的红的,还有几株大葱和蒜苗随风摇曳。让我吃惊的是,屋檐下工整地摆放一只小型绿色垃圾桶,桶身贴着白纸,上面印有三个仿宋体的黑字:垃圾桶。院子大而空旷,朝南几间屋子的房门都开着,迎门的桌上供着财神,香火袅袅,摆了几样水果:苹果、橘子和香蕉。我站在门外,探头问,屋里有人吗?

找谁?苍老的女声,接着传来一阵轻咳。

过路的,您家有开水吗?

你找六哥,他在厨房。咳咳咳咳……

客厅西边一扇门虚掩着,不断有细碎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扶门犹豫,是否进去打个招呼?屋里的人是否需要帮助?

六哥在厨房!正想推门,屋里又飘过来一句,难道她在里面从某个角度可以看见我吗?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声,我不敢造次,赶紧应一声打扰了,谢谢,便退了出来。

穿过客厅来到后院,有几盆叫不出来名字的花草在路边摆放着。小路的另一头便是厨房了,门依然是敞开的。

六哥在吗?

什么事?

厨房很敞亮,灶台的烟囱也贴着雪白的瓷砖。一位七旬老者背向而坐,在灶台边吃饭。灶台上摆了一个兰花大碟,一大碗米饭,碟里是西红柿炒鸡蛋,颜色鲜艳。他放下手里的碗,回过头来走了两步,我惊讶地发现,老人家竟然是站着吃饭的。他驼背严重,腰是佝着的,几乎与地面平行,跟我说话头必须吃力往上抬,脖子扭成几条沟壑一样的粗线条。

您好,大爷,我举了举手里的茶杯说,六哥在吗?我们想寻一点开水。

大爷肤色黝黑,脸上布满刀刻斧砍般的皱纹,纵横交错却遮不住热诚的笑意。他点点头,弓着腰往灶台后面走去。大爷不仅驼背,腿脚也不方便,走路非常吃力。我赶紧走到大爷身边,想搀扶他回去吃饭,歉意地说:大爷,您先吃饭,我找六哥倒水就行。

话音刚落,大爷扑哧一声,乐了,眉眼慈祥得像极了版画里的寿星公公。笑罢,又幽默地自嘲:唉,六哥老了。

我反应过来,原来六哥就是他!

片刻,六哥从灶台后面绕出来,变魔术一样右手里拎着一个八磅的大暖水瓶。我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打算接过来,却被他摆手止住。

干农活的人,这点力气还有。

大爷,哦,六哥!您就让我自己倒水吧。我有点儿语无伦次,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抵消内心的疚歉。

那好。六哥答应了,递给我,笑着嘱咐道:小心烫着!他试图将暖水瓶尽量举得高一点,八磅的重量单手拎起,胳膊有些抖,手背上隆起一根根黝黑的青筋。我想这些在他可能是习以为常了,平时地里的活计大概都是自己操劳,而且那个在屋里不停咳嗽的病人,想必也是他在照顧吧?

在我的思维认知中,这样年纪和身体状况的老人,他的日常应该已经是需要别人的细心照料方可安度晚年的。可是,六哥那近似于匍匐大地的枯瘦身躯,却还在承担着实实在在的负重劳作。那么,他的孩子们呢,儿子或者孙子,都没有一个在身边吗?这就是所谓的乡村空巢?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只是,我们终究还是未富先老了,仿佛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好,物质的,经济的,社会的,心理的……总之,喧闹中便猝然进入了老年社会,也许我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补偿历史欠账。

我双手奉还暖水瓶,本想寒暄几句,却诚惶诚恐连声道了谢,便急忙从厨房退了出来。路过那间虚掩着门的房间时,不自觉地踮起脚尖缓走几步,直到出得门来,身后没有咳嗽声传来,我虚着的心才感到舒展了一些。

六哥,她称他为六哥!不知道他俩是兄妹还是夫妻?无论如何,在他们这个年龄,还能听到这种称呼,都应该存留了无数有关青葱岁月的回忆,是如此的美好、动听。

村子里格外安静,除了间隔会出现一种敲梆子的声音外,几乎听不到其他嘈杂之声。小动物们也都不出声,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就说我去讨水的六哥家吧,屋前的树荫下,一只大灰猫蔫蔫的,在打盹。旁边的小黄狗原先应该也是寐着的,这时坐直了身体,警惕注视着两个陌生人,但它并没有吠叫,对不速之客表现出某种善意。那只猫被我们的脚步声打扰了,它扭动身躯,懒散地走了几步,跳到旁边一张竹制小椅上,蜷了身子,又睡了。

我们在村中漫不经心地流连,随即发现大部分房屋的大门都上着锁,有的一整排屋子都是铁将军把门,门上油漆斑驳落满灰尘。高高的屋檐下,本该挂满晒秋的谷物的地方,现在满布着层层叠叠的蜘蛛网,一望而知屋主出门久未归家。

同车的朋友一直专注于拍照。枝杈上姹紫嫣红晶莹欲滴的浆果,各色深深浅浅不知名的草,姿态各异的枯枝败叶;还有鸟,或地上觅食,或憩于树上,或天上飞着;连院子角落里的蜘蛛网也能引得他驻足盘桓。

而我的视线被池塘里游弋嬉戏的一群鸭子所吸引。已经记不起究竟有多久没有见过自由自在的鸭子,平时见得最多的便是在菜市,三五只被困于笼子里。侥幸没在笼子里的鸭子,也会被绳子捆住双脚扔在一旁,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拥挤阴暗的环境,吃的和拉的都混在一处,想来,鸭子一定也是恐惧的吧?

你过来!来看看这个,认识吗?朋友招呼我。

这是一株似草又不似草的植物,高度到我膝盖,主茎黑褐色,它混迹于众草之间,长势良好,亭亭玉立,营养充足,叶片肥大,像是被人精心照料过。我搜肠刮肚,穷尽自己所有的知识去拼凑答案。

嗯,药材?我有些迟疑。

朋友正猫腰,跨弓步,端着手机调整角度,一棵碗口粗的树的根边,卧着一羽土灰色的蝉衣,啪啪啪……对着目标一连按了几次快门才意犹未尽地收手,直起身冲我摇头:茄子!

茄子?竟然是寻常可见的食物,答案未免远得离谱,我倒宁愿它是一味中药材。

我仿佛有点儿走神,此刻只关心村子里为什么没有人。不知不觉的心中聚积起了一丝丝惆怅,宛若有点儿希冀发生点什么事,来打破这份让人心生寂寞的宁静。

宁静?是的,我们犹如身处一个过于宁静的世界。

或许正因为静,才凸显出来那个像敲梆子的声音,梆!梆!一声一声不时在村子上空回荡。这疑似梆子的声音又恰似流星划破静谧的夜空一样,衬托着整个小村庄更加寂寥。路边那个小池塘围了一圈竹篱笆,一棵大树巨大的树冠蔽荫着池塘,岸边生了些竹子以及芦苇,碧绿的池水中放养了几十只鸭子,是本地最为多见的灰色麻鸭。大概是吃饱喝足的原因,多数鸭子躲在芦苇丛里,把头埋进翅膀打盹。有几只在水中穿梭游弋,动作轻盈,水面只有微微的涟漪,并不见鸭子在水里常有的活泼,更别说双脚站立水面奋力抖动翅膀的经典画面了,好像生怕动作过大溅起四散的水花会惊扰梦境中的同伴一样。

前方有一群大白鹅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地挡在路中!我犹豫地停止脚步,感觉脊背升起了一丝凉气。我对鹅一贯以来充满了恐惧感,那是来自少年时的经历。曾经,我们家所住的大院外是生产队的菜地。父母下班晚了,实在忙不过来去菜场的时候,偶尔他们会让我拿着网兜和钱去菜农家买点新鲜蔬菜回来(去菜农家买菜是不得已的,因为当时菜地属于生产队,而买菜的钱却直接给了菜农本人,因此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一墙之隔的菜园对于我有点儿神秘莫测。傍晚时分,艳红的晚霞从西天垂挂下来,偌大的菜地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摘菜的身影,辣椒黄瓜丝瓜西红柿……那时西红柿不仅个儿大,酸甜适度爽口,而且都是沙瓤的,特别适合凉拌生吃!我这个自诩的吃货,作为一名资深的煮妇,现在无论在哪座城市逛街,最后都会不由自主地拐到集贸市场,居然就没有见过小时候那种脐部凹陷粉粉团团的西红柿,不论进口的、有机的、标价高的低的,统统都一样,口感不好。所以有一句广告词,叫做“吃出记忆中的味道”,就格外得人心。关于少年时代的菜地和西红柿,任何时候回忆起来都是美好的。

再说鹅。平生第一次与鹅的邂逅也发生在那里。一次当我聚精会神地挨着一垄一垄的西红柿架子寻找品相饱满的果实时,菜园边倏然有人高声招呼:快躲开,大白鹅跑出来了!说实话,我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特别的新奇、兴奋。这个大家伙跟当时的我差不多高,离我最多十几米吧,喉咙那里咕咕不停,掀动巨大的翅膀,头一探一探地向我扑过来。那人又喊:鹅会“哈”死你!赶紧跑啊!鹅与我之间的距离在瞬间缩小,我清楚地看到它愤怒的嘴,血红的舌头和睁圆了的眼睛,猛然感觉到了危险,撒开腿就想跑,我的百米速度那时是学校的短跑记录,可顷刻间腿却软得像面条一样迈不动……从此,我就患上了鹅类恐惧症。

可是,眼前的这群鹅却不乏风度地摇晃着长脖子,鼓着眼睛打量我们。怎么,这里的鹅也是如此安静,丝毫不具备印象中鹅的那种天生攻击性气势。

虽然已是深秋,毕竟中午太阳直射下来,温度依然很高,晒人又燥热,刚才蓄满的茶杯,眼看着又快见底了。好在路边有浓荫躲避,在快到村东头的地方,那个时断时续却又清晰的梆梆声好像就在附近了。

哦!原来是劈柴的声音。院子里,一个只穿了一件单衣、皮肤黝黑的老汉正在劈柴。他一下一下挥动斧子,脚边已经堆起小山一样的柴火,他的脸上也堆满了枯柴一样的皱纹。朋友上前询问:大爷,今年高壽啊?老汉停止了动作,定睛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没有回答。

他是我父亲,今年八十二了。说这话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他刚从屋里出来。男人十分健谈,自报家门姓王,告诉我们他父亲的身体很健康,就是耳朵不太好。

老王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在村里遇见到的唯一一个壮年人!老王的出现使朋友兴奋起来,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也许因为平时很少有外人来村里走动,老王见到我们也格外高兴,话匣子一开,自然而然地充当起了导游。

老王兄弟三人,他排行老大,两个弟弟现居省城,家里的这栋二〇〇〇年建起来的二层楼房共属兄弟三家,不过现在只有老王夫妇和他的父母住在这儿。老王的两个女儿外嫁了,儿子毕业于沈阳工程学院,现在上海打工,干什么工作不知道,儿子没讲,他也不问。老王一般只问儿子,手头紧不紧,需不需要钱?

老王说,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去大城市了,有些是去打工,有些考上了大学后留在当地工作,还有些是婚姻嫁娶远走他乡的。像他这个年纪留在村里种地的人很少,没剩几个。

朋友问:你想出门打工吗?

老王不假思索:不想!他解释现在与以前不同,农村的各样条件都改善了,不比城里生活差,至少空气肯定比城里好。而且在家干活方便,自由自在。两个兄弟都去了外地,身为老大的他就必须留在家下地干活,一来给父母养老送终,二来要带外孙。老王一共有四个外孙,他的两个女儿都在合肥打工,没时间和精力带孩子,就把孩子都送回来让父母帮着带。

第三个原因,老王说,我习惯做农活,不想让地荒废了,我愿意种地。

两个兄弟名下的田地都由老王种,加在一起他耕种了四五十亩。当然,他也要付给弟弟耕地租赁费。

毕竟有几十亩地呢,你一个人种,岂不太辛苦?

不辛苦!老王吸了一口烟说,其实,一年真正在田里干活的时间不多,现在生产已经机械化了,全部都用机器干活,人是不累的。老王越说越自得,不无炫耀地告诉我们现在他家里没有负担,日子过得轻松惬意,比方说吧,他一个星期要一条香烟,一天半斤白酒,每顿自斟自饮二三两,自得其乐,还不误农活。

朋友当年曾经下放过,可农村的记忆现在已经完全被颠覆了。譬如,田间的劳动时间和强度都大大地降低,水稻是直接在田里播种生长,不像过去要做秧床,然后起早贪黑抢农时地打秧把、插秧。除草本来也是一项辛苦繁杂的体力劳动,如今使用除草剂,药到草灭,甚至厉害到没有草二代。居住的卫生环境亦不可同日而语,老王家外面的路上相距不远有两座砖瓦结构的厕所,内墻贴了白色瓷砖,安装的是抽水马桶,室内干净整洁没有气味。在通向稻田的碎石路边还摆放了两只一米多高的绿色塑料垃圾桶,桶是乡里统一发放的,与城市街道上的同款。

前方的视野愈加开阔起来。大片金灿灿的稻田,一望无际,稻浪翻滚。难以想象!这个村看上去没人,如此广阔的农田却并没有荒芜。

水沟里生长着成片秆高叶肥的茭瓜。茭瓜是自然野生的,村里人家谁都可以随意来挖取茭白回去炒菜。沟的外边就是稻田了。这近处的地是老王的。远处别人家的地,有的是外出打工的人回来种,收割时大家一起帮忙收。更多的则是承包给外乡人办起农场来耕种。

朋友沉吟,很欣慰,现在农村还有人愿意种地。

老王重重地点了点头,地荒了太可惜!国家这么大,这么多人要吃饭,不种地怎么行?

老王家有一辆手扶拖拉机,还有一台旋耕机。如今环保不许焚烧稻秸了,水稻收割后,租用大型旋耕机来把秸秆翻埋到田里做肥料。环保政策有补贴,每亩的租用费四十元,国家补助六十元。大型机械翻过后,再用家里这台小旋耕机精耕细作一遍。老王算了一笔账,他家一亩地的水稻成本七百元(外乡人办的农场成本要达到一千元),今年一亩地粮食可以卖一千五百元,每亩净挣八百元。

我自己一年在田里挣几万元钱呢!老王脸色灿烂,又不无炫耀,我的田里还有几十只鸭子。我养的鸭子都是自己吃,不去卖的。今天还杀了两只给女儿带回去。

老王强调他家的鸭子正常长到四个月才宰杀,而外面市场上的鸭子只要几十天就被催肥卖了,两者无法相比。他加重了语气,农村就这些好,虽然挣钱和城里没法比,但吃的鸡鸭鱼肉都比城里人的安全,蔬菜就更不用说了……日常生活肯定比城里滋润。他对目前的生活状态非常满意。

关于城市与乡村生活的话题,老王自始至终流露着一种情不自禁的自豪感,他说农村人有事情了才去城里,而现在城里人有事没事都想到乡下来转转看看。

话说到这儿,老王又点了一根香烟,说,可是,我们这个村子快要没了,整村推进嘛,也要扒掉了。你看我们村占好大面积,占的都是田、都是地呀。老王给我们普及知识:假如县里要征一百亩地,国家基本农田保护,总面积是不允许少的,那边覆盖掉了一百亩农田搞开发,减少了的农田面积就要从这边找回来。你看我们整个村庄推掉,能整出多少田地来!

我想了想,对老王说,重新整合一下,你们搬迁到美好乡村的新社区以后,住宿条件会比现在好。

好当然是好,老王转过身望向村里,那一栋栋红砖青瓦的房屋遮映在树影下,他夹着香烟的手指了指,但不是有“故土难离”那句老古话吗,在这里住习惯了,搬走后总是会想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缕惆怅的神情。

朋友宽解他,你可以常回来看看呀。

看什么呢,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个村子了。老王说你们不用安慰我,道理我都懂,说一千道一万,一切都是为了建设美好乡村的明天。你说,是不是?说着又笑了,脸色重新变得灿烂起来。

后来在返城的路上,我老是回想起他那一刻的神情,也许面对终将离开故土的农人老王,喜欢抒发一点田园之情的我们,都不好意思再时常叹息所谓的“乡愁”了。

关于乡愁,它看似属于文化范畴,其实更与经济相关联。中国一直是农业社会,实际上几千年来这片广袤的大地都笼罩在饥饿的阴影之中,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才解决了温饱问题。我們需要用占世界百分之七的可耕地面积来养活占世界百分之二十二的人口,压力太大。城镇化的快速推进是最近几十年开始的事情,大量的人口向城市流动,乡村进行集约化生产,生产方式甚至生产关系都要发生适应新形势的变化,相应的是大批农民的生活随之会发生改变。这个时代的乡愁,它不仅意味着旧有乡村的重整,同时它更预示着将来乡村的新生。

同来时一样,路上我们又遇到了几台大型工程机械,以及不少渣土车辆,一辆一辆猛虎下山般呼啸而过。有些车辆洒下了一些渣土,我握紧方向盘,朝路侧稍稍避开一点儿继续前行。

老王的村庄拆迁之后将从地图上消失,在可以预期的岁月里,想必老王会坐在美好乡村新楼居的凉台上,给他可爱的外孙们讲述许许多多那个村庄的温馨故事。与他弟兄三家曾经几代人挤在自家的地里刨那点儿食相比,老王不可能愿意固守旧有的生活方式,而肯定会向往一个美好新乡村的出现。生活在这个多姿多彩的时代里,略显伤感的回望伴随踌躇满志的前行,大约正是很多人的精神特质。

前方就是城市了。这一刻我有点儿恍惚,感觉仿佛迁徙的不是包括老王的兄弟和女儿在内的村民们,而是村庄,人们离去的过程就是村庄离去的过程,村庄是以另外一种形式迁徙到另外一个地方涅槃、重生……今天的我们怀念过去,今后的人也会怀念今天,这都将是一种乡愁,但时代不会因此而停止它隆隆前行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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