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做过的家务劳动

2019-12-10 10:27庄大伟
上海采风月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辰光煤球姆妈

庄大伟

记得老底子唱过一首儿歌,“我有一双勤劳的手,样样事情都会做”。我们小辰光作业只有一点点,一做就做完了,姆妈看我们小囡闲着,就叫我们帮她做家务,什么家务都让我们兄妹俩学着做,只有两桩事体不许,一桩是爬高揩玻璃窗,一桩是动刀切小菜。

现在回想起小辰光我们做过的家务劳动,仍旧觉得就在眼面前。

【生煤球炉子】

要是问我,侬小辰光最讨厌的家务劳动是啥?我想也覅想就告诉侬:生煤球炉子。在没有使用煤气之前,对阿拉小鬼头来讲,生煤球炉真是件叫人头疼的家务劳动。姆妈下班晚,生炉子通常是我们兄妹俩的事。要晓得用点燃了的申报纸把柴爿点着,柴爿再把煤球点着,实在有难度。特别是到了黄梅天,柴爿潮湿,要烧脱好几张申报纸才能点着柴爿。有辰光看上去明明点着了,煤球压上去,一歇歇功夫,火又喑脱(熄灭)了。唔没办法,只好重新来过,用火钳把一只只煤球搛出来,重新点着申报纸,点着柴爿,加煤球。一把破蒲扇,“哗啦哗啦”拼老命扇,厨房间里的烟,弄得眼泪水嗒嗒滴,面孔龌龊得像只野狐脸。

劈柴爿是件力气活,爹爹包揽的。他用一把卷了口的旧切菜刀,在水门汀上哼吱哼吱地劈,劈得汗嗒嗒滴,交关吃力。把劈好的柴爿放在煤球箱旁,堆得整整齐齐,好像大饼配油条。我至今还勿晓得,爹爹是从啥地方弄来的旧木头?煤球店里有卖煤球煤饼,可从来没有看到过卖柴爿。爹爹看我们兄妹俩生煤球炉子困难,便请隔壁的铜匠师傅用洋铁皮敲了只小烟囱。小烟囱下大上小,往点着的煤球炉子上一放,刚才还死样怪气的火星,一歇歇功夫就呼呼燃烧起来。后来才晓得这是力学里的“拔风”原理。自从有了小烟囱之后,生煤球炉子的家务活就不再使我们烦难了。

买煤球也是件吃人的家务劳动,当然依然是爹爹负责。开始时爹爹借了小推车到煤球店去拉煤球,后来听说出点钞票可以叫煤球店里的工人送,爹爹就不再自己推了。送煤球的工人面孔墨墨黑,挂在头颈里的一条毛巾也墨墨黑。我们班级有个同学的爸爸是煤球店送煤球的工人,他说他爸吐出来的痰也是黑的。那辰光上海人都交关节约,煤球箱角落头碎落的煤屑,没有烧透的煤球,敲掉外面枯黄色的灰,里面黑色的煤核,敲敲碎,拌上水,可以搓成一只只煤球。侬经常可以看到地面上晒着的一只只自制的煤球。还有,拿烧过的煤球灰擦钢种镬子(铝锅),也是件蛮吃力的生活。我们力气小,钢种镬子擦不干净,姆妈就自己来擦。

记得后来爹爹把煤球炉换成了煤饼炉。用煤饼炉的好处是,晚上侬只需把炉子的风门关小一点,留一条缝,第二天早晨再打开风门,炉子里的煤饼就会“死灰复燃”。用了煤饼炉子以后,就不再做煤球了。

据史料记载,上海最早引进煤气是为了照明,150多年前6个英国商人向租界工部局写信,要求把英国的煤气引进上海,得到允许。他们用招股的方法募集到10万两白银,在今天的苏州河南岸、西藏中路以西的位置建成了上海最早的煤气厂。1960年代初,上海的工人新村开始大面积安装煤气。我家就是那个辰光装的煤气。记得开始一两个月还没有装煤气表的辰光,按每家人家的人头算,一个人一个月0.80元,装了煤气表后是每个字0.07元。资料显示,到1966年上海100户人家中,能用上煤气的人家还不到6家。

【淘米烧夜饭】

“淘米烧夜饭,侬吃几碗饭?两碗饭。侬吃几碗饭?三碗饭……”

生好煤球炉子,淘米烧夜饭也是我们兄妹俩的事体。淘米这生活简单,你淘得清爽不清爽也吃不出来。可烧饭就不简单了。首先加多少水就得凭经验了,而这经验的取得,是以N次夹生饭、烂饭为代价的。同样是米,籼米涨性足,大米涨性差。如果米和水的比例掌握不好,燒出来的饭不是夹生饭,就是烂饭(只好再放些开水烧成泡饭或是粥了)。另外不同品种的大米和籼米,涨性也都是不一样的。记得那些年买大米、籼米和面粉都是有一定的比例。大米配给得少,每次烧饭都是籼米里掺点大米,这就更加增加了加水的难度。饭烧好后还要用小火焖饭(用一块中间带孔的盖板盖在炉口以阻隔火力)。如果这辰光火候控制有误,也会出现夹生饭或把饭烧焦的窘相。

那辰光由于人们吃的油水少,饭量吓得煞人,我见过好几个一顿吃一斤米的人,勿晓得他们哪来这么多的粮票?记得我的同事曾经在报纸上发表过一篇小评论,批评“饭吃三碗,闲事不管”现象。可见“饭吃三碗”是当年的常态。那些年很少有人吃完一碗饭不再添饭的,个别“大小姐”只吃一碗饭,背后还要被人议论,“细气点啥呀?”

现在家家户户都用电饭煲,淘米烧夜饭都不算啥事;不过要是加水比例不对,照样会烧出夹生饭或烂饭来。

【拣菜剥蚕豆揉面粉】

现在菜场里卖出来的蔬菜都是净菜,是经过菜农整理过一遍,把老黄叶子等统统去掉,有的还洗得清清爽爽。而我们小辰光,姆妈下班晚,常常从小菜场里买回来的落脚货,乱糟糟、脏兮兮的菜,非得拣一遍不可。据说有个统计,当时每10车蔬菜从郊区拉进城,就有2车菜皮再运回郊区喂猪或做肥料,一来一去要浪费多少运输成本啊。现在超市里一只辣椒、两根茄子装一只盒子,似乎有点过分细巧了。

当年一般家里有小囡的,拣菜的生活好多都有小囡来承担。我向来动作快,一歇歇功夫就把菜拣了一遍,将泥块、野草、老菜皮、黄叶子拣清爽,颇有一种成就感。拣黄豆、绿豆、芝麻,也是一件有趣的生活,我眼睛尖。还有剥毛豆、剥蚕豆,也蛮有趣。在剥好的蚕豆中部拉一条线,剥去下半部的豆皮,眼前便出现了一个戴钢盔的美国兵的脑袋,没去皮的部分是钢盔,露出的豆芽是美国兵的鹰钩鼻子,哈哈!我们一家门都喜欢吃蚕豆,蚕豆上市的日脚,天天吃葱油蚕豆,一人一小碗一小碗的吃。姆妈讲,蚕豆上市的日脚短,要吃就抓紧吃,她买小菜几乎天天要买蚕豆,所以我们家里剥蚕豆的生活,必须人人动手。剥蚕豆比剥毛豆便当,蚕豆大呀,缺点就是会把手弄得墨墨黑。我常常与妹妹比谁剥得好、剥得快。为了剥豆方便,我右手的大拇指指甲总是留得长长的,所以遭到校门口检查卫生的值日生的指责(值日生在校门口检查每一个学生是不是带手帕、是不是剪指甲之类鸡毛蒜皮的事),有一趟我被一名“严格执法”的值日生拖到老师那里,我申辩,帮大人剥蚕豆,错在哪里?老师来了个折中判决,“你热爱家务劳动是好的,但以后指甲不要留得过长”。蚕豆吃着吃着就老了,姆妈就叫我们去皮剥成豆瓣,烧成咸菜豆瓣酥也蛮好吃的。

那些年买米除了要购粮证和粮票之外,每家人家的米和面都有计划的,按一定比例购买,至于糯米只有春节期间才计划供应。还有,考究的人家,买来的米都要拣一遍,把混在里面的泥粒、小石子拣出来。我喜欢拣米(还有赤豆、绿豆),就像有种人喜欢给人家掏耳屎一样。当然我特别喜欢揉面粉,虽然我们南方人不喜欢面食,也翻不出各种花式,吃来吃去是蒸馒头、烧面疙瘩。我虽然不喜欢吃馒头、吃面疙瘩,不过揉面粉常常自告奋勇。把面粉倒进面盆里,加上水,然后开始揉,慢慢的,揉成胖乎乎的一团。侬可以像打拳击一样,面对一个胖子,任意挥拳,砰砰砰,扎劲。有辰光我会把多下来的面团做只小兔子,用两粒赤豆嵌在兔子脑袋的两侧当眼睛,一起放进蒸笼里蒸,邪气有趣。揉完面粉,鼻头上沾上面粉,镜子里的我,像京戏里的曹操,坏人,奸臣,交关有趣。

其实剁肉糜更扎劲,可是我小辰光姆妈一直不准我动切菜刀,我只能在一旁看爹爹“噔噔噔”地斩砧墩板上的肉,看着怎么从肉粒剁成肉糜,一歇歇“米”字形,一歇歇“井”字形。有辰光姆妈从小菜场买来螺蛳,用尖头钳轧螺蛳屁股的活,姆妈倒是同意的。姆妈不让我动切菜刀而允许我用尖头钳轧螺蛳屁股,这个问题我一直搞不拎清。

我经常发现,只要把家务劳动跟游戏结合在一起,自己就不会觉得厌气,就会觉得好玩、有趣,辰光也过得快。

【汏碗轮值制】

家里的菜都是姆妈烧的。我跟妹妹负责汏碗,一三五,我汏;二四六,妹妹汏;留个礼拜天,让爹爹汏。兄妹俩“两人转”,有辰光会羡慕子女多的人家,阿大阿二阿三阿四……有阿七头的人家,一个礼拜才轮到一次。

汏碗,姿势要准确,否则肚皮上、袖子管里,水溅得嗒嗒滴。姆妈教阿拉汏碗的标准姿势,“肚皮不要挺起来,要收缩。看,这个样子。”我说,那不是《三毛学生意》里的三毛学剃头,师傅教三毛要“挺胸吸肚子”。姆妈讲,“一眼(一点)勿错!”一家门哈哈大笑起来。

那辰光洗油腻的碗筷,先是用淘米水浸一歇,这样就好洗一些了。热天洗碗还方便,到了冷天,不当心手里一滑,常会敲坏碗盏、调羹。不过后来有了洗洁精,有了热水器,洗碗不算件事。至今家里餐后洗碗,我总揽在手里,从不推诿。

【拷酱油】

“打酱油”如今成为流行词,也远离本意。不过想当年,哪一家小囡唔没去帮家长拷过酱油?拎着空瓶拷酱油,酱油分红酱油、鲜酱油(辣酱油不能零拷,只能买整瓶裝的)。红酱油2角4分1斤,维持了几乎我的整个学生时代。酱园店里除了卖酱油、生油、豆油,还卖酱菜(各式各样的品种好多),还可以拷花生酱、豆瓣酱。有辰光姆妈会特别关照,在豆瓣酱里再加1分钱辣火酱,回来烧八宝辣酱。一砂锅八宝辣酱,可以吃一个礼拜。

我出门去拷酱油,如果姆妈等着烧菜要用,一般都来不及。为啥?拷酱油的来回路上,我都会乘机在外面兜一兜,看看弄堂口人家下象棋(往往看大不懂)、下军棋(可以帮助指点)、下五子棋(这是我的强项)。有辰光看人家吵相骂也会看上半天。至于拷酱油勿当心敲碎玻璃瓶或是丢了钞票的事,也屡有发生。记忆中出过这样一个洋相:有一趟家里有人客(客人)要来,姆妈烧菜前发现油瓶里的油不多了,就叫我拿只空瓶去拷斤生油(花生油),并且勒令不许在外面兜圈子。我急匆匆拿了只空油瓶,快去快来,一歇歇就完成了交办任务。这天姆妈烧了好几只好小菜,一桌人坐下来,吃吃这只菜,说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吃吃另一只菜,也说有种怪味道。寻了半天原因,姆妈突然发现是油的问题。原来我拿的是一只拷过火油的油瓶(烧暖锅用的是火油)。火油哪能吃到肚皮里去?不过此刻桌上的菜肴已消灭大半。待大家知道怪味道的原因,一个个都拔直喉咙,想吐哪里吐得出来?

【从汏绢头开始】

我汏衣裳是从汏绢头开始的。

四五岁的辰光,姆妈就开始教阿拉汏绢头,如何擦肥皂,如何搓,洗,过水……再后来就洗自己的袜子、短裤。记得汏好的绢头贴在卫生间的瓷砖上,干了以后绢头煞煞平。其实阿拉男小囡是不大用绢头的,汏好手甩甩干,用袖子管揩鼻涕的也时有发生。不过到了学堂门口,值日生就要检查你有没有带绢头和有没有剪指甲。

那辰光还没有洗衣机,每家人家汏衣服都要用汏衣裳搓板。姆妈喜欢清爽,喜欢汏衣裳,喜欢用板刷刷龌龊的地方。外婆常对我抱怨,家里的衣裳不是穿坏的,是被你妈汏坏脱的。如果汏起床单、被单来,姆妈还要大进贡(动静大),要等天气好的日脚,一早,先将床单、被单放进大木盆里用水浸透。我家有一块1米乘2米的汏衣裳板用来汏被头的(不汏被头的辰光,姆妈常常在上面裁衣裳,包馄饨,我们小朋友开学习小组辰光,就在上面头挨着头做作业,我还把它竖起来当黑板呢)。汏床单、被单,阿拉插不上手。姆妈把床单、被单铺在汏衣裳板上,涂上肥皂,然后用板刷“唰唰”地刷,特别是被横头地方,比较脏,必须狠狠地刷。姆妈常叮嘱我们,“第一趟没有洗干净的地方,以后就再也洗勿干净了”“一个人穿旧衣裳没有啥好难为情咯,衣裳穿龌龊了也不汏,邋里邋遢的,才坍台!”平时不大出场的爹爹,这个辰光腰里也扎起了饭单,等姆妈把床单、被单汏清爽,过了水,便跟姆妈一起到空地上绞床单,绞被单。然后一起捧着,小心翼翼地挂到绳子上,唯恐不当心拖到地上,还要重汏。

后来市场上一有洗衣机,爹爹就抢先尝鲜,买了台“水仙牌”。试运行那天,一大堆脏衣裳扔进洗衣机里,定时,选择洗衣模式,按钮一揿。笃定泰山休息,辰光一到,洗衣机“嘀嘀”一叫,衣服洗得喷喷香,姆妈开心得眼泪水都要流出来了。

【太阳出来晒被头】

每天早上起来摊床(整理床铺)也是件烦难的事。被头要折得四四方方,叠得整整齐齐,下面是厚被头,上面依次是薄被头、羊毛毯,把被单摊平拉挺,不留一条折痕,把枕头拍松软,端端正正放在床头……有这个必要吗?晚上还要摊开来睡的。特别当家里要有人客来时,姆妈对摊床更是一丝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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