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师古名、字考辨

2020-01-02 00:16孙晓青
文化学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旧唐书

孙晓青

近日,笔者偶读《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八《儒学上》,在言及颜师古名与字时记载为:“颜师古,字籀。”[1]这种说法与《旧唐书》记载截然相反。笔者对照古代称谓与命名习惯和规律,参考比对颜师古同期古籍、奏对,及后世的各类记载、说法,不揣浅陋,对颜师古名、字略作辩正,以期见教于方家。

一、对于颜师古的名与字,学界、新旧《唐书》说法不统一

颜师古是初唐经学大家,在太宗朝官至秘书监、弘文馆学士,曾考定五经、注《汉书》,于唐代语言文字学贡献尤巨。但自唐代以来,对于颜师古的字与名,学界却一直没有统一的说法。有云颜师古名籀、字师古者,代表性的有:《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四载:“师古名籀。以字行。”[2]清代《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匡谬正俗》条云:“颜师古,名籀。以字行。”[3]张撝之等人所编《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颜师古……名籀,以字显。”[4]有云颜师古名师古、字籀者,代表性的有:宋代章定《名贤士族言行类稿》卷十六载:“唐颜师古,字籀(原文为‘籕’,实乃‘籀’之讹字,后均改)。”[5]宋代陈思《书小史》卷九言:“颜师古,字籀。”[6]臧励和等人编《中国人名大辞典》载:“颜师古,字籀。”[7]

溯其源头,盖源于《旧唐书》《新唐书》说法之歧异。《旧唐书》卷七十三记载颜师古名与字时曰:“颜籀,字师古。”[8]《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八《儒学上》记载颜师古名与字时却作“颜师古,字籀”[9]。

对于二说,《新唐书》的记载当是辨正旧说提出来的新说。欧阳修是《新唐书》的主修者,其在所撰《集古录跋尾》中《唐颜勤礼神道碑》条下称:“按,《唐书》云温大雅字彦弘,弟彦博字大临,弟大有字彦将,兄弟义当一体,而名大者字彦,名彦者字大,不应如此。盖唐世诸贤名字可疑者多,封德彝云名伦,房玄龄云名乔,高士廉云名俭,颜师古云名籀,而皆云以字行。伦、乔、俭、籀在唐无所讳,不知何避而行字。”[10]考今之刘昫等人所编《旧唐书》,此封、高、房、颜四人名、字之后并未载“以字行”,且温大雅弟“彦博”之后亦未云“字大临”,盖欧阳修所说的《唐书》非我们今天所说的《旧唐书》。《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有吴兢撰《唐书》一百卷,又有吴兢、韦述、柳芳、令狐峘、于休烈等撰《唐书》一百三十卷,此二书今不传。欧阳修所引称之“《唐书》”,很可能指此。吴兢等人所编的《唐书》是唐代所修国史,刘昫等人纂修《旧唐书》,曾加以利用,故二者对颜师古的名、字的记载有可能相同。这里欧阳修对此说提出疑问,盖即以此《新唐书》有了新的说法,即“颜师古,字籀”。

《新唐书》弃旧说创新说,应该是以新材料作为依据,并加以考辨的。遗憾的是,今天我们未能看到这方面的材料。盖以此其说没有引起学者足够的重视,历史上两说并存。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三“人主呼人臣字”条即坚持颜师古以字行的说法,并提出新的解释:“唐太宗时如封伦、房乔、高俭、尉迟恭、颜籀,并以字为名,盖因天子常称臣下之字故尔。其时堂陛之间未甚阔绝,君臣而有朋友之义,后世所不能及矣。”[11]顾氏之说,似仅作一下情理上的推测,依据是历史上类似的现象,并没有确凿的材料作为根据。

二、从文献角度考证颜师古名与字

要最终确定颜师古的名、字,最直接的材料当然是颜氏自传,其次是其墓志、行状、家传之类。时至今日,我们已无法看到这些原始资料,但仍可以根据现有的材料及历史常识进行辨析。

唐代李林甫《唐六典》卷四载:“凡君臣上下皆有通称……百官于皇太子亦曰‘殿下’,自称名,东宫官则称‘臣’。凡散官正二品、职事官从三品已上,爵郡王已上,于公文皆不称姓。凡六品以下官奏事,皆自称官号、臣、姓名,然后陈事。通事舍人、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则不称官号。”[12]按《唐六典》所言,百官官品不同,奏事时称“姓”、称“臣”也不一,但是百官于公文皆应书名,而不是字。这一说法与《仪礼注疏·士冠礼》中“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句唐代贾公彦所疏“君父之前称名,至于他人称字也”[13]也是一致的。

我们可以据此利用颜师古奏表等相关文献来推测其名与字。

颜师古曾任中书侍郎,《旧唐书》卷七十三颜师古本传云高祖时颜师古曾任中书舍人,“专掌机密,于时军国多务,凡有制诰,皆成其手。师古达于政理,册奏之工,时无及者。太宗践祚,擢拜中书侍郎”,[14]因而其应该撰有大量的表奏。《旧唐书·经籍志》载颜师古有集四十卷,《新唐书·艺文志》载颜师古有集六十卷,惜今皆不传,但我们于他处能看到数篇:一是其进奏太宗的著名的《论封建表》,载于《全唐文》卷一百四十七,是表开篇便云“臣师古言”[15];二是其上奏太宗的《论薛子云等表》,亦载于《全唐文》卷一百四十七,开篇亦云“臣师古言”[16]。这两篇表颜师古皆自称“师古”,据《唐六典》所载之典制推之,“师古”当系其名。

自称称名,不唯唐代臣下上奏议如此,这是周秦以来的古制,颜师古深知之。其在《匡谬正俗》中答人问“今人或称字而不称名”曾云:“……(《礼》)又云:‘父前子名,君前臣名’,‘子于父母则自名’,据此益知常所称者是名非举字也……历观古人通人髙士,言辞著于篇籍,笔迹存乎纸素,在身自述必皆称名,他人褒美则相呼字。”[17]故其所作《急就篇注叙》即称“师古家传苍雅,广综流略,尤精训故”[18],其为《汉书》作注,卷首署名亦题“唐正议大夫行秘书少监琅琊县开国子颜师古撰”[19]。二者均当是署名而非字,颜师古不可能大谈其礼而自违其制。

此外,颜师古撰有《匡谬正俗》,卒后为其子颜扬庭表上于唐高宗,今其书首载永徽二年(651)十二月八日颜扬庭所撰《匡谬正俗进表》,有“臣亡父先臣师古尝撰《匡谬正俗》”[20]云云,次年三月十五日敕旨下,有云“颜师古业综书林,誉高词苑,讨论经史,多所匡正”[21]云云,亦径称“颜师古”。此亦是称名而非字。《礼记正义·曲礼》有云:“君所无私讳。”汉代郑玄注曰:“谓臣言于君前不辟家讳,尊无二也。”[22]唐代士大夫是严格遵照礼制行事的,《唐会要》卷三十七即云:“武德初,朝廷草创,未遑制作,郊祀享宴悉用隋代旧制。至贞观初,诏中书令房玄龄、秘书监魏征等礼官学士,备考旧礼。”[23]颜师古之子颜扬庭所呈上的进表当系遵此礼径称其父名。

对于颜师古的名与字,我们还可以从其他相关文献推知。颜师古五代从孙颜真卿在其所写《唐故通议大夫行薛王友柱国赠秘书少监国子祭酒太子少保颜君碑铭》中道:“北齐给事黄门侍郎、待诏文林馆、平原太守、隋东宫学士讳之推,字介……黄门生皇秦王记室讳思鲁,愍楚、游秦小。记室字孔归,君之曾祖也……生勤礼,字敬,君之祖也……与两兄弟师古、相时同时为弘文崇贤学士,弟育德又于司经校定经史,当代荣之。”[24]据此碑铭,颜之推生思鲁、愍楚、游秦,颜思鲁生师古、相时、勤礼、育德。之推、思鲁、愍楚、游秦皆曰讳,是名。称勤礼字敬,则“勤礼”是名;师古、相时未明指。新、旧《唐书》及其他史书对颜相时亦有记载,《旧唐书》对颜相时径称为“师古弟相时”[25],《新唐书》则明确指出“师古弟相时,字睿”[26]。史书对其名“相时”无任何异议。这里对众人皆称名,可推知这里称“师古”当是称名,而非字。

从古人命名、字的规律与习惯来看,师古亦当系颜师古之名而非字。古人命名有礼可依,《礼记正义·内则》云,子生三月“父执子之右手,咳而名之”[27],于是孩子便有了名字。《礼记正义·曲礼》云:“男子二十冠而字。”[28]这是因为男子二十成人了,要参与社会事务进行社会交际了,名除了尊长外,外人是不能随便称呼的,便需要有字。此是周秦时卿大夫家命名、字之法。这一习俗后世多有遵循。而且,父亲命名时往往有家庭的整体观念,兄弟间名字往往有相关性,寄托着自己的期望。这在颜师古兄弟三人的名中有所反映:师古是希望颜师古多学习古代圣贤,而古代社会的核心就是一个“礼”字,学习古代圣贤要“勤礼”,当然,仅仅学习古人还不能成为有用之人,还要“相时”而动,适合时宜。反之,如果颜师古名“籀”的话,三兄弟名间的这种关系便不甚明确。此外,在世代士人的颜氏家中,三兄弟中两人名皆是两字,字是一个单音节字,独颜师古名是一个单音节字,字是两字,这也有违常理,可能性较小。

古人命名取字并非随意而为,它们往往互为表里,有密切的关系,北齐颜之推所撰《颜氏家训》卷上《风操篇第六》即云:“名以正体,字以表德。”[29]颜师古《匡谬正俗》卷六“名字”条又引而阐之:“或问曰:‘今人或称字而不称名,其故何也?’答曰:‘名以正体,字以表德。’《礼》云:‘子生三月,父始孩而名之’,‘男子二十冠而字’,故知先名而后字也。”[30]颜师古对名、字关系也有新的理解,认为名、字应该在意义上相配。其注《汉书·楚元王传》“(刘)向字子政”句云:“名向,字子政,义则相配,而近代学者读‘向’音‘饷’,既无别释,靡所据凭,当依本字为胜也。”[31]这种“义则相配”可以很好说明颜师古三兄弟各自名、字间的关系。颜师古,字籀,《说文解字》云:“籀,读书也。”[32]“读”字下段玉裁注为:“读,籀书也。……读与籀叠韵而互训。”[33]读书为师古之道,故颜师古字籀。颜勤礼,字敬,《说文解字》云:“敬,肃也。”[34]是敬肃之意。《说文解字》云:“肃,持事振敬也。”[35]《孝经注疏·广要道章》云:“礼者,敬而已矣。”李隆基注:“敬者礼之本也。”[36]敬是勤礼之道,故颜勤礼字敬。颜相时,字睿,“睿”是“叡”的古字,《说文解字》云:“叡,深明也。”[37]《尚书正义·洪范》云:“思曰睿。必通于微。”孔颖达疏曰:“王肃云:‘睿,通也。思虑苦其不深,故必深思使通于微也。’此皆敬用使然,故《经》以善事明之。”[38]睿乃相时之法,故相时字睿。我们可以看出,颜师古三兄弟取字之法也是相通的,是符合古人取字习惯的。

三、史书记载颜师古名与字错误的原因

从以上的辨析来看,颜师古名师古字籀是毫无疑义的。《旧唐书》的记载应该是错误的。那么为什么编修在《新唐书》之前的《旧唐书》反而记载会有误呢?

明代朱明镐在《史纠》卷六中曾云:“刘书凡遇一字字辄为改易,房玄龄之字乔,颜师古之字籀,悉以字作名,以名作字。至柳宽以小名作字,其失与房、颜二传同也。按颜籀祖之推,字介;弟相时,字睿,皆一字字,颜氏自有家法耳。刘氏以字为名失之不考。”[39]其论《旧唐书》“遇一字字辄为改易”盖系就所见归纳而得的结论,于颜师古未为定论。《旧唐书》修于战乱时期,考辨未精,多因袭史料之误。对于《旧唐书》的取材,前贤多有论及,清代赵冀《廿二史札记》卷十六中有“《旧唐书》前半全用实录国史旧本”条,称代宗以前“数朝纪传多钞实录、国史原文”[40]。中华书局整理本《旧唐书》卷首出版说明亦云,《旧唐书》所根据的史料,唐代前期较多,“重要的有吴兢、韦述、于休烈、令狐峘等人相继纂述的《唐书》一百三十卷,对唐初至唐代宗时期的历史事件叙述比较完整。还有唐高祖至唐文宗的各朝实录……《旧唐书》成书时间短促,大抵抄撮唐代史料成书”[41]。上文引欧阳修称“《唐书》”即作颜师古“名籀”,“以字行”,《旧唐书》称颜师古名籀盖系沿袭此史料之误而未加考辨。究其根本,则系古人命名取字以双字命名、单字取字者比较少见,颜师古名、字致误后反而更易为人们不假思索地接受。盖亦以此,《新唐书》的正确记载、《史纠》的辨正均未引起学者足够的注意,歧误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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