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记》:一个犹疑、矛盾且诚意不足的仪式

2020-01-02 18:10□白
文学自由谈 2020年2期
关键词:阿巴鬼魂云中

□白 草

阿来的《云中记》立意甚好:大震后的幸存者迁至移民村,而那些埋在废墟中的死难者成了孤魂野鬼,这令生者不安。四年后,先前的祭师阿巴决然返回弃村,挨门逐户遍祭冤魂。幸存者自当生活下去,死者亦须得到安慰,应该说这体现了叙事者的一种良善情怀。

这也是小说的结构框架。

可问题在于,整部小说在叙事、情节、描写等方面,与立意、结构、主旨呈现着的是一种“反对”的关系。随着叙事进程的展开,小说的主题不是在逐渐丰富和强化,而恰恰是在被削减和弱化。比较突出的一个问题是祭师的身份。按叙事者的声明,祭师只管祭祀山神,并不熟悉安抚亡灵之事,于行礼如仪等一概不知。这祭师倒也老实本分,不会显摆出不懂装懂的样子。祭师决定返回村中,一方面出于自愿,活人自有活人来关心,死者由他去安抚一下子,尚在情理之中;另一方面,村民们也纷纷前来请求,祭师不去谁去?这里也牵涉到一个急需解决的社会问题:祭师的外甥,同时也是乡上的领导,前来动员他回村做些安抚亡灵的法事,其目的其实在于“安抚人心”,重振村民意志,以利于今后村庄的重建工作。可是让一个祭山的人去祭鬼,角色转换未免有些突然,更何况祭师心中原也存在些许不痛快——在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培训班上,那位人类学的教授不是说过么,“祭山要传承,事鬼要扬弃”。可见,祭师虽自愿回村,确乎勉为其难。尽管小说多有弥缝,以自圆其说,比如祭师回忆几十年前其父夜下祭鬼情景,算是匆忙间给自己补了一课。

本来,怀念死难者,只要心诚意真,何至于预先寻出种种理由,以证明祭祀的正当性?如果说这已经是叙事上的矛盾,那么,更大的矛盾,则在于祭师的观念与行动之间出现了严重的对立,有一条难以填充的鸿沟——这便是,祭师已经回到村里了,但在心中对是否存在鬼魂仍存有疑问。小说第二章写道:

阿巴已经不是以前那些相信世界上绝对有鬼魂存在的祭师了。他是生活在飞速变化的世界里的阿巴。据说,过去的时代,鬼魂是常常要出来现身的。但他没有见到过鬼魂。据说是有电以后,鬼魂就不再现身了。也是据说,鬼魂不现身的日子比这还要早,是山下峡谷里修沿江公路,整天用大量的炸药爆破的时候,鬼魂就不再现身了。不管是什么时候吧,这都说明,起码这三五十年来,云中村就没有人见到过鬼魂了。

夫子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是说祭神就要做出神在面前的样子。这个一开始毅然踏上归乡之途的祭师,颇为让人感动了一阵,此时则一下子分裂了,连一点掩饰也不需要了:他不相信有鬼魂的存在,和行前宣誓般的悲壮行为——“我是云中村的祭师,我要回去敬奉祖先,我要回去照顾鬼魂。我不要任他们在田野里飘来飘去,却找不到一个活人给他们安慰”——又构成矛盾。自祭师回村后,信鬼与不信鬼两种念头常常交织于心头,反倒把自己搞得不得安宁。小说凡十二章,已经到第十章了,还在纠缠着有鬼无鬼的难题,还在自己的内心世界“打架”:

为此,阿巴还自己和自己争辩。

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怎么知道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是祭师,你不相信有鬼魂在吗?

我当了祭师,我就只好相信有鬼魂在了。我是担心万一有鬼魂在呢?可是我真的一个都没有看见。

好吧,你承认有鬼魂了。难道鬼魂真要跟云中村一起消失吗?既然他们都是鬼魂,云中村下坠的时候,它们不能飞起来吗?

云中村都消失了,它们还能往哪里去?

万一真是有什么去处呢?所以,你才想要牢记云中村是怎么消失的。

……争来争去,那是两套不同的逻辑打架,产生不出新的意思。

这祭师真是老实得令人同情,虽心存疑惑,却也宁愿相信有鬼,否则跑回村子干什么?那么,如何证明有鬼呢?只有捉住一个试试看,眼见为实,传说为虚。于是,回村半年多,祭师在完成祭祀法事后,嘴里一边唠唠叨叨着有鬼无鬼的话,一边“中了邪一样寻找鬼魂,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在脚下掩埋着数万有名无名的冤魂的土地上,执意要寻找出一两个鬼来,以证明世间有鬼魂——这已经不是轻薄可以名之的,而是堕入一种恶趣了。

现在可以做出一个基本的判断:祭师的形象写得很糟,或者说是全然失败,这个人物只是叙事者手中的一个工具而已。叙事者(此时不可等同于作家)在整本小说中最想表达的意旨,是在第七章——祭师请教另一个年长的祭师:究竟有无鬼魂?后者答曰:人死为鬼,确然无疑;存在一段时间后会化掉,会变成泥土;然后,一切烟消云散,没了。要紧的是这段话:

祭师说:怎么安抚鬼魂?就是告诉他们人死了,就死了。成鬼了,鬼也要消失。变了鬼还老不消失,老是飘飘荡荡,自己辛苦,还闹得活人不得安生嘛。告诉他们不要有那么多牵挂,那么多散不开的怨气,对活人不好嘛。

领受了教诲的祭师如醍醐灌顶,多时的疑惑有如冰释,于是充分阐发了老师的哲学:

以前,阿巴对鬼魂的存在半信半疑。现在,他是相信世间有鬼魂存在的。而且,他也相信鬼魂存在一段时间,就应该化于无形,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化入风,化入天空,化入大地,这才是一个人的与世长存……阿巴已经无数次告诉他们,死亡已经发生,紧接而至的将是云中村的消失与死亡。如果还有鬼魂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永远带着惶惑带着惊恐与怨怼之气不肯归于大化,等到云中村消失,世上再无施食之人,他们就会成为永世的饿鬼与游魂了。

像中了邪般的祭师,无论白天黑夜都在固执地寻找鬼魂。他当然找不到的。虽然找不到,但叙事者在需要的时候,还是以跨跃式的方式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个极具难度的问题:鬼魂是存在的。祭师并非从传统或经验中顿悟,得出这一让自己浑身轻盈舒泰的结论,而是运用了逻辑推理。准确地说,是始终隐在祭师背后施以全程操控的叙事者运用了一种逻辑推理,把先前从大祭师那里受到的点化加以知识化、理论化、系统化了:人死了,会变为鬼;一段时间后,鬼会化为泥土;然后,一切统归“大化”,变成了零。何谓“大化”?第八章开始部分,祭师对另一个人物说道,大化是一种“存在”,“是世界上所有的事物”,是“岩石,岩石上的苔藓;水,水中鱼和荇草;山,山上的雪和树;树,树上的鸟和巢;光,放射出来的光和暗藏着的光;人,人的身和心……都在,都不在。鬼魂寄存身于它们中间,恶的不也就变善了吗?”

这似乎是小说提供的重要精髓,否则,叙事者亦不至于用相当的笔墨描写祭师终获解脱后的愉悦心情。其实,这根本算不得多么新鲜的发现。小说叙事者真正想要传达的意图,可能是用这种常识来证明:既然人死如灯灭,终究化为尘土,一阵风过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么,只要是死人——不管他是怎样死掉的,也应一并消失了,万勿想不开想不通不愿走而给生者造成不便。就像老祭师所说的,搞得“活人不得安生”,“那么多散不开的怨气,对活人不好嘛”。

人死如灯灭,这种常识不是不可以讲述,这是人人皆知却未必人人甘愿于心的道理。但是,对着那些遇难者、屈死者去讲大道理——“这个世界上,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是会过去的”——显然属不近情理、大言不惭,令人觉得这个叙事者实在是个硬心肠的忍人。

现在可以再做出另一个判断了:《云中记》描述的祭祀仪式,不是安慰、纪念,不是轻抚那种永远刻在生者心头的伤痛,而是劝说、劝解,甚至“威胁”——上引文字中,祭师对死人说,如果不早早化作泥土,不早早消尽怨气,不早早地化成空气,云中村迟早有一天会消失,到那时候再也无人来安慰了。

回到村子后,祭师在安抚鬼魂之余,基本上是在思虑人生及死亡的哲学问题,也就是叙事者借助祭师传达自己的思考,最终给出了一个看上去近乎完美的哲学方子。这应是《云中记》的真正意图。但它开出的药方,确实有些无情和残忍。似乎是欲罢不能,小说中有两个细节,又强化了这种意图。

先说第一个细节:云中村的地理位置。它位于“滑坡体”。地震时村子后面出现了一条裂缝,经地质工作者勘探考察,结论是命运不可逆,云中村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山体滑坡,落入江中。小说以大幅笔墨描写了这一情节,结尾时果然滑坡了。早已下了决心要与村子一同消亡的祭师,当感受到大地的震动时,心中变得“狂喜”,差点高喊“飞起来了”:

但他没有喊,他早就告诉自己在这一刻来临的时候,要看见要记住。他确实看到了一些房子的废墟整个地跑到了他的前面……这时,他还有一个念想,要看看会不会有鬼魂出现。亲人的鬼魂,亲戚的鬼魂,乡亲的鬼魂。但是,他们都没有出现。那些房屋的废墟从眼前消失时,腾起一片淡淡的尘烟。

祭师于湮没之际还想看到是不是有鬼魂出现,并且于此危急时刻提醒自己,不仅要看见,而且要“记住”看见的情景。这种淡定的心情、奇怪的念头,这种超乎常理的自我期许,其实还是叙事者的控制,再度向读者证明了,世上并无鬼魂,即使真有,也应快快消失。借助祭师这个木偶之口,叙事者写道:

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大地上压了那么多东西,久了也想动下腿,伸个脚。唉,我们人天天在大地上鼓捣,从没想过大地受不受得了,大地稍稍动一下,我们就受不了了。大地没想害我们,只是想动动身子罢了。

这段咒语般的话语,意思是显豁的:死者勿要怪罪任何人,一切都是命里注定。死亡与天地无干,与他人更属两无相干。与这一点相关的,还有祭师在水电站当发电员时曾遭遇的一场灾难——位于滑坡体上的电站,某一天随山坡滑入江中。祭师于睡梦中身陷泥水沙石之间挣扎。连叙事者都觉得吃惊的是,祭师毫发无损,但也付出了失忆的代价。

初读这部小说时,心中颇为作品的立意和结构点赞:一个祭师为废弃家园中的鬼魂做法事的作品,原本无事可写,但这题材恰恰给自己立了一个高度,设了一个难度。可读至第二章时,已觉出作品的整体框架仅由两条线索串连,即把过去和当下连接起来,否则,寻找鬼魂和做法事不足以支撑一部长篇。难度降低了,结构毕竟还算匀称——当下的废弃情景,与震前村庄的美丽祥和,反衬出灾难的骇人程度,这成为一个隐形结构。这是读者所拥有的最低限度的想象,可叙事进程所显示的却与读者应有的期待相反。小说以较多的篇幅描写祭师失忆后的种种怪异行为,比如他常在雷雨天上山,藏身在一个山洞里,生上一堆火,“看天边蜿蜒的闪电”。这个细节让人不得不多想一想,在情节的整体发展中,细节设置当依循其内在机理,变傻要有傻的道理。受泥石流冲撞击打,神经失常,这是生物意义上的理由;从小说的形象意义审视,人物之傻喻示着什么?是一种象征吗?又象征着什么?小说第四章浓墨重彩地描写了祭师意识回归的那一刻,“脑子里有什么声音在响,那是什么东西在崩裂”,然后,他看到屋子墙壁上的领袖像不见了,代之以一个神龛,还有母亲、妹妹以及一个从未见过的婴儿也即其外甥的照片;意识正常后,知悉母亲死了,多了一个不知乃父为何人的外甥,如此而已。小说相当煽情地写了祭师的泪水:“阿巴回到火塘边坐下,泪水奔涌而出。他尽量不要让自己哭出声来。他端起茶碗,把茶水和哭声一起咽进肚子里,泪水从脸腮上滑下来,滑向嘴角,阿巴从茶水中尝到了咸咸的泪水的味道。”十年失忆,只是换来一脸的泪水,叙事、描写上的大方以至于奢侈,一至于此。

在一个设计过大、过宽的叙事框架内,只好填进去一些水分较多的事件,只要结构匀称,不惜形体肥胖虚肿。或许这种说法对叙事者不公平,他要表达一个更深层次的意涵也未可知,但作为读者,在不了解此因失忆变傻的形象时,必然会联想到《尘埃落定》中的那个傻子。作家重复自己,往往出于无意识,因为那是他最得意的手笔。《尘埃落定》里的那个傻子,也是文本的主要叙事者,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还有《云中计》里关于罂粟的描写,亦属重复了《尘埃落定》的细节。

主题方面的单一、拘束,自然会产生一种限制。祭师之失忆变傻,此情节虽不可解,但将诸种因素连接起来,文本的意蕴还是明确的。水电站滑落江中是“即将发生的云中村大滑坡的预演”,是“一个提醒,一个来自大地的警告”,此主题在小说中是一以贯之逐渐强化的。在大灾难来临之前,自然界已经发出了种种警告,只因人们的愚钝而陷入毁灭,委实不能怨天尤人。

第二个细节是第五章中关于云中村来历的故事。据说,本村原为土著矮脚人的地盘,后来成了山神的三兄弟率领本族人荡平村庄,占领了这块土地。祭师自述以往祭山时,心里满是骄傲,如今村子要消失了,由此及彼,便“横生哀怜之情”。从现实经验的角度看,云中村之遭难,与其历史并无关联,可叙事者特意提到传说,或许在于建立一种逻辑联系:村子现在遭受的是天灾,原住民遭受的可是人祸;遭了人祸的被灭绝了,遭了天灾的还能躲得过吗?

不知是否可以这样说,《云中记》叙事者的情怀出了偏差,他的哲学思考否定了他的现实关怀,在观念上也相应地出现了各种变异,因而无论写什么说什么,处处便会显现出一丝矛盾和对立,以及无可弥补的漏洞。第十章写到一个喜爱舞蹈的小姑娘,在地震中失去一条腿,数年后也来到了废墟。小姑娘与一家公司已签约,公司要把她包装成一个身残志坚的舞者。此次回家,首先了却姑娘的心愿,其次亦为参加舞蹈大赛准备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叙事者对此用了一种批判的视角,显然,他难以认可这种消费苦难的行为,因而在语调、节奏上充满了批判意味。但同时,小说还描写了一个细节,也是通过叙事者的视角,奇怪的是,这时候叙事者似乎忘记了这一视角,可作为读者的我们并没有忘记——小姑娘此番前来,是为了完成舞蹈动作,寻找一种艺术感觉:

……她扔掉了拐杖,用一只腿支撑着身体,开始舞蹈。那不是阿巴熟悉的云中村的土风舞,每一个动作都代代相传。姑娘身体的扭动不是因为欢快,不是因为虔诚,而是愤怒、惊恐,是绝望的挣扎。身体向左,够不到什么。向右,向前,也够不到什么。手向上,上面一片虚空,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攀援。单腿起跳,再起跳,还是够不到什么。于是,身体震颤;于是,身体弯曲,以至紧紧蜷缩……那舞蹈也不过两分钟时间,只比当年惊天动地的毁灭长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姑娘已经泪流满面,热汗和着泪水涔涔而下。

此细节虽非多么新颖别致,但也足够让读者心动。一个无声的舞者,两个肃默的观者,脚下是残破的土地,一幅生动的图画。舞者陶醉了,读者此时亦不由得肃然起敬。可是,令人意想不到,在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悲哀氛围中,那个把自己感动得满面泪水的女孩突然高声叫喊起来了,殊出人意料:

姑娘把嘴凑向水袋,又大喝了一口。不等把气喘匀了,举起双手喊:我升华了,我升华了!

阿巴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丹也不懂。

躺在地上的姑娘显得虚弱不堪,眼角挂着泪水,她还在说:我升华了!我找到排练厅里找不到的感觉了!

姑娘陶醉于自己舞者的感觉,尚属情有可原;此情此景中,倘若叙事者还没有陶醉到糊涂的地步,至少可延长与读者一同分享那种凄凉的美感。恰是那个无处不在、时时干预的叙事者破坏了情景的内在机制,强行将姑娘当成了一个木偶,代她喊出“升华了”一句,使一种本应肃穆的氛围显得轻薄可笑。

《云中记》只有木偶活动,没有成功的艺术形象。

大体上可以判定:《云中记》试着触碰了一个巨大的创口,只能证明它具有创作上的勇气和胆量。《云中记》的叙事者是否本身体验到一种同样巨大的伤痛感,不得而知。可以揣测的是,叙事者想抚平一种痛苦,却运用了一种麻木不仁的哲学,而非艺术的方式。时光会抹平一切苦难,但艺术本身有着巨大的感染人的力量,会把苦难艺术化、形象化,存留于生者的心底,以为永久的纪念。抚慰逝者的最好方式是纪念,是记住他们。在这一点上,艺术的内在力量与《云中记》所秉持的哲学似正相反,使这部作品中的犹疑、矛盾和那种精致的虚伪显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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