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代林语堂小品文的现代性建构及其逻辑

2020-02-28 02:20郑少茹
关键词:林氏小品文性灵

郑少茹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漳州363000)

在现代文学史上,林语堂是小品文热潮的直接推动者。三十年代初中期,他先后创办和主编《论语》(1932)、《人间世》(1934)、《宇宙风》(1935)等杂志,大量刊发小品文,撰写相关理论文章,极力提倡幽默、闲适、性灵的现代小品文。1933年被称为“幽默年”,1934年被称为“小品文年”。作家的文体意识往往脱胎于其精神结构,产生于所处的特定文化关系中。本文意在探究林语堂小品文现代性的思想来源,寻绎其产生的时代语境和文化逻辑,揭示作者在文体选择背后的精神指向和价值追求。

一、思想根源:林语堂现代人格的生成与祛魅

莱斯利·怀特认为人的意识本质上受文化制约,精神是文化的一种反射。林语堂出身基督教家庭,长期就读教会学校,接受系统的西方高等教育,对现代文化有深刻体认。他基本按照现代文化的指引和规约的方式来体验人生、思考文学。作为现代知识分子,他极注重人的自由意识、独立品格,排斥传统文化中的奴性、依附性,其小品文创作表现出对现代性①本文讨论的现代性主要指现代人不同于传统社会中的那些“思想方法”或“态度”,即现代人的主体性与理性化思想特征。的追求和建构。

(一)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 林语堂坚持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和自主性。二十年代初,他选择语丝派而疏远现代评论派,一则因《语丝》杂志“不用别人的钱,不说别人的话”[1](P8-9),是更适合发表个人意见的“自由园地”[2](P296);二则对现代评论派诸君子亲北洋政府的态度极为鄙弃,不满他们“做了官讲官话”[3](P62)“一面和青年泣告,一面和执政联欢”[4](P34)。《论语》创刊后,他极力维护杂志的独立立场,坚持自由发声。他在《论语社同人戒条》中声明,“不拿别人的钱,不说他人的话”“不附庸风雅,更不依附权贵”[5](P50)。他自期“我要有能做我自己的自由,和做我自己的胆量”“我们的理想是各人说自己的话,而‘不是说别人让你说的话’”[6](P62)。

(二)现实关怀与公民意识 林语堂具有批判意识和启蒙理想,主张知识分子应介入现实批判,大胆发声。他坚信现代文化就是批评的文化,批评是促进现代文明唯一的促动力[7](P124-126)。北大时期,他对当局高唱的“读书爱国论”以及现代评论派诸君的“不谈政治论”“闭门读书论”表示强烈抗议,主张“凡健全的国民不可不谈政治,凡健全的国民都有谈政治的天职”[8](P31)。他还从文化根性和国民性的角度进一步分析“我们所以反对闭门读书,非真反对闭门读书,实反对借闭门读书行闭门睡觉之实。我们反对勿谈政治,实不仅反对勿谈政治主义,实反对我们信中庸主义及乐天知命的同胞”[12](P31),呼吁对中国传统文化中明哲保身的中庸处世哲学进行改造。

(三)平等意识与人权观念 林语堂不迷信权威,敢于质疑。他说:“现代人已非思想界的权威所能支配……我们的信从与否,其权全操在我们。这去取之权,都在我们思想界的平民的手中。”[8](P123)他以一个人文主义者的理性意识观照社会,在中西文化的比较之中,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独到的领悟,对西方物质文明也有深刻的反思。这和五四时期许多激烈的反传统主义者和盲目崇洋者是不同的。

此外,他不畏专制强权,反对国民党当局迫害政治犯,积极投身民权保障运动。1932年12月,他参加由蔡元培、宋庆龄发起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任临时执行委员会宣传主任,积极参与掩护和营救共产党人和爱国进步人士。

总之,林语堂具有典型的现代人格。主体意识的觉醒、现代知识分子的启蒙情怀,召唤他在文学文化领域建构现代性。而这种理想化、抽象化的人格导引只能在具体历史的文化语境和文体实践中实现。

二、环境递变:林语堂的“小品文”文体选择的时代语境

三十年代,小品文逐渐崛起、林语堂成为小品文热潮的主帅。此前,他经历了一次文学上的重要转折。郁达夫《新文学大系导言》说:“语堂生性憨直,浑朴天真……《剪拂集》时代的真诚勇猛,的是书生本色;至于近来的耽溺风雅,提倡性灵,亦是时势使然,或可视为消极的反抗,有意的孤行。”[9](P2)他分析了林语堂的创作变化,认为从《剪拂集》所收录的“语丝”时期的文章来看,林氏臧否人物,讥评时事,文风泼辣果敢,颇有书生本色;而进入三十年代后,变得“耽溺风雅”,鼓吹性灵小品文,应与时代环境的变化有关。但同时,郁氏指出这是作家自觉的选择,属“消极的反抗”“有意的孤行”。要了解林语堂文体选择的内在理路和深层逻辑,必须重返历史文化语境,全面审视作家的思想发展、精神状态以及生存境遇。

(一)国民党文化高压政策下的权力场

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初是林语堂文学创作的调整期和酝酿期。1927年3月,他为革命形势鼓舞,前往武汉任国民政府外交部英文秘书;但随后发生的“四一二”事件和“七一五”事件导致国共两党分裂,他对大革命的憧憬破灭。林氏在1928年出版的《剪拂集》序言中写道:“时代既无所用于激烈思想,激烈思想亦将随而消灭,这是太平人所以感觉沉寂的原因。”[10](P3-5)这预示着一种创作上的转变即将到来。

1928—1931年是林语堂中文写作的沉寂期,只有少数英文评论发表。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大力推行文化高压政策,《语丝》等十五种杂志被取缔,言论空间进一步紧缩。林语堂意识到“若再提倡激烈理论,就是与当局不便”[15](P3-5)。《论语》杂志创刊后,为避免杀身之祸,也为谋求更大的言论空间,林语堂有意调整刊物的编辑和写作策略。1932年12月,他借《编辑后记——论语的格调》一文公开表示:“对于政治,可以少谈一点,因为我们不想杀身以成仁。”1934年,《人间世投稿规约》再声明:“涉及党派政治者不登。”

林语堂表面上回避政治,但骨子里的现代意识和启蒙情怀使他不能忘情政治。1932年起,他以《论语》杂志为平台,再度提倡幽默,倡导一种广义的人生批评、文化批评。他呼吁作家应以冷静超远的旁观者的态度,将世事看穿,用轻快的笔调写出;实际创作中,亦擅长将讽刺蕴于幽默之中,追求一种“专说实话,寓庄于谐”的效果[11](P164)。他针对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而撰写《如何救国示威》《等因抵抗歌》就属于这类作品。曹聚仁评价:“林氏的半月《论语》,也是批评时事,词句非常尖刻,大不为官僚绅士所容,因此,各地禁止《论语》销售,也和禁售《语丝》相同。”[12]可见,林语堂虽调整小品文写作策略却未丧失抗争性。

同时,林氏小品文对现实的针砭也不断挑战当局的底线。1934年7月,由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主持的“微风文艺社”发表对林语堂和鲁迅的声讨决议,警告其“即改变其作风,否则誓与周旋”,并倡议出版界、报界联合抵制二人,要求党政机关对其严厉制裁[13](P164)。1934年8月1日,由国民党复兴社组织的中国文化学会创办和控制的《前途》月刊,将林语堂创办的《论语》《人间世》纳入“带着灰色和幽默作风”[14]的文艺刊物之列。“论语系”杂志的生存处境可见一斑。

(二)左翼阵营围攻下的文学场

进入三十年代,国内外局势动荡,民族危机上升,救亡逐渐压倒启蒙成为时代思潮。左翼文学集团提倡革命文学,各种“新潮”“进步”的文学话语体系逐步生成。林语堂拒斥这种功利文学观,认为“廊庙文学,都是假文学。就是经世之学,狭义言志,也是假文学”[15](P6),遂举起“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16](P180)“独抒性灵”的旗帜与之对抗。

1934年起,左翼作家连续在《太白》《芒种》等刊物上批判林语堂及其文艺观①除了尘容《人间何世》外,1934年茅盾发表了《关于小品文》,1935年《太白》杂志发表了周木斋的《小品文杂说》、聂绀弩的《我对于小品文的偏见》等文,都对于论语派的闲适幽默小品文创作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此外,胡风的长文《林语堂论》则对其创作的转变及其根源进行剖析。左翼作家们认为论语幽默派的幽默文学脱离了社会的斗争。此外,鲁迅在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三日致增田涉信中说得很清楚:“《芒种》是反对林语堂的刊物……”(《鲁迅全集》第13卷第623页)。。1935年,胡风发表《林语堂论》,将林氏提倡的性灵文学定性为没有前途的资产阶级文学[17](P18)。鲁迅也一改之前对《论语》的赞同态度,公开批评林语堂提倡的小品文是文学上的“小摆设”,“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他强调“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18](P484)。

面对左翼文艺阵营的攻伐,林语堂仍坚持自己的文学主张,并试图并以幽默、闲适、性灵的小品文纠正左翼功利主义文学的流弊。左翼作家与林语堂文学之争的实质是政治功利主义文学观与非政治功利主义文学观的对立,从更深层地讲是意识形态方面的分歧。

综上所述,当时林语堂所处的政治场域和文学场域极为复杂。两个场域不免交叉重合,各种政治文化力量彼此牵引、充满变数,林语堂及其小品文的处境更加艰难。毕竟,作家对文体的选择,绝不仅仅意味着他对这一文学形式的认可,实际上关涉着作家对文学价值取向的认定,对一定意识形态的认同。可以说,林语堂的文体选择,既是内部的,又是外部的;既是美学的,又是政治的。

三、价值关怀:现代人格与小品文的互动同构

文学是对创作主体内在精神世界的开拓和表现,作家的人格特质也赋予作品同步发展的人文价值。小品文古已有之,但林语堂提倡的现代小品文,既不同于描写人情物态的晚明小品文,也不似周作人那般借“鸟木虫鱼”作曲折寓寄,而是着重强调“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林氏多次在文评中指出,“闲适”并非一般意义上模山范水的休闲文字,而是突出个人笔调(personal style),即西洋现代文学之散文笔调,又称作“familiar style”,取“娓娓道来”[19](P22)之义。“以自我为中心”则强调文学“只是个性自然不可抑制的表现”[20](P229),实际上是一种表现主义的文学观。这就与中国传统的文以载道文学观拉开距离;同时,与晚明的性灵文学传统相比,林氏小品文也以思想的新锐展示出现代化的时代风貌。其现代人格与小品文的互动同构有以下几种方式:

(一)题材自由与开放话语空间的建构

三十年代,功利主义的文化政治弥漫,革命文学蓬勃发展。有些作家为文必谈国家民族,动辄喊口号、发宣言、拍通电。林语堂试图通过小品文的文体建设来实现文学的自由和超功利追求。

他首先谋求“小品文”创作题材的解放,强调“宇宙之大,苍蝇之微”[25](P22)都可进入写作范围。小品文的内容无所不包,“可以发挥议论,可以畅泄衷情,可以摹绘人情,可以形容世故,可以札记琐屑,可以谈天说地,本无范围”[19](P180)。林氏取消小品文的题材限制具有两重意义:其一,就文学发展而言,小品文一旦卸去了所谓“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重任,退回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领域,文学表现空间将随之扩大,现代散文的写作格局亦得以改变;其二,就创作主体而言,取消题材限制必有利于发挥作家创作的自由精神,建立与正统思想相对立的思想新场域,服务于建构现代性的精神诉求。

(二)以“性灵”消解“主义”的去政治化写作

“文以载道”历来被视为中国文学创作的传统和主流,文学作品通常被赋予某种意义和价值,作家也往往被期望承担某种政治教化的角色。三十年代,左翼文学阵营高喊革命文学、推行文艺大众化运动,右翼文人提倡民族主义文学,二者本质上都是将文学视为政治附庸和宣传工具,是一种新的“文以载道”。

林语堂对中国文学的发展状况有清醒的认知。1936年10月20日,他在美国纽约中国学生会演讲时,即对当时流行的以政治态度来衡量文学价值的做法表示质疑,“在一九二五或一九二六年,中国文学的趋势,是思想的左倾,对于这种左倾的事实,我们不能作为无睹……作家的派别,是不从文学上来识别,却从政治上来区别的,这就是赤化与非赤化”[21](P3998)。他甚至预判“文学和政治混为一谈的畸形发展”[21](P3998),将使文学成为政治的附属品,丧失固有的活力。

在这种情形下,林语堂只能以幽默闲适性灵的小品文来就正功利主义文学的流弊,恢复文学的主体价值。他撰写了《论小品文半月刊》《论小品文笔调》《论玩物不能丧志》《时代与人》《关于本刊》等一系列文章,强调写作不过是发挥一己的性情,文学的根本在于性灵[22](P363,365)。面对左翼作家“凡有写作,猪肉熏人,方巾作祟,开口主义,闭口立场”[23](P146)的创作样态,他反驳道,“用轻松的个人的笔调来写出个人心理的真思想,真感觉,这确是文学界的大解放”[24]。林语堂紧紧抓住文学的实质和精神,以“言志”解构“载道”,以“性灵”消解“方巾气”,努力恢复那种“把人们的灵魂放在文字的躯壳中,成为生活的,真实的文学”[24]。

显然,林语堂超政治的文学观和小品文实践并不符合当时主流的价值取向,其刊物虽畅销,处境却趋于边缘化。随着社会形势的发展和文学主题的变化,如果要对这段文学论争做一番历史反思和重新评价的话,不能否认的是林氏小品文主张包含着文学独立的要素,是回归文学主体性的表现。

(三)与“集团压迫”相对立的个人主义写作立场

知识分子是现代性的主体。一方面,林语堂保持人格独立,反对外在力量的支配。他说“东家是个普罗,西家是个法西。洒家则看不上这些玩意儿,一定要说什么主义,咱只会说是想做人罢”[25](P216)。和郭沫若、陈独秀、鲁迅等投身革命洪流的作家们不同,林语堂对三十年代群体性的革命思潮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警惕和距离。

另一方面,林语堂始终坚持个人化的写作方式。1930年代,左、右两股文学力量几乎都以“集团化”的形式存在。为实现其文化领导权,他们甚至采取联合、斗争等策略,通过成立组织、培育文艺刊物,采取“政治正确”的压倒性话语,试图迫使其他文学派别服从、认同。而林语堂将写作视为个人的行为,坚信“一个时代的文学,只是一群个人,各自对人生和时代发生反应”[26](P201)。因此,论语派虽有相近的创作取向,却是个松散的组织,林语堂也未采取集团化的方式与其他文学团体进行压迫性的论战。

文学是作家人格的外化和指涉。小品文是包含一定政治意味的文体,是个性自由的象征,也是林语堂建构现代文化的重要载体。他希望借助幽默、性灵、自由等现代元素实现小品文文体的解放,并由此获得自由感、个人性和内在的深度。林语堂对小品文的倡导和实践,隐含着通过文学自由观建构现代文化,继而建构国民性的努力。这表明他始终未能忘怀知识分子的启蒙责任。

回到文学本身而言,林语堂为现代散文建设了一个不同的域场。在三十年代特殊的历史语境中,林语堂幽默性灵闲适的小品文创作,既开辟了与鲁迅“匕首投枪”式杂文不同的创作路径与文体范式,呈现出现代散文的另一空间;同时,也赋予小品文与作家现代人格同步发展的人文价值,导向一种思想自由、精神独立和个性解放的现代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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