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教我画画的人

2020-01-06 07:50大吴
中学生百科·悦青春 2020年10期
关键词:大雾稻子鞭炮

大吴

1

我最早的记忆,是和我奶奶一起生活的时光。

那时候,家里常常只有我们两人。有大雾的清晨,她带着我去田里干活,让我坐在田埂上等她。我就一直坐着,哪儿也不去。大雾中,一个邻居路过,问我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和谁来的,我说和奶奶,她在田里。

奶奶把种出来的黄瓜腌成咸黄瓜,把黄豆做成豆豉,我们吃了很多年。

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有一天,奶奶用粉笔在地上给我画了一只小鸟。我非常惊讶,那是我第一次接触“画画”这件事。从此我们开始每天画画。

一次趁我不在家,奶奶把木沙发上的一个非常复杂的凤凰图案临摹了下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我们为此高兴了好几天,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光。

但上学后我就离开了家,只在放假的时候回来。生活慢慢改变,曾经连接我和奶奶的某些东西在渐渐消失。

几年过去,有一次我叫奶奶再画一只小鸟,但她已经不会了。

2

这些年,大部分时间,奶奶独自生活。

一年中,只有过年时我们和她同住几天。

大年初一的早晨,按习俗,每家每户都要放一挂长长的鞭炮。奶奶起得早,我睡在隔壁的房间,她过来叫我起床放鞭炮。她一边缓慢走进房间,一边假装咳嗽,见我醒后,叫我去点鞭炮。她已经把鞭炮放在门口了。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好多年。

过完年我又离开。

我们离开时,总会落下一些东西,比如拖鞋、毛巾、牙刷之类。那些东西对于我们来说几乎没有用了,下次自然会换新的,奶奶却细心地保管它们——似乎在我们离开她的时间里,那些生活痕迹就是我们和她之间的连接。

我又能为她做什么呢?照她的意思按时祭祖、上香,或是帮她买一些止咳水、板蓝根之类的药。

有时她会叫我过去帮她把洗好的衣服提到二楼的阳台,她等一下再上去晾。我会顺便把衣服晾好,叫她不用再上楼了。我能做的就这些。

去年搬家前,奶奶和我们同住。我回家时,她从一包衣物中翻出一条毛巾,说这是我过年时候用的,还很新,她收好了,没有弄脏,就带来给我了。她特意强调“没有弄脏”,大家笑了。搬家时一片狼藉,她还留着一条毛巾。在以往,这些用不上的东西,我们不会再要了,但这次我接过毛巾,把它叠好放进了包里。

离开时,我把毛巾带走了。

3

我在离家几百公里的地方,过着安静、忙碌的生活,和其他年轻人没什么不同。有时焦虑疲惫,大部分时候无牵无挂。偶尔在辗转无眠的深夜,我会想到奶奶,想象她独自生活在那间大房子里的情景。

在那样的夜晚,我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自私地想,那是上一代的责任,是我父母、我叔叔、我姑妈他们的事情。而事实上,他们已经做到了最好,我却还是难以释怀。我又觉得,大概像我这样年轻、贫穷、没什么作为的人,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现实就是这样。一直如此。这是掩耳盗铃般的自我宽慰。

但也许让我真正难以释懷的,是衰老本身,是离别本身,和其他无关,只和时间、距离有关,和漫长生活里点点滴滴的不尽如人意有关。

过去两年家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回去好几趟,处理一些琐事。

那天我匆匆回老家取一些东西,又匆匆离开。临走前去跟奶奶说一声,她正好在洗衣服,刚洗好,就让我顺便帮她提上二楼的阳台,她等一下上来晾。我把衣服提到了楼上,但这一次没有来得及晾起来就匆匆走了。

离开时我立刻后悔了。

时间并不是真的那么紧急,只是心里焦虑而已。我几乎能想象她慢慢走上楼梯,慢慢晾好衣服的情景。这些年来,一直如此。

我本来可以顺手帮她做完这点小事,可以再多待几分钟,多说几句话,但我什么也没做。我表现出急切的样子,自私地,理所当然地走了。

在离开的一路,我终于难过地落下泪来。

即便很久很久过去,我每一次回想起来,仍是和当时同样的难过——仿佛是我抛弃了她,仿佛多年来是我一直在抛弃她。

也许将来我们会有更好的生活,会过得更加满意,但此时此刻,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也无法安慰。哪怕此刻我立即返回,仍然什么也弥补不了。这只是无数次匆匆别离中普通的一次罢了。我太熟悉这一切。

眼下的这一刻,它将使我永远痛苦。

4

这些年来我一直迫不及待地往前走,没有具体的可留恋的过去,也没有清晰可期的目标,却内心坚硬,义无反顾,面对人生百态,常常淡然。

只有在想起自己的亲人时,我会感到柔软,感到矛盾,感到优柔寡断,总觉得自己可以承受生活中的诸多困境,却不忍想象他们要承受这些。

距离儿时的那场大雾,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一老一幼如影随形的生活也早已模糊。我现在仍记得的这些,奶奶可能早已忘了。但有些东西并没有完全消失:距离奶奶教我画画的那一天,已有二十余年,而我仍在画画——如果说我和奶奶之间有过不同于寻常祖孙之情的地方,很可能就是在这件事上。多年前,我们不仅相依相守,还曾是一起画画、一起学习画画的亲密伙伴。即使那段美好而短暂的时光后来戛然而止,对我的影响却一直延续至今。

后来,我画了一本书,关于一棵大树,它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当编辑问这个故事要献给谁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献给我的奶奶!因为她是世界上第一个教我画画的人。

但事实上,还有比这更现实、更迫切的原因——奶奶老了。

去年的一天,我们坐在家中闲聊着什么,奶奶突然说,等眼睛这片白色的东西盖过了眼瞳,就看不见了。我们一时说不出话来安慰她。我暗自心惊。这些年她的视力和听力都在渐渐衰退,这两年又经历搬家,离开熟悉的地方……我难以想象她的心境。在我看来,人无论以哪一种方式衰老,都是沉重而无奈的。而这些年我一直在远离奶奶的世界。

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这一切。

5

最近又想起小时候奶奶说过的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天冷了,农民还迟迟不去收割。夜晚打霜,田里的稻子冷得受不了,就纷纷跑到主人家敲门:“快开门,快开门让我们进来,外面太冷了,怎么还不收割呢?”农民醒来,说:“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先回去,明天一早我就去把你们收割回来。”第二天一早,农民就到田里如约把稻子收割了。这可能只是故事中的某一段,没有曲折的情节,也并不精彩,但如今想起,却感到非常温暖。

脑海中浮现的仍是那栋熟悉的房子,外面天寒地冻,而我们睡在屋内温暖的被窝里。黑暗中,那些稻子敲响了我们家的大门。我们醒来,答应它们后,又捂紧被子,安心睡去,等待天亮后赴约……很多年以前,我正是怀揣着这一幕,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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