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血脉

黄昆

1

“叮铃铃……叮铃铃……”闹钟在赵平芳的床头柜上跳闹起来，最先醒来的却是她的丈夫冯大程。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冯大程就一把准确的按在闹钟上，卧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干吗呢这是？周六你还上闹钟？”忙碌了一周的冯大程，被这急促的闹钟闹出些许起床气，没处发泄，只能责怪妻子。

赵平芳没有急着答话，睡眼惺忪地掀开温暖被子，借着冬天这股寒气让自己清醒。直到打了个哆嗦，轻轻嘀咕了一声：“还真冷啊。”

伸了个懒腰，一边用手拢着齐腰的长发，一边跟冯大程说：“还不是要陪丽梅去做产检嘛，去晚了人多，排队怪闹心的。”冯大程却一直没有回话，赵平芳扎好了头发，绕到丈夫那边，才发现这家伙又睡着了。

轻轻地推开卧室门，走到卫生间洗漱，十三岁的儿子已经迷迷糊糊地站在卫生间门口。

“豆豆，你怎么也起这么早？”赵平芳一边刷牙，一边跟儿子对话。自从上次开家长会，班主任说要多跟孩子交流之后，赵平芳总是抓住一切机会跟儿子说话，生怕孩子青春期成为难过的坎。

“还说呢，你的闹钟吵死了！”豆豆无奈地说。

“哦，妈妈错了，下次把闹钟声音调低一点哦。”赵平芳赶紧吐了嘴里的牙膏沫子，跟儿子诚恳地道歉。两人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赵平芳刷完了牙，发现儿子还在卫生间门口站着，于是问道：“豆豆，你是要上卫生间吗？”

儿子撇撇嘴，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赵平芳觉得很奇怪，说道：“那你去啊，怎么站在门口不动呢？”

“这不是，您还在这儿的嘛！”豆豆刻意回避着母亲的眼神，低着头看自己的脚。

“那又怎么了，以前不都是妈妈在外面刷牙，你在里面……”赵平芳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儿子责怪道：“烦不烦，老说小时候的事情？我现在上初中了！”

趙平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点炮仗般点燃了儿子的暴脾气，随便擦了一把脸，就把整个卫生间让给儿子。

冲水的声音传来，儿子开门出来，倚着门问：“妈，你和爸爸不是说打算换个大别墅吗？啥时候啊？”

儿子的脾气一瞬间就消失了，但是却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赵平芳实在找不到借口，只得敷衍儿子：“买房子不是小事，得找个大家都满意的才行。”

儿子可不买她的账，直接点破其中的关键：“我知道，你们把钱都借给尹阿姨了。”

赵平芳有意躲避儿子的眼神，催促道：“天儿还早，再去睡会儿，八点钟我再让爸爸叫你起床。”豆豆打了个哈欠，转身回了自己卧室。

赵平芳抓紧时间换衣服、化妆，生怕迟到了又惹尹丽梅不高兴，她高龄产妇好不容易怀上个孩子，可比国宝大熊猫还金贵。

出门前看了一眼客厅里的钟，才七点钟。周六的早晨，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辆，一路赶到医院很是通畅。停好了车，赵平芳抓起手提包就向B超室跑去，可是看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尹丽梅的身影。

心里想这尹丽梅昨晚催我跟催命似的，今儿怎么她还迟到了。等了十分钟还是不见尹丽梅，赵平芳突然有一种不是很好的预感，从包里翻出手机拨通了徐爱珍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徐爱珍的声音。

“喂，爱珍啊，你早上见到丽梅了吗？”赵平芳有些焦急地问。

“哦！”徐爱珍说了这么一声就再没有下文。

奇怪，这徐爱珍在开会？大清早的，不至于啊！糟糕，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尹丽梅果然早就到了，并且已经去找她做检查，而且这个检查结果应该不是很好，不然徐爱珍不会只说一个“哦”。

赵平芳想到这一点，赶紧对徐爱珍说：“行吧，我们一会儿见面聊！”就挂断了电话。七点多的市医院B超室门口，稀稀拉拉地坐着两三个人。赵平芳对着僵硬的手哈了口热气，搓着手来来回回地在过道里踱步。

“嘎吱！”B超室的门终于开了，赵平芳赶紧小跑着过去，不是尹丽梅还能是谁。红红的鼻头，凌乱的头发，脸上擦也擦不干净的泪痕，证实了赵平芳之前的猜想。徐爱珍紧跟着走了出来，偷偷给赵平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

“平芳，我还有病人，就先走了，你送丽梅先回去休息啊。”走出十来步，徐爱珍对赵平芳说道，尹丽梅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始终低着头，擦着眼泪鼻涕。徐爱珍比画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用唇语告诉赵平芳两个字“没啦”！

不知道是吹了冷风的原因，还是替尹丽梅伤心，赵平芳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看着目光呆滞的尹丽梅，几次想开口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个人慢慢悠悠地从B超室走到停车场，赵平芳打开车门，扶尹丽梅坐到后排座椅上。

“丽梅，咱先去吃点东西吗？”赵平芳小心翼翼地问，瞟眼从后视镜里看了尹丽梅一眼。

“没了就没了吧，回家，收拾收拾来做手术。”尹丽梅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告诉赵平芳送她回家一般。搞得赵平芳也一时愣了神，点火挂挡，琢磨了一会儿朝哪儿开，才回了句“哦”！

2

这里是西南边疆的一座小城，江旭五年前来到这里，跟着一位同乡做建筑工程。这几年混迹下来，也成功进入了百万级别的成功人士行列。白天就在工地上忙碌，监督工人赶进度。当黑夜来临，经常可以在各种娱乐场所见到他的身影。

最近他身边多了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女人叫罗小茉，原本在一家酒店里做前台。一年前，江旭在她上班的酒店喝得烂醉如泥，是她把江旭送回去，并整夜陪护在他身边。江旭喝醉了就喜欢说话，罗小茉就一句句的答他的话。

“谁给老子生个儿子，老子就娶了她！”这是江旭的一句醉话，罗小茉却把它听到了心里。接着话头问江旭：“江总，您还单身呢？”江旭却不答话，罗小茉凑近一看，是睡着了。

罗小茉找了个沙发坐着玩了一夜的手机，天还没亮就离开了。若就这样，也不会有后续的故事，罗小茉的心机体现在她给江旭留了个纸条。把自己的手机号留在了上面，并写了一段话“江大哥，再坚强的人，在黑夜里都是寂寞的”。

这么一小句话突然说到了江旭的心里，他马上拨通了罗小茉的电话。才开始还是客套的感谢，最后就是约罗小茉今天晚上一起吃顿饭，借口也还是要感谢对方。

如此一来二去，罗小茉就变成了江旭的女朋友，辞去了酒店里的工作，整天只用负责照顾江旭的起居。

江旭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一直是罗小茉的心病，可是她始终没有再问出口。她害怕江旭如果有家有室，那自己就成了第三者，良心上的谴责是自己无法面对的。可是若要因此离开江旭，她又已经习惯了眼前阔太太般的生活，实在不想再去为了一日三餐辛劳。当初自己耍尽心机，不就是为了今天的日子吗？

“旭，你什么时候跟我领证去啊？”罗小茉在开玩笑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提及这句话。江旭笑着说“过几天”，两个人都沉默了，江旭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找了个借口：“在工地上忙了一天，一身臭汗，我先去洗个澡啊。”

罗小茉笑着点点头，懂事的不再追问。就在江旭刚离开没有多久，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叫“尹丽梅”的名字。罗小茉的第一反应是江旭工作上的合作伙伴，想等着江旭洗完澡出来再让他回电话。可是江旭一直没出来，电话又接二连三地打来，罗小茉烦不住，接通了电话。

“喂！”

“江旭，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孩子没了，你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了是吧？”

对方完全没有在乎接电话的是谁，继续咆哮着：

“我可是告诉你，不管你回不回来，我都是要去继续做试管的，我就不信我尹丽梅这辈子就生不了一个孩子！”

罗小茉刚想问对方是谁，又听到一句：

“你自己看着办吧，嫁给你是我瞎了眼了！”

罗小茉只觉得心里一凉，拿着手机一动不动，这不像是恶作剧，她最不想要的结果，却是最真的事实。这该怎么办呢？罗小茉在心里琢磨着，显然江旭是有老婆的，但是她仔细回忆着刚才听到的那几句话，还是选择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因为，江旭和那女人之间好像没有孩子，而江旭又总是表现出很想要个孩子。如果，能给江旭生一个孩子，那是不是自己的赢面会更大一些。

这很不道德，罗小茉当然知道。小三，是整个社会都唾弃的存在。可是，江旭离了婚就不一样了。怎么样才能让他跟这个女人离婚呢？罗小茉突然对这个叫尹丽梅的女人充满了好奇，真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应该没有自己漂亮吧。真想知道他跟江旭的故事，可是这似乎对自己有些残忍。

删掉了通话记录，她不能让江旭知道，自己接了尹丽梅的电话，她始终要表现出一份蒙在鼓里的天真。所以，當江旭从洗澡间走出来，罗小茉就冲上去紧紧抱住他。江旭突然觉得很满足，至少这个年轻的女人给了他家的温馨。

江旭没有发现手机的异样，也不知道前两个月刚跟尹丽梅去省城做的试管又失败了。生活依旧这么继续，每天认真地工作，晚上就回家跟罗小茉一起吃饭，平静而满足。

尹丽梅在那通咆哮后，做了人流手术。十多天过去了，始终没有接到江旭的电话。对于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女人来说，丈夫的冷漠就像击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感觉不到任何一点依靠，更谈不上什么安全感。只有她独立经营着的那间服装店，才能给她一点点心里安慰。

“你不觉得生了孩子身材就走形了，还要带孩子，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吗？”两个年轻的女孩子走进尹丽梅的服装店，尹丽梅跟了上去，本打算推荐一些新货给她们，却无意间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原来是其中一个女孩怀孕了，而另外一个则觉得她早早地结婚生子很不明智。

“我才不这么觉得呢，”另外那个女孩反驳道，“你看，我们女人一旦出嫁，对于娘家来说，你就是外人了。而对于婆家来说，你本来就是外人。这个时候，可千万别指望你那丈夫会心疼你，他才是最不靠谱的。所以啊，就得生个孩子，只有这个孩子你可以骄傲地告诉别人‘这是我的！”

“哈哈哈”，两个女孩子没有看中的衣服，笑着离开了服装店。尹丽梅整个人半天才缓过神来，仿佛这两个女孩子是上天派来告诉自己，生个孩子有多重要！

3

短短一个月尹季武瘦了十公斤，饮食也挺正常的，怎么就瘦得这么离谱？老伴儿让他别太在意，因为尹季武有锻炼的习惯，每天都要去中心花园，各种健身器材都踏踏实实的练上一遍才回家。

才开始，他也认为老伴儿说的有道理，可最近几天腹部开始隐隐作痛，让他有些担忧。虽然，作为一个退休干部，医保可以帮他解决大部分问题。可那是就一般的小病而言，若真是个什么大病，只怕人也要遭罪，钱也要遭罪。

这不，前几天又听女儿回来说做的试管婴儿又掉了。老伴儿收拾行李，就去女儿家里照顾她，老尹才抓住空隙来到市医院检查。

“唉……”怎么就是个肝癌呢？尹季武坐在市医院门口，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儿叹气。你说人这老了老了，好不容易退休，想着好好过几天踏实日子，老天爷却给你判了个死刑。

虽说医生建议他到省城大医院再仔细检查一下，但尹季武知道，这病到哪里检查都是一回事。手里攥着检查报告单，六十七岁的尹季武鼻头一阵阵泛酸。从他母亲去世后，他就没有再流过一滴眼泪，可如今想到自己还没抱上外孙就要孤独的死去，真是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从深深的眼窝里一点点溢出。

尹季武赶忙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可不能再哭了，老伴儿说好今天回家的，别露出什么破绽才好。搭了7路公交车，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他也没有客气，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就坐了下去。

“老尹，你去哪里了？这冰箱里也没有菜，随便煮点面条吃吧！”老伴儿一边责怪着老尹，一边张罗着晚饭。

“行吧，随便吃啥都行。”尹季武换了拖鞋，独自走进卧室，将那张检验报告单装进了放存折的铁皮盒子里，这是老伴儿从来不碰的地方。

“老尹，闺女可能情况不太好，一会儿我给她买点东西补补身子，还得再去照顾他几天啊，你要不一块去陪陪闺女吧？”老伴儿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尹季武摩挲着铁皮盒子，其实并没有怎么听清她在说什么，是感觉他在让自己去什么地方，含糊地答应着：“好的！”

这么摩挲着铁皮盒子，视线不觉又模糊了起来，这日子还真是雪上加霜。闺女今年都四十二岁了，可就是怎么也怀不上孩子。说起来，尹季武还真有个心愿，就是想临死前抱一抱自己的外孙。这次做的试管婴儿说是很成功的，可还是不到四周就没了。自己呢，又不敢总是跟闺女念叨，怕她压力大。上次孩子没了的时候，就是怪自己多说了几句，搞得这五年来闺女跟自己的关系都不大好。

“老尹。”不知什么时候老伴儿已经站在门口，扶着门框，腰间系着那条蓝色的围裙。

“啊，”尹季武答应了一声，又问老伴儿，“怎么了？”

“叫你吃面，都放坨了，你这耳朵真是越来越背。”老伴儿责备着，却看见老尹抱着铁皮盒子，于是问他：“你要拿钱啊？”

老尹一愣，手这么一抖才发现自己还抱着这铁皮盒子，胡乱把它塞回柜子里，敷衍道：“你不是要给闺女买东西补身子吗？我想着看看里面还有没有现钱。”

嘴上这么说，手里却没有拿钱，老伴儿担忧着那两碗面，就没多问，而是催促他快些出来吃面。

“老尹，咱们还剩多少钱啊？”放下筷子，老伴儿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道。

“哦，我也没细看，一会儿我去点点。”尹季武没抬头，他实在不想再提起那铁皮盒子，好像里面除了钱，还有自己的秘密，一个害怕让老伴儿知道的秘密。

“得去点点，我看咱闺女还是对孩子这事儿不死心，她这要是再做试管，又是二三十万，咱们能帮衬还得帮衬。”老伴儿的话掺杂着洗碗的水流声一起传到尹季武耳朵里，好像很重，超出了他耳朵的承受范围。

推开椅子，尹季武又走回了卧室。从老地方拿出铁皮盒子，一来算算还有多少积蓄，二来再仔细看看那张检验报告单。不过这次，老尹把卧室门反锁上了。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尹季武才走出来，老伴儿很不高兴地问他：“数清楚了？你这人，跟防贼似的，还把门给反锁了。”

尹季武自动屏蔽了老伴儿的抱怨，只是回答她：“还有二十一万，够用。”

凭着和尹季武生活了四十多年的经验，老伴儿敏感地察觉到尹季武肯定有事瞒着她，而那个秘密肯定就在这铁皮盒子里。于是，当天夜里趁尹季武睡着了，老伴儿就蹑手蹑脚地取出了盒子。她原本以为，尹季武大约是偷偷挪用了钱，却在打开盒子的一瞬间，发现多出了一张折好的白纸。

“借条吧，这是？”她以为自己猜对了，可是当打开那张白纸，她却晃了眼。

“市医院？什么啊这是？”姓名、年齡、性别都是尹季武的，可是她很难把那病也算到尹季武头上。

“这挨千刀的，什么都瞒着我，这塌天的病也瞒着我。”她把检验报告单紧紧捏在手，呜呜地哭出来。

次日，尹季武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老伴儿不在身边，以为去买菜了。推开卧室门，却看见老伴儿坐在沙发上，脸色很憔悴，身边还有很多收好的行李。

“你要去哪儿啊？”尹季武问她。

“咱上医院吧，你的病不能耽搁。”老伴儿转过头来看着尹季武，一夜未干的眼泪，还挂在脸上。

“嗨，我当什么事呢？去什么医院啊，一把年纪了，去遭那罪？”尹季武一拍大腿，跌坐在沙发上，痛苦地耷拉着头。

“不去医院？那怎么行？”老伴儿一听他这话就急了，拿起手机就要给尹丽梅打电话，嘴里念叨着：“我让丽梅来，一起送你去医院。”

“你敢！”尹季武暴躁地跳起来，一把夺过老伴儿的手机，狠狠摔在地上。手机着地，屏幕碎了，后盖也弹飞了，零件四散开来。叹息声，哭声一下子都爆发了！

4

这里是西南边陲的一个汽车站，虽然已经十一月份了，正午的太阳却依旧很是耀眼。罗小茉戴着一副墨镜，紧紧跟在江旭身后。闹了半个月，江旭终于投降了，决定带罗小茉回一趟自己的老家。其实这半个月江旭更多的是在跟自己做斗争，他知道这一回去，必然是要撕破脸的。

其实，他与尹丽梅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可让自己觉得愧疚的，是尹丽梅这二十年来始终如一的照料着自己的父母，即使没有为江家生下一儿半女，江家二老也很认可这个儿媳妇。如果回去离婚，最难过的怕是父母这一关。

汽车发动了，江旭始终低头玩手机，对罗小茉爱答不理的样子。

“我知道，你结婚了！”罗小茉取下墨镜，凝视着江旭的眼睛说。

江旭瞪着眼睛看向罗小茉，表情很是复杂，说不出是愤怒、是无奈、还是解脱！自己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罗小茉说的事情，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江旭问道。

“直觉！”罗小茉当然不会说出她接到尹丽梅电话的事情，因为她判断不清楚现在江旭的内心究竟扬起了什么样的波澜，她可不想大庭广众之下跟江旭吵起来。

“你既然都知道了，还要跟我回老家干吗？”江旭又问。

“我就是想去看看她长什么样子。”罗小茉的回答让江旭很不满意，罗小茉在他心中的形象突然变成了一个妒妇，竟然要拿自己去跟尹丽梅比较？可男人的虚荣心，很快让她伸手将罗小茉揽在怀里，还有女人会为自己吃醋，那就是好事。

“我回去就跟她离婚。”江旭小声对罗小茉说道。

“其实，离不离婚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是真心爱你的，不管这一趟回去会发生什么，回来我给你生个孩子！”最后一句罗小茉是贴在江旭耳朵边说的，这让江旭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兴奋，二十年来一心想要孩子的不仅是尹丽梅，江旭也是如此。

赵平芳有些紧张的将验孕棒装到自己的包里，快步走出了药房。她希望一切都只是自己想多了，虽然现在国家全面放开二胎政策，但是前几天豆豆的班主任才把她和冯大程找去谈话，说豆豆的青春期叛逆越来越严重。

豆豆表面上看着很开朗多话，可是赵平芳知道这个孩子总是把心事压在心底，加上学习成绩平平，比起那些优秀的孩子得到的关注更少。也不知道他是为了引起大家的关注，还是想让自己变得独特，他在历史课上说一些不恰当的言论，还在教科书上乱划。

班主任一再宽慰赵平芳，孩子的表现都是可以理解的，及时纠正就可以。但只要一想起自己与丈夫在教师办公室里，听着老师们数落儿子种种“罪行”的情景，就无名火起，巴不得狠狠揍儿子一顿。

“行了啊，他毕竟是个小孩子，做错了事咱们得慢慢教，你打他有什么用？”回家的路上，冯大程开着车，听赵平芳叨叨了一路，实在是受不了啦。

“你没听到历史老师说的那话，没看到他的教科书吗？不打他还不翻天了？”赵平芳情绪有些激动，眼看着就要跟冯大程吵起来。

“以前老听朋友说，孩子上初中的时候，是夫妻矛盾最集中的时候，那会儿还觉得邪乎，现在可算是领略到了。”冯大程感到气氛不对，很快缓和了语气，跟妻子开玩笑道。

“谁跟你有什么矛盾啊？”赵平芳瞪了他一眼，转过头看向车窗外。

“哎！”突然，赵平芳叫了一声。

“我开车呢，别一惊一乍的！”冯大程手握紧方向盘，带了一脚刹车。

“大程，你看那个是不是江旭？之前尹丽梅打电话他都不回家的，现在怎么回来了？”冯大程靠边停下了车，往后一看，果然是江旭，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后面小跑过来挎着他的胳膊。

“我的天！这王八蛋！”赵平芳骂了一声，打开车门就要下车去。

“你干吗？”冯大程赶紧叫住。

“我去问问他，那女的是怎么回事？”赵平芳嚷嚷道。

“别别别，又不是你老公，你这瞎激动什么？”冯大程拉住妻子。

“什么话？你还是尹丽梅的同学呢，你同学被欺负了，你就这么看着啊？”赵平芳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燃起来。

冯大程叹了口气，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一咬牙一跺脚，对妻子说：“那女的叫罗小茉，我早就知道他们的事儿了。”

“啪！”一声脆响，憋着打儿子的力气，全用在冯大程身上了！

冯大程揉了揉脸，问道：“你最近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啊？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你去掺和什么？”

赵平芳跟冯大程吵嘴不下一千次，但是动手打他，还真是第一次。此时此刻，她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抬眼看了一看冯大程，嗫嚅道：“不知道呢，最近就是很烦躁，例假也不准，推迟半个月了，我寻思着我是不是病了？”

“你会不会怀孕了？”冯大程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喜悦问赵平芳。

“想得美，开车！”赵平芳关上车门，她还要回家去教育豆豆呢。

话虽这么说，赵平芳心里却打起鼓来，三天后背着冯大程走进了药店。

5

这些日子以来，天总是阴沉沉的，大雪将至未至。

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孩挺着大肚子艰难的走进市医院的大门，她的羊水已经破了，被打湿了的裤子，紧紧贴在腿上。

“她家属来了？”徐爱珍问张护士。

“没有家属，问了她还几遍。她现在羊水已经破了，情况不是很好。”张护士说话的整个过程中都皱着眉头，可以看得出来那女孩子的情况，确实不妙，当然张护士对她的身世更是充满了同情。

女人生孩子是多么脆弱的时刻，身边却没有一个人照顾她，光看那姑娘穿着单衣冷得瑟瑟发抖的模样就让人心疼。然而，剧烈的疼痛又让她整个人不停地冒着虚汗，脸色都白了。

“行了，先进产房吧！”医者仁心，徐爱珍知道这样不合规矩，却抵不过人命当前，还是两条人命。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那女孩子生下了一个三公斤重的女婴。当张护士把孩子包裹好，放在女孩子身边时，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喜悦，甚至看都没有看这孩子一眼。

张护士想着，让她们母女先休息会儿，有什么等天亮了再问吧。

可是，当第二天八点查房的护士走进病房时，却只有那个女婴在哭泣，她的母亲早就不知去向。

“徐主任，怎么办？咱们报警吧！”查房的护士一时乱了阵脚。

“报警肯定是要报的，你再去看看她进医院时登记的信息，试着联系她。”徐爱珍嘱咐道。

很快，查房护士回来告诉徐爱珍，昨夜那个女孩子留下的电话号码根本就是瞎编的，地址也含糊不清。

“报警吧！”徐爱珍冷静地说道。

查房护士离开后，上了一晚夜班的徐爱珍觉得眼睛异常酸涩，按了按睛明穴，放松这双眼。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尹丽梅的脸，她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吗？如果这个孩子最后没有人要，她可不可以正常的办理收养手续呢？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徐爱珍先拨通了赵平芳的电话，把自己的想法跟她商量一下。

“收养？”当赵平芳把这个消息告诉尹丽梅时，她错愕地看着赵平芳。

原本坐着，突然起身不停地来回踱步。

“我能不能先去看看那個孩子？”尹丽梅终于拿定了主意，却怕赵平芳误会她一定会收养似的，补充道：“我只是去看看啊，收养的事，再看吧！”

赵平芳还坐着没动呢，尹丽梅已经跟店员交代了几句，拿起包就要走了。

“对了，江旭回来了，让他也一起去看看吧，兴许他会喜欢！”尹丽梅说完，自顾自地给江旭打起电话，赵平芳多想告诉她那日自己看到的情景，可是生活对这个女人已经如此残忍了，自己还要去雪上加霜吗？

打完电话的尹丽梅显然失去了看孩子的兴致，又回到店里坐下，就像从来没有动过收养那女婴的念头一般。

“怎么了，丽梅？”赵平芳轻声地问她。

“江旭说，他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收养的孩子始终隔着一层。”尹丽梅有些懊丧地说道。

“那算了吧，这孩子跟你们没缘分。”赵平芳安慰道。

为了转移这个伤心的话题，赵平芳盯着尹丽梅看了看，笑着道：“你的眼光真的是很独到啊，新进的这批货很畅销啊，你那天说留给我的大衣呢？”

尹丽梅挤出个笑容，转身去柜台取出一件酒红色的大衣，递给赵平芳：“这儿呢，你试试？”

看着尹丽梅的笑脸，赵平芳觉得压在心上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赶忙从她手中接过衣服，对着穿衣镜试了起来，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缺少点什么。

“丽梅，你穿上给我看看，我俩身材差不多，可我总觉得不适合。”赵平芳脱下衣服说道。

“怎么会？”尹丽梅嘴上这么说着，已经利索的将衣服穿上。

“我就说，还是你的短发陪这件衣服好看。”赵平芳这么一说，尹丽梅对着镜子拨弄了一下自己的短发，确实觉得这件大衣穿在自己身上很漂亮。

实际上，赵平芳不要这件衣服，是因为她和冯大程已经决定留下肚子里的孩子，这件衣服买回来，自己也穿不了几次的。当确认自己怀孕时，赵平芳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四十二岁了，高龄产妇怀孕生子是很危险的。况且豆豆青春期叛逆很严重，怕他会觉得爸爸妈妈是因为对他失望，才要重新生孩子的。

可是，当赵平芳试探着把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豆豆时，这傻孩子竟然高兴地哭了，并保证以后好好学习给未来的弟弟或者妹妹做个好表率。

冯大程也告诉赵平芳：“虽然，现在我们选择留下这个孩子有些冒险，也很自私。毕竟，当他成年时，我们都六十多岁了。可是，当我们不在这个世上了，他就是豆豆最大的财富，一个跟他有着同样血缘的亲人！”

就这样，四十二岁的赵平芳决定冒一次险。思绪回到眼前，面对一直想要孩子却不能如愿的尹丽梅，她几次想开口分享自己的喜悦，却又不敢。

6

怀孕第十周，赵平芳开始感觉到高龄产妇的不容易。不但没有一点点食欲，稍微闻到一点油烟味，胃里都翻江倒海的难受。每到饭点她就出去街上闲逛，等冯大程和豆豆吃完饭，油烟味散得差不多了，她才回家来，煮点玉米、土豆充饥。

别人怀孕都是长胖，赵平芳怀孕是体重哗哗猛降，这让冯大程无比的担心，怕孩子营养跟不上，也怕赵平芳身体扛不住。

“你也别太担忧，徐爱珍才给我检查过呢，孩子一切都挺正常的。”赵平芳总是这么安慰着自己的丈夫，既然选择要这个孩子，就得想法子给他最好的，这是两人的共识。

单只是饮食的问题，就已经让冯大程整日很焦虑。这几天又加上一个晚上睡不着的问题，看着赵平芳每天熬到很晚，冯大程的心始终揪着。

这天，赵平芳硬是熬到快六点才睡着，可她的手机却在七点半急促地响了起来。

“啧！”冯大程不悦的抱怨一声，“谁啊，这是？”

赵平芳也叹了口气，伸手把手机够过来，是尹丽梅的母亲。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声音状态，赵平芳按下了通话键：“喂，吴阿姨，您早啊！”

电话那头传来吴阿姨的哭声：“平芳啊，阿姨一大早的，打扰你了。可是丽梅跟江旭闹离婚，昨天吵了一下午。这孩子脾气也是大，竟然离家出走了。”

“什么？丽梅不见了？”赵平芳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身来。

“现在找到了，在公园的湖边找到的，现在在家里一个劲儿地哭，你来帮阿姨劝劝她吧！”吴阿姨请求道。

“好的，阿姨！我马上就过来。”赵平芳说罢，挂了电话，穿上件外衣就要往外走。

“哎！”冯大程叫住妻子，“你去哪儿啊？”

“我去丽梅家里，江旭跟她闹离婚，她在那儿寻死觅活的，吴阿姨年纪大了，哪经得住她折腾？”赵平芳回答道。

冯大程拉住妻子，指了指她的肚子，问：“你娘儿俩就经得住，要有个好歹的，我上哪儿说理去？”

赵平芳突然停住了脚步，这才想起来，自己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呢，问丈夫：“那你看......这？”

“我跟你去吧！”冯大程回屋穿上大衣，交代儿子自己吃早饭，就开车跟妻子一起去尹丽梅家。

一路上夫妻俩并没有太多话，赵平芳紧张的一直捏着双手，冯大程认真地开着车。冬天的早晨雾气有些大，就怕突然窜出个行人。

吴阿姨为他们开了门，屋里一片狼藉，显然尹丽梅跟江旭昨天吵得很激烈。

“丽梅，平芳来看你了。”吴阿姨对着卧房里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我进去看看她吧，你们先在外面坐会儿。”赵平芳说着，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

尹丽梅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脸色很差，原本精神的短发，现在异常凌乱。被子盖得很严实，看得出来时吴阿姨帮她掖好的。

“唉！”赵平芳未开口，先叹了口气，继而骂道：“江旭就不是个东西，这些年你为他遭了多少罪，别人不清楚他还能不知道？哪次做试管不是差点要了你的命，这些都为了什么，还不是考虑着给他江家留个后嘛！”

赵平芳一边说，一边注意着尹丽梅的变化，她知道尹丽梅只是在装睡。果然，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平芳，你别说了！我是不会和他离婚的，就算他在外面有人了，我也不离！”尹丽梅声音很虚弱，态度却很坚决。

“啊？他在外面有人了？”趙平芳故意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个事实，问尹丽梅。

“是啊，我在家里发现了女人的长头发，我都剪了十多年的短发了......”说到问题的症结，尹丽梅泣不成声。

“万一只是一个朋友的呢？”赵平芳宽慰道，“我不也是长头发，还经常往你家跑呢嘛！”

“不是你的，而且他自己也亲口承认了。那女人叫罗小茉，跟他一年多了！”尹丽梅呜呜地哭了起来。

赵平芳把她抱在怀里，摩挲着后背，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先让她把这口怨气发泄出来吧。看样子，这次江旭是诚心要离这个婚了，赵平芳是劝和也不是，劝离也不是。只是安抚了尹丽梅的情绪，听她把江旭骂了个遍。

“吴阿姨，我们送您回去吧？”临走前，赵平芳问吴阿姨。

想起家里还有个生病的老头子要照顾，吴阿姨点头答应道。按照以往的惯例，赵平芳夫妻俩将吴阿姨送进家门，然而这次却不见尹季武。

“我尹叔呢？”冯大程看了一圈不见尹季武，开口问道。

“哦！”吴阿姨愣了一下，才说：“他这几天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吃了药睡下了。”

赵平芳很快发现餐桌上确实放着一瓶药，旁边还放着一杯水。这药......她的心里泛起嘀咕来，甲苯磺酸索拉非尼片，首先这药价格不菲，其次它都是治疗晚期肝癌的啊。

“吴阿姨，尹叔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赵平芳指着那瓶药问。

别的可以瞒过她，唯独药不行，因为赵平芳就是做药品销售的，她太熟悉这个药了。

吴阿姨捂着嘴无声的哭泣起来，冯大程将她扶到沙发上坐着，看她哭了许久，才开口说：“老尹得了肝癌，晚期！就这药，都是我左劝右劝，他才舍得买来吃的。”

“吴阿姨，这么重的病，怎么不去医院呢？”赵平芳不解地问。

“唉！他说得了这病就是判了死刑，不想去遭罪。还有……”吴阿姨哽咽了一下，才说：“他说丽梅还要做试管，把钱留给她更有意义。”

冯大程揉了揉脸，似乎是在尽量忍住突然袭来的心酸，对吴阿姨说：“阿姨，给叔叔治病要紧，丽梅若真要再做试管，我们还有些闲钱，借给她就是了。”

吴阿姨赶忙摆摆手：“使不得，你们这些年给她的钱还少吗？又是去陪着，又是帮忙找大夫的，我们亏欠你们两口子的太多了。”

7

从吴阿姨家里出来，夫妻俩又多了一个任务，替他们瞒着尹丽梅。赵平芳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尹季武情愿自己承受疼痛，选择死亡，也要支持尹丽梅去做试管婴儿？生下一个孩子，对这个家庭来说，就这么重要吗？也许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便总是能够用最理智、最冷漠的方式去思考吧！

赵平芳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对冯大程说：“我饿了，想吃面条！”

冯大程听到妻子终于不再吃玉米了，很高兴地答应她，其实冯大程并不知道，赵平芳依旧受不了那油烟味，但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不能再吃玉米、土豆了。

江旭此次回来好像就是为了吵架似的，可还是没有动摇尹丽梅坚决不离婚的决心。罗小茉在某个午后走进了尹丽梅的服装店，买了三条裙子，跟尹丽梅攀谈了几句，算是了结一个心愿。就这样，两人又踏上了回边陲小城的路途。

“那天在我家你是故意的？”江旭问罗小茉。

罗小茉回想了两分钟，才说：“是的，你不是下不了决心，那我就帮帮你！”

“你说回去就给我生个孩子是不是真的？”江旭又问。

罗小茉依偎到他怀中，问他：“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江旭知道尹丽梅不离婚，他是无法与罗小茉结婚的，再生下一个孩子就是犯罪。可是，只要一想到尹丽梅每次像看种马似的看自己的眼神，江旭就浑身不自在，只有罗小茉是用一个妻子的眼神看自己。

折腾了这么一通，不但没有令尹丽梅打消生子的念头，反而更加激起她的渴望。以前想要孩子是出于对完整家庭的向往，那么现在更多的应该是一种赌气。

“丽梅，一次试管婴儿失败是需要很长的时间去休养的，你现在这么心急，我担心你的身体受不了，成功的概率也会很低。”徐爱珍在给尹丽梅做完各项检查后，告诉她现在去做试管婴儿手术是很不理智的。

但是，尹丽梅又怎么能听得进去呢，甚至有些怪徐爱珍多管闲事。敷衍地点着头，抄起自己的检查报告单就出了诊室门。

“那个不是赵平芳吗？”大约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尹丽梅看到一个跟赵平芳长得很像的人走进了B超室。

“奇怪，她好好地来照什么B超？难不成是生病了？”一想到自己这些年求子路上，赵平芳夫妻俩的陪伴，若赵平芳真是生病了，自己还假装没看见她就太不厚道了。

于是，尹丽梅在走廊中找了个位置，一直守在B超室门口，等着那个女人出来。果然，二十分钟后从B超室走出来的人就是赵平芳。尹丽梅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保持微笑，关切地上前打招呼：“平芳，你这是来检查什么呢？”

赵平芳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除了徐爱珍之外的熟人，更没有想到竟然是尹丽梅。一时愣住了，不自觉地捏了捏手中的体检项目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巧不巧，徐愛珍算着赵平芳应该检查好了，推开诊室门走出来，招呼道：“平芳，照好了吗？”

赵平芳尴尬地笑了笑，往前走了一步，露出身后的尹丽梅来。徐爱珍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脏猛地跳了两下，艰难的挪出第一步，来到赵平芳的身边，也跟尹丽梅打招呼。

“来照B超？还约的是妇产科医生！你又怀孕了？”尹丽梅边说眼泪边在眼睛里打转。

“啊，快四个月了。”赵平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直在逃避尹丽梅的眼神。

“真好，真好！我说呢，这两个月约你都不怎么出来，刚才我还以为你生病了，在门外一直等你。原来，是嫌弃我晦气啦，嫌弃我是个怀不上孩子的女人？”尹丽梅越说越离谱，声音也越来越大，眼泪止不住的掉下来，她慌乱地用手去擦拭。

这么多年来，尹丽梅将自己最难以启齿的秘密都告诉赵平芳，可她却这么不待见自己，怀孕了都不跟自己说一声。尹丽梅心理上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突然消失了一般，绝望地瞪着赵平芳，又转过头看看徐爱珍。

还没有等赵平芳跟她解释，就快步跑出了医院。赵平芳还想去追，却被徐爱珍拉住，问她：“你个高龄产妇，还要不要命了？”是啊，赵平芳摸摸自己的肚子，她现在的情况也不是很好啊。

从医院回来，赵平芳打好了腹稿，拨通了尹丽梅的电话，可是连着打了十多个，都没有人接。赵平芳有些担心，又给吴阿姨打了电话，吴阿姨告诉她尹丽梅着急忙慌地去了省城。

“她是要去做试管婴儿吗？”赵平芳问吴阿姨。

吴阿姨也没有来得及问尹丽梅，所以只是猜测着说：“是的吧，她上省城也只有这件事啊。”

“可是，可是江旭都不在她怎么做手术？”赵平芳又问。

“唉，上次江旭就跟医生说，他常年不在家的，就花钱在医院里冷冻了精子。”吴阿姨的话让赵平芳忍不住心中一酸，尹丽梅这次冲动地跑去省城，多半是自己的过错，更加自责。

尹丽梅的服装店关了一周的门，赵平芳每天从这里过，都要看一看，希望能够看到尹丽梅的身影。可是，这家店一直不开门。不过，就算见到尹丽梅了，她也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什么。

这事过了一个多月，赵平芳跟尹丽梅都没有再联系，直到徐爱珍的电话打过来。她告诉赵平芳，尹丽梅确实去做了试管婴儿的手术，今天到市医院来检查，都不找徐爱珍，而是找了另外一个医生。

“这就好，你麻烦那个医生多照顾着点她，我要送豆豆去学吉他，就先不说了。”赵平芳挂了电话，便开车送豆豆去学吉他。

清明时节雨纷纷，雨已经下了三四天了，冯大程担心种植基地里的草莓，干脆直接搬过去守着。到了培训班，豆豆拿着吉他很快钻进了屋子里，对着赵平芳喊道：“妈，路面太滑，你开车慢点。”

赵平芳欣慰地点点头，发动车子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怪自己开车不专心，还是前面乱变道的司机太没有素质。赵平芳险些撞了上去，猛然一踩刹车，撞是没撞到，只是肚子被安全带一勒，当时就有些不舒服，隐隐作痛。

“完了！”赵平芳重新发动了车子，感觉到两腿之间已经有温热的液体淌出来，心道不好，撑着赶紧向市医院开去。

8

冯大程赶到市医院时，徐爱珍告诉他：“情况不好，我建议卧床保胎，但是孩子早产的可能性还是很大。”冯大程感激地对徐爱珍点点头，回头看病床上的赵平芳，不敢责备，又不能流露出过于担忧的神色。好在这夫妻俩还是很有默契，赵平芳也怕丈夫担心，苍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

一辆救护车鸣着笛呼啸而来，赵平芳与冯大程都看向窗外，却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是尹丽梅和吴阿姨，医生与护士利索地从救护车上抬下一副担架，上面躺着的是奄奄一息的尹季武。

“老冯，我这边没事，你过去搭把手吧！”赵平芳对丈夫说。

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妻子，冯大程点点头，帮她掖了掖被角，嘱咐了几句就跑着出去。

尹丽梅才看见冯大程的时候，还很不开心，拦着不让他帮忙，直到吴阿姨骂了起来：“你怀着孕呢，跟着掺和个什么？人家大程来帮忙，还有你不满意的了？”

冯大程配合着医生，将尹季武从担架上抱下来，一米七几的大个子，瘦得只剩骨头，没费多大劲儿就稳稳地放在病床上了。尹季武是直接被送进重镇监护室的，医生检查之后，都摇头叹气，责问家属：“怎么不早送来医院？现在情况不是很乐观啊！”

吴阿姨才开始只是抱头痛哭，后来才拉着医生的手说：“咱家情况特殊，老头子说不想进医院受罪，都是要死，不如把钱省下来……”吴阿姨看了一眼尹丽梅，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扑在父亲的身上，伤心地哭起来：“我自己能管好自己，你那钱不看病，你要干吗？”

她知道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一次“我爱你”的父亲，却是用生命，用自己的所有在爱着这个不幸的女儿。看着哭作一团的母女俩和已经失去意识的老尹，跟医生沟通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冯大程肩上。

“你是他们家的家属？”医生问。

冯大程摇摇头，说：“是很好的朋友。”

“他们家还有什么家属吗？”医生又问。

冯大程第一个想到的是江旭，可是他还算是这家里的人吗？迟疑了片刻，冯大程说：“还有个女婿。”

“老人家也就这两天了，通知他赶紧过来吧。”医生一边填写着各类表格，一边冷静的通知冯大程。

拨出电话的那一刻，冯大程有些心虚，因为他不知江旭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尹丽梅还会不会让他进这个家门？

“嘟……嘟……嘟……”听筒里的声音让冯大程莫名地紧张起来，他既希望江旭接电话，至少让江旭知道此时尹叔的情况。可是，冯大程根本没有组织好语言，很怕电话突然接通，自己会语无伦次。

随着一阵微弱的震动感传来，江旭的声音响起。冯大程果然卡顿了，直到江旭有些不耐烦地问：“怎么不说话？”冯大程才吞吞吐吐地说：“啊，那个……尹叔病了。”

对面本就没有什么感情的声音，突然失去了温度，冷冰冰地砸到冯大程耳朵里：“病了就去医院，打给我也没用啊。”

这话冯大程听着便觉得很不开心，忍不住训斥了江旭两句：“他现在怎么说还是你岳父，癌症！他得的是癌症，没多少时间了，你就不能回来看一眼吗？”

“我要跟尹丽梅离婚，缠了大半辈子，我受够了！”江旭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愤怒的挂断了电话。这一通对话，也让冯大程彻底明白，江旭跟尹丽梅已经走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们彼此都撕破脸皮，冯大程夹在中间只会无比尴尬。

捏着手机站在原地五六分钟没有挪动步子，无论是医生还是尹丽梅都知道电话那头的意思。

“签字！”医生拿着一沓需要签字的确认书来找尹丽梅，随意地将散乱的头发别去耳后，尹丽梅头也没抬地告诉冯大程：“大程你回去吧，剩下的事我自己知道怎么办。”

9

尹季武在医院里没有坚持一周就咽气了，临终前他还在眼巴巴地盯着门口，在他心中江旭是会回来的，可能就在路上。可直到沉重的眼皮彻底遮住双眼，他都没有等来江旭。可怜他的女儿，注定要孤零零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虽然上次被尹丽梅赶了出去，但是尹季武的葬礼上，还是看到馮大程四处忙碌的身影。送走了最后一位吊唁者，尹丽梅疲惫地瘫坐在殡仪馆门口，家里人接走了她的母亲，冯大程陪她等待着。

“平芳，她……”尹丽梅对着夫妻俩心中充满了感激，也有愧疚。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可笑，就算赵平芳怀孕了，瞒着自己又如何？都是自己过于敏感，才会让她们的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

看冯大程不答话，尹丽梅好不容易摆正的心态，又扭曲起来。她失望地看着冯大程：“你有事瞒着我！当初跟平芳闹别扭，也是因为她瞒着我，你也要瞒着我？”

冯大程连连摆手，说：“不是的，平芳她在尹叔住院那天，也住进了医院，她有早产的迹象，一直卧床保胎呢！”

尹丽梅不知道是对方突然提起自己的父亲，还是觉得为赵平芳住院保胎感到担忧，竟然默默地抽泣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你们果然都瞒着我，好的也瞒着，不好的也瞒着。”

赵平芳的预产期本来是八月底，却在六月初就生下了仅有两公斤重的女儿。

尹丽梅当初不听劝，在身体状况最糟糕的时候，一个人去省城做了试管婴儿。胎儿情况尚不稳定，又经历丧父之痛。结果可想而知，她想用来留住江旭，艰难维持一个完整家庭的希望破灭了。

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在江旭抛出罗小茉怀孕的消息后，走到了尽头。尹丽梅输了，她终于在婚姻这件事情上认输了。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字，放手还江旭自由。可是，她的自由呢？

“恭喜你啊，平芳，儿女双全了！”尹丽梅说的是真心的祝福，可那酸酸的味道，也是真的。

“也是你的儿女双全啊，之前你可是认了豆豆做干儿子的，苗苗你也一起收了吧！”赵平芳将女儿递到尹丽梅怀中，看着小小的婴儿，尹丽梅百感交集，满口答应：“收下，收下。”

徐爱珍来查房，看看小苗苗的身体情况，刚好跟两个好友说说话：“其实，上次医院里被遗弃的那个女婴，我一直关注着她的情况，现在暂时由儿童福利院照顾，还没有人家来领养呢。”徐爱珍说着话，看了一眼尹丽梅，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是建议啊，你完全有条件去收养她的啊！”

那个孩子尹丽梅是知道的，也曾经动过收养的心思。若不是罗小茉的插曲，兴许，早就是她的孩子了。尹丽梅听着徐爱珍的建议，心中又一次暖了起来，可是短暂的犹豫之后她还是放弃了。

“我要去省城，我爸给我留下了一辈子的积蓄，还有他抱外孙的愿望，我必须要去实现。”尹丽梅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向往与不顾一切地坚决。徐爱珍与赵平芳都知道，多说无益。

妈妈，这可能是尹丽梅这辈子最想听到的两个字！

偌大的城市，由冰冷的钢筋和水泥筑成，生活在其中，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友情的包容可以让人与人之间消除隔阂，但是唯有亲情的慰藉能让冰冷的建筑变成温暖的家。

当家家户户亮起点点微光，整个城市才会散发出动人的色彩。尹丽梅的愿望从来没有改变过，她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孩子。尽管，她已经四十四岁了！

责任编辑：余继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