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创作的个人立场及意义

2020-03-01 00:23熊龙英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7期
关键词:日常行为朱文

摘 要:20世纪80年代之后,个体的日常行为得到重视,这是对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化理念学习的结果。朱文始终把个体的日常行为作为关注的对象,对日常生活和个体的日常行为进行直观或抽象的现象学处理。把创作带到当下的语言情境,使得他创作的意义在当代文学中凸显出来。

关键词:朱文 日常行为 个人立场 个体精神 精神立场

“新时期文学”存在两股并行的创作冲动:其一是面对历史和社会现实的意识形态叙事,其二是对文学史本身的形式创新叙事。前者秉承现实主义传统,后者则偏向现代主义思潮,而这两种创作冲动到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遭到了巨大的冲击。縱观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转型,先锋性的形式革命已经日渐式微,文学写作也从纯粹的文学语境,从文学自身的美学语境,向社会和商业化移位,商业化反映出了文学的边缘化。在这样一种历史情境下,朱文的创作对日常生活中诗意的发现也算是这一转变的契机,同时也是一种突破。

一、个体经验与文学书写

20世纪90年代最引人注目的文学群体是概念并不怎么清晰的“晚生代”群体写作,“晚生代”群体被用来指称朱文、韩东、鲁羊、何顿、张旻等一批20世纪60年代出生,20世纪80年代开始创作,20世纪90年代有所成就的作家。这个群体代表了一种明显的个人化写作,是20世纪90年代不可忽略的文学现象之一。其中,朱文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20世纪90年代开始小说创作。除《我爱美元》《弟弟的演奏》等几篇引起了广泛争议的小说之外,朱文的其他小说一直没有得到重视,朱文也一直处于边缘的状态。这种边缘状态在韩东、朱文看来恰恰是一种独立的姿态——既不屈服于体制化的写作,也不向商业化的写作妥协,而是坚持个人化的写作。这种个人化的写作指向当下的生活,指向一种混乱不堪而又生气勃勃的生活状态。“晚生代”作家正是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用他们自己对生活的理解,把这一切不加雕饰地呈现出来。

正是20世纪90年代的文化土壤滋养了朱文。当夜晚降临,陈染的女主人公紧闭门窗的时候,朱文笔下的小丁却还在街上闲逛。他睡不着觉,好像总有什么事情搅得他无法松弛,所以闲逛有时候又变成一种受难,一种无法发泄的苦闷。他似乎在寻找,但他又并非是在明确地寻找什么东西,好像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并不认为自己的生活很无聊,虽然他实在是有点无所事事。

小丁认可物质上的东西,比如在《我爱美元》中,他畅快地对父亲发表宣言,认为老一辈已经过时了,现在是物质至上的时代。发表完那一通宣言,他就被父亲搀扶着走出饭馆,坐进一辆窄小的夏利牌出租车:“这辆夏利车就像一只卑微的小甲虫,一步一步地无声地爬进我此刻情绪的中心,那里什么也没有,是绝对而又喧嚣的空白。我转脸看着父亲额前稀少而凌乱的头发,流下了眼泪。”a似乎靠着“女人”和“金币”,小丁就已经完成了生活的意义。但是,正如王晓明所指出的,朱文“越是用心描述小丁的生活,小丁对美元和女人的感情,就越会显出暧昧和矛盾”b。

看来,小丁无论是面对“女人”还是“金币”,都没有他向父亲宣言的那么彻底,那么义无反顾。他还是感到了一种屈辱,并且愤怒。在他的愤怒背后,一种无可奈何又无法妥协的“无聊”感正在萌芽。《我爱美元》是朱文对那个物质主义的时代最直接也最畅快的一次发泄,其中透露出了朱文在其他小说里难以捕捉到的情绪,这也是作者对那个感受不到生命意义的时代的突围。时代的触角把小丁推向一个毫无价值的角落,而小丁却不肯妥协,他要用“无聊”来寻找一点“有意思”的事。

对日常生活中个体经验的重视意味着对时代流行的疏离,就朱文而言,则是与社会主流拉开距离。因此,朱文的创作从20世纪90年代的消费文化中撤退。在朱文自己看来,他“首先是一个诗人,其次才是个小说家”c。这不仅仅因为朱文是从诗歌写作转向小说写作,更重要的是在这种转向中,他始终坚守着一些艺术品质,如对日常生活的靠近、对个体精神自由的追求。朱文的小说世界在对日常生活中毫无诗意的部分进行反复敲打,在被传统文化、思想过滤掉的地方开始他的发现之旅,他的那些毫无新意的故事背后是他对这个世界、对于写作、对于生活的独特理解和感悟。

朱文在他的诗歌理念中曾经不断强调“第一次抒情”的重要性,即他的诗歌是对日常生活最直接(并非粗糙)的抒情。他企图揭开生活的面纱,把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与阳光一同暴露在诗歌的抒情当中,从而实现对生活的诗意的发现。而从朱文的小说来讲,“第一次”即意味着朱文在他的小说叙事中不断地去发现日常生活中的诗意。他对待日常生活的态度并非传统文学中审视的、旁观的态度,而是深入其中。他并非简单地赞同或者否定,而是表示理解。这种理解远比简单的判断更复杂,因而也更暧昧。这种理解的态度,在朱文看来正是还原小说的本质,也是作家摆脱外在的价值判断,还原作家的本质的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他所要“寻求的绝不是沟通、愈合,应该是又一次的断裂。它发生在一个作家的内心,不为人知,在一次次的断裂中,坚持住一个最初的、单纯的文学梦”d。

二、个人立场与文学态度

在朱文的很多小说中,都有一个叫作“小丁”或者干脆就是第一人称“我”的男性叙述者,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在都市边缘的琐碎生活:游荡、聊天、写作、女人、失眠、迷惘……可以说,这些小说打上了朱文自身生活体验的精神烙印,写满了朱文对生活的理解,这种理解完全是他站在个人立场上的理解,同时也充满了朱文式的独特品质。

个人立场在朱文这里并非陈染、林白的私人记忆,而只是一种对于个人在生活情境中的可能性的感受。朱文小说中的人物没有具体的外表,没有关于过去的记忆,也没有对将来的憧憬,他所有的就是在他所在的这个生活时间、生活空间里的一点动作、语言和情绪。对于朱文来说,他的小说人物就是要表现一种情绪中心里最大的可能性,所以朱文的个人立场或许就是他所不断提到的“情绪”。朱文认为特定的情绪启动并推动了他的小说叙事,而不是别的。对于他的创作来说,“情绪很重要。一篇小说的情节是否无可救药并不重要,只要坐下来恢复并进入一种情绪,触摸到那种情绪,一切就又能继续下去”e。在这种“情绪”之下,朱文实实在在地表现了“小丁”的各种可能性,于是“小丁”就在朱文的情绪里莫明其妙地有了一种当爸爸的感觉(《女儿与正在盛开的鲜花》),或者如雨中飞翔的鸽子一样被淋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感觉(《像爱情那么大的鸽子》)。

个人化的写作立场有正反两面,一面是退避与反抗,另一面是坚守和寻找。20世纪90年代存在多元化的写作格局,其中最吸引人注意的兩极是“以王朔为代表的文学商业化、世俗化趋向,和以张承志为代表的文学神圣化、圣洁化的倾向”f。而“晚生代”作家们对这两种写作倾向都表现出了退避。与此同时,他们在小说中也显露出对自我的寻找和坚守。“每一时代的小说都和自我之谜有关。一旦你创造出一种想象的存在,一个虚构人物,你就不由自主地面对一个问题:什么是自我 怎样才能把握自我 这是小说之作为小说的问题之一。”g那么,在朱文的小说里,在他的虚构叙事里,对“自我”问题的理解和把握又是何种情形呢 朱文说:“一个人的生活不是一件特殊的事情。我在我生活的时代生活,我在我生活的时代写作,我的生活中刺激我困扰我的问题,就是我通过写作去思考去试图解决的问题。”h对于朱文来说,“自我”的问题“陷身”于小说问题,并且“作家与自己、与自己心灵的沟通过程是封闭的、拒绝表达的、冷暖自知的,三者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共同生活的张力。所以,这种神秘的沟通也是一个作家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i。无论是生活还是写作,对于朱文来说都是一种正在进行的状态,而“自我”就在这种“一半在小说中,一半在生活中”j的状态中流动。这个“自我”其实是个人在生活情境中对可能性的寻找,即使是在荒诞的外表下。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我以前写一篇故事,像在这一篇故事里过日子,这是我信赖的一个方式,我写作的那段时间就活在那个氛围里边。”k也许对于创作过程中的朱文来说,“自我”的生活已经与写作的生活、与小说人物的生活发生混淆,而这种混淆恰恰是对于“自我”的可能性的一种探索。

三、“追求自由”的精神立场

在这个“追求自由”的精神立场下,朱文的小说也呈现出它独特的力量。这里不得不提到他诗人和自由撰稿人的身份:朱文1989年大学工科毕业,1994年辞职专事写作,加入了自由撰稿人之列。“这个队伍中有人日成数千字,甩向全国各地,以应各地各类报刊的不时之需。经营有年者,少数已成为巨富,再不济者,也当步入小康。难能可贵的是,这个队伍中有少数人本性上宁做物质上的乞丐,也要做精神上的贵族。他们不但写作而且抱有信念,他们寄居都市,但从地理环境到心理位置,他们都只能做都市的边缘人。这种边缘人的身份使他们敏于感觉敏于发现,他们更能从底层的立场向这个时代发出诘问。”l朱文显然是属于后一类“自由撰稿人”,而工科出身的朱文对于文学的理解更多来自一种天然的敏感,他相信:“人天生应该是敏锐的,他来到这颗星球上,不是孤立的一件事情,他是有来由的,他与天地万物处于一种天然的关系中,彼此是‘接通的,但是世俗生活的盐垢渐渐堵塞了信息接收的通道。”m

“自由”可以分为向外和向内两个方面:向外的自由是打破常规,挑战既定秩序的“破坏行为”;而向内的自由则意味着向自己的内心寻求一个空间,以安放破坏之后所倒塌的“断壁颓垣”,这又是一个建设的过程。如果把“断裂”和“我仍然这样说”看成朱文追求外部自由的行为艺术,那么他的创作就是他内部自由的不断完善。在谈到小说《我爱美元》的时候,朱文曾这样阐述:“为什么要这样写作,是因为这是我所理解的一种写作,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写作……当我关注父与子这个问题的时候,关注性、欲望、金钱这些问题的时候,这种写作就出现了。”在朱文看来,写作本身是一个内部的问题,他所要表达的是一种可能性,而并非合理性。当合理性这种外在的预设从他的小说中被可能性所取代的时候,内在的荒诞也好,虚无也好,都已经不再是无根之木,而是像卡尔维诺笔下那个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最终升入天空的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男爵一样充满了奇妙的、荒诞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对可能性的热情与相信。

所以,不管是对个体自由的追求还是精神自由的向往,朱文所要寻找的始终是一种生活的可能、写作的可能,或者生活可能性中的写作可能。他的写作立场始终与他个人有关,而这个“个人”并非站在时间的洪流中向历史张望的个体,而是站在时间之外的“个人”。当“小丁”以一种模糊而又异常清晰的形象在大街上游荡的时候,他的姿态是那么孤独而又自由,那么卑微而又独特。朱文的个体精神也就如同“小丁”一样,是傍晚夕阳下的影子,模糊、晦暗,又异常清晰、明亮。朱文的精神追求在他的小说里,在他笔下的人物里不断地闪烁,发出一点微弱的光芒,也许在那一瞬间照亮你的脸孔,或者随时熄灭在更深沉的黑暗中。

a 王晓明:《在“无聊”的逼视下》,参见陈思和、杨扬编:《90年代批评文选》,汉语大辞典出版社2001年版,第323页。

b 朱文:《我爱美元》,作家出版社1995年版,第403页。

cehjm 林舟、朱文:《在期待之中的期待——朱文访谈录》,《花城》1996年第4期。

d 朱文:《断裂:一份问卷和五十六份答案》,参见汪继芳:《“断裂”:世纪末的文学事故》,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06页。

f 昌切:《世纪桥头凝思——文化走势与文学趋向》,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9页。

g 〔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关于小说艺术的对话》,唐晓渡译,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第22页。

i 朱文:《关于沟通的三个片断》,《作家》1997年第7期。

k 朱文、吴文光:《家养的和野生的》,参见《艺术世界》编辑部编:《面对面:和艺术发生关系》,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84页。

l 曾维浩:《我看“自由撰稿人”》,《文学报》1998年10月22日。

作 者: 熊龙英,湖南工程学院讲师,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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