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道拉吉里峰

2020-01-07 08:20沈汇洋
牡丹 2020年22期
关键词:登顶登山同伴

没有人知道,身处气候炎热城市的我,每当目光向西,似乎总能望见万里之外那位长眠雪山的登山人。

那一年三月,这座城市遭遇罕见的倒春寒。早上出门时,夹克内塞了一件毛衣,我还是觉得冷。午饭时间,推门走进办公楼附近一个奢华的包间。在座的只有两个人,一位是打过几次交道的朋友,另一位是陌生人。朋友客气地招呼我。另一位点一下头,算是认识了。我是一个不管熟还是不熟,见面就指望包围在热情吆喝声中的人。包房里的气氛让我有些尴尬,不知道下一句该怎么说。我匆匆打量了一下陌生人。他面庞黝黑,皮肤粗糙,扎着彩色头巾,只穿一件长袖T恤,一直对我保持微笑,那是一种婴儿般的神情,没有唐突感,反而好似有一股温馨的暖流静静地流入心底。

他叫向峰,朋友打电话召集这次饭局时说向峰有一个不错的计划,想和我们机构合作,看是否能提供赞助。

我当时在一个国际赛事组织工作,负责营销推广,常常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向峰的计划其实很简单。他结结巴巴地介绍说,他是一位业余登山人,攀登了好几座高峰,现在的目标是世界第七大高峰——道拉吉里峰。这座山峰位于尼泊尔境内,珠穆朗玛峰以西300多千米,海拔8167米,号称“魔鬼峰”,山势陡峭险峻,只有登山经验丰富的老手才有可能登顶。他设想,从提前两个月做准备开始,到进入大本营,一直到登顶,他都带上我们组织一起宣传,而且在登顶后,将在蓝天之下雪山之巅展示我们的会旗。

我听了他的计划,第一反应是非常喜欢。我的生活是单调乏味的代名词。人生最大的一次冒险是骑车跑了一百多公里到附近一座城市,返程时骑不动了,只好托运山地车,自己乘高铁回来了,还为此提前一个星期做足防晒、防蚊等攻略。

第一次遇到登山人,我感到很好奇,连续发起一串问题:“爬过哪些雪山?登顶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听说珠穆朗玛峰上死了不少人,你家人支持你登山吗?”

也许我问得太多太快,他望了我一眼,然后头扭向窗外,似乎在回忆什么,“嘿嘿”笑了两声,就没有下文了。

我接着问他:“你为什么喜欢登山?”

他转过头来,沉默了半晌,缓缓地说:“山下的世界太吵了,登山时才安静。”

我一时语塞。

事后,我极力向上司推荐向峰的计划。反正他只需要一二十万元,对我们这种机构而言,哪里都能挤出这点经费。

不料上司问我:“万一他登山时出了事故,会不会影响我们机构的形象?”

坦率地讲,我没有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只好用“他经验丰富,不可能的”这句话搪塞过去。自然,最后计划被枪毙了。

几天后,向峰来办公室找我,我转告了上司的决定。他咬着嘴唇,半天不说一句话。然后,他自言自语地说:“山是一定要登的!”我安慰他,答应动用个人关系,问问其他机构有没有兴趣,一有消息就及时告诉他。我看得出来他确实差钱,真急着找赞助。

我责备他:“第一次见面时,你花钱在高档餐厅请我吃饭,其实没必要摆那种档次吧。”

他一脸羞红,怯懦似的解释:“其实我是打肿脸充胖子,原本指望你的赞助啊!”

后来,我还是没有帮上忙。我觉得欠他一个大人情,不好意思再联系,以为他会放弃攀登道拉吉里峰的计划。

我不知道的是,在随后的两个月中,他一直忙于做登山的体能训练。至于经费,他东挪西借凑了十万元,参加了一个收费便宜的登山队。据说十万元仅仅达到登山收费的最低门槛。为了省钱,那个登山队没有聘请经验丰富的夏尔巴人作为向导,只是找了几个资质普通的人,而且向导的人数也没有达到要求。根据科学的登山要求,1位登山队员需要配备1位夏尔巴人,才能保证安全。而他们登山队共有9名队员,却只聘请了3位夏尔巴人向导,向峰需要和另外2人共用1个向导。

我同样不知道的是,两个月后的5月12日,星期六,凌晨一点,他们一行9人从道拉吉里峰大本营出发,踏上冲顶之路。

他们牵着登山绳,踩着安装有冰爪的登山鞋,艰难地绕过巨石,翻过雪丘,跨过冰缝,穿过冰坡,傍晚时分抵达突击营,准备第二天中午前后登顶。

在向导搭帐篷的时候,向峰往山顶望过去。蓝幽幽的天幕下,主峰像一位披着长袍的巨人,端坐在半空中,摊开双手,欢迎来自尘世的客人。更妙的是,在夕阳的映照下,主峰烧得通红,又像一座悬浮在天外世界的火焰山。他以前不止一次惊叹于大自然赐予雪山的壮丽美景,却从没有见识如此的神秘和浩大。“如果能登上那火红的山顶,这一趟死都值了!”他喃喃自语。当晚,他们喝着烤化的雪水,吃了一些肉罐头,早早入睡了。

5月13日,星期天。一大早,向峰在突击营被冻醒。帐篷在山风中哗哗作响,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刮走。营地建在一个狭窄的怪石嶙峋、坑坑洼洼的斜坡上。有一顶帐篷竟然半边悬在空中,夏尔巴向导搭帐篷之前曾说地势不平,只能凑合一下。虽然穿上了最保暖的登山服,但零下二十度的寒气还是侵入骨髓。他们都没休息好,简单洗漱,吃点东西之后,就满怀希望、咬紧牙关向山顶前进了。

当天上午,我在朦胧中睁开双眼,一片明晃晃的世界,窗外阳光刺眼,原来是睡觉前忘记拉窗帘了。我抓过床头柜上的闹钟一看,十点半了。我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蹭上拖鞋,蹒跚走到窗边。由于是周末的缘故,楼下林荫大道上只有三三兩两的车辆和行人,只有偶尔的喇叭声。我怔怔地在窗前站着,头脑一片空白。

随后的整个白天,我在八卦杂志、手机、电视和呆睡中打发了。

傍晚,朋友打来电话,邀请我去唱歌。我不太喜欢KTV那种地方,我歌唱得不好,也不能忍受五音不全的人唱歌。不过,反正晚上没什么计划,还是去吧。

大概六点半赶到KTV,那里提供免费自助餐。朋友们都到齐了,先吃饭。自助餐看起来种类不少,但吃起来味同嚼蜡。哎,谁叫我们都是单身汉呢!自己不会做饭,能蹭一顿算一顿。不过小西红柿不错。在我拿起话筒张嘴准备开喊的当口,一位朋友眼尖,喊道:“牙齿上有西红柿皮!”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把话筒扔给旁边的人,闪进包房内的洗手间。

等我推开门出来的时候,差点没被男女对唱的《今天你要嫁给我》轰倒。肉麻就不用说了,两个人都跑调,普通话也咬不准。等了一会儿,轮到我点的歌了。一发声,我就后悔了。我总是喜欢点韩红的《青藏高原》,起调高亢,是我梦中应该唱出来的高度。但我的嗓子不给力,根本唱不了那样的音高,只能高开低走,落得个伤心的结局。朋友们当然不会放过损我的机会。我们在包房内互相伤害,乱唱乱舞,度过了两个多小时。

走出KTV大门,我猛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头疼好了一些。我在路边找到那辆破车,一路蛇行着开回公寓,洗澡之后,倒头便睡。

又一天就这样混乱地过去了。

同一天,在遥远的道拉吉里峰,向峰他们正在用生命和地心引力搏斗。

冲顶的途中到处是几百米深的沟壑、陡峭光滑的冰坡、泛着幽幽蓝光的冰缝,还有从山顶滚落下来的巨石。这座山峰不像珠穆朗玛峰,看不到人来人往登山的繁忙景象,因为攀登难度极大,不适宜进行商业开发,只有经验丰富的登山人才有勇气向它挑战。

中午12点30分,他们终于冲顶成功。向峰几乎累得站不起来了。巨大的成就感让他和同伴拥抱在一起。他想放声大喊,但需要保存体力,只好压住心中的激动,轻声吼道:“成功了!成功了!”他叫同伴给他拍照纪念。摆姿势的时候,他向远方望去。几丝白云静止在空气中,在清纯得令人窒息的蓝天的衬托下,云朵的边缘异常清晰。群山晶莹剔透,静静耸立在炫目的阳光中,而他则像一位统帅,站在最高峰上,油然升起检阅千军万马的豪情。

同伴们在山顶挑选各种角度拍照摄影,而他继续站在那里,贪婪地眺望着眼前的一切,记忆中跳出一些过去的片段。

他在政府部门工作。单位的同龄人很多都成了科长、处长,他还是个小科员。他老婆不止一次和他闹离婚,他表面上服软,但一转身,就继续忙他的爱好去了,他老婆也只得死心了。

出道以来,他陆续征服了从海拔3000多米到8000多米的塞梅鲁火山、岗什卡雪峰、雀儿山、玉珠峰、慕斯塔格峰和卓奥友峰,按照行内规矩,他已经拥有足够经验,能够去攀登8000米级的道拉吉里峰了。这次登顶成功,意味着他作为业余选手,已经取得了里程碑式的成功。

“我现在是世界上最满足的人!”他紧握双拳,放在胸前,努力抑制住呐喊的冲动。一位同伴走过来,拥抱着他。同伴因为抽泣而浑身颤抖。他受到感染,鼻子有点发酸。

玩登山的过来人总说,每次攀登,你都要做好必死的准备。这次从大本营出发时,他照例给老婆打了电话,她不咸不淡地和他哼哈了几句。她从来就没有支持他的爱好,只是见他执迷不悟,各种狠话都说了,一律无效,也就无所谓了。他当时寻思着是否还要给农村老家的母亲也打个电话。以往登山之前,他从来不会这样,担心老人过于挂念,只会在攀登归来给母亲报一个平安。转念间,他想还是算了吧,凌晨一点钟,担心打扰母亲的休息。

峰顶不能长留,需要多留一些氧气供下山时使用,而且下午天气可能突变,时间越晚,风越大,下山的路会更难走。向峰的目光从头顶深邃的蓝天,到周围的群山,缓缓地扫过一遍,像是要把它们刻进大脑的深处。然后,他和同伴们开始下撤了。

下山先横切穿越一段300多米的斜坡,坡度有30度,为冰雪岩地形。向峰摔倒了好几次,要不是腰上拴着主绳,很可能就滑坠到山谷里去了。接着,拦在他面前的是一堵50多米高几乎垂直的石壁,被冰层裹得严严实实。他上山征服这两处天险后,小腿抽筋了好几次,而当他往回撤、绳降到石壁底部时,已在大口喘气了。这时候,晴天骤然变脸,寒风呼啸,雪珠打在护目镜上,似乎要击碎镜片,发出沉闷的啪啪声。他看了看氧气读数,还有15格,30格是全满,等于还有50%的氧气,如果按正常速度走,安全撤到大本营没有问题。气温明显在下降,他冻得有点打哆嗦。他明白,必须提高速度。他加快了步伐,但其实走得很慢,眼看着前面的登山队员和他的距离越拉越大,慢慢消失在风雪之中。跟在他身后的另外一名队员轻轻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慢下来。他不期望同伴能陪他一起走,在这种高海拔的雪山之上,耽误时间对任何登山人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每个登山人只能对自己负责,出了事不要指望别人救你,别人也救不了你。他吃力地摇摇手,示意同伴快走,不要等他,那位同伴于是超过他,消失在云雾之中。

他突然暗暗责备自己:“为什么不选择一种逍遥的业余爱好?像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下了班唱唱歌,喝喝酒,不也是很好吗?”

这次冲顶前,他们在大本营熬了几天等待最佳时机。营地搭建在一块巨大的冰川上。夜晚,繁星满天,偶尔有彗星飞速划过天幕,营地中十几顶帐篷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微光,周围一片静谧。远方冰川断裂的轰鸣声一阵阵传来,把向峰吵得心神不宁。同伴们白天做适应性训练后,晚上瞎聊,常常谈起为什么爱上登山的话题。

老李说话蛮有意思。他是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属于真正的金领人士。听说另外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已经登上了珠穆朗玛峰。他觉得也可以做到,但他不愿步别人的后尘,于是选择了道拉吉里峰这座8000米级的雪山,作为登山生涯的开篇之作。“身体好,有钱买装备,就一定行!”这是他登山的座右铭。登山队每3人才配1个夏尔巴人向导,老李不放心,自己另外花钱雇了2个,专门跟着他,全程为他服务。

对向峰来说,登山不能说是爱和不爱,因为这样说就贬低了登山的意义,登山已经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所以,老李他们夸夸其谈的时候,他选择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登顶的乐趣,途中的艰辛,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毒药——一种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飘飘欲仙的毒药。

向峰的步子越来越慢。每一次抬起脚,他都需要大口吸氧。他翻过一块巨石,来到一个小平台,旁边是万丈深渊。再往前走是一个向下的斜坡,肯定要耗不少体力。他决定休息一下。脑袋中刚冒出这个想法,腿马上就不听使唤了,像泄气一样软下来,整个人瘫坐在雪地上。他看了看氧气表的读数,只有5格了。可能是刚才从石壁顶部绳降时吸氧太多,剩余氧气很难坚持到大本营。

上午冲顶时阳光明媚,下午就变天了。风越来越猛,雪越下越大。如果不是抓着登山的主绳,随时有被风刮走的危险。

“向峰,站起来,快走!”后面追上来的一位同伴想拉他起来。

他推开同伴的手,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要管我,没力气了,你自己先走。”

同伴没有再说话,在他身边停留了几秒钟,然后默默地向前走了。他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一个向导。估计向导也只顾他们自己,先撤下去了。

他想美美地睡一觉,但全身冻得几乎僵硬。从石壁一路走过来,每次都需要用力才能摆动双臂。而双腿干脆就像不存在似的,它们机械地尽着义务,载着疲惫的身躯往前挪动。甚至脑袋里想点什么事情都费力。在这片雪地中,他坐在那里,仿佛宇宙之中只有他一个生命体存在。他闭着眼睛,呼吸慢慢平静下来,越来越弱。他的心脏本能地把大量血液泵送到体表,对严寒进行最后一次抗争。他感到浑身发热。他明白,这是身体最后的疯狂。“你他妈的终于把自己玩死了,好樣的!”他索性平躺在雪地上,挣扎着甩掉氧气面具。于是,雪山裹挟着全部威力,极冷、巨风、冰雹以及冰川断裂的嚎叫一下子从他眼睛、鼻孔和嘴巴中涌进去,充溢了他身上每一个细胞。刹那间,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凉爽浸透全身,他嘴角挂着微笑,沉沉地、满足地睡过去了。

几个月后,我从朋友那里拿到一张他墓碑的照片。他老婆去尼泊尔处理后事,在道拉吉里峰山脚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着:“山上躺着一个视登山为生命的人。”墓碑位于进山的路口,大概一米多高,黑色大理石,金字,周围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一处杂物。向远方望去,万山之巅,是夕阳下道拉吉里峰山顶,通体火红,不断散发出诱人的然而也是致命的光辉。向峰的灵魂终于安归在他所喜欢的地方,而他的遗体则永远留在海拔7000多米高的山上,没有人能够扛下来。

作者简介:沈汇洋(1971-),男,湖南常德人,硕士,出版专业中级,研究方向:出版传媒、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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