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派到文派:婺学与婺州文派的形成*

2020-01-19 03:08熊恺妮
关键词:宋濂流派朱熹

熊恺妮

(湖北理工学院 师范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3)

一、婺州的学术流派

自宋以来,婺州地区的理学流派众多,被目为学术重镇。宋濂称“吾婺为邹鲁之俗,五尺之童皆知讲明道德性命之学”[1]540。王袆表示“近时言理学者,婺为最盛”[2]129。《宋元学案》所著婺州学派有《紫微学案》《范许诸儒学案》《东莱学案》《龙川学案》《说斋学案》《丽泽诸儒学案》《北山四先生学案》等。

《宋元学案·紫微学案》案主吕本中。其父吕好问随宋室南渡,迁至婺州金华并世代定居于婺。其子吕大器、吕大伦、吕大猷、吕大同(紫微家学)皆列于此学案。黄宗羲称吕本中之学“上绍原明,下启伯恭”[3]1234。“下启伯恭”就是指紫微之学对《东莱学案》案主吕祖谦吕学思想的影响。

《宋元学案·范许诸儒学案》案主范浚,婺州兰溪人。“范香溪生婺中,独为崛起,其言无不与伊洛合,晦翁取之。”[3]1438其子范端臣(香溪家学),族人范处义(香溪再传)、陈九言(香溪门人,义乌人),皆在学案之列。

《宋元学案·东莱学案》案主吕祖谦,婺州金华人。其弟吕祖俭(东莱家学),弟子李大有(东莱私淑,东阳人),郭江、郭溥(郭氏家学,东阳人),吕乔年、吕康年、吕延年(大愚家学),宋濂、王袆(吕学续传,金华人),皆在学案之列。因吕祖谦弟子众多,黄宗羲特设《丽泽诸儒学案》,叙吕氏弟子。

《宋元学案·龙川学案》案主陈亮,婺州金华人。黄百家称“陈同甫亮崛兴于永康,无所承接。然其为学,俱以读书经济为事”[3]1832。其友吕祖谦(龙川讲友)、倪朴(龙川学侣,浦江人),弟子喻民献、喻卢隐、喻南墙(龙川门人,义乌人)等皆在学案之列。

《宋元学案·说斋学案》案主唐仲友,婺州金华人。其兄唐仲温、唐仲义,弟子傅寅、吴葵等皆在学案之列。

《北山四先生学案》案主何基,婺州金华人。学者称北山先生,为朱熹传人,与王柏、金履祥、许谦并称为“北山四先生”,全祖望称其为“浙学之中兴”[3]1725。黄宗羲曾列作《金华学案》。

二、从学派到流派

(一)婺学发展的窘境

黄溍称:“盖婺之学,陈氏先事功,唐氏尚经制,吕氏善性理。”[4]410其中,唐仲友因“素孤僻,不肯寄人篱落”“不与诸子接,孤行其教”[1]1706,加之“《宋史》不立传”[3]1653。唐仲友逝后,其学不传。因此,婺学实际上以朱熹的朱学、吕祖谦的吕学、陈亮的事功学为主要代表。

朱学经由“北山四先生”何基、王柏、金履祥、许谦一脉的传承发扬,发展成为元代婺学的主要代表。“北山四先生”一脉尊朱熹为宗,堪称“紫阳之嫡子”[3]2727。黄百家称王柏“宗信紫阳,可谓笃矣”[3]2733。他们以传承朱学思想为使命。何基“确守师训”[5],著有《大学发挥》《中庸发挥》《大传发挥》《易启蒙发挥》《通书发挥》等,对朱熹所注经典进行阐释。王柏著《朱子指要》《朱子系年录》、金履祥作《大学疏义》等,也都是依据朱熹的观点加以发挥。虽然他们对《诗经》《尚书》,甚至朱熹的《四书集注》提出过一些质疑,但本质上仍是维护朱学,修补朱熹理论上的不足。质疑范围不超出朱子之学的理论框架。许谦更是以阐释朱学为己任,他坚持“由传以求经”[6]987,对朱熹所著句诵字求,加以笺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许谦“醇正远过其师”[7]19,说明许谦在学术上更为严格的遵守朱熹教条。“北山四先生”一脉的发挥与注释,造成了婺州朱子之学理论创新的乏力,无力促进朱熹理学思想体系的发展。侯外庐《宋明理学史》称“北山四先生”等人“对朱熹传注不敢有一言之异,由宗信变成迷信”[8]675,形象地道出了婺州朱子之学在发展中所陷入的尴尬境地。

吕学前承紫微家学,后启丽泽诸儒。吕祖谦在世时,吕学与朱子之学同时兴起,但吕氏后学的发展不如朱学兴盛。黄溍《张子长墓表》指出:“初,东莱吕成公倡道于婺,不幸天不假年,故婺之言性理者,悉本于紫阳朱文公。”[4]1208以至元末,学者皆以“绝学”称吕学。陈亮以事功学崛起,自成一派。不同于吕祖谦和朱熹在理学内部的争辩,朱熹的朱学思想与陈亮的功利思想从外部对立,二者的价值取向不同。“乾道、淳熙年间,朱熹、吕祖谦、陆九渊、张栻四君子皆谈性命而辟功利,学者各守其师说,截然不可犯。陈亮倔起其傍,独以为不然。”[1]302朱熹“谈性命而辟功利”,陈亮则“专言功利”“为世所忌”[3]1833。朱熹曾言陈亮之学“专是功利。若禅学,后来学者摸索,一旦无可摸索,自会转去。若功利,学者习之便可见效,此意甚可忧”[9]3873。也正因此,他多次表示:“陈同甫学已到江西,浙人信响已多,家家谈王霸……可畏!可畏!”[9]3872信奉陈亮的事功学说会冲击朱熹的朱学思想。故朱熹等屡次抨击陈亮的事功学,抑制其发展。

婺州三大学派在不同程度上遭遇了发展瓶颈。这一窘状为婺州地区学术流派向文学流派的转变提供了契机。

(二)由“学”到“文”

婺人不仅精于学术,在文学创作上也颇有成就。南宋吕祖谦有《东莱文集》,《宋史》称吕祖谦“其文特典美”[10]12873;陈亮有《龙川文集》,《宋史》评价陈亮“论议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10]12929;元代金履祥有《仁山文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杂文,如《百里千乘说》《深衣小传》《中国山水总说》《次农说》诸篇,则具有根柢。其余亦醇洁有法”[7]106;许谦“诗理趣之中颇含兴象。五言古体,尤谐雅音,非《击壤集》一派惟涉理路者比。文亦醇古,无宋人语录之气,犹讲学家之兼擅文章者也”[7]30。尽管许谦对文学的态度“不甚留意”,但他“颇含兴象”的诗歌理趣与“醇古”的文章风格都已充分展现出作家的气质与特色。故全祖望称:“金华之学,自白云一辈而下,多流而为文人。夫文与道不相离,文显而道薄。”[3]2801

如果说,王崇炳“婺州之学至何王金许而盛,而东莱吕成公首浚其源”[11]1一言鲜明地道出了婺州学派由宋至元的发展流变过程,那么,全祖望所言“婺中之学,至白云(许谦)而所求于道者,疑若稍浅,渐流于章句训诂,未有深造自得之语,视仁山远逊之,婺中学统之一变也。义乌诸公师之,则成文章之士,则再变也”[3]2801,则形象地展现了婺州地区学术流派向文学流派演变的过程。婺州学派传至许谦,“渐流于章句训诂”“婺中学统之一变”;而“义乌诸公”指的是黄溍、柳贯、吴莱等人,成为“文章之士”,则意味着婺州学派已经演变成一个散文流派。据《宋元学案·北山四先生学案》:“北山一派,鲁斋、仁山、白云既纯得朱子之学髓,而柳道传、吴正传以逮戴叔能、宋潜溪一辈,又得朱子之文澜,蔚乎盛哉!”[3]2727不同于元代王柏、金履祥等人在学术上“纯得朱子之学髓”,元末明初的婺人黄溍、柳贯、吴莱与其弟子宋濂、戴良等传承“朱子之文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元末文章,以吴莱、柳贯、黄溍为一朝之后劲”[7]2,并不强调他们的理学家身份。黄溍、柳贯、吴莱是元末散文家的代表,宋濂等人则被视为明代“开国文臣”[12]3784。

三、婺州文派的形成

熊礼汇《明清散文流派论》指出:“大抵文学流派,是指在文学史上活跃在某一历史阶段、受到某种文化思潮影响、源流出于某家文学主张或艺术趣味大体相同、创作方法大体相近、作品风格或风味大体相似、通过某种方式结合在一起,并在当时或后世产生过一定影响的作家群体。”[13]1陈文新《中国文学流派意识的发生与发展》认为,文学流派“成立标准其实是大体一致的,即必须具备三个要素:流派统系、流派盟主和流派风格”[14]1。综上来看,文学流派成立的基本条件有三:第一,一批交游密切的作家群;第二,相同的文学主张;第三,相近的艺术风格。据此,我们可考察婺州文派的形成前提。

先看作家群。元末黄溍、柳贯、吴莱,可谓是婺州文派的早期成员。三人同出方凤门下,以文章家的身份名闻当世。黄溍“以文字为职业者”,且“以文辞冠于一代”[1]711;柳贯“历考先秦两汉以来诸文章家,大肆于文”[1]1840;吴莱“以文章鸣于世”[1]2263。三人中吴莱年纪最小。“渊颖辈行,视公(黄溍)稍后,亦公夙所推许引为小友者也。”[4]1黄溍、柳贯对吴莱多有推举。明初宋濂、王袆、胡翰、戴良,则可视为婺州文派的中期成员。宋濂、王袆、戴良一同学文于柳贯、黄溍、吴莱。胡翰曾受学于吴莱、许谦;宋濂与王袆相交最深,宋濂在《华川书舍记》中提到“濂家芙蓉山之阳,距子充(王袆)之居不二舍而近”[1]71,王袆之子王绅受业于宋濂;宋濂、王袆、胡翰都曾为戴良作《天机流动轩记》,宋濂在《胡仲子集序》中称:“濂与先生(胡翰)同师于吴公,相友五十余年,髪秃齿豁矣。见世之士多矣。心之所仰而服菏泽,惟先生。”[1]644胡翰也称宋濂为老友。诸如此种不一一列举。稍后的苏伯衡、方孝孺、王绅,是婺州文派晚期的主要成员。方孝孺、王绅都是宋濂的弟子。方孝孺虽然是宁海人,但作为宋濂的弟子,受其影响最深,因此,他也被纳入婺州文派。《明史》称方孝孺“工文章,醇深雄迈。每一篇出,海内争相传诵”[12]4020。王绅为方孝孺作《逊志斋稿序》,方孝孺亦曾为王绅作《王氏兄弟字说》《王仲缙像赞》,文集收有《答王仲缙书五首》。苏伯衡是婺州金华人。《逊志斋集》中有《苏太史文集序》《与苏先生三首》《寄处州苏平仲先生四首》等,都是方孝孺赠苏伯衡之文;苏伯衡也作有《染说》以赠方孝孺。可知,婺州文派的成员是真正意义上的散文家,他们相互之间有着密切的交游网络。

次看文学主张。首先,婺州文派以“至文”为最高水准,构建由“群圣人”、孟子、宋代诸儒为主流,贾谊、董仲舒、司马迁、班固、韩愈、欧阳修、苏轼等人为支流的文统体系。并在散文创作上提出“以群经为本根,以迁固二史为波澜”[1]581的思想。其次,婺州文派构建具有哲理气息的“文气观”。他们认为“文主于气”[4]447,“得其正者其文醇”[1]1868,在散文创作上提出了“为文必在养气”[1]2002的观点。再次,婺州文派在散文理论上提出了“稽经以该物理,订史以参事情”[1]2212的“文史观”。他们注重“纪事之文”的创作,强调历史散文“记善恶以志鉴诫”[2]458的史学功能。最后,婺州文派在散文理论上注重散文与现实的关系,表现出事功主义倾向,提出了“文用观”。在注重具有“明道立政”[15]358功能的“至文”的同时,又提出“垂世立教”的散文思想,强调服务于社会现实、政治的“适用之文”。

再看文学风格。婺州文派在散文创作上一脉相承,表现出相近的整体风格。柳贯“文章轨度则出于方凤……原本经术”[7]58,并表现出“涵肆演迤,舂容纾余”[4]1204的风格;黄溍“文辞布置谨严,援据精切,俯仰雍容,不大声色”[16]4198;吴莱的散文也展现出“崭绝雄深”[16]4190“雄宕有奇气”[1]2269的风格;宋濂“辞韵风裁,类夫柳、黄二公”[1]2724,并呈现出“雍容浑穆”[12]3784的文风;王袆之文“雍容俯仰,如冠冕珮玉”[2]749;戴良作文“典实严整,则得之于柳先生者也。缜密明洁,则得之于黄文献公者也。而又加之以舂容丰润”[1]916;胡翰之文章“多得二吴遗法”[7]12,“出言简奥不烦,而动中绳墨,如夏圭商敦”[1]644;方孝孺则“为文章雄迈醇深”[15]891。可知,婺州文派在散文创作上一脉相承,呈现出醇厚雄浑的整体风格。

正如《中国大百科全书》“文学流派”词条所强调:“一般有一定的组织和结社名称,有共同的文学纲领,公开发表自己的文学主张,具有鲜明的作家作品,与观点不同的其他流派进行文学论战。但是这些还只有文学集团的意义,只有进而在文学创作实践上形成了共同的鲜明特色,这才是真正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流派。”[17]327婺州文派在散文创作上呈现出醇厚雄浑的整体风格,是“真正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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