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及其他
——评张枣《镜中》

2019-12-29 05:26
星星·散文诗 2019年26期
关键词:拉康诗行诗作

■ 陈 娟

镜 中

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有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从纳西索斯的水中镜,到拉康的镜像说,再到当代相关理论的深入探讨,镜子成为探寻自我内化、外转的一种现代指称。在张枣的诗歌中,镜子是反复出现的意象,对自我的探寻也一直在以不同的形式得到转化和延续。《镜中》是张枣的一次“诗意的发明”,既是他个人调式的首次寻获,也是他自我探寻的一个基点,基本满足了诗人对诗作“感官”与“反思”的追求,诗歌中人和物被照亮的部分,与暗影的部分彼此交互,共同呈现诗人此次的自探寻。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诗作首句的起兴使得“后悔”与“梅花”成为互相提携的共同体,抽象的后悔获得梅花的属性,被概念化的梅花剥离了固有的语义场域,获得后悔的品质。“悔”与“梅”字形的相似,又让它们取得“象形”的和谐,而它们异形的部分即竖心旁和木字旁正好也是心—物、抽象—具象的转化。诗作在语词使用上实现了意义的生发,在虚与实的交互中,完成对事物的命名,展开了它追寻的过程。

“她”作为《镜中》唯一一个反复出现的人物,以列举的形式出现,因“被看”而取得了诗行间存在的合法性,她的归来将诗歌拉回日常生活场景。一系列动作如“游泳、登上、骑马、低下头、回答、坐……”使她得以照亮,俨然是诗中行动的主体。然而,细细阅读我们会发现,她拥有镜中和镜外的两个分身。首先,作为实体的镜前的她借助于回忆,表面上处于一个真实的世界,在诗作中的动作有着较为明确的指向,“骑马”“端坐”等让她成为关注的焦点。然而,“她”的第三人称指代实际上代表了她处于未命名的状态。其次,镜像的“她”本身就是虚拟的存在,因为“被看”,镜像的“她”才得以存于镜子中。她从河的另一岸到这一岸,同样是因为“被看”。无论是镜前的她,还是镜中的她,都处于“被看”的状态。也就是说,表面上她是自由的行动主体,没有受到直接粗暴的控制,实际上她仍处于某种“监视”或“他人的意图”中,她现有的行动是被允许范围之内的行动,她是享受部分自由的人质。

眼、镜、窗是具有相似功能的一个系列,它们因意义的变形而在诗作中得到充分回收。拉康的镜像理论提到,幼童是通过将“我”投射到镜中的影像辨识自我。“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随着诗行的前行,她回到了镜中,镜外她开始退隐,镜像她得以照亮。镜子因为光的反射,既能让人看见呈现镜中的自己,也能呈现人眼背后的事物。此时,我们的关注点发生了偏移。

镜与窗都是眼睛的外置,承担了眼的部分功能,望向镜子意味着对自我的辨识或对过去的凝视,而镜的变形——“窗”延续了镜的功能,它更是内外转换的交界。当虚拟的镜像霸占世界,反复晕染的隐喻、象征使事物凝固,身体—语言—社会的流通装置受阻,我们应该如何修复被经验传统、现实社会所损害的主体?“望着窗外”一方面是暗指她身处窗内,因为某种未被言明的原因不能在外行动;另一方面则暗示她对更为宏阔的现实领域的一种关怀。尽管她丧失了现实生活中的社会实践能力(也可能是她主动选择在社会实践层面退隐),但她望向窗外的目光试图让自己实现较为有效地向内转化与向外转化,保持对外在“物”的关注。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诗行历经劫难,又重新回到命名的开始,只是梅花已由近距离的因地制宜,深远为一个看似精确实则意义暧昧、有无限留白的地址——南山。

猜你喜欢
拉康诗行诗作
流年似水
大河诗歌 诗行天下
爱的诗行
毛泽东诗作《七律二首·送瘟神》(书法)
彩色的诗行——阅读《蝴蝶·豌豆花》
兰铁成红楼诗作手稿
Inevitability of Willy’s Tragedy as Seen from Lacan’s Mirror Stage
天资聪颖,幼年诗作得赞许
结构与症象
简论梅尧臣写实诗作的晚唐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