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人,梦一生

2019-12-02 04:04潘彩霞
做人与处世 2019年20期
关键词:刘绍棠运河作家

潘彩霞

“流水光阴,恍如一梦,我这梦只有一个地方、一个人,它长长久久地萦绕着我这半生。”杨广芹的梦中人,是乡土文学作家刘绍棠。因为一场腥风血雨,原本两个世界的人,命运从此有了交集。

那年,“右派代表”刘绍棠从北京回到他的出生地——大运河畔通县儒林村。13岁发表作品,15岁到《河北文艺》当编辑,17岁作品入选高中课本,离开时,他是“神童作家”,风光无限;如今,30岁的他被视为“青年作家堕落的典型”,创作权利被剥夺,被迫收拾行囊回乡。

从天之骄子到众矢之的,从握笔杆到接受劳动教育,内心的惶恐和失落可想而知。第一天上工,他对着群众鞠了一躬,没有人知道,队伍里,有个女孩心里一激灵。她就是杨广芹,15岁,学校停课,她暂时回乡劳动。从小,爷爷的运河故事伴她长大,对同样歌咏乡土的刘绍棠,她自然景仰崇拜,传说中的大作家突然以落魄姿态出现在眼前,她内心五味杂陈。

亲人远离,前途无望,独自住在黑乎乎、冷冰冰的屋子里,他常常听着房檐滴水的声音一直到天亮。刘绍棠想借劳动麻痹自己,奈何“体力和技能不如一个小脚放足的老太太”。

两年后,杨广芹回到村里负责在菜园卖菜。下工后,买菜人多,刘绍棠自觉地躲在最后,轮到他时,往往什么都没有了。出于同情,杨广芹便提前给他把菜留好。17岁的懵懂少女对政治没有兴趣,也不懂右派意味着什么,对一个失意的大作家,爱说爱笑的她只有善良和率真。一来二去,交谈多了起来,当他叹息着说“日子就像这个夜,挨不到天亮”时,她安慰他:“总有天亮的时候,你喜欢写就继续写吧。”伴随着她的欢笑,头顶的乌云镶上了金边,在纸上,他郑重地写下一个“琹”字,对她说:“这个‘琹是我们共同拥有的,因为我们都有一个琴字(刘绍棠的小名叫宝琴),我缺木,你姓木。”

信念重新点燃,刘绍棠开始偷偷写小说,一周后,描写校园爱情的小说《知己》写完了。岂料,杨广芹看完后,直言不讳地说:“这篇小说写得不好,离我们的生活特别远。”热爱的运河故事,他当然想写,可是他不敢,身边不时有人监视,如果被发现,会罪加一等。“有什么不敢的,有什么事,我给你挡着!”她一句话,让他湿了眼眶。几天后的上工路上,他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是6个字:我是你的阮湄。“阮湄”,是《知己》中主人公的名字。他的意思很明显,希望他们互为知己。从她身上,他获得了力量,兴奋地拿出未完成的《狼烟》手稿说:“有你的支持,我能写出好的小说,我会把这部残稿整理出来。”

受他影响,她也开始读书。四面漏风的小屋里,他们一起谈《静静的顿河》,谈鲁迅,谈《红楼梦》,苦闷颓废的他不再自暴自弃,开始构思小说《桅顶》。他动情地对她说:“你就是像桅顶一样给我希望的人。”《桅顶》的主人公叫“飘香”,意为“三秋桂子,十里飘香”。而她的小名,就叫桂香。他要把她写进去,卷曲的头发,豆荚形的俏眼,还有紫丁香一样沁人的气息。“在运河家乡这片天地间,我们在心灵上比谁都要接近。你那颗芳洁的心,直觉地理解我的好坏和功罪,公道而深情。你这个小小的人儿,对我有着奇大的潜移默化的作用。”他滔滔的话语令她感动,她也无比振奋:“你好好写吧,我支持你!”

疲惫的身心得到安抚,笔下画卷徐徐展开。每写完几段,他都会念给她听,她说不好的,他就立刻修改;她抚掌称赞时,他就高兴地绕着她转圈;她该离开了,失落的他便捧着几张稿纸恋恋不舍地盯着她。

在错综复杂的人生路口,在他感到迷惘和茫然时,她适时的鼓励让他望见了地平线上的桅顶,从此,他看到希望,有了方向。“我要在我们运河家乡的土地上,完成我少年时代的宏愿——写一部多卷体长篇小说。”他将以她为主角,让她在小说中“更丰富,更放大,更完美,更可爱,更理想”,他希望她在他身边,给他支持,目睹他的胜利。

那时,杨广芹是广播员、团支部书记,村干部对她寄予厚望。1973年,村里推荐她报考大学,条件是:“带头斗斗刘绍棠,政审就算通过了。”她没有服从,换来的结果是:“再考察考察。”第二年,第三年,同样如此。为了保护他,她3次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他得知后,痛苦地说:“我心里难过,我太难受了,太折磨人了!”事实上,她的牺牲远不止此,流言蜚语、世俗压力,以及道德上的评判接踵而来,而她一一顶住。他无以为报,只有更勤奋地创作,相继完成了《地火》《春草》《狼烟》三部长篇小说的初稿。

1979年,刘绍棠重返文坛,回到北京。而那时,杨广芹已经是28岁的老姑娘了。他渴望和她组建家庭,他在信中说:“让我们不要轻言放弃,并要抓紧时间,爱得更心明,爱得更情深,以免最后像晴雯死前对贾宝玉的哭诉:早知如此,何必空担个虚名。”他甚至设想了婚后的理想生活,“运河边上,几间明亮的小房,一座干净的院落,院里花木葱茏,藤萝架绿荫如伞。我们一同劳动、读书、写作、休息、娱乐,生儿育女……”

可是,她宁愿空担个虚名。他需要时,她挺身而出;他命运好转,她悄声而退。为了让他能够安心自己的事业和家庭,1980年底,她瞒着他,悄悄嫁人了。得知消息后,他气呼呼地来到她的家,看到她生活幸福时,终于释然。后来,他创作了小说《乡风》,里面那个被丈夫宠爱的娟妹子,原型就是她。“我的乡土小说,多半取材于本村,人有原型,事有出处,芹妹子是亲历目睹的见证人,凡是我写的缺欠不足之处,她都帮我充实、丰富、饱满。”“芹妹子”是他永远的创作灵感,包括《蒲柳人家》在内的、引起文坛轰动的一系列作品,都有她的影子。

他成为著名乡土文学作家,闻名世界,而她默默祝福,从不宣扬和他的关系。他的来信,她也一字不复,直到1996年收到他患重病的消息,她才回復了几十年来唯一一封信:“如果年龄能够交换,病体能代替,我愿接受病魔的挑战,替你战胜疾病,弥补你痛失的青春岁月……”

几个月后,刘绍棠去世。青春情感,苦难彷徨仍历历在目,所有的付出与成全,她无怨无悔。

(编辑/张金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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