蜥蜴女人(影视小说)

2020-02-14 05:53米来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0年1期

米来,本名周美兰。幼年家贫,母亲盼她将来不会挨冻受饿,唤她米来。江西省余干县人,毕业于北京首都师范大学。曾在《北京文学》《中国作家》《边疆文学》《红岩》发表中篇小说若干,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鄱湖水鬼》。曾获北京文学奖,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赛奖。现任北京某文学杂志编辑。

飞机准时降落约翰内斯堡,是当地时间晚上九点十分。飞机着陆时与地面的剧烈摩擦中,甜糯的女声广播在轻柔的音乐中响起。乘客解开安全扣的声音,打开行李舱的声音,还有两个人为了争抢走前面,用粗俗的方言吵架的声音,舒薇都听见了。

仿佛有两个舒薇,清醒的那个脱离了肉体,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敏感而又警惕。她诧异地打量着座位上的自己,大声地对着她喊叫:快起来,快起来!座位上的那个舒薇,就像是一堆被摄走了灵魂的死肉,迷失在昏暗之中,一动也不动。

乘客们陆陆续续离开了,舒薇仍然处于深眠状态。一位空姐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她一下:对不起,请问您哪里不舒服吗?舒薇浑身一颤,惶恐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客舱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是舒薇第一次出国,也是她第一次坐飞机。从深圳到新加坡转机,再从新加坡到约翰内斯堡。她不知道如何办的登机牌,如何过的海关安检,如何登上飞机。

她就像是深渊里的一条鱼,在一片混混沌沌之中,被鱼群裹挟着往前游。登上飞机,她把自己扔到座位上,倒头就睡。迷迷糊糊听到空姐说,包包不能放在身上。她也不肯睁开眼睛,任凭空姐帮她系好安全带,从她怀里取走小包,放进行李舱中。她仿佛喝了江湖中传说的迷魂散,又仿佛在溺水中抓到一根稻草,任凭自己坠入黑暗,坠入深渊,坠入原始。才不管小包里面有信用卡、手机和护照,谁愿意拿走就拿走。

飞机升空的时候,舒薇的头就像被一道绳索箍住了,身体被一股力量向空中牵引,脑袋却被另一股力量向地面拉扯。她觉得自己被撕裂,耳膜轰鸣着。她喘不过气来,胸中千军万马奔腾,内心却有一股涓涓细流的喜悦,盼望被撕裂的窃窃期待!一个来自体内的声音温柔地说:最好在半空中死去,从此一了百了。

她这次来约翰内斯堡旅游,说是为了惩罚那个负心汉,其实真正惩罚的是她自己。当“非洲之傲”从她嘴里冲口而出时,仿佛有一只手伸进了她的心脏,那只手狠狠地蹂躏着她的心。

你确定一个人去南非?负心汉这么问她的时候,脸都扭曲了。她心疼钱,负心汉比她更心疼钱。舒薇突然从痛楚中醒过来,结婚这么多年来,家里的存款说是夫妻财产,其实一直是她负责干活,而他负责花钱。

他从来没有限制过她,可是她自愿节俭。她愿意买五十块钱的睡衣,五十块钱的鞋子,却给他买一万块钱的西装,几千块钱的运动鞋。她在家里自己做瑜伽,他去健身房买会员卡锻炼。她在家里用剩饭炒蛋,他動不动掏钱请朋友聚餐。她从无怨言,因为他是男人,需要应酬,需要脸面。

她不上美容院,不逛街,不做头发,不旅游。当朋友劝她时,她总是借口忙,没有时间。她确实忙,说是开了一家公司,其实是夫妻微店。他负责电脑操作,她负责进货,理货,打包,贴标签,出货,甚至送货,还兼带做库管、保洁和厨师。

这是一种毫无选择的分工,谁让她小学都没有毕业,而他却是一个毕业于名校的硕士。其实还有一个外人不知,他们夫妻却心照不宣的默契,那就是她在宠着他,他在享受她给予的宠爱。因为除了学历的差距,他们还有一个年龄的差距,他比她小了整整十岁。

他夸她是长发公主,是他的主心骨,是家里的聚宝盆,她又感动又幸福。忙完一天之后,他会去巷子尽头的咖啡店喝咖啡。大多时候,是他一个人去。她在不忙的时候,也会陪他去。

两个人并肩走的时候,他习惯两手插在裤兜里。她把手从他胳膊里面穿过去,紧紧地把他挽住了。然后她把半边身子靠上去,把头贴着他的肩,两个人慢慢晃进咖啡店。

咖啡店里有三个年轻女孩,一个在吧台表演做咖啡,一个端盘子走舞步送咖啡,还有一个在弹着吉他唱《咖啡》:太浓了吧!否则怎会苦得说不出话。每次都一个人自问自答。我们的爱到底还在吗?

咖啡色的歌声,在咖啡色的灯光下,凝聚成一条咖啡色的河流,在进进出出的年轻人的躁动中,蒸发出一股浓郁的咖啡气体。它们就像涨潮的海水一样,从咖啡馆奔涌而出,一直流淌到小巷中。

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在这里自吟自唱,她们哪里懂什么是苦?什么是爱?她手捧一杯免费的白开水,带着揶揄的心情看一眼唱歌的女孩。

他要了一杯咖啡,把耳机连上了蓝牙。他眼神迷离地看着唱歌的女孩,完全沉醉在咖啡的世界里。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她,直到他主动说他出轨。

我要旅途最长的那条线路,要最贵的那种包厢。舒薇看着似乎犯了心绞痛的负心汉,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说:永恒的非洲之旅加皇家套房。

舒薇从不旅行,也没有时间去旅行。每当淡季时,想起自己没有任何仪式的婚姻,她会提议外出旅游,就当是旅行结婚,弥补以前的遗憾。可是每一次,都因为一个订单,或者其他琐事而不了了之。

负心汉每次都这样安慰她:等我们赚够一百万,我就带你去约翰内斯堡,乘坐“非洲之傲”旅行。我们要选最贵的那条线路,十五天行程的“永恒的非洲”,还要选皇家套房。

我们一起穿越整个非洲大陆,从南非出发,途经博茨瓦纳,津巴布韦,赞比亚和坦桑尼亚。我们可以去历史悠久的马杰斯方丹村庄,参观钻石小镇金伯利,在神秘的禁猎区马蒂克维散步,然后住进浪漫的维多利亚瀑布酒店。我们可以看到赞比西河,雄伟的科里辛巴瀑布,壮观的东非大裂谷,还可以进入著名的塞卢斯野生动物保护区,与非洲角马、羚羊、狮子、斑马、长颈鹿近距离接触。

负心汉一边叙说,一边把他的手伸进她的衣服探险。在那一刻,她就是他的“非洲之傲”,她就是他的钻石小镇,他的维多利亚瀑布酒店,他的东非大裂谷,他的塞卢斯野生动物园。所不同的是,他是这片天地的主宰,她只是一只可怜的猎物。如果说他是狮子,她就是他猎到嘴里的羚羊。

他们一直没有赚够一百万,微店一年的利润,除去房租水电快递费等开销,也就二三十万。每年他们不仅需要开发新品,还要在网上增开新店,又要投钱进去。同行们都在增加投入,如果不投入,二三十万都赚不到。年年就这么循环,银行账户里的数字,永远不会超过六位数。

负心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她发现他的眼眶红红的。她的心突然软了下来,如果他跪下来求她原谅,如果他像过去那样对她说,等我们赚够一百万,我会陪你一起去。如果他说他错了,他还深爱着她。即使明明知道他在骗她,只要他给她一个台阶,她就会顺着台阶而下,放弃“非洲之傲”。

“非洲之傲”其实并不像我说的那么美好,尤其像你这样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女人,独自走“永恒的非洲”这条线路,很容易成为被绑架的目标。而且,你想过没有,即使你能够安全回来,你这么大年纪,连初中学历都没有,找工作已经不容易了。如果再创业,你身上就没有钱了。万一你在非洲感染上艾滋病,你连哭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刚刚软下去的心,立刻长满了尖锐的刺。他话里的前提是他们已经分开,可是他们还没有离婚。她并不想伤他,她只是想蜷缩在刺猬的身体内,不想为他所伤。她早就察觉他的背叛,她不想揭穿他,也不想知道他出轨的对象。可是他已经不耐烦了,就连骗她的话也不肯说。

“非洲之傲”好不好,要你来告诉我吗?我有没有危险,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愿意得艾滋病,愿意被绑架,最好被撕票,这样不正好遂你的意了吗?你就不需要和我谈离婚,不需要和我分财产了。

你向我求婚的时候,说你永远都爱我,永远都不会变。你说你跟我结婚,不希望仅仅是纸婚棉婚,你要跟我一起度过钢婚糖婚,还要一起庆祝金婚银婚。现在我们结婚才几年?你就嫌弃我老,嫌弃我没有学历了?

我不是现在比你老,你刚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比你大十岁。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没有读多少书。我小学都没有毕业,就来到深圳打工。从玩具厂到皮鞋厂,从塑料厂到电子厂,从车间到库管,从送货员到做跟单,从做销售到我自己创业做微店。你说你欣赏我的,就是我不断进取的精神,就是我追求物质之外的理想。

我的理想是什么呢?其实就是赚钱,然后嫁一个好男人,生儿育女,过幸福的日子。我和其他的打工妹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我要求的比她们多一些而已。我不想一辈子做打工妹,我也不想像她们一样找一个打工仔结婚,然后让自己的子女重复我的生活。

那一年我从老家出来,不到十四周岁,我就暗暗在心里发誓,等我赚到钱了,我一定要回到学校去读书。现实让我明白了,再回学校已经不可能,我能上的只有培训学校。我打工两年,上培训学校半年,再打工两年,再上学半年。我就这样学会了用电脑,考下了茶艺师证、会计证、厨师证和驾驶证。

而我投入最多,坚持时间最长的是学钢琴。我从十六岁开始,一直到认识你那年,我断断续续学了十六年钢琴。我学钢琴的目的并不单纯,我不是因为喜欢,当然喜欢只是一个方面,但不至于喜欢到倾我所有。我学钢琴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钓一个金龟婿。

当我认识你的时候,当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我认为我做对了,我成功了。其实现在我才明白,你看中的并不是我会弹钢琴,也不是我油黑的长发,而是我开的那家微店。微店虽小,但是赚到的钱足够我练钢琴。

那个时候,你大学刚刚毕业,已经考上了研究生,却因为交不上学费而放弃。你向我倾诉的时候,我二话没说,把我所有的存款,包括准备购置一架二手钢琴的费用,微店的本金共计六万多,全部汇给你。我从未想过,这笔钱有没有回报。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我在用这笔钱赌你的爱情。

我已经三十二岁了,用我们老家的话说,我是一个老姑娘。可是镜子里的我,依然是一张充满朝气、自信美丽的脸。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我。我可以养活自己,我可以為自己做选择。我相信冥冥之中,有一个人是我的真命天子。我在等我的爱情,哪怕等不来,我也不会恐慌,至少我不用依赖任何人。

当你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认为你就是我等的那个人。我才不管年龄和学历的差距,我就像是飞蛾扑火一样扑上去。在关键的时刻,我不惜赌上我的全部家当。我以为我赢了,现在我才明白,从一开始我就输了。我把我最美好的年华,陪伴你从青涩走向成熟。如今那成熟的果实,将落入另外一个女人的怀抱。

不要和我谈什么将来,我已经没有将来了。不要和我谈什么年龄,财产,工作,危险,一切都是谎言,一切都是虚无。艾滋病也好,绑架也好,身无分文也好,我都不在乎。死我都不怕,我还怕这些吗?

舒薇尾随着最后一个客人,从摆渡车上下来。灯火通明的机场,各种肤色的人,各种口音汇集在一起,让舒薇有一种集市的感觉。尤其是吵吵嚷嚷的中国人,让她忘记了这是在地球的另一头。

舒薇故意避开热闹的人群,独自往僻静的地方走。兜兜转转几个圈,直到机场服务员提醒她,你是不是在找行李箱?转盘旁边有个没人领的箱子。舒薇才想了起来,自己托运了行李。

从机场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几个影子一样的黑人过来搭讪,她听不懂他们说什么。那些黑人忽然把她紧紧围住,其中一个黑人伸手拉她。她下意识甩开了他。她感觉左手的手指一阵剧痛,黑人粗暴地掠走她的婚戒,然后那一伙人快速地消失了。

一个华人模样的男人,从另外一个出口快速走过来。关切地问:那些黑人有没有伤到你?

舒薇怔了怔,摇了摇头。忽然注意到他手里那张A4纸,上面写着她的名字“舒薇”。那个黑人抢走了我的婚戒!舒薇向男人举起了她的左手。她的无名指上,被戒指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男人叹气说:只要人没受伤就好。你从哪个航班下来?一个人吗?等人还是?他用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舒薇指了指那张纸,平静地说:我在等你。

男人吃惊地后退了一步,有些恼怒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从深圳来的舒薇?我的老天呀!从飞机落地开始,我就打你的手机。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我等了你足足两个小时。如果我没有看见黑人欺负你,我就开车回家了。

舒薇这才发现,她把手机放在小包里。她不仅忘记了开机,如果不是看到男人手里的那张纸,她甚至连预定了接机服务也忘记了。

男人领着她往停车场走,一边数落她说:我怎么说你好呢?你哪里不好去,非要跑到南非来。一个孤身女子,也不知道搭个伴,你不知道这里很乱吗?你至少要考虑安全对吧!国内那么多航班,你非要挑晚上这一趟航班。坐这一趟航班也不是不可以,你至少要把手机打开呀!你知道不知道,因为接不到你,我们公司给你国内手机打了无数次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的,他是你老公对吧?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也联系不上你,让我们看着办。

舒薇低着头,顺从地钻进汽车。汽车开动的时候,她回头向黑人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她忽然想,如果那些黑人不仅仅抢她的戒指,而且连人也一并带走,她会剧烈反抗,还是会顺从地跟他们走?

负心汉果然没有说错,这是一个危险的国度。她从未想过来这里,她是被逼才走向绝路。用微店一年的利润,买一张豪华旅游车票,她赌的不仅仅是一笔巨款,还押上了自己的生命。他即使不在乎那笔钱,也不在乎她的生命吗?

她注视着负心汉的表情变化,她想看到他恼怒,听到他说不同意。或者像别的男人那样,露出丑恶的嘴脸,摔东西,耍无赖。然而他却平静地帮她确定了旅程线路,下单并支付了票款。

那张电子车票,就像是一把刀子,把她的心割得鲜血淋漓。她已经没有退路了,既然你想置我于死地,我就一条道走到黑。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纵身往下跳。是的,她故意挑最晚的航班,踩在钢丝绳上表演给他看。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并没有阻止她,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此时此刻,她和他一个在南半球,一个在北半球。他们仍然在同一个经度,都在漆黑的夜里。他知道她刚刚被抢了吗?她坐在一个陌生人的车里,听陌生人絮絮叨叨的数落。和她十年夫妻的负心汉,都不关心她的死活,一个陌生的司机,她的安危跟他有什么关系?

负心汉此刻在做什么呢?没有了她的日子,他才轻松自由。他可以整宿泡在咖啡馆,可以整夜坐在电视机前看足球比赛。他出轨的对象是谁?或许他正在和情人私会,他或许把情人带回了家,就在他和她的床上,与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做爱,就像他与她之前做的那样。

舒薇伸出左手,抚摸着微肿的手指。一种被抛弃的凄凉涌了上来,尤其是孑然一身,在陌生的国度。泪水模糊了舒薇的双眼。

男人察觉出她在哭,空出一只手,甩给她一包纸巾:抢走的婚戒很贵吧?他认为她在为被抢走的婚戒而哭。

舒薇哽咽着摇了摇头。

男人挖苦道:对于你们有钱人来说,小小一枚钻戒当然不贵。你可能会说,你舍不得的不是钱,而是婚戒的纪念意义。我说的没有错吧?

舒薇擦了擦眼泪,哑着声音说:那不是一枚钻戒,只是一枚婚戒。再说,我和我老公分开了。

男人偷看她一眼,放缓了语气:你经常一个人出来旅游吗?

舒薇说:我是第一次出国。

男人郁闷道:看来我中奖了,又遇到一个游戏人生的娘们!

舒薇激动道:你什么意思?

男人自顾自说道:你老公有外遇了,或者你們感情不和了,总之你和你老公分开了。你就故意乱花钱,故意挑最晚的航班,盼望出点什么意外,刺激你老公,幻想他回心转意。

舒薇被戳中了,仿佛当众被人扒光了衣服。她突然爆发了:我乱花钱是我的事,我订最晚的航班,是我自己愿意。你不过一个接机的,你要不想开车送我,你就停车把我放下来!

舒薇伸手就去抢方向盘,男人一手扶方向盘,一手阻止舒薇。汽车在高速路上画了一个大大的S,然后滑入了一条岔道。男人一脚踩住刹车,车子发出尖锐的声音,停在了高速外面的辅路上。

姑奶奶,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我才不管在哪里!你放我下去!

男人一把按住她,大声叫道:我们现在出了高速,这条辅路是著名的死亡之路,平均每天发生几次抢劫!如果你不想死在这里,就乖乖地坐在这里别动。我开车从下面绕过去,看看能不能回到高速上。

男人话音未落,一辆汽车突然横在他们前面。从车上下来几个黑人,叽哩哇啦冲他们叫喊,其中一个端着一把AK47,枪口正对着舒薇。

男人赶紧举起双手,示意舒薇跟他一起下车。雪亮的车灯,照着那几个黑人的身影,其中一个把一样东西朝舒薇脸上扔过来。那个东西砸中了舒薇,然后坠落到了地上,是那枚被抢走的婚戒。

舒薇明白了,那伙黑人抢走她的婚戒之后,发现是枚不值钱的戒指,恼羞成怒地返回来,一直尾随在他们车后,伺机再次抢劫。舒薇这次旅行,在网上购买了全套的服务,除了一张国际信用卡,一分钱现金都没有带。

那伙黑人把她的小包、行李箱翻了一个遍,什么也没有找着。只是在那个男人身上,搜出了两张200兰特的纸币。那伙黑人不肯罢休,围着他们和汽车转来转去。

舒薇大声叫道:你不知道吧!我是一个穷人,你抢走的那枚戒指,是我老公在地摊上花十块钱买的。你们开枪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男人一个巴掌甩过去,打在舒薇脸上:闭嘴!你想死可以,不要拉我垫背!

几乎与此同时,枪响了。舒薇像被风刮起来的纸片人,后退着倒在了地上,胸口火辣辣地痛。她摸了一下,满手都是鲜血。在她昏死过去的瞬间,她看见黑人们把男人推上了他们的汽车。

舒薇一直在做梦,梦境中,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长着人体的蜜蜂。她听到有水声,有人叫喊的声音。她循着声音飞过去,看到一条大峡谷。大峡谷的激流中,有一条小筏子颠簸着。小筏子上有老人和小孩,他们站立不稳,惊叫着,哭喊着,眼看就要跌入水中。

舒薇俯冲了下去,用双脚勾住了缆绳。她用力拍打翅膀,她的身体被缆绳拖住,她感觉身体好沉重。她的身体好痛,她的双腿好痛,她感觉身体和双腿在分裂。她仍然拼命向上,往前,挣扎,突然身体轻了下来。她低头一看,她的身体已经断成两截,她的双腿和筏子一起,飘向了远方。

舒薇醒过来时,眼角还带着泪痕。映入眼帘的,是一盏白炽灯,灯下是负心汉苍白憔悴的脸。舒薇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像天使一样飘过来。直到警察和一张张陌生脸孔出现,她才意识到是在医院里。

在一个年轻女孩的翻译下,黑人警察问了她一些问题。然后是领事馆的人,广东同乡会的人,还有一些记者。大家都问同样的问题,她为什么来南非?劫匪为什么盯上她?劫匪为什么开枪?劫匪为什么带走楚陆?

楚陆是谁?她茫然地问。

他就是开车接你的司机。

舒薇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那张男人的脸。他个子很高,一张国字脸,乱糟糟的头发里,夹杂着几丝白发。舒薇想起了他甩她巴掌的样子,他那狰狞的模样,让舒薇感觉整张脸都被打歪了。

舒薇不由自主伸手去摸脸,一阵剧痛让她停止了。她身上中了三枪,一颗打在左胸,一颗打在左肩,还有一颗打在左胳膊上。三颗子弹都穿透了她的身體,所幸的是左胸的那颗子弹,偏离心脏只有一厘米。虽然她身上被打了三个洞,尤其是后背撕开了三道十厘米的伤口,但是竟然都没有伤及大动脉。更由于救助及时,她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舒薇痛得晕了过去,当她再次醒过来时,身边只剩下负心汉一个人。半个月之后,她从特护病房被转入普通病房。她在普通病房又住了半个月,尽管胸口还隐隐作痛,左手臂还不能动,医生却说她的伤口基本痊愈,可以出院了。

负心汉给她办完出院手续,手里拿着一沓收费单。负心汉告诉她,他已经把“非洲之傲”旅程取消了,退回来的票款刚好够支付治疗费。在这一个月里,负心汉耐心地护理她,给她擦洗,给她翻身,给她喂饭。

回国之前,他们住进了同乡会提供的住所。舒薇注意到有个女人,经常去医院看她,但是她从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舒薇。当同乡会和领事馆来人看望舒薇时,这个女人也在其中。她依然不说话,只是在人群中注视着舒薇。

直觉告诉舒薇,这个女人是楚陆的家人。舒薇的伤势已经好了,可是被绑架的楚陆还没有音讯。按照以往绑架的惯例,绑匪会在二十四小时内索要赎金。一个多月过去了,绑匪既没有索要赎金,也没有把楚陆放回来。楚陆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一点音信都没有。

负心汉早就整理好了自己的行装。他把行李箱提到阳台上,点上一支烟,隔着玻璃问她:下一步怎么办?

舒薇坐在沙发上,注视着玻璃那边男人。他模糊的面庞,裹在一团烟雾之中,她根本看不清他。相伴十年的丈夫,更像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或许他来照顾她,只是出于一种义务。或许他根本不愿意来,他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在离婚过程中,获取她感情上的让步。虽然她对他越来越陌生,而他却越来越了解她。

那个她十年前认识的男孩,瘦高的身体纤弱如豆芽菜,他看她的眼神专注而又羞涩。那个时候不要说收拾行李,他连方便面都不会泡。因为那个时候,他穷得连行李都没有,也没有钱去买方便面。十年的婚姻生活,让玻璃那边的男人,看上去魁梧且成熟。他问她下一步怎么办,她明白他的潜台词,他不想和她一起回去。

舒薇心里针扎一样,她想跪倒在地上,一步一步爬过去求他。如果他不答应她,她就冲过去抱着他,一起从阳台上摔下去。她已经注意那个阳台好久了,阳台上只有半身高的护栏。从六楼摔到地面上,会是什么结果?生前不能同游非洲,死后让他兑现诺言吧!

舒薇残酷地想着,泪水流了满脸。她吸了吸鼻子说:你一个人回去吧!我想在这里再待一些日子。谢谢你这些天照顾我!

负心汉站在玻璃的那面,他不知道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自己已经在她心里死了一回。他摆了摆手说:我们是夫妻,不要说谢字。

舒薇听到夫妻两字,又是一阵心酸。现在他们还是夫妻,再过一些时间,他们就是路人了。

舒薇说:我把微店留给你,我只要库房里积压的存货。你把那些存货发给我,我就同意和你离婚。

负心汉诧异道:你要在南非开店?

舒薇说:我还没有想好。那些存货积压多年,一直也卖不出去,不如交给我处理。从此以后,你就恢复自由身了。舒薇说到最后,声音有些颤抖。她多么痛恨自己,她竟然还在为他考虑。

负心汉或许有些内疚,有些感动,他把剩下的钱留给了舒薇,独自回国了。舒薇注视着他的背影,他就那么推着行李箱,连头也没有回,更别说给她一个拥抱,就决绝地离开了。那一刻,舒薇冲动地想追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求他不要走。

舒薇躺在床上一整天,呆呆看着房门口,仿佛负心汉并没有离开,还一直守在门外。直到天色暗淡下来,她才起身去卫生间。她慢慢脱下衣服,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伤口。伤口已经结痂,但是却分别在前后留下三条褐色的疤痕。从前面看,就像挂了三只蜘蛛。从后面看,就像是身上趴了三只蜥蜴。

舒薇从房东那里,打听到那个女子的名字和电话。房东告诉舒薇,那个女子名叫叶佟怡,是楚陆的表姐,在约翰内斯堡华人聚居区布鲁马开超市,楚陆同时也给她做送货司机。

两个女人相约在华人开的餐厅,叶佟怡点了一份盖饭,舒薇要了一碗瘦肉粥。两个人心情沉重地吃着,谁也不肯首先开口。最后还是叶佟怡打破了沉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舒薇说:我想等楚陆回来再说。

叶佟怡悲伤地摇了摇头:他回来的可能性不大。

舒薇悔恨道:是我害了他!说完丢下饭碗,趴在桌子上失声抽泣。她不仅为楚陆哭泣,更为自己的婚姻哭泣,为自己的伤痛哭泣。“非洲之傲”非但没有让负心汉回心转意,还给自己身体换回几个窟窿,还搭上一个素不相识的楚陆。

叶佟怡低着头,用筷子划动着碗里的饭粒:按你这么说,我才是罪魁祸首。他是因为我在南非,才过来打工的。

舒薇说:不,你不了解情况。真的是我害了他,如果我早点从机场出来,就不会遇到那些黑人。如果我不抢夺方向盘,车子就不会出高速。如果我不喊叫,楚陆就不会打我。黑人就不会开枪,楚陆也不会被他们抓走。

叶佟怡吃惊地张大了嘴:楚陆为什么打你?

舒薇被问住了,或许是楚陆被她激怒了?或许是他怕她激怒黑人?或许他已经发现黑人拉开了枪栓,他打她是为了保护她?舒薇脑中闪过楚陆打她的瞬间,子弹射过来的同时,她刚好被楚陆打得歪了一下身子,让她的右半边身体躲开了子弹。

舒薇心虚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叶佟怡幽幽地说:楚陆以前当过特种兵,转业到地方也是一直做协警。后来他妻子出轨,跟一个有钱人跑了。楚陆受到打击后,一直萎靡不振。我表舅给我打电话,让我把他带出来,换换环境。我想凭他一身的功夫,如果来南非开一家安保公司,前景一定不错。谁知才一年光景,他就……

叶佟怡说不下去了,哽咽着用纸巾捂住了嘴。良久,叶佟怡才止住悲声,说:我都不敢把消息告诉家里,我舅舅舅妈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楚陆还有一双儿女,大的十三岁,小的才八岁。

餐厅老板过来了,他和叶佟怡是熟人。他拍了拍叶佟怡的肩,劝慰道:你不要太自责,楚陆是个特种兵,他不会有事。就是真有事,也是命中注定,谁也不能责怪。我们来南非发展,哪个不是把命别在裤腰上。除非你待在国内,除非你不来南非。话又说回来,国内照样有贼,有交通事故发生。喝水可能会呛死,游泳可能会淹死,睡觉也可能被自己呼噜噎死……

叶佟怡带着泪花捶了老板一拳,说:就你那张乌鸦嘴,能把死人说活了!

餐厅老板严肃道:我说的是事实,你承认不承认?

叶佟怡低下头,不吱声了。

舒薇说:我想留下来,顶替楚陆的位置,给你做送货司机。

叶佟怡吃惊地看着她:你?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舒薇说:我有国内的A类驾照,我会开大货车。

叶佟怡说:我们这里的货车司机,还兼带搬运货物,普通男人的身体都吃不消,更何况你一个女人,身上还受了那么重的伤。

舒薇坚持说:可以不可以,你先试用我一个月,试用期可以不给我工资。

叶佟怡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舒薇说:在找到楚陆之前,我就是楚陆。我就是你舅舅的儿子,楚陆孩子的爹。

叶佟怡说:不行,绝对不行。

舒薇发狠道: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死在这里给你看。

餐厅老板看她们争执不下,道:不就一个月嘛!你就给她一个机会,就当给自己找一个伴。

舒薇继续说:我想住楚陆的房间。

叶佟怡愕然地看着舒薇:我答应你了吗?

餐厅老板冲叶佟怡使了一个眼色,说:这个还不容易,都是现成的东西。

舒薇不管不顾说:从现在开始,我就跟定了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叶佟怡的超市位于布鲁马区北部,邻近哈维自然保护区。舒薇坐在叶佟怡副驾驶位置,车子穿过一望无际的草原。正是初冬时节,草原渐渐枯黄,草丛里不时露出一块褐色的沙漠。一棵又一棵枣椰树从车窗闪过,远远望去,就像是散落在草原上的蒲公英。路的尽头有一栋红色的平房,除了旁边一棵高大的黄栌,周围没有一栋建筑物。当车子在黄栌树下停住,舒薇还没有醒过神来。这栋孤零零的平房,就是叶佟怡的超市。

叶佟怡打开遥控电动门,车子从侧门进了院子。院子看上去超过一千平米,仓库在超市的右后边,和超市一起形成一个大写的字母“L”。院子四周建有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架了电网和监控设施。距离仓库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简陋的篮球架,旁边还有散落的杠铃和篮球。

楚陆的房间就在仓库和超市中间。叶佟怡领着舒薇来到门前,把钥匙递给舒薇,说:你现在后悔的话,我可以马上送你回去。

舒薇决绝地摇摇头,径自提着行李,开门进了屋。叶佟怡刚想说,如果害怕就跟我一起住。舒薇没等她开口,就砰的一声,把门从里面关上了。

舒薇倚靠在门背后,虚脱了一般,闭上了眼睛。她仿佛又回到了飞机上,那种陷入深渊的感觉,让她困倦而又疲惫。她强撑着挪到旁边的沙发上,一头栽了下去。昏昏沉沉之中,她听到叶佟怡的脚步声远去,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听到电动门启动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归于寂静。

在开始的几个月,叶佟怡并没有让舒薇开车,甚至没有让她进超市。她只是让舒薇去厨房帮忙,给她洗菜洗碗做帮手。让叶佟怡惊讶的是,舒薇竟然显示出杰出的厨艺,仅仅是简单的土豆,她也能做出花样来。酸辣土豆丝、凉拌土豆丝、土豆丝饼、土豆奶酪泥、香葱土豆包、土豆拔丝、土豆果子。简单的食材,到了舒薇的手里,立刻变出美味佳肴。

叶佟怡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对舒薇建议道:你有这么好的厨艺,完全可以在这里开一个餐馆!

舒薇并不回应她,只是低头干活。如果叶佟怡不问她,她几乎不说话。吃饭的人,除了叶佟怡夫妇,还有两个中国员工。有时候还要给送货的司机准备午餐和晚餐。不管人多人少,舒薇从不过问,也从不提要求,叶佟怡买什么,她就做什么。以前叶佟怡的主要工作就是做饭,舒薇的加入把她从厨房里解放了出来,她有更多的时间留在超市里。

整个白天,除了厨房,舒薇都待在楚陆的房间里。房间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单人床上叠成豆腐块的毛毯,衣橱里挂着十几件T恤,书桌上摆放着一个台历。台历有些卷边,某些日期被铅笔圈上了。

舒薇看到一个日期,用红笔打了一个勾。这个勾就像一把利刃,刺入了舒薇的心脏。这是她踏入南非的日子,也是楚陆被绑架的日子。除了不规律的红勾之外,还有一些日期画上了蓝圈圈,每个星期大概两次。这么有规律排列的圈圈,舒薇猜想可能是送货的日期。

舒薇拉开抽屉,里面连一张纸都没有。地面干净整洁,墙壁上挂了一张世界地图,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卫生间里,楚陆的牙具还在,毛巾整齐地挂在架子上。

舒薇一直睡在沙发上,把沙发当成了床。她把行李箱放在一个角落里。當她到卫生间洗漱时,她会打开行李箱,取出洗漱用品,洗漱结束后再放回箱子,然后再把箱子放回角落。仿佛楚陆随时会回来,她只是一个过客,随时准备从这里离开。

舒薇一直在观察这个房间。房间隔成里外间,外间是客厅兼书房,里间是卧室加卫生间。房间很宽敞,高达四米的墙上,只在靠近房顶的地方,开了两个封闭的小窗户。每个窗户高不足二十厘米,宽不足六十厘米。这两个窗户的作用,只是用来采光,而不是用来通风。因为在窗户的上面,贴着天花板装有新风系统。

舒薇想,非洲这么好的阳光空气,叶佟怡放弃不用,改用新风系统,毫无疑问她是担心安全问题。舒薇猜测那两块采光玻璃,是不是具有防弹功能。

舒薇在楚陆的房间里,找到一个旅行背包。背包里有指南针、地图、绳索、折叠锹、针线、鱼钩鱼线、多功能刀、移动电源、夜视镜和一个LED照明灯。让舒薇意外的是,她在背包里还找到了一部旧手机。

舒薇曾经在电子厂打工,后来微店又经营电子产品,因此对各类电子产品都非常熟悉。她找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后,轻易破译出了开机密码。她用数据线把旧手机里的信息,直接导入到自己的智能手机里。她还利用一个恢复数据的软件,把旧手机上删除的信息也恢复了。

通过这部旧手机,舒薇发现了一个秘密,叶佟怡和楚陆的关系不一般。他们只是来自同一个村子,并不是真正的表兄妹。舒薇猜测叶佟怡和楚陆曾经是恋人,后来叶佟怡出国了,嫁给了现在的丈夫。楚陆也娶了别人,并生下了一双儿女。至于楚陆离婚的原因,或许并不是叶佟怡所说的那样。

楚陆非常疼爱他的一双儿女,尤其是大女儿玥玥。玥玥出生的时候,可能楚陆还在部队。楚陆就在手机上记录女儿的成长:玥玥满月,体重八斤,身长八十厘米;玥玥满百天,会笑了;玥玥六个月,会爬了。玥玥一周岁,会叫爸爸了。一直到玥玥十周岁,记录突然停止了。

楚陆的儿子叫笨笨,笨笨是一个胖乎乎的男孩。舒薇从手机里找到一个信箱,打开信箱后,看到了楚陆一家人的照片。其中一张可能是楚陆出国前拍的,背景是一栋老屋,两个老人坐在凳子上,玥玥和笨笨倚在他们怀里,楚陆则张开双臂,从后面搂住两个老人和孩子。

那个时候的楚陆,看上去非常帅气。头上还没有白发,脸上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自信。舒薇有些不敢相信,照片里的人与她遇到的楚陆是同一个人。虽然是在深夜,虽然只是短暂的接触,舒薇有一种直觉,楚陆身上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到底是因为他的妻子,还是因为叶佟怡呢?

就在这个时候,舒薇发现了一封未读邮件。点开一看,信是楚陆的女儿玥玥发来的。玥玥在信中写道:

爸爸,好久都没有收到你的信了。村里人都在传,你被黑人绑架了。可是姑姑告诉爷爷说,爸爸去坦桑尼亚出差了,过一些时间就回来了。

爸爸,你说你在南非当警察,你是不是去坦桑尼亚抓坏人去了?我看到新闻说,那边有好多人贩毒。爸爸是不是做缉毒警察呀?做警察虽然很威风,但是也很危险。爸爸,你要小心啊!

学校放暑假了,我和笨笨都想爸爸。爸爸,你什么时候可以休假回国呀?你都出国工作一年了。

对了,姑姑说会替你邮寄学费,我们现在还没有收到。如果收到姑姑的钱,爷爷奶奶要我告诉爸爸,一定要把钱还她,我们不能用她的钱。

舒薇有些吃惊,只有十三岁的玥玥,写信的语气竟然像是成人。或许是父母的离婚,促使孩子过早成熟吧!舒薇想到自己十四岁离开家,独自去深圳打工,何尝不是如此!

玥玥在信中口口声声说想爸爸,舒薇却从信中看出许多意思,她在伸手向爸爸讨要学费。玥玥口中的姑姑,是不是叶佟怡呢?如果是的话,玥玥就是借爷爷奶奶的名义告诉楚陆,她不喜欢爸爸和叶佟怡在一起。想到楚陆生死不明,如果叶佟怡不给他们寄学费,玥玥岂不是和自己一样,从此要辍学打工了?

这封信是在楚陆失踪半个月之后发出的,算起来已经快两个月了。舒薇犹豫再三,决定模仿楚陆的口气,给玥玥回一封信。

宝贝,来信收到。我在执行任务,不便在信中详谈。等我完成任务,我就把学费寄过去。别担心我,好好照顾自己和弟弟,也帮我照顾好爷爷奶奶!

舒薇打上落款“爱你们的爸爸”之后,把邮件发了出去。

半夜时分,舒薇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一阵一阵像鞭子抽打的声音,夹杂着女人的哽咽呜咽。舒薇不敢贸然开门,她想到楚陆背包里的夜视镜。她把夜视镜拿出来,把书桌推到窗户下,再把两张椅子摞在上面,她紧贴着墙壁站了上去。

院子里的灯还亮着,四处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从夜视镜里望过去,可以看见围墙上,生出了肉嘟嘟的紫珍珠,在墙根下的岩石旁,卧着圆鼓鼓的生石花。就连围墙外的仙人掌,仙人掌的刺也看得一清二楚。舒薇凝神屏气听了一会儿,那个奇怪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吃早饭的时候,舒薇见叶佟怡眼睛有些浮肿,忍不住问她:昨晚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哭。

叶佟怡低着头说:我没有听见。

叶佟怡的男人突然插话说:那是南非的乌鸦在求偶。

这个时候,舒薇发现男人和叶佟怡交换了一下眼神,男人的眼神里带有警告,叶佟怡的眼神里含有幽怨。

舒薇猜到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的老板,叶佟怡并没有把自己的要求告诉男人。她干脆当着叶佟怡的面说:老板,我除了做饭之外,还可以做别的工作。我在深圳的时候,也做过微店的生意。我会开大货车,我有国内的A类驾照。我不怕吃苦,送货,进货,理货,我都可以做。

男人感兴趣地抬起头:你为什么不回国?非要留在这里呢?

舒薇说:我老公要和我离婚,我赌气来非洲旅游,就是想拖住他。可是即使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他对我也不管不顾。我再也不想看到他,我只想远离伤心地,离得越远越好。在这里我谁也不认识,只认识佟怡姐。如果你们不收留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叶佟怡说:我只是让你在这里暂住,我说过这里不适合你,等你養好了身体,还是回国比较好。

男人站起来说:如果她回去了,谁能代替她做饭呢?以前吃你做的饭,还不觉得难吃。现在有了比较,你还敢掌勺吗?

舒薇插话说:老板,我需要工钱!

夫妻两个又互相看了一眼,男人干咳了两声说:别叫我老板,叫我郭哥,也可以叫我郭民。你先跟着小叶熟悉情况,然后再看看你适合做什么。工资嘛,我们绝不会亏待你!

舒薇说:谢谢郭哥!

郭民出去之后,叶佟怡责备舒薇道:你又不是无路可走,为什么非要选择死胡同?

舒薇反问道:难道你们是无路可走吗?

叶佟怡没有回答舒薇,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以后再遇到什么,你不要怪我!

舒薇自暴自弃地说:我婚已经离了,命也差点没了。还能遇到什么比这更惨的吗?

叶佟怡面无表情地说:好吧!你收拾完厨房之后,跟我出一趟车吧!

舒薇问:是去进货?

叶佟怡乜了她一眼:带你去菜市场,先熟悉熟悉周围环境。

舒薇回到房间,套上一件外套,带上手机上了叶佟怡的车。尽管来南非已经几个月了,对于她来说,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门。车子从黄栌树下穿过,舒薇回头看超市。阳光照在枝繁叶茂的黄栌树上,那金灿灿的树叶在晨风中仿佛发出金属的声响。枝叶掩映下的红色砖房,还有墙上的英文:cotinus super market,在一片金黄中更加醒目。

舒薇渐渐熟悉了周边环境后,叶佟怡开始让她跟车送货。送货的地点大多是华人商城、华人餐馆以及华人居住区。一个月下来,舒薇不用借助手机定位,也能找到客户地址。从第二个月开始,舒薇开始了她的送货生涯。

时间很快进入八月,舒薇拿到了第一笔工资。她用楚陆的名字,开了一个支付宝账号,然后把工资和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打入这个账号。想到玥玥在等楚陆给她学费,舒薇赶紧把这笔钱转了过去。自从上次舒薇以楚陆的名义,给玥玥写了回信之后,玥玥再也没有来信。或许玥玥一直想写信给楚陆,又担心影响他执行任务,所以只是默默等待。

舒薇把钱转过去的同时,忍不住又给玥玥写了一封信:

宝贝,我先给你转过去一笔钱,不知道够不够。如果不够的话,我下个月发了工资,再转给你。你放心,这是爸爸自己的钱。如果姑姑也给你汇了款,你就退回给她吧!照顾好你自己和弟弟,代我照顾爷爷奶奶!

落款依然是“爱你们的爸爸”。信发出去之后,舒薇空荡荡的心里,竟然怀着某种期待。舒薇之所以留在非洲,是因为内心的歉疚。她虽然自己不想活了,但也不想连累楚陆。尤其得知楚陆有一双未成年的儿女之后,她内心的负疚就像是一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果她汇出去的钱,能够缓解楚陆家人的生活压力,尤其是能让玥玥姐弟继续上学,她一颗忐忑的心才能安放下来。

过了两天,玥玥的回复来了。玥玥在信中说:

爸爸,钱收到了。姑姑的钱我们退回去了。爸爸出差回来了吗?我和弟弟好想爸爸,爸爸想我们吗?

弟弟昨天和同学打架了,鼻子流了好多血。同学的爸爸妈妈骂我们是没有父母管教的野孩子,老师也偏袒他们。我心里好难过,我都不想上学了。我明明有爸爸妈妈,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不能像别人的爸爸妈妈一样,陪在我们身边呢?

舒薇读着玥玥的信,玥玥就好像站在她面前哭泣。舒薇鼻子发酸,眼泪不由地滚落下来。舒薇从小失去父亲,母亲带她改嫁,继父的虐待,村里同龄孩子的欺负,让她的童年笼罩着深重的阴影,她深知玥玥的痛苦。如果玥玥知道,她的爸爸被绑架了,至今生死不明,她岂不是会更加伤心。

舒薇突然想起,如果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也该和笨笨同岁了。那个时候,她听从负心汉的建议,正在调整微店经营项目。舒薇的微店之前只经营肥皂、洗衣液、洗碗布、小纽扣、小拖把和指甲剪之类的日用品。负心汉加入之后,接连增开了好几家店,把重心转移到他擅长的手表和电子产品。那个时候,無论是在资金上,还是在时间上,都不适合怀孕生孩子,因此她去医院做了流产。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怀孕。舒薇想,如果她把孩子生下来,或许可以留住他。可是转而又一想,如果负心汉早就有了异心,孩子生下来岂不是和自己一样,也要遭受失去父亲的痛苦?

或许此时此刻,上帝让舒薇和玥玥姐弟相遇,是在告诉舒薇,她可以把玥玥姐弟当成自己的孩子。是的,似乎只有这个理由,才可以让她在非洲待下去。不仅仅是为了赎罪,更是为了玥玥和笨笨这两个孩子,她需要勇敢地活下去。舒薇心中突然涌动着一股暖流,这股暖流驱使她在手机上敲动键盘,她要以一个母亲的心态,好好给玥玥写一封信。

宝贝,来信收到。你把姑姑的钱退回去了,我很高兴。姑姑这么做,是出于好意。虽然我们没有收她的钱,但是我们还是要领人家的情。

我和你妈妈不在你们身边,让你们受人欺负,我很抱歉。大人有大人的苦衷,等到你们长大成人了,你们自然就会明白。你现在上八年级了,还记得你的语文课本上,《孟子》那一节上的内容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苦难或许让你陷入困境,但是当你熬过苦难,你将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一个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的人。

我在非洲工作的过程中,认识了一位叫小微的阿姨。她从小失去父亲,母亲带着她改嫁,继父常常虐待她。刚刚嫁过去的时候,每当继父虐待她,母亲还会护着她。可是当弟弟妹妹出生后,母亲就不再护着她了。

小微小学还没有毕业,就被迫回家,帮助母亲看管弟弟妹妹。弟弟妹妹哭了,或者摔了,继父就会用棍子把她狠狠地打一顿。继父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就喝酒,喝醉了酒,就拿她出气。她的身上,总是红一块,紫一块,满是伤痕。

弟弟妹妹上学后,小微把弟弟妹妹丢弃的旧课本收集起来,利用晚上的空余时间自学,不懂的地方就请教弟弟妹妹。有时候弟弟妹妹取笑她,她也毫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自己有没有学会那些字。

小微十四岁那年,继父让她外出打工,赚钱供弟弟妹妹读书。小微先是去一家玩具厂组装玩具,和她一起打工的,都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她们从早上五点就起床,一直干到晚上十二点。小微非常好学,她买了一本字典,自己认字看说明书,自己反复琢磨,发明了一种快捷的组装方法,得到了老板的赏识,被提升为组长。

小微后来换了许多工厂打工,有塑料厂、鞋厂、眼镜厂、电子厂,她和其他打工妹不同的是,她在打工的同时,还坚持上培训学校。她除了学习电脑,厨师,会计等实用技术之外,她还坚持学习音乐和钢琴。

现在她开了一家外贸公司,公司下面有十家微店,除了经营肥皂、洗衣液等日常用品外,还经营手表和电子产品。她的客户不仅有中国人,还有美国、英国、德国等西方国家的人。

我把小微阿姨的故事讲给你听,就是告诉你一个道理: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不管同学老师如何对你,你都不能放弃上学。如果说在战争年代,枪炮是战胜敌人的武器。那么在科技发达的和平年代,知识就是你战胜敌人的武器。如果你放弃了武器,就正中了别人的下怀,就证明他们没有说错你。

知识没有国籍,知识不会嫌弃任何人。只要你爱它,它就会回报你同样的爱。宝贝,不要轻易说出不上学的话。好好读书,好好照顾自己和弟弟,也代我照顾好爷爷奶奶。

舒薇写到这里,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不由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在信中写的那个小微,就是她自己。只不过为了鼓励玥玥,她把结局修改了。舒薇犯的错不是因为知识,而是因为婚姻。假如她一直没有结婚,她的微店应该还在。虽然做不到像现在这个规模,但是维持小康生活绝对没有问题。舒薇写上“爱你们的爸爸”之后,按下了发送键。

很快玥玥就写来了回信,信中说:

爸爸,我把你的信拿给弟弟看了,弟弟和我一样,非常喜欢你讲的小微阿姨的故事。你是怎么认识小微阿姨的呢?她一定很漂亮吧?你有她的照片和邮箱吗?

舒薇看出了玥玥的小把戏,她在为母亲吃醋。舒薇回复道:

我和小微阿姨是在飞机上认识的,坐国际航班时间很长,刚好我们坐在一起,又刚好都是中国人,所以就多聊了几句。

小微阿姨没有你妈妈漂亮,但是她长得很端正。我没有她的照片,只有她的微信号。如果你想和她联系,我得提前问问她,要征得她同意才行。她工作很忙,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可能没有时间回复你们。

玥玥来信又提要求:

爸爸,你能跟我视频吗?如果不方便视频的话,你能发一张最近的照片给我吗?

舒薇犯了难,视频绝对没有,照片应该可以找到一些。舒薇在手机里翻动着,终于找到一张以非洲为背景的照片,发给了玥玥。

舒薇在扮演楚陆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把自己当成了楚陆。因为她知道,在和玥玥通信的过程中,涉及楚陆的话题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她必须按照楚陆的生活习惯来生活,这样才能更接近楚陆。

舒薇有一头浓密的长发,之前就是因为这长发,还有她那双弹钢琴的手,才把负心汉吸引住了。舒薇站在镜子前,仿佛把烦恼剪掉似的,咔嚓一声自己把长发剪掉了。她套上楚陆的T恤,开始了晨练。

她每天绕着围墙跑十圈,然后再打半个小时篮球。晚上入睡前,她要做俯卧撑和举杠铃。果然不久,玥玥在来信中,催问小微阿姨的邮箱,同时也问她:爸爸还锻炼身体吗?笨笨也在举杠铃,他说等你回来,要和你比赛掰手腕呢!

舒薇在与玥玥通讯的过程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仿佛玥玥真正变成了她的女儿。同时,她那些积压在仓库里的货,通过国际邮轮已经运到了南非。舒薇正在考虑,是在中国商城租个门面自立门户,还是和叶佟怡合作,把货放进叶佟怡的超市销售。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件。叶佟怡的超市受到一伙蒙面劫匪的袭击,他们不仅抢走了当天的营业额,而且打伤了一名店员。

事后,警察从录像中发现,其中一个劫匪有些像中国人。于是,那些送货司机和舒薇都受到了怀疑。在接受完警察的质询之后,舒薇回到房间,怎么也睡不着。她在录像中注意到,有个劫匪的背影有些像楚陆。让她不明白的是,连她都看出来那个人像楚陆,叶佟怡和超市里其他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或许是她太累了,或许是因为频繁和玥玥通信,让她出现了幻觉,觉得看谁都像楚陆?

半夜的时候,舒薇再一次听到了那种奇怪的声音。那种鞭子抽打在皮肤上的声音,那种压抑的哭声,让舒薇感觉毛骨悚然。舒薇想起郭民说的乌鸦求偶的声音,她曾经问过别人,可是别人都摇头表示没有听说过。

舒薇起来晨跑的时候,意外碰见叶佟怡披散着头发,蹲在围墙的一角呕吐。舒薇停下来,关切道:你怎么啦?

叶佟怡只穿了一件睡衣,她抬起头来,她的半边脸乌青,左眼角肿得变了形。她颤抖着试着站起来,用求助的眼神看着舒薇。舒薇赶紧上前搀住她,她的胳膊冰凉。舒薇心里有了疑问,难道她在外面蹲了一夜?

舒薇追问道: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一大早就在院子里?你是不是怀孕了?

葉佟怡刚想说什么,郭民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叶佟怡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早上起来走一走,不小心摔了一跤。

郭民脸色有些愠怒:怎么穿着睡衣就出来了?你不知道这里早晚温差大吗?把脸摔成这样,不知道的还说你遭了家暴。

舒薇目送着郭民扶着叶佟怡的背影,回味着郭民的话,心里有了更大的疑团。叶佟怡或许真的遭了家暴,那半夜奇怪的声音,或许就是家暴的声音。那么叶佟怡为什么遭受家暴还忍气吞声呢?

自从发生了劫匪抢劫,不仅超市损失了一大笔钱,整个布鲁马社区都变得风声鹤唳。那些华人大商场增添了安保设备,并且增加了保安人员。那些小超市小工厂老板,轻易不携带现金交易;华人之间进货出货,都用微信或者支付宝。

叶佟怡超市里的两名员工,一个受伤回国了,另外一个因为害怕也辞职了。郭民从国内又招来两名员工,他们一男一女。男的长得很凶的样子,满身都是鼓起来的肌肉,名字叫郭亮。女的身材娇小,画着浓妆,名字叫郭小小。他们就像是郭民的影子,郭民待在超市里,他们就在郭民左右站着。郭民出门时,郭亮负责开车,郭民和郭小小就坐在后面。

他们三个人说说笑笑,看起来非常亲密。叶佟怡虽然是老板娘,但是完全被排除在外。舒薇感觉郭民不仅在提防叶佟怡,而且和郭小小关系暧昧。

半夜里那种奇怪的声音,比以前频繁起来。舒薇注意到,即使在炎热的天气,叶佟怡也穿着长衣长裤。有一次在厨房里,叶佟怡把袖子卷起来时,舒薇瞥见她的手臂上,有着明显的伤痕。叶佟怡脸色变得越来越差,但是她却不肯吐露一个字。她就像是郭民雇来的优秀员工,只会任劳任怨工作。

有一次郭民三个人开车外出,舒薇忍不住问叶佟怡:佟怡姐,郭民和郭小小天天成双结对,你从来都不担心吗?

叶佟怡苦笑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男人就像是偷腥的猫,你不让他公开偷,他就会瞒着你偷。我才懒得管他,他爱咋偷就咋偷。再说那个郭小小是他同村的本家,辈分比他还高。他再怎么偷,也不至于把她偷到家里供起来。

舒薇道:我看你脸色不大好,你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叶佟怡咬住嘴唇,摇摇头说:我没有病。

舒薇追问道:我不是说你有病,而是你身上有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佟怡警觉地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舒薇道:我们天天在一起,傻瓜都会看到你身上有伤。上一次晨跑你说摔了一跤,其实不是摔的对吗?

叶佟怡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了。

舒薇说:他这个样子对你,你为什么还忍气吞声?

叶佟怡吸了一下鼻子:不忍还能怎么样?

舒薇说:你可以离开这里啊!

叶佟怡迷茫地抬起头:离开这里?我能去哪里?

舒薇说:你可以回中国,回你的老家呀!你不是告诉我,你还有舅舅舅妈对吗?你可以帮助老人照顾两个孩子呀!

叶佟怡听到这里,脸色猛地变得煞白:你说什么?谁的孩子?

舒薇说:楚陆的孩子呀?你是他们的姑姑,虽然孩子不太接受你,但是你一直暗中照顾他们,他们最终会被你感动。

叶佟怡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舒薇,舒薇被她看得发毛:我说得不对吗?

叶佟怡仿佛从梦中惊醒似地,就像是一只被人追赶的小兔子,仓皇地丢下舒薇一个人,进了内屋砰的一声关上门。一种压抑的哭声,透过门缝传了出来。

这一天,郭亮他们拉回来一些神秘包裹,看上去非常沉重。他们卸下包裹,撕开黑色的塑料袋,里面竟然是三支AK47步枪和一箱子弹。他们在院子里设了一个靶子,在枪口装上消音器。除了叶佟怡之外,每个人都要练习步枪射击。

郭民说:以后只要有劫匪上门,我们就可以开枪还击。即使打不死劫匪,至少可以吓退他们。

日子在風平浪静中过去了,舒薇每月按时给玥玥打生活费。每当玥玥来信,催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时,舒薇总是找各种借口搪塞。郭民不再掩盖他的家暴行为了,有时候当着舒薇的面,就把一只碗向她砸过去。

正当大家放松警惕时,意外发生了。郭民在外面谈生意时,被人绑架了。同时被绑架的还有郭亮和郭小小,绑匪索要的赎金是每个人300万兰特,三个人共计900万兰特。

超市的资金都掌握在郭民手里,绑匪让他和叶佟怡通了电话。郭民在电话里哀求叶佟怡:千万不要报警,答应他们的要求。钱藏在地下室的保险库里,你取出来都给他们。

叶佟怡领着舒薇进入他们卧室,卧室非常宽敞,但是除了一张超大木床和一组衣柜之外,什么也没有。叶佟怡指了指木床,两个女人合力把床推开,地面露出一个密码防盗门。叶佟怡按照郭民交代的密码,把防盗门打开了。顺着灯光下了台阶,她们面前出现一个地下室。里面有床、沙发、电视,还有卫生间。在靠墙壁的架子上,有一个黑色的保险箱。

叶佟怡把保险箱打开,把里面的钱数了数,然后对舒薇说:钱不够,只有600万兰特,怎么办?

舒薇说:你有地方借钱吗?

叶佟怡说:现在不是借不到钱,而是借钱给我们的人,不敢送现金过来。如果我们去取钱,路上也不安全。时间又这么急,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差错,又要搭进去几条人命。

舒薇想了想说:不如学电影里的做法,把600万拆开了,里面夹一些和纸币一样颜色的纸。绑匪不可能每一卷钱都拆开吧!

叶佟怡说:如果被绑匪发现了呢?

舒薇说:我们只能冒险一试,做了总比不做好,其余的交给上帝去裁决吧!

叶佟怡紧张得全身直抖,连上台阶的力气都没有。

舒薇说:还是我来吧!

舒薇从超市里分别找出褐色、蓝色和绿色的纸张,按照200币值、100币值、50币值裁好。然后她把那些捆好的钱拆开,把裁好的纸张插入纸币中,再按照原来的样子捆好。舒薇仔细查看了一下,似乎没有破绽。她又数了一遍,够900万兰特。她看了看时间,距离绑匪定下的时间只剩下一个小时。

舒薇找来一个黑色塑料袋,把那些掺杂了纸张的钱,放在最底层,再把没有掺杂纸张的钱,放在最上面一层。两个女人从地下室爬出来,由于紧张和恐惧,她们浑身都汗湿了。

两个女人把钱放进车内,叶佟怡坐在驾驶员位置上,身子一直在抖,两只手连方向盘也抓不稳。

舒薇说:我们换个位置吧!

她们按照绑匪提供的位置,把塑料袋扔进了一个垃圾桶,然后马上开车离开了。

等她们开车回到超市时,门口躺着两个布袋,里面有东西在动,看着像是人。舒薇赶紧把袋子解开,果然是郭亮和郭小小。

叶佟怡问:郭民呢?

郭亮哆嗦着说:我也不知道。

叶佟怡厉声说:你们三个人不是在一起吗?你们怎么保护郭民的?郭民没有回来,你们怎么有脸回来?

郭小小不敢吱声,郭亮嗫嚅道:我们在中国人的茶楼谈生意,大哥说上一趟厕所,我守在厕所外面。大哥很久没有出来,我冲进去看,也被打晕过去了。

郭小小说:我们早就被人盯上了。肯定是熟人干的,不然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有保险库。

叶佟怡上前厮打郭小小:都是你这个狐狸精,这个保险库连我都不知道,除了你和郭民,还有谁知道呢?你现在跟我说是熟人干的,除了你的熟人,还会有谁?

郭亮用身体护住郭小小,说:既然交了赎金,他们按规矩会放人。

叶佟怡大声道:放人放人,你倒是告诉我,郭民在哪里呀?郭民花大钱请你们来,不就是为了保护他吗?

郭亮低声道:再等两天吧!

两天过后,有人在哈维自然保护区的一个洼地,发现了一具被焚烧过的尸体。警察通知叶佟怡去认尸时,她当即晕倒在了地上。

叶佟怡办完丧事之后,捧着郭民的骨灰盒回国了。她把超市交给舒薇看管,同时在超市外面挂了一块出售的牌子。

叶佟怡走了之后,有几个华人来超市转了转。他们操着福建口音,询问超市为何要出售。舒薇实话实说:因为男主人被绑匪撕票了,女主人回国发展了。

一个矮胖的男人诧异道:女主人没有交赎金吗?

舒薇说:交了。

矮胖男人更加不理解:南非的绑匪只求财,不谋命。你确定女主人交了足额的赎金?

舒薇点头说:男主人被绑架后,女主人因为担心和惊吓,手脚抖得拿不动钱。都是我亲手帮她数的,一共900万兰特。车也是我开的,我们一起把钱扔到指定地点。

矮胖男人注视着舒薇,看她不像说谎的样子。另外一个瘦长个子男人长叹一声道:那就是郭民自己惹了祸了,不然怎么会放走另外两个。

舒薇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刻明白这几个并不是普通人,而是郭民老家那边的人。他们假装对超市感兴趣,其实是来打探郭民的死因。如果舒薇说出只交了600万兰特赎金的真相,他们肯定会去国内找叶佟怡的麻烦。

其实在舒薇的心里,也对这起绑架案心存疑惑。首先,郭民在通话中让叶佟怡去拿钱,他肯定清楚自己在保险库里有多少钱。叶佟怡从保险箱里拿钱的时候,舒薇为了避嫌,并没有同时跟过去验证。或许,叶佟怡隐瞒了钱的数额,她这么做的动机,就是故意让绑匪撕票。其次,如果说绑匪是因为少了300万赎金,才把郭民撕票,依然存在几个疑点。因为几乎在舒薇和叶佟怡把赎金扔进垃圾桶的同时,绑匪就已经把郭亮和郭小小放了回来。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绑匪不可能全部数完900万兰特。即使他们故意留下一个人质,但是为什么他们选择郭民,而不是选择另外两个呢?只有一个解释,绑匪是郭民的仇人,而且是一个熟悉的仇人。

或许是超市发生事故太多,尤其是男主人死于非命,华人都避讳这个;当地黑人对经营超市不感兴趣,即使个别当地人感兴趣,却往往因为没有钱而望洋兴叹。

半年之后,叶佟怡以极低的价格把超市盘给了舒薇。舒薇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她办好了留下来的相关手续,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疯跑。为了庆祝自己新的事业,她一个人喝了整整一箱啤酒。舒薇把国内积压的货放进了超市,一个人既当老板,也当送货员。送货或者进货的时候,她把超市关闭锁上,然后开车出去。

有一次,舒薇送货回来,路上遇到红灯。她刚刚踩下刹车,两个黑人就把枪对准了她。她进货出货,都习惯用微信或者支付宝结算。这一次,恰巧收了2000兰特现金。劫匪从她身上搜到2000元之后,非常高兴。他们收了抢,冲她竖起大拇指,说了声:OK!然后就离开了。

舒薇许久没有和玥玥通信了,尽管她没有停止寄钱。她尝试用楚陆的身份,继续给玥玥写了几封信,玥玥都没有回复。这天晚上,舒薇忽然收到玥玥的一封信。舒薇点开一看,顿时惊讶得张开了嘴巴。

玥玥在信中写道:

阿姨,你好!虽然我不知道,你是男是女,我猜想你是个女的,或者你就是信中的小微阿姨,我暂且称呼你阿姨吧!谢谢你一直给我写信,不断地鼓励我。更谢谢你,每个月寄钱给我们。你虽然是以我爸爸的名义给我写信,但是从第一封信开始,我就怀疑你不是我爸爸。因为我爸爸很少用邮箱给我回信,他每次收到我的信,会立刻用微信和我视频。即使他很忙的时候,也是用语音,从来不用文字。当我要求你视频,你发来我爸爸的照片,那张照片我早就有了,那是我陪爸爸在中国照相馆里拍的。我把你寄钱的事告诉妈妈了,妈妈说我们会把钱还你。请以后不要给我寄钱了,因为我的爸爸妈妈都回家了。

信里附了一张照片。舒薇打开一看,背景依然是那栋老屋,两个老人依然坐在凳子上,玥玥和笨笨依偎在两个老人的怀里。所不同的是,老人旁边坐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有些像楚陆,又有些不像楚陆。他的头发仿佛挑染了一般,中间那片是黑发,两边是白发。他把头发蓄长了,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猛地看过去,他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海盗,又像是一个浪漫的艺术家。

最让舒薇吃惊的不是别人,而是站在楚陆后边的那个女人。因为她不是别人,正是超市的老板娘葉佟怡。

舒薇看得心跳加速,不由得问自己:难道叶佟怡是玥玥的妈妈?她不是玥玥的姑姑吗?难道叶佟怡所说的“楚陆出轨的妻子”就是她自己吗?这么说楚陆到南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回叶佟怡?那么玥玥所说的姑姑,又是哪一个呢?

舒薇试着给玥玥问了一句:你能告诉我,你姑姑是谁?能给我一张她的照片吗?

玥玥很快发来一张照片,玥玥在回信中说:姑姑并不是我的亲姑姑,她是我爸爸的同学,她喜欢我爸爸。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经常来照顾我们。

舒薇打开照片,一个充满朝气的年轻姑娘映入眼帘。

一切皆有因,一切皆有果。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舒薇就像是一枚被随机选中的棋子,即使没有她,也会有另外的棋子。但是结局是不会改变的。

舒薇忽然想起叶佟怡的话: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以后再遇到什么,你不要怪我!舒薇一阵颤栗,假如舒薇没有给玥玥写信,也没有给玥玥寄钱,自己会不会早就命丧非洲?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叶佟怡以那么低的价格把超市转给自己。

舒薇巡视着自己的超市,巡视着空荡荡的院子,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刚买的二手皮卡上。这个时候的舒薇,皮肤被晒成了酱油的颜色,她把蓄长的头发,像南非妇女那样编成许多小发辫。她还去纹身店,把身前的伤口,纹了三只蓝色的蜘蛛。在后背的伤疤上,纹上去三只绿色的蜥蜴。

舒薇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蜥蜴,她要像蜥蜴一样断尾求生。虽然她的心里依然牵挂着玥玥和笨笨,但是作为一个阴谋的唯一见证者,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舒薇拉开了车门,打着了车子。在驶出超市时,她再一次回头望了一眼。那红色的平房静静地伫立在黄栌树下,那满树的叶子仿佛被鲜血染成鲜红。舒薇用力一踩油门,海拉克斯皮卡在非洲的阳光大道上飞驰。

五年之后,舒薇在自己开的中餐馆,遇见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她不仅结婚了,而且通过试管技术生了一个儿子。为了让儿子学习中文,夫妻两个决定回国发展。他们把餐馆转让的广告贴了出去,让舒薇意外的是,登门想接手餐馆生意的人,竟然是叶佟怡。

两个女人再一次见面,舒薇满是警惕和戒备:你怎么还敢来非洲?

叶佟怡捉住舒薇的手,紧紧地握住,眼中含着泪。你是不是怀疑我,怀疑我和陆楚里应外合,把郭民害了?

舒薇不露声色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样子。郭民早就被绑匪盯上了,他做人太招摇了。楚陆是身不由己,绑匪在他身上绑了炸药,逼着他一起抢劫。绑匪最后撕票的时候,差点连楚陆一起杀死。楚陆之所以能死里逃生,是因为他心里想着玥玥和笨笨。你知道吗?楚陆身上被子弹打了十几个窟窿。

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不是我们要来,是玥玥和笨笨坚持要来。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看看你。幸好我们来得及时,刚好看到你餐馆转让的广告。

玥玥和笨笨在哪?

叶佟怡转身招手,只见一个女孩推着轮椅缓缓进来,女孩的旁边,是一个半大的男孩。轮椅上坐着的人,正是楚陆。

舒薇猛地想起来,玥玥发来的照片上,楚陆是坐着的,原来他已经残废了。推轮椅的女孩正是玥玥,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玥玥看到舒薇,上来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轻说:小微阿姨,我考取了约翰内斯堡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