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女追凶十一年

梁蕾

寂静的夜晚

莫德斯托市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一座人口仅有二十几万的小城，位于旧金山市以东大约145公里的地方。

时间回到1988年3月25日的凌晨，5点多钟的莫德斯托郊区还沉浸在一片黑暗当中。一个身影悄悄地接近一幢住宅，从身上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身形微微摇晃着，似乎有些醉意。

他是这家的男主人，名叫哈罗德·怀特洛克，此时刚从一位朋友为纪念结婚之前的单身汉生活举办的聚会回来，蹑手蹑脚地进入自己的家门，只是不想吵醒睡梦中的妻子和女儿。但当他打开门厅的灯，却看到令人惊恐的一幕，妻子黛比倒在一片血泊当中，就在大厅的中央。

哈罗德冲到妻子身边，发现妻子已经没有了气息。面前的情景让他的头脑像遭受了重创，一时呆住了。突然，他发疯般地跳起来，向家里另一个房间冲去。

这个房间是他们三岁女儿的卧室。他不敢想象会看见什么样的场景，打开门的一瞬间，他即将崩溃的精神平静下来，孩子小小的身躯正舒服地蜷缩在小床里，安静地熟睡着，毫发无损。

哈罗德这才回到妻子身边，仔细查看，他看到的情形令人心碎。黛比的尸体全裸着，浑身上下布满刀痕，脖子上有一条深得骇人的伤口，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地板，颈部的动脉被割断了。

随后到来的警方调查人员证实了这个残忍的结果：在捅了她无数刀并割断她的喉咙之后，杀死黛比的凶手还玷污了她的尸体，而此时她三岁的女儿正在隔壁睡觉。如此惨无人道的罪行令人发指，这一案件在当地引起了极大的关注。

但是破案的困难程度丝毫不逊于它的残忍程度。警察在黛比的尸体附近发现一把沾满血的刀，经调查，这把刀来自黛比的厨房，整个房子并没有闯入的迹象。唯一丢失的东西是黛比的钱包和钥匙，后来发现它们被扔在附近的灌木丛里。现场勘查似乎难以断定此案是蓄意谋杀还是意图盗窃。

黛比·怀特洛克时年32岁，生前是西尔斯百货公司的一名助理经理，据同事描述，她为人平和，工作敬业，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五年前，她与比自己年长16岁的同事哈罗德结了婚，这是哈罗德的第二次婚姻，不久二人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一家三口一直在这幢郊区别墅中过着普通而平静的生活。谁会杀害这样一位无辜的女性呢？在那个年代，DNA技术尚不发达，社区几乎没有任何监控设

备，警方只能采用最原始的办法——征求目击者提供线索。

在接到报案的那个早上，热心的邻居听见呼啸的警笛后倒是纷纷来到黛比的房子，但是除了将现场搞得一片混乱外，警察并没有获得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因为她的邻居对那个夜晚的描述都是一样的，没人看见任何可疑的人出入黛比家，没人听到任何声音。就在刀子一下又一下刺进黛比身体的那个夜晚，周围的鄰居连一声窒息的尖叫，甚至一声呜咽都没有听到。

头号嫌疑人

黛比遇害后的一天下午，在距离莫德斯托市两千多公里外的明尼苏达州，麦克唐纳家的电话铃声响起，丹尼斯·麦克唐纳接起电话，他是西北航空的一名飞行员，也是黛比的继父，与黛比的母亲雅克已经结婚16年了。电话里的消息让他脸色凝重，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妻子这个不幸的消息。

雅克是一名退休的护士，她与前夫共有两个女儿，黛比和凯伦。母女各自过着独立的生活，但是丹尼斯清楚雅克对女儿的感情非常深，黛比的遇害会给她带来巨大的打击。

在西南海岸的加州莫德斯托，关于黛比谋杀案的调查已经展开。黛比的丈夫哈罗德是西尔斯百货公司的一名经理，在调查的早期，他是警方第一个嫌疑人。那天晚上他参加了一个单身汉聚会，许多朋友都能证明他出现在聚会上，这似乎是一个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警方反复推敲着案情：现场没有强行入室的痕迹，凶手在受害者家中获取了凶器，除了在门厅杀死受害者外并没有进入其他房间，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被偷，关键是，黛比被杀的方式似乎带有强烈的感情因素，不像是随机的入室盗窃者被发现而犯下的。没有新的目击者和证据出现，哈罗德仍然是唯一的嫌疑人。

于是调查人员反复讯问了他多次，并且详细地比对了在聚会中朋友看见他的时间、他最后一次被看到的时间以及他回到凶案现场的时间，发现并非所有的时间段里都能证明哈罗德待在聚会现场。他离开公众视线时去了哪里？毕竟，聚会的地点离他家并不是太远。而哈罗德在回答这些时间段里自己的去处时也含糊其辞，难免令人生疑。甚至有传言说哈罗德有外遇，那天晚上他离开聚会是去了情人家里。由于哈罗德矢口否认，这个神秘的“女朋友”是否存在，她是否是哈罗德杀妻的动机，或者，她反而能为哈罗德提供确凿的不在场证明……但是无论如何，警方并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可以控告他。

案情渐渐陷入僵局，疑云重重，邻居和同事看待哈罗德的眼光都异样起来，这种怀疑甚至弥漫到黛比的一些家庭成员的心中。哈罗德曾经是一个风趣、智慧、富有爱心的父亲，也曾经是一名能干、忠诚、大有前途的员工，如今他难以承受众叛亲离的痛苦，跌进了罪恶、愤怒和酗酒的漩涡。几年后，黛比的案子仍然悬而未决，哈罗德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关于哈罗德的谣言，黛比的母亲雅克自始至终从未理会。哈罗德和黛比的婚姻是否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吧，但她觉得只从哈罗德身上追查是在浪费时间。她确信，杀害女儿的凶手另有其人。

母亲的坚持

在雅克·麦克唐纳埋葬了女儿的那天，在黑塞德河畔铅灰色的天空下，在常青纪念公园的东南一隅，雅克·麦克唐纳郑重发誓，一定要看到杀害女儿的凶手伏法。

几年无果的调查之后，警方不情愿地放弃了这个案子。它成了一桩悬案，眼看就要沉入冰川。通常在悲剧之后，大多数悲痛的受害者亲属最终都会寻求一种心理上的终结，去寻找生命中其他的重点和意义。但是雅克觉得她的生命永远不会再有任何意义。她必须找出谁杀害了黛比。

她在黛比墓前许下的誓言永远坚定有力——她要找到凶手将他绳之以法，无论需要多久。“我永远不会放弃，直到为我女儿讨回公道，”雅克说，“多年以来，很多人认为我疯了。但是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知道什么线索，我发誓，不为我女儿讨回公道，我决不走进坟墓。”

已經五十多岁的雅克怀着坚定的决心、毅力和耐心，用尽一切办法，一年又一年，将她女儿的案件呈现在大众面前，从未考虑过放弃。为此，雅克颠覆了自己的生活，她从2500公里之外的明尼苏达州搬到了莫德斯托，最后在莫德斯托买了房子，这样她就能离调查近一些。

她将黛比的照片印在进出莫德斯托的主要公路的每一块广告牌上，提醒每一个人，悬赏6000美元（后来提高到10000美元），寻找与黛比的死有关的线索。

她说服当地的披萨店散发关于黛比案件的传单，甚至在杂货店的名片上也争取了一席之地。她还争取到了童子军的帮助，并且在当地创立了一个谋杀案受害者亲属的互助组织。1990年，雅克给杀害黛比的凶手写了一封有力的公开信，发表在《莫德斯托蜂报》上：“你……凶手，无论你在哪里，如果你不自首，就得不到一丝安宁。”

这些在当地进行的活动还算比较容易，后来，雅克又致力发起全国性的电视节目。

她让自己成为了媒体最头疼的人，给各地的新闻制作人打电话，给他们送小礼物求得关注，要求上他们的节目，只为了让黛比的案子不被遗忘。在年复一年地给国家媒体打电话和写信之后，雅克说服《全美通缉令》节目在1992年为她女儿的案子制作了一期节目。两年以后，她又攻克了《未解之谜》节目，该公司位于洛杉矶的办公室也为她制作了一期特别节目。

“我给工作人员打了无数次电话，我感觉和他们都像是关系固定的情侣了。”雅克回忆道。她在面对概率极低的情况时表现出了英雄般的坚持。她是一名退休护士，没有任何政治、经济或媒体影响力，很多人认为这一个女人的十字军东征是荒谬的、反理性的。没有人认为她能解决一个警察和州政府都失败了并且放弃了的案件。

制作人迈克尔·帕拉佐说：“雅克是你希望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最坚持的妈妈。有时候我们的工作人员开玩笑说她真是太让人头疼了，但最终我们都很爱她，对她的决心和奉献抱有极大的尊敬。这是一位永远不接受拒绝的女士。她以积极的方式坚持到底，对我的人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很多人认为雅克在打一场必输的战斗。她的家庭支离破碎，她所爱之人的职业生涯以不同的方式落入低谷，但是雅克从来没有动摇过。“每一次我们得到宣传，就给了我希望，”她说，“我认为在下一刻，就会有人站出来了。”

奇迹终于发生了，九年之后，她的斗争有了成效。

真凶终于落网

1996年的冬天，一个曾经的毒贩子告诉警方他知道是谁杀害了黛比。他看到了雅克的广告牌，并且想“做正确的事情”。

他告诉警察一个以前的熟人曾经对他坦白过那场凶杀案，他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是斯科特，黛比遇害的时候，那人就住在莫德斯托。这名线索提供者甚至拒绝了悬赏，并坚持匿名。他表示几年来他目睹了雅克为了找到杀害她女儿的凶手所付出的努力，最终决定凶手应该付出代价。他对悬赏不感兴趣，只想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宁。

他的信息被交给了调查人员，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查找到了斯科特·菲泽尔，27岁，是一个流动的手工艺人。斯科特在凶案发生时住在莫德斯科他的父母家里，几年之后离开了这座城市。现在的他在阿肯色州弗利平市的一个船舶工厂工作，居住在一个拖车里。当听到敲门声，他可能已经预感到警方找到他了。

莫德斯托警察队长迈克·哈登曾花费数千小时追踪此案的线索，每两个星期与雅克通一次电话。“在那些年里，我们没什么可告诉她，令我十分沮丧，”哈登说，“她不应该受到如此对待，但我们就是什么线索都没有。当斯科特被逮捕时，我第一个打电话给她。我审讯了他，确定他是有罪的，无论他怎么辩解。”

斯科特·菲泽尔被控谋杀，关进了莫德斯托地方监狱，不准保释。但是在1999年5月，就在审判即将进行的不到两个星期之前，斯科特改口拒不承认部分罪行。根据地方检查官的认罪协议，他将承担一级谋杀和入室盗窃罪的指控。作为回报，公诉人请求法庭免除对他强奸罪的控告，这是美国控方为尽快定罪而经常采用的一种方法。

坚强的雅克出席了斯科特所有的听证会、预审和审判会，在法庭审判时，雅克代表自己被杀害的女儿发言，她将11年的痛苦和愤怒宣泄而出。

“你用了最简单的方法——认罪协议，供认罪行，已经证明了你自己是一个可悲的败类。归根到底，报应终会来临，你面对的不仅是黛比，还有万能的上帝，他的惩罚会迅速而公平。”

斯特劳斯县高等法院法官阿尔·吉罗拉米宣判斯科特·菲泽尔入狱31年。

雅克认为这个刑期“少得可怜”，应该将强奸罪算进去：“我的女儿被谋杀还不够么？任何人都不应该那样被糟蹋。”警方无法确定斯科特闯进黛比家时是不是意图强奸，只得当作一场失控的入室盗窃。

雅克表示将继续呼吁：“强奸并杀害他人的凶手已经足以获得从无期徒刑到死刑的任何惩罚。这叫做法律的‘特殊情况，应该允许检察官申请死刑。这就是为什么加利福尼亚州需要新的法律，凶手强奸已经杀死的受害者应该面临额外的无期徒刑，不准假释。”

公正不会缺席

雅克追寻公正之途中最感人和痛苦的辛酸时刻应当是在斯科特被捕几天之后，她来到常青纪念公园里黛比的墓前。“我们做到了，孩子，”她轻抚着墓碑低声说，“我答应过你，我坚持了誓言，你现在可以瞑目了。”

与政治、法庭和媒体纠葛十年，充满斗志的雅克·麦克唐纳决定将自己和家人的经历写成一本书。她请来记者安吉拉·达夫作为这本书的执笔者，书名叫做《不容质疑：谋杀背后的真实故事》。

安吉拉说：“我不想过分强调我与这个案子的关系——受害者黛比·怀特洛克，曾经是我的继母，她被杀害时与我的父亲正在婚姻关系内。我的父亲哈罗德成为案件的首要嫌疑人时，我就知道我要讲述他的故事，也包括我自己的故事。作为女儿让我最惊讶的是，我发现自己并非完全信任父亲。他告诉我黛比被害时他在一个单身汉聚会上，但实际上当时他离开了聚会去了他女朋友家。我理解他很犹豫曝光这件事，回顾以往，我意识到有许多次他几乎要告诉我。不幸的是，在我们谈话之前他就死了。”

安吉拉·达夫在宣传这本书时接受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采访，表示自己的父亲哈罗德或许在“舆论的法庭”将受到严厉的审判，但雅克在这个案件的过程中表现出的大度、坚定和博爱才是她更想在书中描述的内容。

“雅克的努力给许多人的生命带来了改变。她的坚持找到了凶手，洗清了我父亲的嫌疑。莫德斯托警察局成立了犯罪现场调查单位，直接改进了犯罪现场处理的方式。出版这本书最意想不到的成果是让我变得更积极，和雅克一样，我坚定地相信，即使在最坏的情况下，最终也会有好的结果。”

“我想要分享雅克的经历，用这种方法来帮助其他幸存者寻找他们的答案。作为一个作家和研究人员，经常找警察、政客和受害者协会谈话，我震惊于案件的影响以各种方式波及到无数的生命。雅克在电视和广播节目中继续为幸存者提供着帮助，因为她为受害者权益所做的贡献而得到了国家受害者服务奖。她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女性。”

雅克仍然每月两次为当地电视台制作一个30分钟的节目《受害者之声》，这个节目主要对案件受害者及其悲痛的家属施以关心，雅克称呼他们为“行走着的伤者”，她希望每个家庭成员能给他们所爱的人一个关注的眼神或者一点安慰的声音。她在节目的最后衷心地祝福：“希望你们永远不要经受我们的痛苦。”

安吉拉还在书中特别致敬她的继母黛比：“她被害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因为她的小女儿，我的妹妹，正在隔壁熟睡，凶手没发现她，所以没有伤害她。”在那个夜晚，黛比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责任编辑：古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