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想要虞美人

2019-12-12 06:53朱朝敏
北京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老赵老太

中国2000万人脱贫行动是人类历史上的壮举。物质贫困正逐步得到解决,精神上的贫困正成为扶贫难点。虞美人既是花,也是一种精神追求。本篇实录性报告文学,作者以亲身经历和深入真切的体验,向您呈现扶贫攻坚历史变革中那些值得全社会关注的人间细节。读来五味杂陈,也发人深思。

这一组文字,来自精准扶贫的现场——湖北省枝江市百里洲。百里洲是长江中下游交界处沙洲堆积出的孤岛,四围环水,信息闭塞,经济发展缓慢,属于比较贫困地域。在各级政府组织进行的精准扶贫攻坚战中,国家的多重保障制度相继出台,物质上的贫困正逐步得到解决,扶贫攻坚工作取得重要进展。然而,另一个问题浮现出来,精神上的贫困正在成为扶贫工作的难点:留守孩子被性侵后的后遗症、孤寡老人的孤独问题、残缺家庭中的人情世故问题、天灾人祸留下的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五花八门的精神难题,和扶贫问题纠缠在一起,极大困扰着扶贫工作。

面对精准扶贫的国策和2000万贫困人口脱贫的历史壮举,我无法按捺自己的冲动。文学不能缺席。文学应当面对这场精神的脱贫战役。我于2017年下半年参加精准扶贫工作,一年多的时间,与那些红黄白卡农户及其扶贫人员深入交往、对谈,并记录下一些典型事例,呈现他们在这场历史变革进程中的窘迫、困惑、挣扎和诉求……亦为见证。

养蛙记

A

贫困户表面缺的是物质,实际缺的还是底气,没有底气,再好的政策也只能一时脱贫,很有可能再次返贫。说这话的是老王,他是教育系统的一名中层干部。2016年下半年起陆续下村扶贫,奔波路上和村中。2017年起,精准扶贫成为攻坚战,老王就长期驻扎百里洲了。百里洲这座耸立于江水中的小岛,颇有遁世孤绝意味,我所有的文字称之为“孤岛”。

老王驻在滨湖村。顾名思义,滨湖村湖港沟汊遍布,前后左右相连。不过这是30年前的光景了。现在,沃野百里坦荡如砥。棉花梨树柚树站立田地,密匝挺拔,放眼望去,不见边际。田塍阡陌,大小不等的池塘沟渠将平坦的土地分割——如果天氣好阳光惹眼,明晃的水流镜片一般分解那些密集沉实的绿色。

棉花是传统经济作物,但棉花从初春播种到开花挂果,再到秋天的棉果成熟炸花……漫长的过程,丰收与否,取决于天气、技术和市场。因此棉花在孤岛基本是 “看天收,在人手”。从播下棉籽,心中就没底。

八九十年代,孤岛依靠沙土,大面积种植梨树,洲梨个头大汁液丰富甜味足。其中黄花梨,绿皮透黄,肉质入口即化,闻名全国。可梨这水果,季节性强保质期短。大热天,腐烂分分钟,销售大受限制。柚子树也适合沙土。植有柚子树的家庭,可是不简单的。因为孤岛的柚树高大挺拔,房屋小了矮了,就撑不住它的华茂,非得是高门大户。柚树成片成林地种植,近年来,当地村民为增加收入,将柚子树与南方红心柚嫁接,枝条繁盛身材变胖,果实却清甜许多。但,柚子仍旧季节性强,除开挂果的冬季,另外三季,人总不能闲着吧。

怎样才能增加点收入,手头活泛些?

老王在村里溜达,左看是棉花,右看是棉花田被切割出的镜片般的池塘沟渠。初春的阳光还很嫩,却在水面抛出晃眼的光。养鱼虾养鳝鱼种藕……是不错,却需要大投入,资金方面人力方面的,要求都高。自家的扶贫户不大合适。

老王的扶贫户在滨湖村二组,这家人姓赵,是一对爷儿俩,老赵患有哮喘,人称赵呴宝,六十有余。小赵儿时患病打针,伤了脑袋,有些痴呆了。小赵年过四十,曾被说上一个山里媳妇,养育了一个女儿。打工潮下,媳妇去南方打工,接走了女儿,慢慢地从赵家消失,再也联系不上了。赵呴宝带着儿子去长阳亲家找过,亲家倒打一耙,凶巴巴地找赵家要人。人家是主场,吵闹打架都不利,老赵爷儿俩还没上场就败下阵来,在亲家站了一会儿,再转身回家。还不算,亲家排着一长溜队伍跟来,找老赵要人算账,将老赵家掀了个天翻地覆。

惨痛教训啊。老赵再也不敢去亲家要人,只是团年时就把眼色盯向村口那条公路。指不定媳妇儿带着孙女就回家了。盼着望着,老赵基本搞清楚一个事实。跑了,彻底断了。

但断得了吗?老赵说给老王听,口气听来挺矛盾的,也就止住了老王的嘴巴。其实,老王想问,那娘儿俩兴许发生了不测,不打听打听?老赵剧烈地咳嗽喘气,脑袋快要缩进脖子里,老王赶紧拿药胡乱喷。

我来喷。小赵跑来,接过喷剂,双手用力按住喷剂,滋滋滋,连老王一起喷。老赵突然停止咳嗽喘息,一把抢过喷剂,挥手给了小赵一拳。你个死呆子,搞死了你老爹,老子看你能蹦跶几天。哮喘神奇地好了。老王知道,那话不能问。

老王站在房屋前,有些怄心。

房子七八十年代修建的,砖瓦房,也叫风墙屋。房子右侧正对一片竹林,墙体裂开了一道幽长的裂缝,犹如斜斜的细长闪电落下来,定格在墙面。口子补上石灰,却在年月中斑驳沧桑,越发衬托出那道闪电的狰狞炫目。老王右手不自觉地摸摸右脸颊,似乎那里有道斜贯下来的伤疤——还是愈合后留下的蜈蚣似的疤痕。屋顶瓦楞上有几蓬草,天凉时绿茵茵的,太阳一大,就耷拉下脑袋。

老王跨进堂屋里的青石门槛,就停下脚步。

屋里有些黑,旧式大方桌上摆着剩菜剩饭。春台断了一只腿,缠上了绷带,强力支撑着这家的脸面。春台上的电视机灰扑扑的,看不出哪朝哪代。茶壶茶杯积垢太多,说不清楚色泽。两个开水瓶靠墙壁并排站立,却在瓶口结出蛛网。老王看了看手里还在冒热气的茶杯,里面黏成一团的茶叶怎么也散不开。老王呸地吐出一口涎水,茶杯放在方桌上。

走到厨房。黑不溜秋的炊壶……那茶水的来源。现在,它吊在灶前,沉默着老脸,泰山不倒的样子。只不过那挂链和提把之间的老蛛网,正在从亮瓦投射来的阳光中颤巍。网中一只快成标本的蜘蛛盘在其中,诉说它织网托身的荣耀。

一股屎尿味,恶心扑鼻。老王嗅鼻子,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一经鼻子的指认,那恶臭味便张牙舞爪了。那不仅是人的屎尿,而是猪粪与人的屎尿的混合——厨房后面就是一个偏屋,偏屋当作猪圈,猪圈里搭了简单的旱厕。真是邋遢成瘾。去年年底,不是安装了冲水厕所?是怕用水,还是没用习惯?

老王稳住声喉屏住呼吸,三两步走出屋外,跳到道场边角的碾石上站定。招手喊:老赵,来来来,商量个事情。

老赵嘚嘚跑来,跑得气喘吁吁。好歹,他一蹲下便止住了哮喘。

老王想了想,不能责备他什么。花甲之年的老头子,儿子脑袋不好使,要两个大老爷们儿拾掇屋子,纯属屁话。干净是小事,关键是寒碜。看看,还是七八十年代的光景。老王嘘口气。

赵家情况明摆着,五六亩的棉花田,十来棵柚子树。再加上医保、农业扶贫补助、低保补助,解决温饱不是问题,可填饱肚皮是多低端的事情……

老赵啊,就靠这么几个补助和这几亩棉花,你满意吗?

咋……咳……你这词儿新鲜。

你觉得不新鲜的又是啥?

小赵傻笑着拢来,右手捏着蚯蚓举到老王眼前,左手指向屋后。他们电打蚯蚓,好多好多。每到春上,万物复苏,村民们便电打蚯蚓贩卖,不说倾巢出动,起码也占80%的人数。小赵右手没有定准,用力过分,指间的蚯蚓都被他捏出稀烂肠子,土腥味扑鼻。

一身憨力气不晓得哪里使,捏死你老母。老赵一愣眼,咬起牙帮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王撇嘴,眼睛扫过旁边一口堰塘和堰塘上方靠近菜园的沟渠,顿时一亮。嗬,你俩爷子反正有使不完的力气,我跟你们找个使劲处,这不,天气逐渐暖和了,咱们来个救急挣钱法。

挣钱,能挣钱,太好了。小赵拍起巴掌,一两颗大龅牙戳到嘴唇外面,龅牙牙龈处的青菜叶子比阳光还晃眼。老赵则咳嗽喘息起来,他摆摆手,一溜小跑跑进屋,吃了药又跑出来。

王领导,你有啥法子?可别忽悠我们这些病人子。

喏,你们看……老王指着亮晃晃的池塘沟渠说开。现成地,用起来嘛,养殖业这块你们也不陌生,还有资金补助,多好。不过养鱼虾养鳝鱼种藕什么的,太多人在搞,技术也要求高,投入也多,咱们不凑这个热闹,咱们搞个技术含量小的,成本也稍微低廉的。

搞么子?老赵凑近脑袋,愣起眼神。

养青蛙。老王声量突然提高,吓回老赵的腦袋。这是新鲜活儿吧,别说二组,就是整个滨湖村除了你老赵还没有第二家。前几天,他在微信朋友圈里看见有人转载了关于青蛙养殖的消息,消息言简意赅,强调好养殖,投入较少而收益高。那则微信提到青蛙养殖要做到“几要”“几不要”,都不难。老王简单地转述给了老赵,总结道:青蛙也是季节性的,天气一凉,那东西就钻进泥巴里瞌睡去了,而明年又爬出来繁衍生育,适合你们爷儿俩。

钱呢?多少要几个本钱吧,喏,我晓得可以申请补贴,可那补贴下来不晓得啥时候,真救不了急。你看,堰塘和沟渠要清理,这都是小事,关键是要重新建池子,还要买苗子啊,还要饲料,这钱……老赵摊开双手,脸上皱成苦瓜皮。

去年收的棉花还是卖了几个钱吧。老王点拨后又催促。要是养的话,就趁早,青蛙苗繁衍期都过了时间,现在正是成长期。

没钱,真没钱。老赵摆手。小赵却跳上前,指向房屋右侧的窗户,钱、钱在那铺盖……老赵拉过小赵就走,我傻儿子,你晓得个啥子。

你先考虑考虑,我过几天再来。老王撂下话就走了。

第二天又上老赵的门,老赵不提这个事也不答老王的询问。第三天过去。老王忍不住了,催促老赵拿主意。老赵双手一摊,没本钱啊,王领导扶贫这么长时间,不晓得我们赵家家底啊?再说,有钱谁不想脱贫致富?

你去年卖棉花的钱呢?总有一些吧。老王眼珠都快瞪出来。

钱钱钱,我是有些些,可这贴身钱都投进去,万一没收成呢?你又不是天老爷,能给我打包票只赚不亏……咳,咳,王领导要做实验……你就……咳咳。

小赵懂事,拿着喷剂递给了老赵。老赵喘过气来,丢出一句话:你去搞呗。

搞啥子?

就是你说的养青蛙。

老赵啊,我懂你意思了,你欺负我老王没权力,只会在你们滨湖村二组瞎歪叽叽,不像某些干部领导人五人六的,你们倒听话了,都是他妈的势利眼。

王领导你歪扯,我老赵一家可怜,连狗都不落窝,还欺负你?就只差喊你爷爷了,咳,咳,你瞎扯,咳。

好,你不就是拉我一起入伙搞青蛙养殖……说到这里,老王恨不得拉出舌头剁掉。啥这么着急吐词?下面该如何收场?老王闭住嘴巴,看老赵。

狡猾。老赵这个农民,智商不在我老王之下。老王就性急,嘴巴管不住地催促老赵说话。老赵别过了脸。小赵却传来了哭号,从屋子里。两人一起跑跳进屋。

小赵坐在地上。玻璃杯碎了,躺在冒气的水渍中,旁边的黑炊壶热腾腾地传递开水热量。小赵举起左手,烫红的左手鼓起水泡。王领导喝水……我就……

傻儿子!老赵低吼一声。

这样吧,我跟你合伙搞青蛙养殖,一人一半的本钱,明天咱们就动工,先清理堰塘搞好基建,再去买苗子。

骑摩托车回村委会的路上,老王都在后悔自己的嘴贱。但没有用,话已出口,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姑娘,收不回来了。

B

哪有简单事呢?养殖池的准备……呵呵,老王连苦笑都没心思了,好歹憧憬在。看见的听到的在外面讨教取经的,都是异口同声众口一词,青蛙养殖好啊,投入少又赚钱,老王你眼光贼。

光有眼光有屁用。全是操心的事。老赵这人啊……有了老王这个依靠,卖力是卖力,却把操心的事儿全撂给了老王。

清理污水塘,建造围墙,拉尼龙网。说来简单,却花费不少时间。老赵这点好,随叫随到,下力气的事情,几乎被俩爷子包揽了。

池塘水排出去后,着手建立产卵池、孵化池、蝌蚪池和成蛙池。产卵池选址在沟渠,又将沟渠与池塘从地下挖通。卵池上放上木板,木板上搭有麦秸,遮阴正好。孵化池建在沟渠和堰塘的连接处,地面拖出水龙头和排水管,以便控制水温和水位,上面还搭了简易凉棚。蝌蚪池好说,在池塘里挖出的泥池,先用黑色塑料布铺上(便于清洗池底和吸收阳光增加水温),池壁抹上水泥,同时留有斜度,设置有排水孔。内里养有荷叶,外面围上竹箔防敌。成蛙池不大,再填上泥土留出陆地,以供青蛙栖息。

种蛙选择,老王老赵腿子都跑断。上宜昌下荆沙,来往车费和食宿费(只在外面住宿了一夜),老赵是不操心的,嘴巴虽然强调都在成本里,可是将买苗子的成本死揣在荷包里,拿手按着,雷打不松手。老王认了,这点钱,不到千元吧,只当自己打牌输了。跑了四五趟,最终确定为第二次产卵的种蛙,因为这样的种蛙受精率高,固然价格要稍微高点。

已是四月初了。时间掐得好,正是青蛙交配产卵期,还是盛期。

那个老赵,我跟你说啊,看护它们就是你们爷儿俩的事情了,两个八要记住,水温要达到18度,最高不能超过28度,按说,这天气不会再冷了,但也说不准,来个暴雨冷风什么的,你们就要设法增温。另外,这东西可比娇宝宝还胆小,产卵要求绝对安静,一点动静可就会让它们停止产卵,时间长了,它们就吓跑了。

老王你呢?老赵眼睛亮了下。

精准扶贫:普济寺里采访

我?你老赵怕老子不搞事啊,老子投了钱,总得负责,我要钻研怎么养法,光看资料还不行,还要找机会出去取经——你一百个放心,不会用你的钱的,我顶多、顶多……钻墙打洞地蹭人家的交情去。

老王转身就走。刚转身又回来,到沟渠边蹲下,拿手试水温。天气预报,明天有冷风。哎,老赵你们找稻草去,多弄些来。

小赵听老王的话,转身就去找。老赵留下来。老王交代他,必须养成看天气预报的习惯,未来五天的天气,每天都要了解。

抱起石头过河,一颗心操碎。老王扶贫之余,全身心都放在青蛙养殖上。投入的钱的确不多,就是操心,操不完的心。一切都是从零开始的,哪能不操心?何况,对于农事养殖,老王就是外行,大外行,却参与这档子事情,完全是……老王每每夜里想起,就咬紧牙关不骂自己。

真不是钱的事情,老王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凄惶——这是他对家人抱歉的解释。没有了正常的周末休息,抛开了城里的家,连老妈的七十大寿,他都只晃了下影子。夏天早就来了,快三伏天了,算算,三四个月没有与家人吃一餐饭了,别说回家与老婆亲热。

你图啥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将就过就行,女儿也参加工作了,不需你操心,你说你图啥?老婆在电话里发泄完牢骚后,又放低声调问老王。

老王叹气,5个节拍的气息,颇有起伏感。真不是为了钱,我不投钱参加,老赵就没法搞下去,真的,那家的遭业(俗语,贫穷的意思),看上去是缺钱,物质上的贫,实际还是没个底气,啥事都缩手缩脚的,人活到这个份上,我看不过去,出力尽心而已。

你有脸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你说他们家没底气,不就是那两爷子是病人吗?

是,除了身上的哮喘病呆傻病,更多的是心病。

歪扯,我知道你说的意思,不就是家里的媳妇儿带着孙女跑不见了?

是啊,跑的跑了,留下的就凄惶了,除了一日三餐饭,啥子心思都没有了,这叫生不如死,知道不?

你帮他们生啊,切,老王你春秋大梦没意思,你是啥人我不晓得?这两年扶贫,咋学会这样装呢?再说贴金也不是你老王擅长的,这要本事的,再退一步讲,你老王都50岁了,贴金有屁用。

老婆,我说的你咋不明白?我美其名曰扶贫,不就是尽个心吗?赵呴宝拉我一起养青蛙,我投进去的钱算是以前喝酒打牌的钱,算不了啥,却能给赵呴宝壮胆暖心……说到这里老王声音贴着喉咙,自己都没听见。反正就这个意思。他老王没老婆说的那么猥琐,也真不会崇高,至于贴金,去他妈的,贴屁金,要晓得贴金,早就是端着茶杯发号令的领导了。老王恨自己在老婆面前小幺样,声音又大起来。他拉着你入伙办事,你不答应能行?要不,你来试试看。

老王挂掉电话。想想还不解气,又拨通电话吼道,你这婆娘,再不要跟老子提这档子事情,老子就是自个儿卖给了滨湖村二组,你们就当我死了算了!

晚上,老王捏着手机在青蛙基地转圈。听着此起彼伏的蛙鸣,心血来潮,录下了那擂鼓般的蛙声,在微信上发给了老婆,并留言:听听,多热闹红火的声音,老婆你等着吧,有你开心的时候。

八月底,青蛙丰收了,一撸一袋子。老王逢人就卖广告:他扶贫的对象老赵一家养殖青蛙,个头大肉质鲜美,蛙肉延缓衰老,还补肾壮阳。

广告着,生意真的来了。这档生意,老王给的价钱不高,是为了吸引更多的生意来。但是……

第二天傍晚,买家拖着货车赶来,还带来了食药监督局的人。昨天货车拖走的是活蹦乱跳的青蛙,今天却是四脚朝天白肚皮晃眼的死尸。

买家论理不找赵呴宝,直接跳到老王面前。

老王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看向食药监督局的那个陌生的年轻人。老王机灵了下,说尿急,先方便下再来请罪。食药监督局的都来了,自己还是公务员,却养起青蛙——虽然跟老赵多次交代,这全是老赵家的事情,自己就是个参谋,可赵呴宝那脑筋……老王拨电话找食药局的熟人。不求别的,只求别给自己扣帽子。

小年轻接到电话,要求被开免提。按照公事办,不合格就是不合格,没商量的余地,但也不能稀里糊涂,要有证据要有说服力,人家一个红卡贫困户,还是低保,不容易,要有爱心态度要谦和,多体谅人家的难处。

小年轻拿出检测结果。青蛙一小部分患有严重的寄生虫病,还有一部分患有脑膜炎症,目前还没有大规模发病,但是接到買家的举报,自然要检测。

总算清楚了,青蛙死亡是一回事,青蛙被食药部门检测有病又是一回事。很明显,买家买了大量青蛙,只晓得用水储存,却不晓得给它们遮蔽荫凉通风。这大热天的,自然窒息而亡。

老王舒了口气。老赵不接老王的眼神,只一个劲地重复,那青蛙死了与我们无关啰,拖走时还是好好的。买家吼道,怎么无关,都是病蛙,想害死我们啊,销售病蛙是违法的……说到这里,买家机灵了下,要看 “两证”。青蛙养殖,必须办理养殖证和销售证,否则就是违法。两证办了,却一直在水产部门放着,忘记拿来了。好歹,买家信了老王的解释。

喏,你们病蛙要晓得治疗,要是再卖出去,人家扯皮,那可不好办了。小年轻交代老赵,并告知治疗方法:注意水环境,无论什么病,都必须保证水质干净,为了防止细菌串联,每个格子水源外出都切断,及时打捞病死的青蛙,远离并深埋。同时用药治疗,外用铂立康和黄连康喷洒,给青蛙内服血立止和转肝灵。

好说歹说。老王说服买家付一半的钱了事。

送走买家和食药监督局的人,老王和老赵双双瘫坐在门前的阶沿上。

月亮挂上树梢,又爬上屋顶,慢慢地褪掉黄毛,慢慢地晶莹圆润,如水般流到地上,清洗人间的热燥。老王抹了下额头的汗水,挪屁股到一边去,掏出烟——老赵哮喘,闻不得烟雾。老王拔了两口烟,觉得喉咙生疼生疼,灭了烟头,又把屁股挪回原处。老赵啊,我还是没跟你把话讲清楚,我投入的钱我不后悔,就是为给你壮胆的,也是为了安你的心,我不求啥子。

王领导,你到底说啥呢?

我……这样说吧,有收获的时候,我不求分红,都算你老赵家的。

老赵在喘气,呼哧呼哧的。小赵傻笑着递来喷剂。爸,你喷,王领导也要喷。老王摆手。滋滋滋的药水下,老赵如梦初醒,赶快平息紊乱的呼吸。王领导,你意思是说,后期你不再管了?

管,但我就是帮忙,态度不比以前差,我跟你保证。

那要是亏了,完全亏了,我投入的本钱——可是血汗钱啊保命的钱,何况今年,心思都在这上面,棉花没管呢。

你意思是……老赵?

沒什么意思啊,你鼓动的,我就照办了,什么都依顺你的,咱们搭伙好办事,以前咋办现在就咋办。老赵站起来,走进堂屋,撂下老王。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啊?老王骑摩托车回到村委会自己的宿舍,坐在椅子上反复问自己。瞌睡来了,思维又猛地清醒。老子又不求赚钱发财,不就是给老赵一家人壮胆吗?反正豁出去了,赚的是他的,赔了拉倒。

九月,太阳慢慢萎了下去。青蛙好像中魔一样,活蹦乱跳的寥寥无几了,病的仍旧病着,跑掉的跑得无影无踪,死的怎么也拉不住。老赵还是没啥意见,只拿眼睛看老王,眼色秋水般明朗——老王你快决策。

九月底,老王决定全部捞起青蛙,当然是活体青蛙。

天气越来越凉,活着的青蛙不久就要进入冬眠,只有捞起它们,全部捞出来。哪是什么决策,傻瓜都会这样想。资料上说,立冬前捞起就行。立冬还远着,哪能等到立冬?耗不起,死伤的青蛙还在增加,排着队,戳眼睛。

捞起来的活青蛙,还不少。销售了一部分——全部给了大餐馆。绝大部分留下加工。加工时,老王出了事。

9月26日,宜昌市扶贫办来检查精准扶贫工作,第一站就到枝江,到了枝江直接奔赴孤岛,这是孤岛今年第二次突然袭击了。现在的检查,不通气,临时决策,考验精准扶贫工作的虚实。检查车队沿着镇上人工河旁边的柏油路,一路长驱直下,到了滨湖村才停车,也意味到达第一站。

那天,老王刚送走一个买家,正在清理池子。又死了一批青蛙,从池子里捞起来,扔在堰塘旁的一个坑里,尸体堆成一堆堆。九月底,红彤彤的太阳连续四五天了,气温在35度左右,根本就是伏天模样。青蛙多是病死,皮肤溃烂,内脏和肉身脆嫩,在太阳下和挨挨挤挤的热气下,一晒就烂掉,烂出汤汤水水,那叫一个臭不可闻,臭气熏天。其实,这只是一会儿的工夫,等清理完死掉的青蛙,再一起掩埋焚烧,完事。

哪晓得,臭气吸引来了苍蝇,还吸引来了检查队伍。老王那天在池子里,手机就没带在身上,而是放在道场上的一把椅子上面。有人私下给老王电话通知报信,却无济于事。有个村民跑来报信。老王着急了,刚爬出池塘,车队就到了。

老王,全名叫王礼家。这名字要我们这些熟人多次感叹,人如其名啊,多好的一个人。老王摆手纠正,爹妈的愿望大着,我老王如不了老人家的愿啊,惭愧惭愧。那天,老王背时到家了。明明是他帮忙老赵家的,老赵也是如此说的。偏偏小赵多嘴,他是兴奋,没见自家来过小轿车,还是三四辆,一时激动,恨不得掏出心中所有的话。

王领导好,还投了钱养青蛙……分担我们。

老王顿时傻眼。老赵给了小赵一拳,小赵蹲在地上,仰起委屈的脸。王领导为人好啊,我说的实话。

滚你犊子。老赵踢倒小赵,也踢出剧烈的哮喘。小赵满心委屈,挨了老子的拳脚,蹲在地上流泪。老赵只有跑进屋,拿喷剂朝自己狂喷。

而屋外的老王跟着车队走了。

第二天,老王又回到老赵家,继续挖池塘,继续加工活体青蛙。不过,老王说,也就这几天跟着你老赵忙了,然后要去纪委说话。

加工青蛙不难,方法是:先用60度左右的沸水将青蛙烫一下,然后用细麻绳穿在两眼间,两腿顺直晾干。干后剥油,再用沸水烫6分钟左右,等到沸水浸入蛙体皮肤内便可捞出,用箱子闷上7小时后,摘除腹内的黄白色脂肪。

注意——老王反复交代赵呴宝父子俩,摘时不要带卵和皮膜,摘除完后,将青蛙放在通风处干燥,等水分蒸发干净,干货即成,便可出售。还有,蛙体内剥出的蛙油,也是好货,出售有好价钱,蛙油可以存放,不着急,等待时机再出手,不急那几个钱。

没等加工完,老王便被纪委喊去调查。还是立案侦查。情况都明摆着,老赵也被喊到纪委问话了。很快,结果出来,王礼家作为国家公务员,利用扶贫搞起第二职业,严重违纪。

十一月初,老赵给老王高兴地算了一笔账,亏是亏了,可亏得不多,再加上养殖补助,算下来也就一两万块钱的事情,但有了经验啊,明年……呵呵,老赵一张核桃脸笑成了菊花瓣。

老王寡着脸没作声。

老赵继续说,王领导,明年还是你扶贫我家,退又退不掉,再说,我老赵家不久肯定脱贫,这点底气我有的,说来就是你老王的功劳。

我老王有屁的功劳。老王呸的一声,吐出一口涎水。

俗话说人穷志短,“志”就是底气嘛,我现在底气足,先把话撂在前头,明年你看。

老王鼻子一酸。妈的,越活越娇气,还自个儿娇惯自己,不要脸。老王别过脸,心中暗暗自骂,一边耸鼻子一边呵呵发笑。

我们想要虞美人

A

我高中同学韩月娇听说我在准备精准扶贫的纪实文字,主动联系我,介绍她的帮扶对象覃老太。第一句话是,覃老太院子里种满了虞美人,代表她的追求。贫困户的追求嘛,无外乎就是物质供给有保障,与虞美人何关?

等你走进了她的心灵,你就会知道。韩月娇卖下关子,引发我强烈的兴趣。她供职于城区某职业技术学校,是一名校级干部。2017年下半年被派下扶贫任务,第一次赶去覃老太的家,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结果吃了闭门羹。

我说过多次了,也不妨再次申明,我不需要帮扶。这是覃老太的原话。一个孤寡老人,七十好几了,却拒绝扶贫。这与覃老太的性格有关,而性格又离不开家世。覃家世代开酒坊,到了民国初又开私塾。

酒坊历史长。到清代光绪年间,覃家打出“覃家伙”的旗号,闻名江南江北。酒贩用酒坛抬至码头,走出一条窄长小道,人称酒路,码头称酒路堤码头。随着“覃家伙”的酒香,那段酒路也成了孤岛与南北城市文化经贸交流的古“丝绸之路”。覃老太的两个姑姑上过师范院校,后来战乱回家办起私塾。覃老太近水楼台先得月,其学识和修养是大家闺秀的做派。但时代的列车轰隆隆地开来,一切都在变。解放后,覃家垮了,故人远去,覃家伙白酒也被封查禁止生产。

覃老太有两次婚姻。第一次婚姻短暂,教书的丈夫被下放到某偏僻地,后病死于異乡。第二次婚姻时,覃老太已过而立之年,招了坝洲村的一个农民上门,后来生育一个儿子。

80年代改革开放后,覃老太又开始酿酒,以人手少为由,拒绝大规模生产。90年代,老伴去世,覃老太酿酒越发少了。覃家伙的酒方子却名声在外,这么好的酒,肯定是有秘招的。村里人讲,谁谁在坝洲晃了半个多月,找覃老太软磨硬缠,想买下酒方子也没成功。谁谁托亲戚关系找覃老太沟通也是败兴而归,还有谁谁竟在孤岛镇委书记和市委某个常委陪同下找覃老太沟通……

覃老太名叫覃如玉,今年79岁,孤岛坝洲村一组人。儿子覃光明,46岁,十多年前离家出走下落不明,被定位失踪人员。儿媳妇周昌凤带着女儿改嫁后,覃老太孤身一人生活。无地、无产业,基本没有经济收入,2016年下半年被列入五保户(覃老太却不同意)。从2008年起,带有一个疯癫女孩在身边,照顾其生活起居,女孩子名叫金蓉,而以前名叫覃容,曾经是覃老太的孙女……

这话啰唆不清,需要慢慢道来。

儿子儿媳妇婚后四五年没有孩子,到镇上医院检查得知,覃光明几乎是死精子。这样的情况在坝洲村不只覃光明一个,而女人患有不孕症的也大有人在。医生总结:坝洲村是典型的沙质土壤,渗透力强,自然对农药的渗透力也强。实则整个孤岛都是,只不过,坝洲村与外面的联系频繁些,更加突出。农药浸透到土壤甚至地下水,成为重要危害。各类病状出现,不育不孕症只是其中之一。

千禧年,好运来了。周昌凤怀孕生下覃容。覃容两岁时,覃光明发现,女儿相貌像极了村里的二流子金有福。金有福蛤蟆大嘴,塌鼻子,两眉还隔得超远,一看就要人一愣。覃容也是,不是金有福的种才怪呢!周昌凤偷人竟然偷到那千人嫌万人弃的二流子身上。奇耻大辱!

覃老太自然也看出了什么,仍是水波不兴的平静,只是看儿子的眼神多了些内容。每每目光相遇,覃光明就会掉转眼睛,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他太了解母亲了,年龄再大,岁月再无情,那份高傲也不会减少。周昌凤与金有福还在偷摸着来往,覃光明心中充满了悲愤、屈辱,却也无奈着。有一天覃光明心血来潮,弯到了二流子的家里。回家后,将离婚协议交到覃老太手中,然后告知母亲,他打工去了。说罢就出门。覃老太在后面追到了儿子,塞给儿子千元现金和一个存折。

妈,我给覃家抹黑了,我走了好,各自安好,您老放心。这是覃光明留给覃老太的话,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16年来,他再没有踏进孤岛坝洲村一步。

覃光明走后,周昌凤与二流子金有福结合。不到三个月,家里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日子没法过下去。金蓉四岁时,周昌凤带着金蓉出去打工,但金蓉太小了,成为累赘。于是又返回坝洲村,忍声吞气地等到金蓉上学。村里学校已经合并在同义村,离家远,金蓉只能住宿。周昌凤找到一个机会跑到了越南去做工。金有福当然也要跑,去了哪里?没个定准。反正一两个月甚至大半年不露面一次。留下女儿金蓉一个人在家。那时,金蓉7岁,平常就在学校寄宿,周末两天要回家。这两天里,覃老太要么将金蓉接到自己家里,要么自己来陪金蓉。

那是2007年暮春的一个周末晚上,给一个留守乡村的孤独小女孩留下深渊般的伤口。

3个光棍打完牌,一起相约到金有福的家里看看,这不是周末吗?那个小妮子又回家了,听说覃老婆子出了门。这是好机会。3个光棍砸开后门,跑进了房屋,扑向熟睡中的金蓉……3个光棍凌晨两点才离开,但很快又跑回来。这次,回来的是8个男人,5个光棍和3个老人。

覃老太昨晚去沙市走亲戚了,回家已是大半夜。人累,躺下就睡着了。但睡眠中,脑海中一根弦兀地绷起来,绷出担心和忧虑。天刚放亮,覃老太就起床奔向金有福的家。那时,8个混蛋正提着裤子走出金有福的家门。覃老太气昏了,却被人掐住脖子似的,喊不出什么话来。就这混沌的当儿,8个混蛋跑掉。回过神来,加快脚步,跨进了房屋。

床铺上大团的血,黏稠浓腥,又狰狞鬼魅。金蓉下身还在流血,一张小脸白纸似的。金蓉!覃老太颤抖着喉咙喊了声。金蓉没有反应,只是缩成一团,瑟牙咧嘴地咬着一团棉絮,满是血污……那是被塞进嘴巴里咬烂的棉絮。机械的咬嗜动作,她已不知道停止,已经咬破了她的嘴唇和舌头。

孩子!覃老太上前扑在金蓉身上。但金蓉下意识地啊了声,动了下身体,是朝旁边挪,她害怕一切的接近。

医院里住了3个月,金蓉出院了。但意识和心理完全崩溃,基本处于疯傻状态。严重的异性恐惧症和恐旷症。医生的论断。学不能上了,退学在家,覃老太不离左右。

金有福某天荡回家,但金蓉一声惨叫,伸开了手指乱抓自己,接着五官错位似的扭成一团,人昏倒在地。金有福问清楚情况,跑去找那8个混蛋。

3个光棍在打牌,毫不隐瞒他们那晚干的坏事。一听说金有福要算账,建议金有福把另外5个找来一起算。8个混蛋聚一块儿了,一起算账。某年某月偷鸡摸狗作奸犯科,某年某月赖下的账欠下的钱……犯下的事儿,8个箩筐都装不下。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金有福刚一反驳,反遭齐攻,被打成了骨折。所有二流子都有相同的特性,软骨头贱骨頭。这下好了,金有福再也不找他们了,在外面撒野不回家也有了杠杠的理由。女儿怕他怕到了自残性命的地步,何必回家。

覃老太只有将金蓉接回覃家。这个可怜的孩子。如今,已经是18岁的大姑娘了,跟在覃老太身边生活。

月娇第二次去覃老太的家,再次劝说覃老太承认五保,甚至拿出得力理由——为了更好地照顾金蓉。结果是,仍旧被拒绝。

B

2018年3月中旬,韩月娇约了我一起去覃老太的家。目的就是鼓动我一起做覃老太的工作,要她承认是低保,最好能参加五保,接受各项扶贫措施。我纳闷,那么,以往的扶贫措施,比如自来水免费安装、房屋改造、纳入低保、有线电视免费安装什么的,她都没有接受或者没有到位?

听说有一些钱打到她的卡上,但她退回了一些。最有动静的一次是,她家房屋是老建筑,下暴雨就漏水,前些年被村里的几个歹人报复——我插话打断:为什么报复?

这事复杂,有机会再细说。月娇愣了下,继续说,她家的房屋墙壁出现松垮裂缝,村委会划拨房屋改造的钱到她账上,她取出大部分还给了村委会。在村委会里,她的理由振振有词:我家房屋好好的,却被几个心藏小九九的歹人破坏了,你们不追究责任,只划拨钱来改造房屋,这是在位不履职,还美其名曰精准扶贫,要我看,没搞到点子上。那番话,当场把村委会的干部弄得下不了台面。

覃老太正在给金蓉洗头。我们在院子里转悠。

沿着院墙边成片种植的虞美人正在开放。红白黄紫蓝夹杂,五彩缤纷,花朵随风轻摆,摇荡出流线型的光泽。蜜蜂嘤嗡,叫醒了沉寂于时光中的陈物旧件,往昔与现时无缝对接,走出了光鲜亮丽。而右边的院墙吸引我的视线——那里坍塌出一个缺口,缺口下的地面种了几棵枸杞树。枸杞树老刺坚硬、新刺正在萌发,挡在补缀的一块水泥前面。又踱步到旁边偏屋看了酿酒的工具。偏屋窗口安装的铝合金窗户,与老式建筑结构格格不入,显然是补上的。看来,窗户坍塌过。

这算得上危房,为何覃老太不答应危房改造?我问月娇。

她在为金蓉做更重要的事情……月娇的话被覃老太中断,覃老太已经结束手中的活计,喊我们进屋。金蓉头上包着毛巾,向我们点点脑袋,再无声地经过我们,捧出药罐倒出褐色的药汁喝。覃老太侧过脑袋,问她,苦吧,要不兑点蜂蜜?

金蓉摇头,微微笑了笑。很正常的姑娘,不过是此时的正常,一旦被触发哪根神经,便会发病,啃指甲咬嘴唇、呼吸急促、晕厥,甚至发生意想不到的一些症状。

覃老太坐下,开门见山。多谢你们的关心,但事情要有原则,我儿子只是暂时联系不上,但他肯定还活着,所以,五保之类的劝说,还是不必了。

月娇脑袋朝覃老太凑去。覃婆婆,这都16年了,覃光明没一点音讯,按照法律规定,早被宣告……覃老太轻声打断,不要乱说,他活得好好的,我再重申一遍,我儿子覃光明还活在这个世上,我这个老太也好好的,我们母子俩都是自食其力,谁也不亏欠,我们覃家家训,有手有脚,冷暖自知,妄想去靠他人。

低保呢,这是有好处的,我指的是——您别打断我的话,我不是缺乏教养的女人,我只是……月娇的声音低下来,低到耳语。只是想助您一臂之力,为金蓉。

沉默。嗡嗡嘤嘤的蜜蜂在早春的枝头飞飞停停,又追寻光柱飞进堂屋,在我们眼前翩跹舞姿。

我也许没资格,但怎么说?我遇见了,我不能不管,就好像那天天亮时您遇见了……不知我表达清楚没有,我是说,尽力去做,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也是女人。月娇抬起脑袋,慢吞吞地说道,她说到“遇见”,声喉哽咽,我的心也蓦地无限柔软脆弱。

我已经享受一些政策了,你们也许看见了,偏屋和猪圈那些松垮的破洞补上并加固了,屋顶也换了新瓦,院墙也补好了。明年我就80岁了,算高龄老人,那也只是年龄上的界定,我手脚都能动,不愁吃穿,手头也不缺钱,还要那么多干啥?无功不受禄,要不,心里就有了负担,那要折寿的,所以,低保不低保的无所谓了。只是金蓉这孩子,你们知道的政策多,还是为她多想想办法。

连续几个月忙碌,韩月娇跑民政跑财政还跑了精神病院。金蓉的病,属于深层次的精神病,已经在精神病院确诊,相当于二级残废,这样,由覃老太作为代管监护人,代办扶助资金一年1800元,逢年过节还有慰问。再者,金蓉父母虽然健在,却多年来不闻不问,她相当于孤儿,而且她已经18岁了,毫无劳动能力和生活来源,按照2018年新出台的扶贫政策,可以享受五保户的政策待遇。

这下覃老太应该满意了。我说道。

你太低估覃老太的心灵了,人家很有想法,不屈不挠的——不仅为金蓉讨生活,还为她讨尊严。这么多年,覃老太都没放弃,一直为金蓉争取公道,不断地向上反映情况并上诉,要求处理那些造恶者。

你这么一说,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在精准扶贫方面她还是有要求的,就是为金蓉争取公道尊严,平服人心。

韩月娇点头。我也是现在才明白,她的“脱贫”观点,强调的是公平和正义,这需要一颗丰富强大的心灵。

可覃老太为金蓉讨回了公道吗?韩月娇的手机在唱歌,她朝我摆手作别,接着按下接听键接听电话。我们中断了对谈。

我决定找机会再去坝洲村2组了解情况。坝洲村有我的亲戚,赶上家里老人祝寿,我抓到一个客人问覃老太的告状事情。客人也姓覃,50岁了,还是坝洲村二组组长,在家族兄弟中排行老五,我喊五哥。

那场战争拉的时间太长,11年了。那天清晨,那8个坏蛋被覃老太遇到,却都跑掉了,覃老太当时就报了案,但是到下午,派出所才来人,一些证据……说到这里,五哥溜我一眼,拔一口烟。我点点脑袋,表示懂得他没有出口的话。

证据是不足,却终究抓到了证据,哪怕一个证据也行,抓住了一个,其他的就跑不脱,不过……五哥住口,拔了几大口烟后,才说,同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覃老太得罪了他们,3个老家伙儿孙都有了,就住在我们坝洲村,还有一个老家伙的儿子在宜昌开公司,本事大著呢。覃老太的家那些年时不时就被揭瓦挖洞——我心中蓦地一动。上次在覃老太的家里看见的补巴和坍塌的院墙都是报复所致,没想到,竟是因为金蓉的事情而被同村人报复。

嗯,那些年,她家的鸡啊狗的莫名就死掉,养的猪都被人下毒毒死了,覃老太出门还被……具体是被人打,还是怎么的,覃老太没说,我们就不清楚,只看见她的手和脚都肿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她才是硬骨头,还是不低头不放松,那份认真劲头,要我这个男人都没话说。

图为作者(左)在农户家采访

都被抓进去了?我关心的是这个——因为我相信,恶人终究会被法律制裁,才能平人心,才有警示意义。

一个老家伙不久死了。两个光棍跑掉,两三年后,一个归案,另一个估计死了。当时抓进去四五个,后来,狱中死掉一个,只剩下3个服刑坐牢的。

不对,那抓进去的……还有一个啊!我心中算了一下,马上叫道。

是啊,还有一个,是个老家伙,就是我说的那个……说到这里,五哥左右偏侧脑袋,然后猛地拔了最后一口烟,再扔掉。

你是说他家儿子在宜昌开公司的?

嗯,还有他的亲侄儿子是城里某个局的一把手,后来调进了市政府……这个不说具体了,免得你乱猜。

他们动用公权,保了那个老混蛋出狱了?

五哥咂下嘴唇。覃老太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那个老混蛋大前年年底因为身体有病,保释出来在某处待着,覃老太竟然寻去,弄清楚那混蛋好好的,前年一直跑政府跑法院,真个不屈不挠啊,什么事情就怕较真。

我笑了,一颗心稍微放松。这么说来,覃老太还是赢了?老天有眼啊,善哉善哉。

赢了,今年年初,她又操大心了……五哥又玩起社会经验,左右偏侧脑袋,还吞进了后面的话。

你说覃老太又在操大心,意思是……那老混蛋又被儿子侄儿子捞出来了?

岂敢?覃老太跟那几个儿子都叫了板,他们不要饭碗了?嘁,覃老太战斗力恁强,一把老骨头特硬,别说我们,恐怕城市里的男人都比不上她。不说了。五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径直走掉。

吃完饭,用一个碗装了蛋糕,送到覃老太的家。这是为金蓉准备的。来坝洲村之前,我去了精神病院(现在叫康复中心)给金蓉带了药。康复中心的一个医生是我家人的老乡,他正好是金蓉的主治医生。他对金蓉的康复持否定态度,但对她的现状也表示惊讶——好长时间都没有咬嗜自己的身体,奇迹。医生告知,金蓉以前在康复医院住过,但医院人多嘈杂,也复杂,金蓉的情况异常糟糕,只好被覃老太带回家。覃老太不简单,每天在家用虞美人熬中药给金蓉喝。

难怪。我们在覃老太家里看见,金蓉喝的中药和那成片的开不败的虞美人,原来……

接着,医生又由衷地感叹,那老太太精神好,照看金蓉,也是一种自我依托,看得出,她身上有一股子劲憋着,也是激励,许多时候,人就是靠精气神活着,这老太太啊,长命百岁的模样。

医生的话可不是随口打哇哇的安慰话,而是结合他的心理学知识表达的见解,事实也是如此。我见到的覃如玉,她身板硬朗精神矍铄,整个人干净而清明。

金蓉接过我的蛋糕,捧在手里,咧开大嘴笑看,接着递给了覃老太,笑着说,我不喜欢吃甜食,奶奶吃。多正常的女孩子啊。我内心祈祷,流逝的时间能停止下来,停止在这样的时刻,并做好模板,再在这个女孩子身上批发。

七月份的一个周末,韩月娇带我过江,再次来到坝洲村二组覃老太的家。覃老太正在给金蓉熬中药,浓烈的中药味在风中沁人心脾。

我开宗明义,说自己想写写覃老太的事情,就是关于精准扶贫方面的,并保证,涉及隐私的会作一些处理,完稿后再请覃老太批评。覃老太没拒绝,我们开始对谈,也是唯一一次的采访对谈,我再次为覃老太震惊。

我:您说说最近的事情——或者说,您现在最关心又最棘手的事情。

覃:我与坝洲村委会甚至孤岛镇政府较上了劲。

我:您又在告状?

覃老太伸出右手摇摆,纠正我的表述:什么告状?我是如实反映情况,精准扶贫不就是解决我们的实际问题吗?那我反映实情,对坝洲村村民都有好处,就是情理之中的,我有分寸。

我:请您具体谈谈。

覃:我现在每天都去村委会和镇政府,督促他们尽快治理水资源和土壤。坝洲土壤松弛,渗透力强,还是棉花、梨树、柑橘和小麦油菜的种植区。再加上坝洲以前酒业发达,与外面贸易频繁,所以,产品外销量大,当地村民为了增加产量尽快挣钱,多年来就一直打剧毒性的农药施种化肥,毒药渗透到土壤和地下水……我们深受其害,如果不及时治理,还会延误后人。

我:这个我清楚,事实是,现在很多人事纠纷刑事纠纷,追根溯源都会落脚到生态污染上面,比如您的……

覃:是这个意思,我儿子覃光明正是因为这个,患上了不育症,不育症下,他以前的老婆与别人鬼混暗结珠胎,覃光明忍受不了,只能远走他乡。金蓉接着被父母抛弃,而后被严重性侵……

我:人生就这样定局。

覃:谁规定人生就这样定局的?我不信,冤有头债有主,万事都有对应的,善恶各有主,要不,人心就不平,再怎么精准扶贫也没意思。

我眼睛一热。是的,医院是比教堂更能听见真诚祈祷的地方,而圣徒们远远地遥望着堪比上帝的医生,日夜祈祷,盼望他们批发出幸运和奇迹。

多么难又多么容易,多么无厘头又多么靠谱。那个女医生,她知道她的两次劝导将会给一名绝望的农妇带来了什么?

李桂香带着丈夫熊贵生回到家里。注意——是带,辉哥强调。桂香在医院里就丢掉了轮椅,扶着墙壁站起来,并能缓缓地走几步。走着走着就忘记了轮椅。

这叫强撑。辉哥感慨,不过,这倒说明,人的潜能真是挺大的。

但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有信念,一个农妇的信念来自那个年轻的女医生,女医生三言两语的安慰却激活了她的潜能。这些话,我们都没说出口,因为突然安静下来的饭桌出现默片,而我分明接收到食友们心灵共振的信号。有时候——不,绝大多数时候,那些话教条,从而流于浅薄庸俗,我们羞于说出口。但它们若石头滚过我们的心灵,擦出闪电,在彼此身体内呼应振动。

熊贵生呢,就这样躺在床上?我打破沉默,问道。

还能咋的?咳,他这运气就是飞来横祸啊,太他妈背时。辉哥发起牢骚,“背时”咬在上下两排牙齿间,咬出了刺耳的调调。他是有感而发,怎么说?

接手熊贵生这个扶贫对象之前,他是人大的专职扶贫人员。2017年春天,省扶贫办来到宜昌检查工作,临时起意,到孤岛来检查,第一站就是金华村。而头天晚上,辉哥回家看生病的母亲,没赶上末班轮渡,只好寄希望明早。哪想第二天江上有雾,他起床再早也没用,只好守在江边等。按照规定,除开周末,专职驻村人员五天四夜不能离开。那该死的雾,横亘江面长久不散。等到雾开云散,已是中午,检查的领导刚好过江到城里来,辉哥是过江到孤岛金华村去。

很快,处理结果下来,辉哥脱岗,成为扶贫工作不力的典型,受到行政处分。同时,辉哥由专职转为业余扶贫干部,他的扶贫对象固定下来,就是熊贵生一家。

这可以说是运气,但想想熊贵生一家的遭遇,辉哥又大大地呼出一口气,摆手道,我这是小儿科,我要知足。辉哥抿一口酒,又说,熊贵生被撞成那样,脑部神经不正常,基本听不懂人家的话,也不能说四年过去了,1460天35040个小时,吃喝拉撒都不会,不好挨啊,人家还在挨,一天天地挨下去,还挨出了希望。

我们一起抬起眼睛,看向辉哥。脸颊发红的辉哥,眼眶更红,猴子一般。他咧开了嘴巴,提高了声调,你们都想不到,李桂香把熊贵生扶将起来了,奇迹吧。

站起來而已,不过,这已经很好了。辉哥正准备端酒杯,但酒杯不见了。月娇偷偷拿掉的吧?这可是在公众面前,老婆拿掉酒杯,典型的妻管严。辉哥拿眼瞟下四周,很快恢复了正常,右手一挥。酒足饭饱,散。

下酒楼后,我问辉哥,熊贵生能走几步吗?

不能,也不是不能……你有机会可以去我那里看看,人情世故,够你这个写小说的积累素材。

辉哥这不是虚情假意,也不是朝自个儿脸上贴金。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逼的,还是当作任务的,一旦深入“扶贫”这个场系的核心,没有谁能够敷衍,谁都有一两个经典故事。而辉哥从2016以来就把全副身心交给了金华村,他有经验。

辉哥还在殷勤邀请:到我那里去看看……

我忍不住笑了,抓住月娇的手。月娇,啥时候咱俩去辉哥那里看看,那可是他精心经营的另一个家哈,也顺便找他取取扶贫的经。

这是实话。我的扶贫对象蒋传德家里也难。老婆跑掉,女儿病死,女婿失踪,剩下孙女与爷爷相依为命。但孙女性格孤傲,拒绝任何形式的扶贫,蒋传德对孙女的未来充满了担忧。月娇的对象覃老太也难。难都难在世道人心上。光是物质上的贫困,太单纯了,现在各项补助到位,物质上的贫困几乎不在话下。“贫困”追根究底,都离不开天灾人祸和纷繁复杂的人事关系。说白了,人情世故世道人心,是一口大油锅,在时光的火焰上被烧烤得沸腾,煎熬着我们,无一例外,而那些时运不济的弱势者率先经受,我们伸出一把手——别说我们帮了什么,只不过是建立一种关系去见证,见证一个事实,时间如何剥开真相,摊开了那些创伤疼痛给我们看,关于生存,关于人性。无一例外的共同伤痛下,我们的伸手与其说是为了他人,不如说是为了我们自己。

厘清这些关系,我就明白了,这些扶贫的日子,我们这些所谓的帮扶人员聚在一块儿的话题,为何离开不了“扶贫”?而亲眼见证的事情,我们牵肠挂肚为之悲喜交加,我们无奈悲鸣,归根结底只是为取自谋。

B

再一次饭局,辉哥端着酒杯又讲起了熊贵生。我上次留下的疑问,这次毫无缝隙地对接。熊贵生到底能不能走几步?我问道。

能啊,但也就一个样子。辉哥吞口酒水,满脸绯红。

月娇侧过脑袋,好声劝道,就这杯酒啊,大家等会儿还去歌厅吼上两嗓子。月娇这招好,我们纷纷响应,纷纷充当监督员。

辉哥拱手遵命,并说道,月娇这次感冒康复,全是桂香姐那只老母鸡的功劳。

月娇话匣子打开了。桂香重情,儿子端午节回孤岛老家过了节,返回海南时,还专门从家里捎只老母鸡到我们家里来,说是他妈妈的心意。我刚好有些感冒,口中寡淡无味,就将那只老母鸡熬了鸡汤喝,水到风行,精气神就提起来了。

只给我留了两只脚爪子,你们母女俩真行,简直风卷残云。辉哥开着玩笑作抗议状。月娇微微脸红,又解释,我只喝了鸡汤,哪像你说的吃货样——那天,小薇的两个同学在我们家吃饭,所以就……辉哥大气地挥手,没说你们,你们尽管吃,原生态的当然好,想吃就到我那里去。

又是他那里。还真把熊贵生的家当作他自己的家了。

熊贵生的身体究竟什么情况,辉哥没有仔细描绘,只是殷勤邀请我们一起去他那里看看。月娇拿手捅捅他的肩肘,人家桂香姐很内向的……说着,眼睛朝我睃下。你别多心,桂香姐不大喜欢陌生人去她家。这个我理解,家里两个残疾人,内心自是自尊,不喜欢他人看见那窘迫样。

我姐我清楚,只要是我的客人,她肯定高兴。这酒席上的话,我们能当真吗?哪想,辉哥看透了我们心思似的,一口气喝光杯中酒,将酒杯倒扣在桌上,朗声大气地说道,明天就是我姐生日,你们愿意去的就去,我能做这个主。

不能在帮扶对象家里吃饭,这是政策规定的。在座的一位朋友插话。

那是我姐,比亲姐还亲,什么帮扶对象——当然你这样认为,我也没意见,只能说我们不在一个话语系统内。辉哥双目半闭,慢悠着语调说完,又侧头对着月娇,右手食指敲起酒杯。喏,你看我,我说话算数,酒就喝这样了,明天你必须跟我去桂香姐家里,礼品备足,好好帮衬家务事,别当撒手干部,咱自家我可以包揽所有家务,但明天你要给我面子。

第二天,绝大多数单位都下乡,我单位所有人都下乡去了。我去我的帮扶对象蒋传德的家,忙完,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了。返回经过金华村时,我忍不住给月娇打电话,月娇还在金华村熊贵生的家里。她和辉哥热情地邀请我去,说一起吃了晚饭再回城。

也好,实地了解,更可信。我去了熊贵生的家里。

6月的太阳很猛,此时正在西斜。道场上的大榆树筛过夕阳,留下大片的树阴,树阴中斑驳的阳光游弋着大小不等的铜钱。几只鸡跳在铜钱上面,昂首阔步地将铜钱踩在脚下又踢开。阴凉逐渐扩大,鸡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一个瘸着腿子的女人和辉哥正好左右架着一个瘦弱的男人跨出门槛。

右脚拖在地上,一步一停。那就是李桂香了。辉哥招呼我进屋去坐。李桂香抬头,朝我笑笑,很短暂,然后埋首脚下。我恍然,榆树下靠着树根的右边有一个单杠——训练用的。我慌忙去接李桂香的手。

别添乱子,你不会的。

桂香果然“内向”,多年的“内向”,要么少言少语,一旦开口就是怵头。我讪讪移步到一边,看着他们3人一点点地跨出门槛,一点点地挪着脚步。难怪辉哥不描述熊贵生的走动。不好描述。不到10米的距离,他们走了10多分钟。冒出来的汗水在他们3人身上涂抹黑油。反光一般,贼亮贼亮。

熊师傅受得了吗?我担心地问道。

喔,唔。熊贵生嘴巴发出的声音,令人疑心他嘴巴里塞了抹布和大块头的食物,真个就是动物似的发音。

没事的,一是要晒晒太阳,二是要坚持做康复训练。辉哥一边搭话,一边攒足劲头去扶快要倒下的熊贵生身体。李桂香没站稳,打了一个趔趄,好歹有辉哥稳着,她才没摔倒。

真不适宜插话。我有些愧疚,慢慢退到后面去,站在屋檐下看他们。

终于挪到了单杠下面。辉哥和李桂香一人帮熊贵生举起一只手,放在了单杠上,单杠刚好吊起熊贵生的身体。辉哥和李桂香两人还不放心,分别用另一只手托着熊贵生的身体。

抓好啊,我们要松手了,姐,你闪一边去。辉哥一只手慢慢放下,另一只手还抓着熊贵生的右手。李桂香放下双手,呼地吐出一大口气,又撸起袖子擦了一把汗脸,才拖着右脚蹒跚到一边去。

抓牢。哎嗬啦——到位。辉哥放下右手,后退,再站定。

熊贵生双手抓钉一般抓在单杠上面。豆大的汗珠在他脸上渗出,在他脖子和后背上渗出,接着相互汇合,一股股小溪流泗横。

唔。熊贵生发出急促的声音。辉哥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熊贵生身体。李桂香也跟上,搀扶住熊贵生的另一只手。

还需要练一遍吗?辉哥问道。熊贵生又发出一声类似号叫的声音。辉哥和李桂香相互点头。两人分别抓住熊贵生的一只手放在单杠上……下一轮的重复动作开始了,虽然毫无新意、毫无看点。但是——我无法找到词语表达,眼神无法移开。熊贵生汗水淋漓,这一次他吊了好一会儿。辉哥朝李桂香递来欣喜的笑容,李桂香张大嘴巴,朝我望来。

很快,熊贵生发出急促的唔声,双手松懈。辉哥跑上前,抱住歪斜的熊贵生身体,李桂香跑急了,跌倒在地上。

姐。月娇从我后面跑上前(她一直在我后面看,我竟然一无所知),三步并作两步,却没赶上,李桂香自己爬起来。李桂香指指我,交代月娇,招待客人去。

她和辉哥一人一边,搀扶着熊贵生回屋。慢慢地挪动脚步,慢慢地走着,慢慢地在地上拉长影子,慢慢地靠近家门……

残阳如血,晚风如水涤荡着我们。

晚饭时,天光倾斜,黑暗墨水似的涂抹着空气,却被那晚风中的水分子分解颜色,黑夜来临。端着饭碗的我一眼瞥见,月亮爬上了树梢,接着,清辉满地,月亮不见了身影。想必,它爬到了屋顶上面,又爬到了天际云层中间。

大地如洗。我们返回,到轮渡码头等船,我下车。辉哥刚好下车吸烟,他明天又会来李桂香的家,因为他保证了,一周至少要有两天时间待在他们那里。

熊贵生每天都要做康复训练?

必须的。

没有你帮忙,那怎么做啊?

我姐一个人搀扶他完成的。

这怎么可能?我驚叫道。惊叫完后,又觉得自己少见多怪。想想,辉哥第一次讲述李桂香时,特别详细地讲了女医生劝导的细节,那就是伏笔啊。李桂香的潜能,大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概。她咬牙站起来了,站得不稳,走得辛苦,终究站起来,还成为熊贵生的依靠。我无法想象,李桂香是如何扶起熊贵生的?又如何帮助熊贵生走出家门,在单杠上做康复训练?她是如何做到的?

这本身就是奇迹。熊贵生却一步步地跨出,慢慢地将自己吊在单杠上牵引身体——我亲眼看见的,其“艰难”的细节过了彼时的见证时刻,存放在我记忆里,我想起时再回放,却无法恢复到那缓慢到几乎定格的速度。

我继续问,李桂香什么时候开始帮熊贵生做康复训练的?

前年10月份,开始是扶着他站起来,就这花费半年的时间,然后,熊贵生靠着李桂香慢慢行走,渐渐能吊在单杠上做牵引了,真是老天垂怜。

轮渡汽笛响了,我们上车,再上船。但我的思绪还停留在李桂香那个农妇身上。今天可是李桂香的生日,她整整48岁了,还有两年——2020年,她就是年至半百的妇人了,她的康复计划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我无法想象。倒不是我太悲观,而是因为,我无法预见这个农妇的潜能将会回报她怎样的奇迹。

9月初,我们又聚在一块儿,辉哥跟我们“汇报”熊贵生的康复情况。

面对我们的询问,辉哥幽默:我吃口酒后,再来跟各位领导汇报哈。我们哈哈地哄笑。其实,他的幽默包含了心酸,也包含了得意。我们感兴趣他的扶贫对象,是因为,我们都想看见生命的奇迹——那些奇迹给我们这些俗世中为生计奔波的男女以勇气。以至于我们说话时,不免急躁了直接了,声喉也大声嚷嚷的,好像,辉哥与我们在一起,就非得说说熊贵生的情况不可。

老规矩,一杯酒。

这次月娇不在酒桌上,辉哥仍旧控制一杯酒的量。全靠自觉,大家还是履行监督员的职责。辉哥打着哈哈,开始讲起熊贵生。

可不,又是3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这3个月进展快,熊贵生天天坚持不懈,他想偷懒都不行,我桂香姐监督着,一天也不落下。这就苦了我姐,她右脚和腿子就是在地上拖着的,根本使不了力气,脚底都磨出血肉……嗨,功夫不负有心人,也叫老天有眼,熊贵生现在能独自站着,我姐脱手好几分钟都没问题。

这真是好消息。

能不能独自走几步?我着急,插话问道。

半步可以,要不,身体就会打晃,主要是他脑神经接受不了那信息……慢慢来吧,看他那情况,假以时日,独自走几步,哪怕走一步,还是没问题的。

单杠呢?可以牵引几个?

这可不是我着急问的,是另一个人,看来,他也去了辉哥的姐姐李桂香的家里。辉哥真正是把李桂香当成亲姐姐了。

辉哥双手一拍桌子。这才是重点,可以拉两三个了,实事求是地说,动作不标准,那不能强求,就是不拉,就吊着,也可以吊上分把钟,我还不行呢,只能做个样子,要吊上一分钟……非得摔下来搞成狗啃泥。

所以,什么事情就怕认真,就怕日复一日地坚持。辉哥的总结太实了,他不说还好,一说,搞出了自我表扬的嫌疑。上次那个提醒辉哥注意政策的朋友,又说,辉哥你坚持得好,这才叫扶贫。

屁,没有我,李桂香也是这么做的,跟老子屁关系,老子什么都没做,也做不好。辉哥沉下脸庞,吞进最后一口酒,继续说道,老子见不得那些表功的,二货……他低下脑袋。

我二货。那朋友笑笑。瞧你三句话又翻了脸,不就是这次通报表扬没有你吗——辉哥双眼瞪出,手中的酒杯子飞出。好功夫,正好砸向那朋友的额头,在额头开花。血红的鲜花溢出腥甜的气味。朋友右手抹额头,左手操起一只空碗——

别,别,都是多年老朋友了,至于吗?我们纷纷起身,拦住了已经冒出硝烟即将蔓延的战争。

辉哥倒稳重,坐下,双手抱胸前,脑袋下垂。接着,脑袋抬起,嘘口气,右手招招,朝那朋友。

你坐下,我跟你道歉,刚才急躁手重了,你别在意。熊贵生家里的事,我跟你说实话,我什么都没做,主要是我能力有限做不好。去年我跑法院——不是那撞人的家伙被判赔偿60万吗?法院是判了,可是执行不到位,我就去跑关系,督促法院强制执行,结果呢?那户人家也是农村的,爹妈70岁,两个孩子上学,妻子与他离婚,他也是跑运输养家,当时关进去,现在刚出来,跑运输是不行了,就在家养猪,但……那家拿60万?拿6万块钱都成问题。

可以变卖房子为现金的。有人插话。

好,可以查封房子,可人家就那间破屋,那破屋如果被查封了,他们老小住哪里去?难啊。

我们坐下来,沉默笼罩了我们。

辉哥打破沉默,继续说,我想了想,像熊贵生家的情况,是完全能够得到救助机构救助的,比如交通事故救助基金会。于是我又去跑申请,那三个条件可是苛刻,求爹爹告奶奶的,总算有了眉目。说到这里,辉哥又沉默了。

那救助可是有时间性的,2014年的车祸都4年了,早过期了。那个被挨了杯砸的“二货”朋友补上。

我是放弃了,有些遗憾,后来,又打听到一些渠道,按熊贵生的情况,可以去争取意外伤残救助基金和重度伤残护理补贴。

到底搞到多少?我们纷纷问道。

那“二货”朋友又插话道,熊贵生属于重度残疾,除了可以向残联申请残疾人救助和补贴——不過这都是小数目,止不了疼和痒。他还可以申请法律援助,他不是2014年被撞的吗?都4年了,赔偿到位吗?

我们面面相觑。

冤有头债有主,撞人者赔偿,这才是正理。那朋友又强调。

辉哥垂下脑袋,摆摆手。我就是没用的人,不过,感谢人家李桂香,帮我揭了一个面子——辉哥抬起脑袋,耸耸鼻子。看看,我姐和姐夫两人不正在恢复吗?

晚餐结束,我们四散。

下酒楼告辞时,月娇开车来接辉哥回家,我搭他们的便车。车上,沉陷低沉情绪的辉哥又透露一个细节。辉哥说,我他妈的有些猪头,还面子观恁强,反正已经开头,说了一些,还有……不说不舒服,今天我就说出来让你们听。说到这里,辉哥又停顿了。

别把话憋心里,要说就说。月娇催促。

那二货点了我的穴,按说应该要法院督促撞人者赔偿,可是这世界的道理哪是这么简单?

你们这次又吵架了?你不是一直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吗?月娇瞪起右眼。

是的,从去年年底,我就在找关系督促法院再次强制执行。那撞人的家伙也出狱了,今年年初,他竟然办起了养猪场和养牛场——据说,是他的几个亲朋好友帮他凑的钱,我不管,就督促法院扣了那些畜生,准备卖掉后换成钱给熊贵生支付医药费。

到底发生了什么?月娇问道。

在、在牵走那些畜生时,那家的老人赶出来,一不小心,脑溢血……辉哥声喉哽咽,他说不下去了。

死了?我失口问道。

没,醒过来了,但后半生也只能瘫在床上了,这是什么运气啊,老人她……辉哥彻底崩溃,低声呜咽。这还不算,那些畜生卖时,五六月份,那几天天气高温,关了两三天死了不少。辉哥放声大哭。我他妈的造孽啊,这都是我的错。

车停下来。月娇双肩在发抖,背后看,她似乎在哭,默默地哭泣。她的右手打在方向盘上,不重,甚至有气无力。接着,她哑着喉咙说道,这是心债(还是新债?)我们后面该怎么办啊?

我也是心潮起伏。这……胸中蓦地飞来一块石头似的,撞得我胸口又疼又闷。

后遗症,不怪你,辉哥。我嗫嚅嘴唇,劝道。我说的实话。这后遗症,哪里单单是那场车祸留下的后遗症?是……我摇头,不知从何再说起。车到家门时,我下来。想起了什么——那老人瘫痪在床,不是也可以申请残疾人救助机构吗?

辉哥点头。我联系上那家的帮扶人员,建议了这个,正在办理中。

月光清淡,挂在天幕,脉脉挥洒清凉之光。今天白露了,我记起,关于白露最好的诗句是“白露垂枝滴秋月”。白露后,世界物事从此清明。月娇顺着我仰望的视线,也朝月亮看去。辉哥叹息似的说道,今天白露。

风又吹

孤独是刀子,可以杀死人的。

这可不是文学语言,而是扶贫中,村委会干部发出的感慨。这些年来,各个村里的老人自杀的不少,那些老人——有儿女的,孤身一人的,身体健康的,身患疾病的……但某一天,突然走上了绝路。

我手头有一个资料,统计了下,2016年至2018年9月以来,孤岛自杀的老人在统计内的达到21人,都是在60岁以上,都是扶贫对象。现在孤岛共有41个行政村,两年多以来,平均每两个村就有一个老人自杀。其中,最年轻的有两个,刚刚60岁,最大年纪的87岁。2018年以来,自杀的有5个。

而最近的时间是在今年7月,一个老人跳江自杀。

老人名字叫田青山,冯口村4组人,76岁,身患糖尿病,因中风半边身体瘫痪。家有一双儿女,女儿是领养的——曾经是文革时期被打倒的右派的女儿,当时为了读书,家长将孩子送给了田青山,取名为田螺。田青山夫妻结婚多年尚无孩子,认为先领养一个女孩子,就可以种下引子,引来孩子。事实也是,6年后,儿子田壮来到世上。不久,田螺被亲生父亲打官司要回。2000年,老伴去世。田壮一家在武汉工作生活。田青山守在家里,守着老房子。

2015年,田壮因车祸被撞成植物人,家里再无赡养老人能力。冯口村根据田青山家庭情况,确定为低保对象。帮扶措施如下:享受危房改造11000元,免费安装自来水,享受低保补助和家庭医生签约服务。

田青山的帮扶人是孤岛镇上的一名干部,名叫田满强,年过40,2016年与田青山对接,开始了帮扶工作。

2018年7月14日,早上就酷热,田青山却拄着拐杖——那是田满强找残联申请的,外加一个轮椅,已经完成相关手续,不日,其实在7月18日就送到了村委会,却成为闲置——来到南河,也许还坐了蹦蹦车(但没有人能够证明,可是不坐车,他又如何能走到南河边?),然后,走进了南河里淹死。

南河是长江在岛南的支流。解放前,南河河道宽阔水流丰沛,是长江的主干道,冯口作为集镇,贸易发达商业繁荣。后来,南河逐渐瘦弱,长江主干道移到了岛北,交通衰败,冯口也衰败下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也是田螺的亲生父母将女儿送给田青山的缘故。

田青山奔向的那段河流要经过成片的棉花。棉花正在挂果,密集若不透风的墙,隔绝了公路上眺望来的视线。正值酷暑,棉田里热浪蒸腾,夏蝉叫得声嘶力竭,除了田青山,再无第二人穿过棉花林到南河去。

下午4点钟,才被人发现。

发现的是漂浮在河面的尸体,死猪一样。这个比方太刻薄,但据发现者之言,他骑摩托车跑在对面的公路上,一眼瞥见,确实看成了死猪。他是排灌站的工作人员,平时有防护水流的义务。走近河面一看,发现是溺水者,于是捞起来,通知了冯口村委会。村委会派人赶到,确认尸体正是冯口村4组的老人田青山,马上打电话通知帮扶人田满强,又将尸体抬回了田青山的家里。

田满强正在县城开会,接到电话,提前结束会议,赶到冯口村,直接奔赴田青山的家。村委会正在张罗别人给田青山收殓尸体。田满强一下瘫坐在地上。田青山自溺南河,他有些心虚,前几天,他和田青山发生了矛盾。

按照田青山的身体情况,其实,他连生活自理都成问題。半边身体瘫痪,一日三餐饭吃得不顺当,也只保证肚子没饿着。关键是上厕所问题。2017年年底,村委会给田青山安装自来水时,顺便修建了一间简易的室内卫生间。2018年,田满强又给老人安装了坐式马桶。白天,老人还能自己解决大小便,但晚上不行,一旦躺下,就难得爬起来,或许是意识处于松懈阶段,恍惚且松软,晚上的身体有些失禁。床上和衣服沾上屎尿,脏兮兮的。弄脏了就必须清洗,否则,那气味……半瘫的老人啊,清洗衣服的确是勉为其难了。

2018年4月份开始,田满强就做田青山的工作,到福利院住去。田满强描绘福利院的好处:有专人护理,有独立的房间,老人多可以闲聊排遣寂寞,病时医生护理及时,一日三餐饭不用操心而且营养搭配合理,洗澡这样的事情也交给他们,能保持身体干净,可以定期检查身体,时间过得快而充实,节日还有送温暖活动……列举一大箩筐的好处,都是随口说来。田满强就是没说一个最为实用的地方,那就是:一切情况都在掌握中。

他没说,是因为他已经发现了端倪,担心说出——就好似点穿一样,伤害了老人。这端倪……老人经常陷入沉默中,那种沉默是个人情绪的沉浸,类似小孩的自闭,无论什么都无法转移老人自我沉浸的思维。

这很危险。

田满强概定为:浸入骨髓的孤独症。田满强不是医生,他的概定不专业,自然不能说准确,却带有他强烈的个人情绪。这源自他的经常性接触和某种担忧。他无法说出口,只能提出建议,还很强烈,建议老人去福利院。

不去。老人摇头,再也没有了话。老人难得说一句话,能清楚地给出答案,已经表明了他的坚决态度。田满强也没有办法了,老人否定这个事情,总不能架着老人去吧。

田青山之所以很坚定地拒绝去福利院,是因为他去那里住过。

2015年儿子发生车祸,被撞成植物人,田青山听说了,一着急,身体中风,半边身体瘫痪。不久,被村委会送到了孤岛福利院。田青山住了一个星期左右,就偷着跑出来,走到路上,求人送回了家。

为何拒绝福利院?

田青山没有解释,跟任何人都没有解释。田满强心细,专门跑孤岛福利院,問院长。院长也说不清楚原因,想了想,以猜测的口气说道,田青山老人一个人过惯了,喜欢清静吧,对于集体生活,可能适应不了。

这不是理由,但也是最大的理由。田青山的确排斥人多的地方,比如村委会,哪怕抬着他去,他也拒绝。关于这,田青山给出了理由,吵人,吵得人胸口发闷。是的,他接受不了群体生活,哪怕,一两个人在身边也受不了,他认为那样的生活是受罪。在福利院,吃饭、晒太阳、一些活动,是避免不了他人参与的。就是整日守在自己的单间里,还有医生和护工,他们每天要来检查护理,这构成了日常生活。

田青山如何避免?

故而,他逃出了福利院。用“逃”字,丝毫没夸张。他是趁着晒太阳的机会,然后拖着半瘫的身体离开。那身体——肯定走不了几步,就会倒在地上。所以,只能慢慢地爬出。而福利院前面就是公路。车辆也方便。老人可能就找了一辆面包车,讲好了价钱,被面包车送回了冯口村。

村委会去做工作,遭到老人的辱骂和驱打。其实,也就摆明一个事实,除非要老人死去,今生别再打这个算盘。

田满强当然了解这个情况。但是,鉴于田青山的身体状况,他还是觉得,送老人去福利院是明智选择。建议遭受老人拒绝后,他暂时收回心思。打算再找机会与老人沟通,做做工作。

沟通就是来往频繁,加强交流。田满强的想法简单也朴素。他坚持每周来田青山的家至少3次,每次待在田青山的家,保证在两个小时以上,如果没事,就待上半天甚至大半天。拉家常,多半是他田满强自问自答自说自话。田青山很少搭理他。

好了,不说话,干脆做事。家务事很多,收拾房屋,洗洗刷刷,晾晒被褥衣服,还更改一些用具——比如,将椅子都锯掉一部分,但又不能太矮,保证老人方便就座。仿照医院的床铺,将床铺从中截断再拼接,改成升降式。买来成人纸尿裤,放在床头……

老人不说谢谢,只是看看,然后沉默。有时,也笑笑,笑容却如一朵老昙花,刚开放就凋谢了。

田满强就讲起老人的儿子田壮,说去武汉专门看望了田壮,他媳妇照顾着,一切都好,孙女田田刚刚考进了大学,功课忙着。听到这里,老人嘴唇嗫嚅下,吐出“田田”两个字。

有效果。田满强拿出手机,翻出田田的照片给田青山看。那是田满强去武汉专门找田田拍下的照片。田田上大学,为了挣钱交学费,课余时间都在打工。找到田田不简单,她在推销保险,也没多少时间与田满强闲聊。田满强拍下田田的一张照片,并要求田田有空回老家孤岛看看爷爷。田田答应爽快,但事实是另一回事——的确,2015年在田壮被撞成植物人后,田田和母亲轮换着护理,再也没回来过了,没回来的原因在情理之中。

盯着照片上的女孩,老人又陷入了沉思。田满强拿开手机,老人嘴唇嗫嚅,又吐出“田田”两个字。田满强忍不住就许诺,说等哪一天他有空,会带老人去武汉看看儿子孙女他们。说完,田满强胃部就冒酸水,后悔之意——后悔情绪刚冒头,还未展开,老人却仰起脸庞,浑浊的眼珠晶亮,眼眶漫出一层水液,老人重重地点头。于是,田满强嘴巴顺口溜出一句话,7月上旬我公休,可能有时间。说完,后悔潮水一般漫漶全身,他忍不住伸出右手轻轻捶了右脸一巴掌:嘴贱,空口许诺忽悠老人。

老人这样的身体,他如何带去?田壮那样的家庭,他再带去一个半瘫的老人,如何收场?

老人拒绝穿纸尿裤。晚上的大小便失禁也没有办法解决。

天气越来越炎热,老人的房间和身上都是臭味,臭到恶心不可闻、闻到就呕吐的地步。田满强忙死了,隔三岔五就来帮助老人,清理房间,清理他的身体。老人自尊心强,拒绝田满强给他洗澡。但有了田满强搭把手,困难的事情也简单了。田满强在这样的小事上耗费的时间太多,就忍不住嘟哝那被强压下去的心思。建议老人去福利院。

7月12日,老人不小心摔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就一直躺在地上。第二天,田满强来到田青山的家里,才发现,老人在地上躺了一天一夜。他将老人抱起来,放在床上,然后给老人弄了点吃的,才郑重而严肃地提出建议——不是建议,是命令,他用了“必须”一词。

现在,必须去福利院住下,他来联系,顶多明后天就去。田满强的原话,不容商量。

老人还是两个字,不去。

田满强回复两个字,必须。

老人抬起脑袋,浑浊的眼睛发亮,晃了下田满强的眼睛。老人问道,已经7月上旬了?

田满强想也没想就点头,还嗯嗯两声。他以为,老人就是问问时间而已,根本就没想到以前他的承诺——那不过是随口说下的,他已经忘记。

老人耷拉下脑袋。

田满强开始打电话,托关系联系福利院。福利院现在生意好,几乎家家爆满,可不是随便就能住进去的,特别是本土孤岛福利院,走廊都利用起来了。天气热,难免要人发躁。田满强忍不住骂人,当然骂的是福利院,诸如“还他妈的不耐烦”“有什么了不起的”“操你奶奶的”。

老人也忍不住了,伸手晃下,吐出一个字“别”。

田满强只当没看见,继续打电话。好歹联系到一家,是仙女镇,刚好空出一个房间,后天就可以来住下。田满强就口头预订下了。

别啊。老人再次发出抵抗的声音,声音柔弱又坚定。

已经预订了,后天就去。田满强态度强硬。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过分了些,又安慰道,您老放心,我会经常看您去的,就像来您家一样,每周在3次以上,每次待上的时间绝不少于两个时辰。

田青山没有作声,垂下了脑袋。

田满强请来村里的医生,医生简单检查了下老人的身体,保证身体没有大碍。于是,田满强和医生一起离开了田青山的家。

哪想……

田满强的泪水和鼻涕交汇一块儿,在脸上泗横,接着,顺着鼻尖和下巴滴答出直线。钻心的疼痛中,他忆起老人昨天问他“已经7月上旬了”時的表情,那时老人浑浊的眼睛发亮。发亮……他又忆起4月份他的许诺,许诺带老人去武汉看望儿子和孙女,那空头支票出口容易,却成为老人的遗憾。

都是因为自己。其实,强烈的孤独症是排斥一切的。然而……或许,老人是在等待他的亲人们回到家里,所以,他拒绝离开。

田满强说给我听,简直泣不成声。我不知如何安慰。真的,说什么都是多余,任何话都不配——关于安慰,关于老人田青山的辞别,关于这件事情本身。这沉默的人世,唯有泪水才有资格在空洞的沉默之中滴答着反抗。可是,泪水又显然不够。

所以,饱含泪水的沉默,风又吹……

我们告辞时,田满强又告诉我一件事情。他曾经在今年年初联系上田青山曾经的养女田螺。田螺五岁时过继给了田青山,小名也叫“田田”,16岁时,父母通过法律要回。田螺现在就职于北京某家高校,快退休了。他开始闲扯,只说是找她了解她供职的那家高校情况,儿子今年高考,可能填报这个高校。这样放松,接着,他们讲起湖北宜昌,讲起孤岛冯口,她很有印象,说,冯口的锅盖脆口不沾牙,小笼牛肉包子一咬满嘴花椒油,麻麻的,青鱼打的肉糕香得只打喷嚏。

的确很有印象。我打断田满强的述说,问道,她知道田青山的情况吗?尤其是老人临死前好几次都念叨“田田”?

跟她说了,都说了。

她回到了孤岛吗?

从不。

老人过世她知道吗?

也跟她说了,但那又怎样。

我忍不住落泪,为了掩饰那份失态,我慌忙离开上车。泪水漫溢我的眼眶,热辣辣的。啊,泪液,恰如那在四野吹响的风声,隐忍又汹涌:

许多朝代趴下了

尘世太脏,还得使劲吹

把众多纸做的泥做的冠冕吹皱

送鳏夫寡妇入洞房

让不朽与永恒统统作废……

我含着这缕风

是专门留给箫和埙的

天低云暗时

替一些人和事

唏嘘、流泪。

作者简介朱朝敏,女,湖北省枝江人,70后作家。出版 散文集《山野虚构》《涉江》《她们》《循环之水》,小 说集《遁走曲》《鱼尾裙》《万物无邪》。百万字的小 说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上海文学》《天 涯》等文学期刊。小说转载于《小说月报》《小说选 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等。非虚构作品 获得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作品译成英语、韩 语和西班牙语。

(注:诗歌摘自张新泉的《风又吹》)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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