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儿与弃儿(创作谈)

2019-12-29 05:26张执浩
星星·散文诗 2019年26期
关键词:宠儿写作者写诗

张执浩

稍有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一首好诗的诞生过程是神秘的,写作者至多能说清楚诗“缘何而来”,但永远说不明白它“为什么是这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一首平庸之作的出现往往会轻易地露出马脚,它的来历和去向,不用作者自己现身说法,读者也能猜出大概。正因为如此,很多优秀的写作者都拒绝写所谓的“创作谈”,因为他心下明白,无论自己怎样天花乱坠,事实上他是说不清楚的(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说不清白是命运,说清楚了是偶然)。这种略显难堪的境遇牵扯出了另外一个百谈不厌的话题:究竟是我在写诗,还是诗在写我?若是前者,上述尴尬就该不存在;但若是后者呢?

在所有的艺术门类中,惟有“诗人”是被赋予了一种特殊形象的人,不是那种外在的符号化过的形象,而是与写作者个人的人生、阅历、志趣有关的血肉之躯,如此真切,却如此难以描摹。我们经常能从茫茫人海中把某一类人辨识出来,称之为“诗人”,尽管他(她)也许从不写诗,但我们愿意将这样一顶礼帽赠与他(她),因为他(她)具有我们想象中的那般丰富而生动的诗意情怀。从这个角度来看,现代诗人的职业化其实是诗歌逐步走向囧途的标志之一。一方面我们已经警醒地认知到了这种趋势的危险性,另一方面又不断通过强化“写”诗的重要性,来彰显“诗人”应有那种特别的面貌——事实上,这也是我们想象和期待中的面貌。在这种焦灼的对峙中,诗歌的发生学反倒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在我看来,真正的诗歌并不是诗人能刻意写出来的。当一个写作者在产生写诗的冲动之前,那首诗歌已经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了,至少他的感知系统已经触碰到了冰山一角,现在,只需要一个词语,或一个句子,他就能把那种情感的幻像勾勒出来,然后用最饱满的情绪、最恰当的语言将之予以定型。也就是说,当一首好诗降临的时候,诗人瞬间便由上帝的弃儿变成了上帝的宠儿——上帝给了他一个提示音,而一直警醒着的他正好听见了,又感受到这个声音所产生出的召唤的力量。接下来,诗人的工作就是要凝神定气,将这种召唤之音变成复活之声。从这一刻起,他身心的所有通道都将全部打开,他一生积攒的词汇将携带着各种情感,从他脑海里呼啸而过,诗人对词语每一次看似漫不经心地攫取,其实都是对他内心修为的深刻考验。技巧,学识,情感的深度和浓度,以及人生的广度,等等,都将在写作的过程中纤毫毕现——这个过程其实是诗人献丑的过程,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缺陷和匮乏,并忠实于这样一种充满瑕疵的存在。也是在这个过程,运气的成分将被彰显出来:那一次次看似偶然的选择,其实都是一种命数——一种成败在此一举的命数——它对应着写作者那一刻的心境,能力和注意力的集中程度。而这些东西,只有在事后,在一首诗真正结束之后,才有追思的可能性,但已经无可更改。

一首诗终止于最后落笔的那个词语(或标点符号),诗歌结束了,而诗人的工作永远没有完结之期。他再一次成了上帝的弃儿,他也将再次孤独地、耐心地等待着,再度成为上帝宠儿的那一天。诗人的命运如此奇异,玄妙莫测。所以,所有真正优秀的诗人每当夜深人静,都会扪心自问:我究竟写过什么?什么是我真正能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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