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与烈度

2020-02-04 07:21卢永芳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文本分析余光中朗读

摘 要:余光中《乡愁》的四个小节是一种对比性结构而非平行性结构,这种结构表达了诗情的深度;“小小的、窄窄的、矮矮的、浅浅的”等重叠式形容词和“邮票、船票、坟墓、海峡”等两重性物象群调节了诗情的烈度。在把握了诗情的深度和烈度的基础上去朗读作品方可找到用声的尺度。

关键词:朗读 《乡愁》 余光中 文本分析

引言:《乡愁》朗读用声的困惑

余光中的《乡愁》诗,流沙河认为是“一粒水晶珠子,内无瑕疵,外无纹痕”,“十分透明,一眼便可看穿”。确实,此诗从形式到内容,似乎都没有什么玄机,一切都一目了然,浑然天成。但恰恰是它的“简单”给朗读用声带来了不少困惑。不少人朗读时常常会感到心中无数,声出无据:形式上往往“不及”,将四个小节平等对待,平行推进,平铺直叙;内容上往往“太过”,或过分凄厉,或过分悲怆,难以合度。

产生这种用声无度、左右失据的原因是什么?笔者以为,主要是由于朗读者面对这首“十分透明”的作品时,往往用笼统感知的方式来把握作品的内容,而忽略了对作品在形式方面的表达手段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

这首诗的诗情之所以能够打动心灵,肯定有它形式上的独特之处,因为诗情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传递到读者心中。朗读者只有找到那些表达诗情的具体的语言手段,才能够做到准确把握诗情,恰到好处地把作品还原为动人的有声语言。下面从诗情的深度和烈度两个方面分析该诗的形式表达手段,为朗读的用声寻找尺度。

一、从对比性的层次结构把握诗情的深度

文本结构是文本内容的外在表现形式,是作者心理结构的反映。正确把握文本结构是精准理解作品的关键环节,余光中的《乡愁》也不例外。此诗通过使用一种非平行的对比性结构表达了诗情的深度,达到了诗短情长的效果。人们在分析这首作品的时候,通常要说“此诗有四个小节”,然后就开始分析其他内容了,要么说词语和句式的使用,要么整体感悟诗歌的内容,不再深入分析这四个小节的内部层次关系。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因为大家有非常丰富的《诗经》和其他民歌的阅读经验,这些经验导致他们很容易把这四个小节视为单一层次的平行结构,从而忽略深入分析的必要性。请看这首《诗经》里的作品: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a

这首诗的三个部分就是按照时间顺序平行推进的,三节属于同一层次:

……彼稷之苗……∣……彼稷之穗……∣……彼稷之实……

正因为大家这样的阅读经验太丰富了,到了《乡愁》这里自然而然就把作品理解为单一层次的平行结构,并不会追问更多的问题。可是,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乡愁》这首诗的结构,再结合作品的创作过程,可以肯定地说,把此诗的四个部分理解为同一层次的并列关系显然太草率了。诗人不可能在经历“小时候”“长大后”或“后来”这几个阶段时就产生了诗意,多半是到了“现在”,想到了“浅浅的海峡”时才有了写诗的想法,然后回头去找相似的物象,反复斟酌才成诗的。所以,本诗诗意的重心应该是“现在”,而前面三节都是和最后一节做对比的,这样,此诗的四个小节的结构应该这样理解才符合诗意:

小时候……∣长大后……∣后来……∣现在……

这样分析,除了诗意重心方面的证据之外,还有一个语言上的标记,那就是在第四节起首部位的“而”字。这个字清楚地标明了第四节和前面三节是一种对比关系而非平行關系。

弄清了作品的这种对比性的结构层次,就可以更真切地体会到诗人感情的深度,比一闪而过的整体感悟式的阅读更有成果。想想看,“邮票”时代,母亲和“我”还同在国内;“船票”时代,新娘和“我”就远隔重洋了;“后来”,母亲和“我”阴阳相隔,距离越来越远。而这一切,似乎都比不上眼前这“海峡”,它让大陆老家在“我”的眼里看得见却几十年都回不去。青少年时代,“我”凭着“邮票”和“船票”到底还可以和亲人交流或见面,即使到了母亲和“我”阴阳相隔的地步,“我”还可以随时到她坟前祭拜,和她对话。而“现在”,这“浅浅的海峡”,究竟几时才能让“我”横渡?也就说,在作者的感觉里,眼前这“浅浅的海峡”似乎比少年时的千山万水、长大后的万里重洋甚至后来阴阳相隔的坟墓都还要显得遥远,这当然是非常深沉的情感。

能为以上分析的可靠性提供旁证的,还有作者自己写的另外的诗句:《乡愁》虽短,其愁不短于《离骚》。b

二、从重叠式形容词和两重性物象群把握诗情的烈度

屈原心中感受到的是绝望,是亡国之恨,而余光中感受到的是分离之苦、思乡之愁,是一种“愁”而不“恨”的情愫,因为海峡两岸虽未统一,但国家还在,希望还在。余光中本人也说:“诗里只有淡淡的哀愁。”所以《乡愁》之愁虽不短于《离骚》,却没有《离骚》剧烈,和《离骚》相比,只是一种中等烈度的情感运动。

这样的情感烈度是通过什么手段表达出来的呢?有两个相互配合着使用的手段:重叠式形容词和两重性物象群。

(一)重叠式形容词的多次使用表达了淡淡的愁绪

作名词修饰语的单音节形容词重叠以后,产生了一些附加意义,使词语的理性意义向符合作者主观愿望的表意方向移动。比如,“白云”是客观描绘;“白白的云”,这就加入主观感受了,而且是一种符合话语主体意愿的主观感受。同时,音节重叠之后在韵律上也表现出了特殊的音响效果,这使得词义得到了软化。余光中很有这方面的修辞经验,他在《车过枋寮》一首诗中就选用了一连串的重叠式形容词c:

甜甜的甘蔗/甜甜的雨/肥肥的甘蔗/肥肥的田/长长的牧笛/青青的仪队/累累的河床/累累的宝库/湿湿的牧歌/瘦瘦的牧笛/肥肥的雨/胖胖的香蕉/青青的平原

在《乡愁》中,每一小节都用到了重叠式形容词:邮票是“小小”的,船票是“窄窄”的,坟墓是“矮矮”的,海峡是“浅浅”的。这些形容词的重叠式,与它们的单音节原式相比,韵律上更加轻柔,语义上更加平和,读起来显得比较清越,很符合此诗的“愁”绪。

(二)两重性物象群表达了隐隐的希冀

“邮票、船票、坟墓、海峡”这些物象在本诗中都具有“既隔离又沟通”的两重属性,它们构成了一组物象群。“邮票”和“船票”表面上看似乎意味着分离,但实际上同时也有沟通的功能。“坟墓”也是如此,借着坟墓,“我”可以和母亲对话。因此,“海峡”也不只是造成两岸分离的障碍,也应该是沟通两岸的桥梁。这意味着,诗人心中有一种希望,希望有一天海峡两岸能够沟通。

这个物象群的四个成员在诗中的地位也不是平行的,“海峡”处于焦点位置,前面三个处于背景位置。四个物象的功能实现状况也是有区别的。在作品完成的时候,也就是“现在”,前面三个物象的“既隔离又沟通”的两重性功能都已经实现,而“海峡”的功能还只是“隔离”,没有“沟通”。何时能够沟通呢?诗人无法准确预测,因此,诗人心中的希望只能处于一种内隐的状态。

三、朗读的尺度:淡淡的深情

非平行的对比性层次结构表达了诗情的深度,重叠式形容词和两重性物象群调节了诗情的烈度。把这两个方面综合在一起,这首作品的情感维度可以概括为“淡淡的深情”。朗读就是要把这种“淡淡的深情”用确切的声音表现出来。既然是“深情”,朗读时就不能把诗歌的四个小节平铺直叙地读完了事,而是要通过两个层次的对比把情感的深度表现出来。前三节要用偏重叙述性的语调,让“小时候”“长大后”“后来啊”这三个部分联系紧密一些,共同构成一个铺垫性的部分,为后面情感的表达蓄好势。到了第四节,把“而”和“现在”适当拉长,体现出前后两部分的对比关系,让后面处于焦点位置的深沉愁绪有确切的依据。

既然诗情是淡淡的,是愁而不恨的,朗读就不能“过分凄厉”或“过分悲壮”,而应该“节制一点”d。处理好“小小的、窄窄的、矮矮的、浅浅的”四个重叠式形容词是表达“淡淡的哀愁”的关键。同时需要注意的是,不能一说到节制,就又回到平铺直叙上去了,还是要注意对比性:“小小的邮票、窄窄的船票、矮矮的坟墓”三者是一组物象,共同构成一个部分,和“浅浅的海峡”形成对比,以突出后者作为表达焦点的属性。

特別需要注意的是,第三小节不能脱离作品单独处理。如果这样,很可能在读到“矮矮的坟墓”和“母亲在里头”等诗句时,把感情处理得过分悲痛,甚至带着哭腔。实际上,全诗的重心在最后一节,不在第三节。把第三节处理得比第一节和第二节深沉一些,让情感烈度逐渐加强是可以的,但无论如何,不能使其失去属于铺垫性层次的属性。

a 《诗·王风·黍离》,见《诗经》,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

b 摘自《秭归祭屈原》,见《三峡日报》2010年6月16日。

c 摘自《车过枋寮》,见《白玉苦瓜》,台湾大地出版社1995年版。

d 余光中:“可能有人误会这首诗,有的人念得很悲壮,有的念得很凄厉。其实,诗里只有淡淡的哀愁,有时朗诵诗歌不能太过分,节制一点反而好一点。”见蔡立梅:《余光中:我们的中文是不朽的》,《新华每日电讯》,2006年11月15日。

参考文献:

[1] 流沙河.融哀愁于物象——读余光中《乡愁》[J].当代文坛,1982(10).

[2] 蔡立梅.余光中:我们的中文是不朽的[N].新华每日电讯,2006-11-15.

作 者: 卢永芳,教育学硕士,四川民族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语文课程与教学论。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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