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人时代”到“人的时代”

2020-03-01 00:04张有根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郑小琼

张有根

摘 要:在人类文明语境中,女性走过了一条女神时代、女奴时代、女人时代的历史轨迹,并将最终走向“人”的时代。对于浮升于人的解放潮流中的中国女性诗歌写作而言,经历了“女性意识”的初步觉醒、成熟、丰富与深化的过程。在这种人性解放潮流中,郑小琼以女性和公共知识分子的双重姿态出现在中国新诗21世纪的崭新版图上。她的诗歌是超性别的,是“人”的书写。“黄麻岭”是郑小琼诗歌言说的一个重要支点。“审丑写作”是郑小琼诗歌的基本表达状态,超越性别和身份的局限,直接接通女性视角和人类普泛精神意识的双性同体理想,由此郑小琼完成了自己诗性觉悟、女性意识与人类普泛价值的融通。郑小琼代表了中国女性诗歌的崭新阶段。通过“审丑”写作,诗人正在进行一场由审美愉悦到文化担当、由社会解剖到人性引领的精神之旅,并由此标示了女性意识发展的更高指向就是人的更高指向:“人”的时代的到来和“人”的价值的实现。

关键词:郑小琼 “女人时代” “人的时代” 女性学意义 公共知识分子

对于浮升于人的解放潮流中的中国女性写作而言,经历了“女性意识”的初步觉醒、成熟、丰富与深化的过程。而在这种人性解放潮流中,郑小琼以女性和公共知识分子的双重姿态出现在中国新诗的审美视阈中。她的诗歌是超越女性性别的,是“人”的书写。她是当代新诗的一个异数,更是中国女性诗歌的一个异数。郑小琼以她的底层书写和人性觉醒代表了中国女性写作的崭新阶段。在中国社会全球一体化过程中,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大潮铺天盖地席卷而至,随之而来的是人文精神的沦落、道德伦理的式微和传统价值体系的解构。在这种背景下,郑小琼以女性的身份单刀切入而超越女性身份, 通过自身的言说自下而上发出社会底层最具有平民意识的呐喊。她以无可抵挡的时代锐音传达着当下的公共性、批判性和社会良知,并构成了知识分子的精神核心,从而开启了我们这个时代新的女性表达之门——我是“女人”,更是“人”。她以自己的“无性别诗歌”和公共知识分子的写作昭示了女性诗歌与包含妇女精神解放在内的人性解放实践的深度互动关系,将在艰苦的探索中获得进一步展开与推进:浮出历史地表,通向人性高潮。

一、女性诗歌的新阶段:我是“女人”,更是“人”

“女神——女奴——女人”可以说是人类文明语境中的女性三部曲。从女奴到女人,这是时代的大跨越,女性意识的觉醒在人性的天空划了一道粗重的弧线。这个人性进步的过程始终伴随着女权主义(Feminism)。 在这个全球化时代,妇女解放运动试图通过思想和文化而非战争与暴力来推进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改变人类的现状和命运。然而,一个令人忧虑的事实是:女权主义在争取女权过程中,由于过度“诉求”,把女性置于一种与男性对立的境地,她们挑战的是整个男性社会,挑战“性阶级”体制,从而使自己陷于矫枉过正的迷局——这是女性主体缺失的另一种状态。

我怀疑一个女人的力量能否/拓展一只鹰的疆场//那只被描写得有些脆弱的鹰/将鹰的形与神提交给了人们/将从前和今天提交给了天空/剩下一些脆弱的想象 一只脆弱的鹰/就留在自己的身边//我怀疑那些强大的信念/真的被什么剔除了吗//其实 我要叙述的是一个人/我用一只脆弱的鹰来叙述他/来牵引他的野心/一个脆弱的男人、一个流过血的男人/在自己的疆场卧薪尝胆……(万小雪:《脆弱的鹰》)

在这里,女诗人牵引男人的野心与女权主义者的“男性关怀”异曲同工:男人的身体和思想皆是我要俘获的对象,即女人的爱情是一场全面征服男人的战争。女“性”的张扬是女人时代的基本特征。

而在郑小琼的诗歌里寻找性别意识,几乎是徒劳的。她的诗歌是中性的。 她一反舒婷式的女性典雅、翟永明式的孤芳自赏、万小雪式的女妖似的征服等,而是以社会金字塔底层的草根式的“粗鄙”和野性闯入诗坛。她带着一股源自田野的率性而粗犷的风不期而至、独步诗林,她愤世嫉俗、一腔正气而激情澎湃,她以自己的“愤青”式的敏感为我们再现了这个工业化时代粗鄙而平庸化的残酷的生活真相和时代危机。

它巨大的暴力在我内心留下深陷/它似巨雷碾过,交谈中/我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从四周压了过来/幽暗处的洪水/正挤压着我的肉体与灵魂/鸟的翅膀与鱼的水域/花朵的香气也被局限/在一张扭曲,变形的门/在它低垂的弯拱中/我们每天弯腰躬身活着。(郑小琼:《非自由》)

郑小琼来了,一个挣扎在生活泥淖中的四川打工妹从生存的废墟中抬起了生命不屈的头颅,目光穿过漠漠的尘埃,扫视天空和人寰,发出了金斯伯格式的尖叫。相形之下,那些貌似高贵的人们一下子就露出了皮袍下的“小”而降自身于尘埃中去。郑小琼以女性和公共知识分子的双重身份发出时代女性的最强音:我是“女人”,更是“人”!郑小琼以一位诗人而非女诗人的姿态出现在中国新诗21世纪的崭新版图上,并且标示了中国诗歌精神风骨的回归与超越。

二、“黄麻岭”的“审丑”世界

郑小琼的诗分为明显的两个阶段:一是东山村时期,二是黄麻岭时期。前者多表现诗人作为一个异乡人对家园的回望,东山村在游子的笔下呈现出厚重而质朴的温情。2002年秋至2003年秋,《人行天桥》的出现,标志着郑小琼诗风的急剧转变。在郑小琼的创作里,“黄麻岭”是一个关键词,它是郑小琼离乡背井后赖以栖身的第一个完全陌生的现实,也是她诗歌言说的一个重要支点。在这里,面对巨大而残酷的现实, 诗人抛弃了绮美而梦幻的乡村追忆,以笔为刀直切后工业时代中国当下血淋淋的现实。

我信仰的詩集让一个时髦小姐撕了三页/走进了公共厕所/官商们共建的楼群/在不断地繁荣着腐败虫与贪污鸟/一个讨不到工钱的外来工/从第四十八根铁柱跳了下去/他白色的脑浆迸地/此刻伟大的《劳动法》正在桑拿女郎的三角裤里微笑……(郑小琼:《人行天桥》 )

在作者平民立场的书写中,作为美的象征的诗集被流行和时尚弃若敝屣,官商交媾制造了时代的“繁荣”。郑小琼就像一位医术高明的老中医,借由她的把脉,我们看到了一幅幅工业时代的病理图:盛世的表象下掩盖了多少冤魂和死鬼的尖叫,甚至法律被践踏,良知被亵玩,美好被强奸……这种种社会病象,诗人愤慨地揭发出来,深刻地切中了时代生活的病脉。

郑小琼找到了“铁”“塑料”“易拉罐”这些异己的工业化时代“丑学”符号和“经血”“尸衣”“阴沟”等波德莱尔式的“恶”的符号,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意象世界——它拒绝女性的阴柔和美丽,代之以刚硬、疲惫、沉重和冷漠,甚至肮脏。

那台饥饿的机器,在每天吃下铁,图纸/星辰,露珠,咸味的汗水/它反复地剔牙// ……拖在背后的巨大的机台,沉郁而隐秘的轰鸣/像爱,像恨,像疼,像隐秘的月光在钢铁间/长出生命的线索,它嘶嘶着,衰老着/它老化的血管浸泡着岁月的锈/命运像那双弱小而柔软的手/在坚硬的机台上/安静的生活/它蓝色的火焰照耀你疲惫的脸庞。(郑小琼:《机器》)

铺开巨大的机台,你的年龄在切割着/焊接着,像那些幸福的塑料制品/在清凉中诞生,又灰烬着。(郑小琼:《灰烬》)

“铁”“塑料”这些意象在她的诗中一再出现,这里,“铁”已内化为诗人自身,它寄寓了千千万万异乡求生者的生活、理想和感受。这种生活是一种挣扎。

啊,死亡与活着在折磨着/它们一个握着我的左手,一个拉着我的右手/它们把我的肉体与灵魂在撕扯着 ……暗如地狱的城市,沉闷着记忆与欲望/河岸上,铸铁样的灵魂,生锈着/人间布满四处游荡的疯狂奇迹/…… (郑小琼:《挣扎》)

从郑小琼诗歌对“经血”“尸体”的反复书写中,我们发现了诗人对波德莱尔的继承:她的诗给人带来的不是审美的喜悦与轻快,而是沉重、躁烈和思想的激荡。

一个在死亡中的人挣扎着/ ……/活在生锈的酸雨钢铁之间/活在煤灰与烟雾,黑热疾病与雨水中发霉的面包之间/涨价的自来水与暂住证之间/窗台虚弱的花木与失业之间/活在无数灵魂与尸体之间/我梦见蛆虫在我的头发、肉体、骨骼里/它们挣扎着的辗转…… (郑小琼:《挣扎》)

她用蝙蝠这样的黑夜的精灵展现出一种很强的叛逆精神——对现实黑暗的反叛,对人性根性的反叛,对苦难与不公正的反叛。

沿着黑夜蜗行/……/苍凉的尖叫/悬崖的风潜逃/千年无法意料的事/蝙蝠穿越太阳的羽翼/白天在它的肉体里挣扎/黑夜已成为它骨骼的一部分/女人在泉水边洗涤千年的尸衣/她们的哭泣进入战争的列车/轰隆变形的私语/蝙蝠在她肉体蜷伏/在她血液里飞翔……(郑小琼:《进化论· 蝙蝠》)

与审美写作所热衷的自我叹赏与对社会现实的虚饰不同,郑小琼的“审丑写作”指向人性丑陋与社会病象,这是对人们长期以来习以为常的审美错觉的一次根本颠覆,也是对人们习以为常的阅读态度的一次矫正。程抱一在论述波德莱尔时曾说:在波德莱尔背后“你可以感到凛然不可犯的决心,拒绝把生活空虚地理想化,拒绝浮面的欢愉与自足。他要返回存在的本质层次,以艺术家的身份去面对真正的命运。如果生命是包孕了那样多的大伤痛、大恐惧、大欲望,那么,以强力挖掘进去,看个底细,尝个透彻。所以诗到了他手里,不再是浪漫式的幻想和怨叹,而是要把至深的经历、战栗、悔恨、共鸣,用凝聚的方式再造出来”。在艺术家的良知的指向之下,波德莱尔以自己战栗的心灵,用自己独创的丑的诗歌这一奇特艺术表象,“给法国文学带来了新的战栗”。

郑小琼亦然。在社会阶层的急剧分化中,郑小琼主动担当起社会弱势群体的代言人,其语言明快、直白、刚劲、澎湃、率性、爽快甚至粗野,带着一种沉重的爆炸力和震撼力,在颠覆传统的主流话语秩序以及对现实的穿透中,表现了审丑写作对人性之恶的洞察,对历史、社会与时代的多重介入,实现了其审丑揭恶的诗性追求与审丑趣味,并且通过这种酣畅淋漓的“丑”的展示,实现自己作为一个草根思想者对生存窘境和精神困厄的文化突围。郑小琼的“审丑写作”扩展了诗歌的表现境域,改变着当代诗歌描述世界的思维方式,转变了现代诗歌的艺术趣味,拓展出一片全新的诗性空间。 郑小琼的诗是一种标示,它表明中国诗歌在徘徊十余年后找到了新的突破口,这是中国诗歌的自我拯救,而这种突破和拯救来自于一个女人的瘦弱之躯!

三、一个女性诗人的公共知识分子情怀

近代以来秋瑾、张志新、林昭们曾经利剑直刺黑暗政治,关注民生苦难,昭示了中国女性解放的一种新的境界和高度,然而这只是女性解放途中的一些个案,“女人时代”之后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众多坚持诗歌写作的女诗人至今都没有逃脱“我是女人”的套路,这在艺术探索上成为一种病灶, 并且由此陷入女性的狭隘而不能自拔。 但是在郑小琼这里,我们看见了一个弱女子所蕴含的大胸怀、大胆量与大爱。“其实我更多的诗歌是写到了一种爱,写到了一种不屈服的命运,我在很多诗歌中都表达过一些感受:‘我数着我身体内的灯盏,它们照着/我的贫穷、孤独。照着我累弯下了腰/却不屈服的命运。或者更多的时候我想过用一种东西去冲淡这种感受,但来源于现实生活中尖锐的疼痛是无法忍住自己的愤怒。”她说:“我一直以为当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如果丧失了一种最起码的道德信念与良心底线,只懂得世故与圆滑,过度关心自我利益的得失,那么知识分子一定会变成利益的寡头或者寡头团体的代言人,他们的智慧将不再站在人性的立场上,那么紧接着就是那个时代的民众将会失去社会公平的信心,丧失理性,变成一种对现实中既得利益者的敌视与仇恨。”她“以一棵木棉的形象”与男人们比肩而立、思考与写作甚至超越他们,努力追求诗歌的终极价值,为抵达真正的艺术家园而上下求索,进入到另一种无性别状态,脱离“性”的局限与羁绊,怀大情怀,入大境界,审视着一个民族的良知。

以我们的阅读经验,女性诗人的写作多从个人的感性需要和私人的生活场景出发,或抒写成长的迷惘,或呈现性内在的焦虑,或言说情感的疯狂等女性主义的经验与欲望,体现出女性的私密性、内倾性、个体性特征。而郑小琼置身生活的泥淖,几乎忽略了自己作为女性的存在,而是将视角投向自身之外当下的世俗生活和现实的人生场景,超越女“性”角色意识与自我意识,胸怀人类的幸福与苦难,审视存在的荒谬,呈现时代的困惑,倾听一个人文主义者在这个疯狂的时代灵魂撕裂的苦痛和一个追梦者梦想破碎的声音。“正是这一超越立场,保证了郑小琼比一般打工诗人更为纯正坚实的诗歌品质,更为舒放广阔的审美视域和更富有生命质地的精神硬度,并由此获得了从感情世界走向理性观察的可能支撑。”也正如郑小琼所说:“用诗歌建立内心的秩序,保持着一种人性的善良与正义;用诗句来抵抗权力與资本世界带给内心的损伤,保留着人类对内心的理想与尊严,更加热爱我们内心本身。”这是一个诗人的自在自觉的世界,由此郑小琼完成了自己诗性觉悟、女性意识与人类普世价值的融通。众多女性诗人以诗为剑切入男性霸权世界——诗歌就是她们张扬女性自我存在的一面旗帜。当她们“女性”的苦闷得以释放、“女性”的自我被真实拥有时,她们往往自动关闭自我心扉,陶陶然于女性自我的后花园,流连忘返,全然忘记了外面的世界依然有阳光与黑暗、幸福与苦难。郑小琼置身中国急剧变革和转型过程中,直接链接女性视角和价值理想,其独特的人生体验、突出的才情和悲悯情怀及人文知识分子开阔的视野为中国女性诗歌打开了另一扇门,也决定了其诗歌更高的人类关怀、理想追求和艺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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