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夏娃

2020-03-12 08:55弋铧
飞天 2020年2期
关键词:淑芳姥姥妈妈

弋铧

第一章

A面

车子好像有问题,报警显示发动机故障。小糖把车靠边停下,我从副驾驶位钻出来。

真是戈壁!一条通透的大道上,远无人,近无烟,左右两边的沙漠向无尽处延伸,偶有红柳和骆驼草若隐若现地点缀其间。再远处是天山,劈头盖脸地压着人,似乎近在咫尺的厚重的棉絮。小糖却说,顺着它跑,其实得好多天才能到山脚下。她一直在检测鼓捣车子,穿一条波点的吊带连衣裙,外罩一件米色针织衫,脚下为开车方便,只套双板鞋。她把头发随手一揪,挽高成丸子头,拿工具、戴手套,掀开车前盖,支上三脚架。

我抱着双臂欣赏沙漠荒凉之景的心情被她破坏掉。我叫起来:“你还懂修车?”我以为打个电话能召来保险公司或者维修公司,我们俩趁此等待的机会坐在车边,拍点肃杀的美景,把边疆的寂寞和空旷发到朋友圈,在收获几拨点赞后,全留给日后的回忆里。没想到,小糖竟然自己干起来。

她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桶水,嗬嗬嗬地灌进水箱,转而跑进驾驶室。嘿,车子启动了!

我打趣她:“不错哟,啥都能干呢!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开得起好车,打得过流氓。”

她已经把丸子头放下来,风吹在她脸颊上,头发丝也跟着舞动。墨镜很黑很大,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发出一阵冷笑。

我挑衅地盯着她的侧面,鼻梁高了,眉毛浓了,皮肤也不错。早先十几岁时她脸上层出不穷的青春痘,现在俨然一点曾经猖狂的痕迹都不再了,连印迹都消失得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做水光还是打过美白针的?

她来接我的时候一点也没多问,依旧像两年前见过的那样,瘦削、时髦,对我冷若冰霜。腰板儿挺得崩直,鼻尖儿冲我冒冷气:“待几天?”我把行李递给她,让她帮我拿,她的手抽筋似地背过去,鼻尖儿一下子离我深渊万丈。我顽皮地对她:“我坐火车过来的,再从乌鲁木齐转到你这儿,人都快累散架了,你还和我来这一套吗?”她当即调转身,决计不帮我,踩着一双玛丽珍的粗跟鞋,扬长而去,只丢给我一堆话:“你就和我一块儿住吧,过两天我有假,再带你去十六团转转。”她咄咄咄地往前走,对冲着我们过来的乡亲大约打着招呼,因为那些面对着我的乡亲笑容满面,在她侧身而去的时候,笑靥仍停留在唇边。

小糖这两天都有课。我去过她的学校,应该是新修的,校园很大,运动场还是塑胶的,设施非常先进,比留香县中学要高级。学生维汉结合,维吾尔族孩子好像还多点,长得都非常漂亮,笑起来特别洋气动人。他们会缓慢地吐出汉字的音节,一字一顿地用非母语表达自己的想法,比内地的小学生稍显活泼,可能课业没那么重吧。想想当年妈妈为了不让我输在起跑线上,满县城地给我周六周日地培优,还是未能如愿考上好的大学。

“我要一直学舞蹈就好了,说不定当时能跳出名堂来的。”在她的房间里,我等她洗漱完毕,坐在沙发上便和她聊天。她的宿舍不错,一室一厅。她仍旧睡她的卧室,把厅里的沙发铺开来,就让我像猫一般地蜷缩着,一点也没把我当姐妹对待。

“你能跳出啥名堂来?你别以为你能在县城电视台录个影、到北京去参加过啥汇报演出,你就以为你能的?能是杨丽萍?”她语带讥诮,如在留香县的时候,一模一样,半点没变。

“绝对比你强!你不也通过艺考上的大学吗?你艺考前,啥还不会呢,这种零基础也能考上?我要一直学下来,腰腿早软了,什么动作不会?考舞蹈学院不会考不上,不用曲线救国了。就赖我妈,愣让我走普罗大众的路,还是逼着上普通初中普通高中,真到高考前,才知没戏的。”我想想當年在中学的奋斗,给多少代价,也希望不要再回到所谓的青春里去,对那些娇滴滴的回忆所谓高中三年的心灵鸡汤,读得想呕出来。

小糖不吭气,西瓜已经被她压榨成汁,黏腻腻地递给我一杯。这时,她坐下来,在我对面,正儿巴经地端坐进扶手椅里,认真地盯着我,手上也一杯黏腻腻的西瓜汁,满满的血红色,衬着她修长的手指,搔首弄姿地敌视着我。这家伙,真是女大十八变。我记得姥姥说小糖出生时就丑,眼睛小、眉毛淡、鼻梁低。嘿,还真得感谢这时代科技的进步,愣把她出脱出一个美人胚子来,上了四年的舞蹈专业,也把精气神修炼成女神模样。现在都兴瘦,小糖就赢在“瘦”上面,些许的清脂微肌,弄得她倒别有一番风韵。

“我妈不知道我到你这里来了,你别告诉她,也千万别告诉你妈。”

她又冷笑一下:“书宽,你有点心吧。现在想查个失踪人口,哪儿查不到?你一出门就被打上码了,身份证、银行卡、手机号,哪里都能泄露你的行踪。还以为是上世纪吗?”她浅浅地喝一口西瓜汁。

“管它呢,反正不让我妈消停就行。她自己能打听出来是她的能耐,你别背叛我就好。”我也灌一口西瓜汁,这家伙,真甜。从小就听姥爷姥姥叨咕新疆这好那好,听得我耳朵出茧,这趟过来,才真见识了。

我起身,又在她房内转悠一圈。她的宿舍不大,被她布置得挺温馨,色调是浅粉色,一张中床,四件套是今年最流行的莫兰迪色系里的冰灰。卧室里有张小书架,搁些《维汉词典》、《写话训练》一类的教育类书籍,没啥特色,看不出女主人的喜好。不过,现在人的喜好都在微信上,发的朋友圈表明自己的态度。但小糖把我设置成“不让我看她”模式,所以我也从朋友圈里找不出她的状态。她的朋友圈图像很好玩的,是个五六岁小女孩侧影,嘟嚷着嘴巴,有点生气的样子,下面是一方大字体:看到男人就烦。

“你不是小定了吗?”我问她。小定是我们那边的俗语,意思是双方家长见面确认和肯定了恋爱关系,相当于定亲。这在自由恋爱里见不到,自由恋爱后一般都直接到订婚阶段。我听妈妈说,小糖妈妈给小糖找的未来女婿是三级士官。等升到四级,小糖就可以结婚后随军,将来的编制就稳定得多。

“只是我爸妈一厢情愿。”小糖斩钉截铁地表态。那个男人,没戏?他爸妈和他不是都从洛阳到留香县城来了?小糖父母在留香县城最有名的王府饭庄,大包房请下几桌酒,粤菜系,顶贵的,上了刺身和烤乳猪。我妈当时一个劲地叹,这趟花销,又把赵念疆的名儿扬上一个阶层。

“你人在新疆,没看到你未婚夫的模样吧?我去陪席了的,长得挺周正,五官帅着呢,特别配着一身军装,那叫飒爽!”我真心地夸奖他,那小伙子确实还不错,听小糖妈的口气,家境很一般,所以想留部队求发展。而且到他这个军衔,薪水还不错,又没什么开销。将来小糖的日子会很可观的。

“那是我妈操持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她懒懒地说。想一想,终于问到我,“你怎么样,工作、婚姻,或者爱情?”

我打个大呵欠,抵抗她的询问。挑也挑好的问吧,偏要挑我最心烦的问题。我只能敷衍她:“真不想回留香,就想出去转转。哪儿都比留香好,我真是待腻了。去新疆、去广东、去长三角,找个工作自己能活下来就行。”

小糖看看我,摇摇头,她的讥讽又写在脸上:“你和我不一样。你有姥姥还有妈妈,她们孤家寡人的,年纪都大了,全指着你呢。”

我终于怒气冲天:“生我下来就是让我给她们养老的吗,我就是一生下便被安排好的吗?我可真是被计划地生育!”

前不见村,后不着店,开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一处加油站。我们停下加油、又上卫生间,随后吃点捎带上的点心。馕很香,我沾上老干妈酱,吃得嗖嗖的,咕嘟咕嘟灌口酸奶,又四处找矿泉水喝。小糖仍旧戴着墨镜,冲着加油站的小伙子,不转脑袋,眼神里估计全是挑衅,那块又黑又大的镜框,把放任的小伙子的牛劲像磁铁般吸过去,吸得他们软沓绵松,只得低下头,没再往我们这厢作妖。

我心一紧,悄悄地挨近她:“快走吧,我有点害怕。这地儿,没人烟啊。出事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

大黑镜框终于转向,冲着我:“有什么好害怕的?那边全是摄像头呢。还有,你以为他们不怕我们吗?”她又冷笑一下,钻进车里,把火打着,车子上路绝尘而去。

开始还觉得空阔,毕竟和内地闹哄哄的场面太不一样了。但久了,就觉得不習惯。不习惯这种空落,像被世界遗忘,随便扔到一个角落里,无人管顾的遗弃。

我心里还是记挂那份热闹,再委屈的热闹,再血肉纵横的热闹,我还是依赖于此。像斗兽场中的奴隶,听到看台上观者汹涌的喝彩声,哪管狮狼虎豹的威胁,提着刀,硬着脖颈上场。给世界做一场表演,即便明知是死亡的代价。

“你这边好像挺忙的?”我尽量找话说。小糖自小就不爱吭气,总是静静地听着人说话,脸上也很少显示喜怒哀乐。太姥姥说是因为在我们家里太受委屈,所以小糖被家里人教育着不在我家吭吭哈哈。我真很少见她说笑,她老寡着脸,像觉着谁都欠她一百万钱似的,大了后觉得她负有哲学家的思想,真是深邃到家的沉默。

“是有点忙,教孩子嘛,总是没有闲的时间。”她淡淡地回复。听说在这边签的是三年的合同,现在过去两年了,不知道再过一年她有什么打算?

“维语好学吗?”听妈妈说,小糖在家里考过学校的编制,没考上,后来移到大新疆,过来就考上了,应聘的是这边的维汉学校。妈妈说,小糖想事业编想疯了,现在是逢进必考,小糖毕业后花费很多钱去参加培训班,考多少次国考和地方考,每次都没有名次;最好的一趟是考了第十一名,结果那个单位只招六人,她还是没有份额。妈妈说,和我一样,小糖成绩从小就不理想,跌跌撞撞地进的大学,算是笨女孩子。

“还行。”她手持方向盘,目光焊在前方,定定地不动。“比英语好学。”她又加一句,这回转头,冲向我,嘴角咧一咧,应该是给我一个笑脸。我受宠若惊地接住,赶紧回一个。

“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呗?”我讨好地说。

“你也想到新疆来?”她的头这回冲着我,发了两秒钟的呆,车偏一下,大概轧着石子了,她又对准前方,猛踩油门,疾速驶下去。

B面

赵青进家门的时候,赵念疆正在给儿子打电话。她儿子现在开着一家设计制作公司,实足的码农,每天的活儿忙不停。谈着一个对象,和他一样在忙着公司的事务,每天火烧火燎,像钱币从天空泄下来,得不停地拣拾和清扫。

赵青在门柜边想换鞋,念疆已经挂断语音,告诉她直接进来就好。赵青站在门厅里看念疆的装修,一水的红木家俬。配着欧式的墙纸,客厅那两道承重墙,被装修成罗马柱,浩瀚地立在那里端庄着。赵青在心里嘲笑念疆的庸俗的品味。

“你头一次来吧?快进来,靠里坐,那个沙发垫软,你腰不好,靠着那个,那个硬实。”念疆热情地招呼赵青。赵青不是第一次来,念疆当时刚装修完,才是个雏形呢,非把赵青叫过来得瑟。那会儿还没罗马柱,大体上虽然中西合璧看着不太顺眼,但也不至于太过富丽堂皇得浅薄,谁知道什么时候她想起立这么个柱子?闹得天长地久般得压抑,而且凌乱和弱智,显山露水得没文化。

“我家的房子整好了,我妈选了个吉日——现在她可信这些了。这周六,你有空吧?把你妈一起叫上,来我家吃顿饭?”赵青开门见山。

念疆笑起来,呵呵的。这种事体,打个电话通知我们就行,还这么正儿八经地过来请一道啊?说说看,还差什么?我给送过来,咱们姐妹不是外人,直接说就好了。省得我花冤枉钱,送贺礼恭祝乔迁之喜,要正对你们路数。

赵青沉下脸,只说:“那就送篮鲜花吧,粉百合、红掌、蓝色妖姬的玫瑰,再加上扶郎。”念疆赶紧一一记下。“好的,那就订两篮,大姨那边也一样的吧?”老平房拆迁后换了两套单元房,刘淑芳一套,赵青一套,两个当时要的是一上一下,挨着近些,又隔开造成点距离感,两下里都过得惬意些。赵青点头。

念疆老公从卫生间出来,给赵青打个招呼,又进里间去了。念疆说:“白天忙生意,累得要命,晚上时间宝贵,每天不在微信群里溜达几圈,舍不得放手机。其实眼睛都花了。你呢,眼睛还好吧?”

赵青说:“我一直近视,所以还没怎么老花。”

念疆给赵青收拾水果,拿些车厘子和火龙果,还有几只墨绿呈黑色状态的牛油果,“这味儿很多人不惯,可真对我胃口,你尝尝,挺不错的。”

赵青推拒了,问小糖最近在新疆可好,去过十六团没?念疆回复说每天都有微信聊天的,因为时间和我们不一样,那边下午下班时这边都晚上八九点了。再吃吃喝喝洗洗涮涮的,已是半夜。女孩子家,虽然操心,也没多少闲事,都是报平安的话。赵青再没接话。

“再过几年,他们都长大了,我们便是当奶奶姥姥的人了。”念疆吃着一枚车厘子,没心没肺地说。赵青仍旧不搭话,她只书宽一个女儿,比不得念疆儿女双全,赵青只有做姥姥的命。

念疆一个人叽哩呱啦,终究无趣。气氛冷下来,赵青便起身告辞。

回家时,先到楼下妈妈那边问个安,告诉已经请念疆一家过来吃饭的事。刘淑芳在看电视,声响老大。刘淑芳问:“念疆又胖了没?有日子没见过她了。”

赵青哼一句:“没胖。现在身条挺匀称的,也许是跳广场舞还是鬼步舞了,精神头挺好的。”

刘淑芳想想,又问:“念疆没叨咕我们新房的事吧?”

赵青冷笑起来:“真是做了亏心事的,她叨咕这个做什么?她妈不是早都放过话了,房子和她们没关系。”

刘淑芳不搭话,沉默起来,好像沉浸在电视剧中的情节,赵青起身要上楼去,刘淑芳在后边追一句:“想想,就冲这房子,还是得记记念疆一家的好。”

赵青想说什么来反驳妈妈的,嘴边的话又生生地吞咽进肚里。也该是年纪大了,她都不屑争什么论什么了。

反正这会子妈妈的话,看来是指明赵青欠着念疆他们家了!

第二章

A面

从高速路下来,我们到达一座县城,名字是维语的汉化写法,吐出它的发音,像到达异域国外。大概都是这几年扳倒老房重新整修的,县城的街道非常齐整,路灯极尽豪奢装饰,比留香县城还漂亮。就是人少点,看着寂寞的街道、寥寥的人群,我笑着对小糖说:“新疆真是辽阔,怪道那么多人现在选择来新疆旅游。”

她没搭理我,把车泊在一家康复医院门口,让我随她一同下车。

她先跑进门房,和人借一辆推车,疾速返回来,打开后备箱,把里面的两箱酸奶和两箱鸡蛋拿出来,放置推车上。这次她没有让我帮忙,她自己径直推着进去,我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紧她。

院长今天没在,有个主任过来接待我们,和小糖开心地聊天,说小姑娘状态一直比较稳定,谢谢小糖捎过来的酸奶和鸡蛋。主任好像怕我落单,老冲着我说,“实在不容易,难为老想着她。”小糖也不和我解释,待主任说把小姑娘带出来给我们看看,小糖才问,能直接进院里看看她吗?主任愣愣,答应了。

正是午饭时间,康复院的其他病号都在努力认真地吃饭。伙食不错,有大盘鸡呢,喷香扑鼻的,另有两三个小菜。主任指的小姑娘蹲坐在靠墙的角落里,脑袋有节奏地磕碰着后墙,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主任叫她“采妮”,她不吭气,还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个病人好奇地停住吃饭,聚精会神地瞅我们。我的心一下子牵扯得紧紧的,脊背处阴森森的,这么大太阳的中午时光。

“采妮,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小糖姐姐。她今天特地过来看你了,见到真人了吧?还给你带了牛奶和鸡蛋。”主任拉扯着采妮站起来,可能“小糖”这个名字她听过多次了,采妮一下子收回涣散的眼神,冲向我们。主任搓着手,讨好地给我解释,“采妮只能吃流质食物,所以小糖总是给寄酸奶和鸡蛋——鸡蛋可以做成鸡蛋羹,采妮吃这些能保障營养。”

小糖已经把黑超墨镜取下,她的脸庞少有地浮出温暖的笑意,她凑近采妮。采妮一把拽住她,再也不分开。我们就这样被采妮缠住,在场院内散会儿步。

我早就不耐烦了,提醒小糖够了,还得赶路。主任问我们吃饭没,给我们在小灶上再做一些?小糖马上拒绝。看来,她也真待够了。采妮始终不离不弃地拽着她的手,也不言语,就那样认真地看着她。这小姑娘据说才十二岁,个子蹿得老高,平了我们的视线。听到主任客气的邀请,小糖像捡到救命稻草一般,撒丫子准备撤退。

采妮可能觉出小糖要离去,脸色扭曲起来,她非常愤怒。小糖一转头,想借势摆脱那双粘了她半个多小时的手掌,结果猝不及防,猛挨上采妮的一巴掌,重重地击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打得小糖一个趔趄。小糖“哎哟”大叫一声。主任赶紧把采妮拉开,上来的还有两个护工,五大三粗的,好像如临大敌一般地对着采妮。主任解释说:“别看她不能说话,心里还是明镜一般,晓得好坏。知道你总是惦记她,给她买牛奶鸡蛋,我们又老说起你,她应该记住了。你这猛一走,她一下子适应不上来。病人嘛,情绪会有大起大伏的波动。小糖姑娘,你别往心里去,她还是个孩子呢,又是个患者。”

小糖连忙摆手表示自己的不在意,转头拉着我跑掉。

坐定后,开了一段路,我们找个馆子吃顿简单的午餐。小糖对自己的身材非常在意,不怎么肯吃那种重油重盐的菜肴,选盘拍黄瓜。我可不管不顾,我叫了椒麻鸡,还有葱爆羊肉,吃得大块朵颐不亦乐乎。还能嘴里有闲刺挠她:“是为了加分吧?还真能装,认个弱智病人摆慈善,捎点牛奶鸡蛋,以为普济天下成大善人了?你为了回内地弄个终身事业编绞尽脑汁了!”

小糖不理我。戳到她心深处,她有啥话来反驳我的?本来就是事实,不需要争辩。我们这种九○后,现在碰到同龄人都不打诳语,直截了当和盘托出,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我们既不是她姥姥我姥姥,也不是她妈妈我妈妈。我们生的这个时代多好啊。

不就是个编制嘛,看着小糖这一路折腾过来,我都替她累。但人各有志,她从来瞧不上我的随遇而安。

“活到现在,弱智少女也真不容易。”她挟口米饭,每一口咀嚼大概十几下。这是保持身材的特定步骤,她做得教条而认真,真不枉她现在女神般的气质。

“智障儿童,如果不干预治疗,寿命也不会长久的。”她扭过眼神,毒辣地看我一眼。

我停下正嚼得特别带劲的一块椒麻鸡腿,恶狠狠地问她:“你想说什么?”

她迎视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轻描淡写地回复:“嘴里积点口德,善良点,总没错。”

她为自己前途远大而标码做的虚伪的善事,被我揭穿后就恼羞成怒了,往我伤口上撒盐?

我气咻咻地盯住她,想用更恶毒的话来挑衅她。是她先找上门的。

她吁口气出来,告诉我,其实现在孕期就有很好的先期诊断,通过筛查能诊断胎儿的问题。“如果我们将来生孩子,总得生健康的宝宝,对吧?这是对自己人生的负责,也是对自己身体里的生命负责。”

我不好说什么了。

在我之前有个哥哥,两岁时就发现他的异常。当时爸妈还没离异,抱到北京诊断后,是先天性智障,连带还有先天性身体发育异常。他活到三岁,终于省城的医院。爸妈因为留香县城的风俗,没有带回他的遗体或者骨灰,他是存于那家省城医院的病理学研究所的标本中,还是灰飞烟灭于医院统一对无人问津的尸体的处理中,我们无从得知。后来爸爸妈妈决定怀我的时候做足准备,爸戒烟戒酒,妈没再在晚间打过麻将,甚至在姥姥的规劝中,妈妈在整个孕期几乎全在姥姥家度过——因为爸爸家的重金属开采,据说才是造成哥哥智障和身体异常的直接原因。姥姥不肯说破,还是对妈妈当时已经苟延残喘的婚姻怀抱希望,不敢把亲家开采重金属造成的或明或暗的原因,成为传宗接代的障碍。我妈听从姥姥的建议,隐忍着过下那几年。

“女人是掌握生育权的。要想控制好自己的生育权,得有点准备。”小糖说得天遥地远,我只能咂吧着嘴,吮着美味让口齿留香,任她在一边大放厥词。

“可别以为还没到时候,眨眨眼就到跟前了。总之,我们和普罗大众一样,得结婚、生孩子,努力过完这一生。”她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好好地过完这一生,至少要上点心吧。”

我们两个当时文化课成绩都不行,学业上并不是优秀生。她的高中和我的高中一样,是跌跌撞撞混毕业的。她小时候画画不错,我呢,跳舞是从童子功练起来的。我两个的妈妈脑筋全灌了水,硬是跟着大潮流,认为只有读普通高中一路考上大学才有出路。出路也就是将来嫁个好人家,然后生儿子。对,就是得生个儿子,这是她们的执念,再浑浑噩噩地过完这一生。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你这两年在做什么?”她终于想起来问我,简直让我感激涕零。

她和我出生只错一星期。她妈妈前脚还抱着大肚子到医院探访难产的我妈,后脚就在自家门口顺溜地产出了她。我老觉得挺讽刺的,我是我妈遭受多大的罪,我是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这人世;还得把我妈的肚皮像剪开絲麻的料子一样,哧溜一声,连血带脂液地把我扯进这人间来。

我妈生我后是失落的,她多想在哥哥死后能再有个男孩子,弥补这个家族想要个男孩子来继承所谓“家里有矿”的产业。

她妈生她倒是喜得乐不可滋,她前面也有个哥,所以对这胎真如了愿,凑成“好”字是每个家庭的梦想吧。所以她叫糖,甜蜜的、发腻的幸福。

而我为什么叫书宽?取得好像挺有文化底蕴的感觉,其实是寄托了我妈对她自己的祈望吧:舒心些、宽容些。多么竭尽全力的呐喊,像产床上她自己一个人的拼死挣扎,是个女孩啊?算了,也行,也不错。——我就是这样来到不被欢迎的人世的。

她比我小七天,却一来就像我姐姐,安静、懂事,反正每回到我们家都不吵不闹。小时候我挺巴结她,想和她一起玩耍。可她一直敷衍着我,爱搭不理,做足客气的样子。我从小就能感觉到,她烦我,真心地讨厌我。

姥姥和妈妈取笑过她,因为她丑。真的,小时候她就不算好看的,每回来我家们也不爱笑,就那样坐在客房的沙发上,安静地看电视。如果电视碰巧没开,她就背着小手笔直地坐在那里,看我来来回回地折腾,玩洋娃娃、摆积木、扭足小火车的开关,看小火车在长长的铁轨上钻来钻去,又回到起点,永无终点。

一年中也就那几个日子过来,春节、清明、中秋。太姥姥在的时候,是来看太姥姥的;后来太姥姥殁了,就是我家和她家一起约着去公墓里给太姥姥太姥爷祭拜。妈妈说,如果姥姥她们这辈也不在了,估计你们不会来往了。可是根本不是那回事,我一直喜欢和她来往,虽然她从来冷待我,但自己的感觉只有自己最清楚。每次有什么麻烦,我找到她那儿,她一准会帮我解决,真像谪亲的姊妹,不管她嘴里心里认不认。我知道她把我挺当事儿的,这也是我在她面前毫不掩饰霸道的一种撒娇吧。

“没做什么。”我不相信她不知道我的情况,毕业后我南下去广东。在深圳和广州各待一年,待过三家公司;一家是搞音乐会策划的,帮朋友还拿过蔡依林演唱会的免费票;一家是搞珠宝设计的,每天给主管抄大牌板的时候打下手,累得几乎天天回去都没地铁了;还有一家是做快销品对外出口贸易的,跟了半年的单,已经快上手了,结果有天主管在会上点名批评我,说我来了半年都还发生新问题,影响采购和发货。我气坏了,觉得这是一场阴谋,因为跟单做半年是得转正的,五险一金都得配上。公司大约把我白用半年,现在想把我打发走?我立马就写辞职信,即辞即走。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没吭气,过半晌,呷完嘴里的白米饭,又喝一杯来历不明的茶汤,对我点点头:“确实,没必要干下去。”我一下子又和她亲了。这才是理解人的好姊妹嘛!

她看看我:“你要不过新疆来试试?这里真是地大物博,人少资源多,没有内地竞争惨烈。机会说不定垫垫脚就够上了,不用费劲去搏命争取。”她停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反正,离留香千里万里的。我们的目的,不就是为了逃离留香吗?”我真想抱着她亲一下。

B面

刘淑芳现在越来越懒,轻易不在家开灶。赵青没办法,麻将馆得开到小半宿,又不能叫老姚过来做饭,只得两边跑,随便下点臊子面,搁点葱和醋,伺候老太太。刘淑芳还不依,嫌她不记得忌讳,这么多年,你看我吃过一粒葱末吗?一边翻眼睛,一边把面里的葱挑出来。青青白白的碎末,委委屈屈地铺满西式长桌。

“澳门村一楼门档里也开家麻将馆,是那个修鞋的安徽女人租下的。中午十二点以后,开到晚上十一点。五张桌子,摆得挺紧张,人挪不开身子。”赵青淡淡地说。这几年她做过好些生意,都没怎么挣下钱,但也够花销了。不然,两套房子的装修哪儿来,书宽的学费哪儿来?还有三个人的衣食开销,数一数,也都是唰啦啦响的钞票声。

刘淑芳还在挑拣面汤里的葱,两手捧着碗,咕嘟嘟喝下一大口汤。幸亏她的社保还不错,当年进的煤建公司,多少有些底子。刘淑芳的脸整个儿埋进大汤碗里:“你还和修鞋的争客户啊?”声音从扣着的碗里传过来,闷得像暴雨前的炸雷。

赵青不是这样想的,只是觉得现在连修鞋的安徽女人也能开上麻将馆,是不是有点玷污这个产业的名声?她可是上好的十台自动麻将桌,还有玫瑰花茶和奶油瓜子奉送;里面的装修也上着档次,确实不是一个级别。

刘淑芳把碗搁下来,好家伙,老太太愣把一碗鸡蛋蕃茄面吃得一干二净。刘淑芳找枚牙签开始剔牙,嘴里含混不清的:“当初你可是考上大学的,拿的是响当当的文凭!”文凭确实拿了,但也不算响当当。爸妈已经把赵青安排进县城的法院,她的司法学院的法律文凭还能在里面当事。从最小的书记员做起,以为熬一辈子,也能做个调解庭的庭长之类,还是蛮不错的。结果人家就相中她,据说是留香县城的首富,看中她的家世和人品,差媒人不辞辛劳地说了几礼拜。当时全国都开始喜欢钱了,爸妈一动心,她也一动心,就点头应了。

就这样耽误一辈子。现在混到只能和老姚,老姚还半推不就的,两年这样处下来,也没提过办婚礼的事情。

“女孩子是这样,一步错,步步错,想改正都没有机会,只能硬着头皮过下去。” 刘淑芳还在咕哝,她这辈子难道不觉得嫁给爸爸也是一步错棋?她那个年代就想着攀附权势,在建设兵团嫁给团长的大儿子,一辈子可真没落过好。但她坚持下来,守到花心烂肝的风流老爸去世,保全了她的美满婚姻,赢了人生?“你得看好书宽,这孩子不像你我,野得很。”刘淑芳想想,把眼镜往额头上推。据说刘淑芳当年爱诗歌,是那个年代的文艺女青年,喜欢风雅和浪漫,怎么也和粗阔的爸爸挨不上边。可因为想着某个美好的前程,愣把自己屈就了。

“念疆现在生意倒越做越大了,看她家的排场,也是富裕得流油。”赵青急忙想转个话题。一出口,又后悔了,果然,刘淑芳的数落接踵而至:“提什么念疆?她连给你提鞋都不配!你什么人,她什么人?你真是越活越倒了,拿出念疆来比自己。她十八岁就嫁人了,现在弄个到处给人送气的买卖,为着她夫家的什么野路子,蹭着便利赚些小钱,你还真能看上她的富有了?”

念疆十八岁高中毕业自由恋爱嫁的丈夫,丈夫比她大十岁,个头小,又黑,一张鼠脸,见谁都笑。当时何友兰管不住,找来刘淑芳说劝她,根本没用,铁了心要嫁过去,结果倒是好的。生意也顺,有儿有女,买房买车像玩儿一样。她儿子现在在市里那套写字楼,也是她跺跺脚就买下的,没见她喘什么气儿。她还不是人生赢家么?跟她怎么就不能比了?——赵青自暴自弃地想。这在十年前,随她赵念疆生意如何红火,儿女怎么依在脚下,赵青都是眼睛高在眉毛顶,连看她一眼的想法都没有。现在,真是时间像屉笼里的猪头肉,任它多么坚硬如铁,抵不住光阴的细煮慢熬,把一切野心和清高全都蒸化了。

第三章

A面

晚上八点的时候,天还是亮的,我们下榻在一家团场的宾馆。小糖说,明天一早出发,大约中午两点左右能到十六团。我诧异,问她是否去过十六团?她翻我白眼,你不会算计啊,装导航是做什么用的?我只能不吭声。

这么多年下来,她活得比我野性,也比我流畅,就因为在新疆待了两年?可这遥远的边疆,再怎么样,也比那些热门的一线城市少了太多的碰撞和机遇。因此,避免不了的,也不会增长多少阅历和使人能快速成长的挫折吧?

我们收拾好行李,换过舒适的装束,转而到小镇的商业广场闲庭信步。现在的团场,虽然仍旧打着某师某团的旗号,但已经建设成整齐划一的有欧洲小镇风情特色的那种统一模式。有时候真让人感觉失望,没有特色的僵硬和呆板。也许这是我们外来人的感受吧?谁不希望自己脚下的土地能和电视、电影里宣扬的先进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样呢?

“我有一次,在戈壁边际,走进了黑洞,遇见了未来的自己。”小糖打破她守着的沉默,突然对我说。

我故意不惊讶,波澜不惊地“哦”一声,看她对我要说什么。她自小就爱这样,喜欢糊弄我。有次我们一起从县中放学去太姥姥家,远远地看着来辆公交车,缓慢地摇摇晃晃地过来,她就告诉我说,那是302路。到跟前,果然是302。我问她怎么看到那么小的字体的?因为公交车除了前窗右侧的阿拉伯数字标记外,几乎全长得一模一样。而那么小的字体,在那种遥远的距离,几乎不存在可见度。小糖淡淡地说,因为302开过来的架式,就是那种特色。很多年后,我才省悟,小糖只不過在两条不同线路的公交车里随口说对一辆——公交车怎么可能有自己特色的开车方式?还有次,她到我家来吃晚饭,我妈卤了鸡爪,她点着碗里油光发亮的鸡爪说,这只是公的,这只也是公的,但这只是母的。我吓一跳,怎么也看不出那些鸡爪的不同,问她是怎么辨认的。她回复我说她就是知道,挑衅的小眼神狡黠地瞪着我。长大后我一直在想,小糖是用这种方式来证明她的不平庸吧。

“未来的我,还挺成功的,就像现在人们所认为的那种成功一样;有钱,当然是足够多的钱;有地位,挺受敬重的地位。活得人模狗样的。戴副无框眼镜,还是近视,未来看来没有把我的近视眼治好,有再多的钱我也没在眼睛上折腾,可见消除近视的科技发展得并不好。”她侃侃而谈。“穿件挺合身的西装、套裙、小猫跟鞋,身材没走样。当然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头发有些白,在一个底下有好多观众的论坛上发表演讲。”

“不错啊。”天色暗下来,太阳没有彻底落山,广场内陆续来了许多人。刚到的时候,没发现这小镇有这么多人。现在一个个过来,像倾倒花生豆的罐头,一粒粒地迸出来,没完没了。

“但是呢,我不太喜欢这个将来的自己,我觉得不是我自己。虽然她很成功、很得意,在台上发完言,下面是雷霆般的掌声。她把眼镜往上扶扶,看我一眼。我们四眼相对时,我觉得特别失望。我不希望成为她那个样子。”

“什么样子,你的将来不是很成功吗?有钱、有威望,看来这是你目前最大的理想。”广场那边摆了音乐台,有乐队和画着浓妆的歌手、舞者在那边集结着,挨着我们的,是越来越多的观众。这大概是个什么集会,庆祝什么的,我还没看到正面条幅上的字体。我们随着人流选个好观赏演出的位置,静立一旁。

“就是啊。所以我想,我可能追求的并不是有钱、有威望。不然,为什么我会那么失望?”

“有孙子孙女没有?膝下弄孙,这也是成功和幸福啊。”我调笑起她来。

她认真地摇摇头:“没那么俗气,没有男人什么事情。丈夫啊、儿子、女儿啊,都没看到。”

“够孤绝的!”我讥讽她。“难怪你失望。女人终极的幸福,不就是有个完整的家吗,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的那個人呢?”

“得了吧。”她瞪我一眼。“你白受教育这么多年,在二十一世纪都过去快二十年的现今,还把女人的幸福建立在所谓的家庭美满、儿孙满堂上,那么我们现在的成长对自身有什么意义?这为自己而活的日子,白过了吗?你怎么和太姥姥、姥姥、妈妈,她们一模一样?”

我没做声,因为我也认为妈妈和姥姥所以为的那种女人的幸福,至少在现在的我来说,是不具备完整意义的。身而为人,生而为人,至少我还是个完整的人,并不是标签般的女人吧?

演出很快开始,条幅我看清楚了,是某连队的嘉奖大会。领导发言,一个个轮番上台,和内地完全一样。然后,等得不耐烦的观众终于迎来了表演。

这中间有好多的维族人,也挤进观众群中,汉人和维人似乎都认识,彼此热络地打招呼。我的心有点紧,因为听过好多传言,后脊梁冒汗,紧紧地往旁边的石墩上靠,不给我的后位有让人下手的机会。小糖看出来,过来搂住我,拍拍我的肩膀:“没事的,现在秩序挺好的,是一家人,互相尊重就没事了。”她当然不害怕,她现在天天和少数民族的家长孩子打交道,她还懂他们的语言,也懂他们的文化。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太坚硬了。才二十四岁呢,对吧?活得这么满身刺的,像豪猪一样,非得给同类也留着距离,才会有安全感。而现在,铺天盖地的人与人交往的理论,也全都这样宣传。”这话从她嘴里出来,真够讽刺。她身上那竖起来的豪猪般的刺,可是主动的,间离着我和她的亲密。

也许是有历史的,我妈对她妈的冷落、我姥姥对她姥姥的不待见。这么多年,在她幼小的心灵早都扎下根,结了果,长成参天大树。

我姥姥刘淑芳嫁给高干子弟,这辈子在身份的红利下,多少在我姥爷转业后回到的故乡她的异乡,收获过地位和体面。刘淑芳的职业是当时炙手可热的国企工人,现在也仍旧有多少年轻人挤破脑袋想进去。退休金可观,每年还能在县医院疗养半个月。刘淑芳生下我大舅和我妈,从此过着相夫教子的温良恭俭让的日子。据我太姥姥忿忿不平的唠叨中,刘淑芳是受够婆家的委屈,在高干离休的子孙满堂的婆家,除了温顺和从命,大气也不曾冒一个出来。偏在外面,颐指气使得了不得,小人得志的那种猖狂,到现在也不曾削弱。

我妈赵青学习不错,考上二流大学,本来可以在事业上一展雄风——至少我这样认为。却在青春年华把自己草草地嫁给我爸,然后,在那个改革开放后火起来的家族里,承担着忍辱负重养儿育女的职责;不,我觉得是工具,我爷爷奶奶对我妈最大的指望就是她能给他们生一个可以继承家产的孙子。我妈在这个产子的事业里遭受了巨大的失败,最后和我一起被扫地出门。赵青,当年可是响当当的老革命的孙女儿,那又怎么样?时代不同了,虽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青娘家的霸气却早被时代进步的洪流吞噬得一干二净。我父亲家早年把攀附留香县城第一家庭的荣光,随着我妈娘家的堕落,和她自己肚皮的不争气,一并变本加利地屈辱我们,我再也不想回到我爷爷和爸爸家。他们有了自己的新媳妇,联姻了新的权贵家庭,把事业做得愈加辉煌。而我和妈妈,忍气吞声地回到太姥姥家,加上姥姥刘淑芳,四个孤单的女人孤苦伶仃地在留香县过下这么多年。可我妈赵青就能有这本事,把唯一和我们家亲的小糖家,使用着和刘淑芳同样嘲讽取笑的话语和态度,来对付他们。

我从小就能明白小糖对我家的不屑,她的抗拒掩藏在她的沉默里。那个小小年纪的孩子,穿着最时尚的公主裙,在她姥姥和她妈妈的巧言令色的哄骗下,把她手里最好吃的巧克力和芭比娃娃,含着眼泪奉送给我。她出生在最好的时代,她的家境和我有天壤之别,因为她哥哥的出生,她的降世使她父母视她若珍宝。而我,从小就在父母失婚的家境中、在爷爷奶奶嫌鄙的目光中委屈地成长、在讨好爸爸的新欢旧爱中生存。所以我从来没弄懂过,刘淑芳和赵青对她家的傲气,从哪里来的底蕴?

“我想说,我们得学会柔软地成长。”演出台上的声音极大,有人在唱刀郎的歌,全场跟着和。再下一首是位打扮时尚的女子柔情蜜意地翻唱着赵雷的《成都》。我打断小糖,尽量往歌曲上靠:“嗬,这边有四川过来的人吗,这么深情地唱这种地域性那么强的歌?”

“你挺狭隘的。”她批评我的时候,声音非常严肃,在全场的噪音中都掩饰不了;她根本就不想掩饰,她就是要打击我。别以为她努力挤着笑容我就原谅她,我毫不客气地回敬:“你才狭隘。你做的事情不都是为了你自己的成功吗?你不就是为了什么事业编制吗?真没胸量、小眼界,来了新疆也还是留香县城的思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考不上内地的教师编制,跑到新疆来才考上的,是不是有边疆的优厚制度,就像边远地区考大学可以加分一样?来这边签三年的工作合同,找个三级四级的军官做随军家属,然后因此谋取不错的职业规划,一辈子工作不忧生活不愁。这就是你的宏大理想,这不比你刚才说在黑洞里遇见未来的自己要低端很多?所以你不满,因为未来的你,根本瞧不上眼下的你;而眼下的你,还得按部就班这样过下去,根本没可能成为未来的你!”我一口气说完,旁边的观众诧异地看着我,面露困惑和不满。

她冷笑一声:“夏虫不可语冰。”她随即把我扔下,自顾自地离开。人山人海的,我一下子没了她的踪迹,心里乱得可怕,但又不能自行走开。离开这热闹的人群,我害怕异域他乡的孤独和寂寞。我只能死撑着,靠着石墩,警惕地防守着身边的观众。

两首歌曲以后,报幕员说有位远道而来的嘉宾自荐上场了,请大家观摩舞蹈。在新疆特色的乐曲伴随声中,舞者黑衫、红裙、花帽、抖肩、扭脖,两个全转,三个全转。台下一片叫好声。

我笑起来,直接从侧面走上舞台,摆脱安保人员,在聚光灯下和她一起舞蹈起来。我说过,我可是打小练的童子功,下腰、抖臂、旋转,完全不在话下。我一直逢迎和她舞蹈的和谐。还不错,临场发挥特别好,到底她也是几年舞蹈学下来的,我们配合得相当默契。一曲完结,台下竟然爆发出雷霆般的掌声。我们手牵手地大鞠躬,然后下场。

“牛得你,在我面前显摆。”我取笑她,要不要下次在她面前弄幅速描,让她知道我也会她的招式?

“得了吧,我只是不想和你冷着脸。”看来她心情又恢复了。

“未来的你还会跳舞吗?”我问她。

她沮丧地摇摇头:“所以,这可能是我不喜欢未來自己的原因了。不会画画,也不会跳舞。成功有什么意义呢?在人前高调地显摆自己的钱和权势以及地位,却没有一点伴随成长过的那种兴趣加持,你觉得这一生还能叫成功吗?那我为什么要成为一个成功的别人的模板呢?”

“你的不成功,其实是因为没有老公啦、没有子孙满堂啦,这才是你生气的原因吧。一个老孤婆!”我笑着逃开了,朝着我们宾馆的方向。她冲过来,把我拉住,指着另一个方向,说我是个糊涂蛋,连家门都闹不清的小糊涂虫。

她的手温暖地拽着我,有绵软的潮气,像小时候那次她保护我一样。在我以为死寂般的永远过不去的少年,她给过我最深情的守卫。

B面

赵青给老姚打电话发微信,老姚始终不回复。赵青想想,可能这段关系又黄了。叹口气,悲从中来。快到五十的人了,以为老姚是个归宿,看来也没指望。这辈子大概自己的姻缘运就不好,真不能再强求了。

赵念疆果然送两个花篮过来,大得不得了,像给商场开业饭店开张送的贺礼,完全大而不当。另加两尊金佛:一尊观音送刘淑芳,一尊弥勒送赵青。沉甸甸的,还有玉质的底座。刘淑芳脸上没显山露水,眉毛底下却掩不住的喜色,给过来的何友兰、赵念疆母女俩摆张笑脸,客气一番。

何友兰在两套房里上下转悠,嘴上说着不错,还是叨咕这里装修不如意,那里装修人家多算了钱,把刘淑芳又气得和她唇枪舌剑了一阵子。这么多年,她们姊妹俩真没消停过。

何友兰在环卫所退的休,现在过得挺好。她摊着双手朝刘淑芳道:“能想到不?当年你把我弄去扫大街的,我哭得那叫个惨。每天做那些清扫的活计,受人白眼不说、脏不拉叽不说,还累得心痛。每晚和念疆爸叨唠,为什么投奔你们到留香来,为什么不留在大新疆,怎么能越过越差,这日子还有什么熬头?念疆爸脾气好,尽着我折腾他,只闷头不响……现在真好,还落得公务员退休待遇,你说当年哪想得到。”

刘淑芳最恨她提这茬,截住何友兰的话头:“老在埋怨,好像我当年害你一样,我不是也没辙的?托了多少人,还是赵青爷爷的关系,硬是给你在环卫局弄下指标,你倒每回发怨气数落我?你要知道,当年从新疆把你们一家子弄到留香,我们能省心省力的,你还老抱怨上了?”

赵青想躲开她们老姊妹的争执,忙拉着念疆下厨,让她给包三鲜馅的饺子。

念疆对厨房熟络,撸起袖子干起来。念疆当年十八岁高中毕业就嫁给现在的老公,也过过苦日子。后来自己开过店,做早点铺,起早贪黑。车站坡的小摊,羊肉汤配猫耳朵,再加一碗臊子面,弄到整座留香城都到她那里去吃早点,排队不说,去晚了就没有吃的了。生下小子,又生了小糖,日子真是越过越甜蜜,像开挂一般。老公后来接到供气的活计,整个晋南地区都被他们慢慢垄断,生意越做越大,一年比一年红火。念疆还是原来的那个劲儿,勤快、肯干,脾气有点大,但不伤人。老公因为年长她十岁,如今仍旧像当年一般宠着她,连婆家的一屋子人,也是她最拿大。

“书宽是不打算回来的吗?”念疆总能扯到孩子的头上。不然怎么办,她们当真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吗?

“你也看到,疯家伙到处跑,撒欢儿乱转。上海、广州、深圳,没个定性的,就不想留在留香。”赵青只能抱怨。

“和小糖一样,根本就不想回来的。我觉着也能理解,孩子们大了,送出去读过书,总指望他们能过得比咱们还好一点,对吧?”念疆的饺子已经开始裹馅,她两手指这么一挤,一个胖嘟嘟的饺子便成形了,皮薄肉厚,还有看相。真不愧是做早点摊出来的。

厅房里声音大起来,像千军万马奔腾而过,两个老姊妹果真干上了。

“妈当年说过的,这房子的地产有我一半。我是大气,没和你要。我不要是我的事,你不给我,那是你的事情,你可别把妈妈的话弄拧了!”何友兰已经站起来,对着气得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的刘淑芳指着鼻子说。念疆赶紧扯劝何友兰:“不是不提这事了吗,这都多少年了?况且我们有那么多房子,你在乎这一套吗?”

赵青心里厌烦透了,不知念疆是在火上浇油还是真得不会劝架。赵青把赵念疆拉住,低声说:“你和何姨快走吧,我怕我妈又得犯病了。”

赵念疆把何友兰拉扯出去,何友兰仍旧不依不饶:“你又给她家打长工吗?来做客的,怎么就得下厨房忙乎一身?她刘淑芳摆什么谱,老在我们面前得瑟。”

赵念疆说:“别这样了,不是你自小教育我?我们在留香的一切,不都是姥姥给的吗,不都是淑芳姨帮的吗?姥姥埋在这里呢,听得到你的闹腾,你让她入土也不安心吗?”这是爸爸生前常说的话。一提姥姥,就像有机关暗道一样,何友兰立刻噤声了,灰溜溜地安安静静地回家。

第四章

A面

第二天下午到的十六团。

比别的那些我们路过的团场要大,还要更漂亮。可能因为建造得最晚,设施都是这两年特别流行的。我们沿团场走了一整圈,花的时间都超过半个多小时。中间我们停下来,跑到无人看守的辽阔的种植地里,随便吃落在地里的西瓜、苹果还有些红枣。我对小糖说,就冲着这些吃的,你也别回来了。这日子过得,真是啧啧的。

小糖仍旧爱搭不理地对我,只提醒我吃散落在田地里的,别生摘那些还没长熟的就行。吃够了新鲜的水果,我们开始寻找姥姥们曾经待过的十一连。

水渠很窄,两边又砌了大理石的防护堤。我们左看右看,感觉人不可能被淹死在这么瘦小的渠沟间——可是姥姥们说,她们年轻的时候,都不敢往这渠里过,真有不会水的小孩子,淹死在渠坝中。路上很少有人,房子却连绵不断。尽头是家医院,大门开着,里面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并不热闹,门口虚设一个岗亭,无人值守。小糖说,比姥姥讲的医院要大一点,姥姥缝脚板心的伤口,说就在左手边的包扎室里弄的。可现在,哪有什么包扎室?明明是挂号间。

小糖的姥姥和姥爷都是孤儿,从口里过来的,听说当年还是一路讨饭到新疆。所以刘淑芳有时候背后说叨他们,不吃隔顿菜的坏毛病,愣是因为当年讨饭落下的后遗症。日子一旦好起来,就没办法接受剩菜剩饭的伙食习惯,以为自己又回到乞讨时代。“比皇帝老儿还金贵!”刘淑芳讽刺他们家,一点也不掩饰对他们由里及外的鄙夷。

小糖的姥姥何友兰挺要强,进了支边的队伍后,就努力干活计,是当年的“拼命三娘”,年年的先进生产者。摘棉花打灰枣落下腰腿疼的毛病,到现在一挨着刮风下雨的天气,就犯病,嘴里只哼叽。刘淑芳说何友兰,你这算什么啊?你当年一脚踩到木板的铁钉子里,差点穿破脚背,你也没哼哼,一路跛着到连队医院包扎伤口,连破伤风的针都没打,还不是赶紧到地里接着收割去了?

这是当年何友兰树楷模的荣光,包扎后马上又到泥地里去。感染了,差点把腿锯掉。真算命大,养一阵子,没事人一样又活蹦乱跳。那年,还受到团部的嘉奖。“铁姑娘”的称号便是当年拿下的。

“在这边风光那么过,到留香又得从头开始了。你问过你姥姥,她离开新疆去留香,后悔过没?”我盯着那间挂号室,窗口没人,有个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戴着护士帽,低着头一直玩手机,头没抬起来过。

“她能不后悔吗?到了留香投奔你们家,没房子、没工作,还有两个没学上的孩子,她每天愁得什么似的,和我姥爷整宿整宿地闹。”小糖不想进医院参观,掉头往医院外的右侧拐过去,她说那边是当年的小学校,她妈和我妈就读过的。

学校现在没人,更显得特别开阔。门侧宣传栏的报道上,看出来是所小学和初中一体的学校。怪道那么大!这天是周六,没有过来上课的学生,只篮球场上有玩耍篮球的男同学,还有操场上闲着散步的几个学生。

“我妈妈一年级的时候回留香了。”我记得妈妈说过的,对这所学校还有点印象,因为在这边加入的少先队。

“我妈妈四年级还是五年级走的。”小糖想进学校,在门口犹豫会儿,终究没有走进去。“我妈妈对童年的印象挺深的,那会儿她说她学习好,在年级里是第一名。体育也棒,一百米没拿过第二,全是冲线的,老师和同学在终点线上给她鼓掌喝彩。”

我冷笑一声,但没敢说念疆姨,她该是有多后悔离开新疆?人生的路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念疆姨兴许能考上大学呢,那是个和友兰姥姥一样上进不肯认输的姑娘。可后来到了留香,语言的问题、环境的改变、人生地不熟的抓心挠肺的焦虑,念疆姨干脆高中一读完就嫁人了,把自己托付给另一个陌生的当地人。

念疆姨的早婚在我们家一直是个笑柄,哪有那么小年纪找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社会青年的?女孩子学习不努力,只有早嫁的命运,硬生生地把一生的命运捆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上,一点尊严都没有,肚子里怕是都有了吧?活该在婆家啥活儿都得干,该读书的年纪却早早嫁掉,你以为是姥姥或者太姥姥那个时代啊?女孩子没法把自己当个人物?

小糖自小听够我们家对他们家的奚落,早习以为常。有时候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惯性使然,谁让我从一出生开始,就听到家里对他们一家的极尽讥讽之语呢。

我突然脸红了。小糖从没拿我的弱处来嘲弄过我,她是自小养成对我们家的趋炎附势呢,还是心本存就的一丝善良?说到底,我妈再怎么读了书、成为有学问的人,还不是被爸爸一家害苦了。落到现在,因为拖着我,一直说不上再婚的好对象。谈着个条件那么差的老姚,还把自己往尘埃里去俯首,快要跌落到地面的自暴自弃。而念疆阿姨,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多滋润啊,完整的家、有钱有能力,超过我妈多少倍的幸福指数。

“我姥姥说,没有太姥姥,就不会有她的好日子。没有她的好日子,我妈就不会顺顺利利的,我和我哥也不可能想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

小糖抬起脸,对着我面无表情地宣讲她讲过无数次的话,应该是自小就背诵好了,蹦出的字,个个硬朗,像一粒粒爆栗子,敲得我脑门笃笃笃地响。

她又在和我宣战!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黑压压的乌云一片。

太姥姥只刘淑芳一个闺女,因为宫外孕摘除子宫后,在那人丁兴旺的年代,刘淑芳独生女儿的背景,笃定一家要受欺负。太姥姥相中何友兰,毕竟无父无母的孤儿,行过三拜九叩大礼,把何友兰指认为过继的女儿。还偏巧,刘淑芳和何友兰后来嫁的夫君都姓赵,越发觉得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把这种亲戚关系越走越密切下去。

太姥姥的私心里,因为独生女儿刘淑芳攀附权贵,嫁给当时的团长儿子,太姥姥很怕刘淑芳娘家无人,会在婆家受气。到转业回他们老家留香时,太姥姥两年后也跟过去,顺带着“骗”了小糖的姥姥姥爷好多美事,诸如留香的环境啊,诸般的条件不错啊、又因为当时的返疆潮,小糖姥爷就带着一家子都过去了。可想而知,在人生地不熟的留香,他们没工作没住地,过着怎样的苦日子,熬下了那些年。

我没听小糖抱怨过,只从小到大被她背诵诗文一样的口吻冲着我讲那些官话的时候,总被弄得哑口无言。小时候我和她争过斗过,多半她马上缴械投降,让我有点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如果逼她急了,还会冒出一句:“我们家欠你们家的呗。”把我噎得再无动静。

“你是真心的吧?”我望着她,认真地问。

她没理我,低头拨打手机,和原来姥姥辈的邻居还有同事约上了,让我们到团部招待所的迎宾楼去吃饭。

过来了好几家人,拉着我们的手特别亲昵。因为是赵青赵念疆的女兒们,他们当年走的时候比我们还小得多。现在下辈儿都长这么大了,那些我们不认识的姥姥辈的邻居还有同事在唏嘘感叹着我们听不明白的话语。

沟渠原来要宽得多,是姥姥们那代人挖红旗渠从天山引水用的,非常艰苦,两边是泥。有次何友兰逞能,到夜里还在加班干,刘淑芳跑过去叫她回来吃饭。那会儿天已经黑下来,有几个男孩子调皮,还在渠里掏泥巴玩乐。滑溜两下,顺到水里,何友兰跑去救,孩子还没救上来,自己先跌进去陷里面。刘淑芳被喊声惊到,幸亏她还拿着做活儿用的铁铲,身子扑在堤坝边,把铲子递过去,一大一小捞着铁铲爬上来,才没陷进淤泥中去,全得救了。

“是生死之交呢。”我笑起来,咂一口酸奶。这边的酸奶特好喝,我有点上瘾了。小糖没理我,她还是喝白水,天山引下来的水烧开后的白水,她一口一口地品。从没听两个姥姥说过,不知这桩事情对她们有过怎样的触动?也许刘淑芳怪何友兰工作太张狂,差点弄得大伙儿都出事?也许何友兰怪刘淑芳笨脚笨腿,差点没救上小的来,还搭上自己?

刘淑芳当年会跳能唱,想考文工团,疯了似地想离开生产连队。她实在受不了这种挖渠造地的苦,农活累得她每晚每晚地哭。我姥爷喜欢上她,两个人好了后,就调到值班连去了,再也不用做农活。何友兰喜欢干活儿,她说干活儿才能踏实,没活儿干就没饭吃。她真是饿怕了,所以一醒过来,只要没睡下,就低头耷脑地干。干得腰都出毛病,还在干。这样,才说给了同样干活不怕吃亏的小糖的姥爷,以为日子从此就这样好下去、实实在在地好下去了。

何友兰生的两个孩子,是刘淑芳的母亲,也就是我太姥姥帮着带,何友兰两口子仍旧是生产连队的主力。念疆和她妹妹有次爬到井旁,都已经到井沿了,太姥姥吓坏了,不敢出一口气,也趴到地上,和两个小女娃娃逗着乐。她们看我太姥姥像侦察兵一样地卧倒在地匍匐前行,以为和她们闹着玩呢,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太姥姥,直到太姥姥移到井沿边,把她们两个一左一右地拽入怀中,裹挟到安全地带。太姥姥当时身子软得都站不起来了,全湿透了,因为出的虚汗。

“救命恩人呢。”小糖点点头,还是在喝水。“从小就听我姥姥讲这事情。不是太姥姥,我妈和我姨早没命了。”

一帮子主客没搭话,停一会儿,有人笑着说:“事儿都得两样说。如果真有三长两短的,你们的太姥姥可能就活不长了。那会儿判罪重着呢,两个娃娃,劳苦百姓的子弟后代!如果真跌进井里,你们的太姥姥,不是死刑,也怕是判进去一辈子出不来的。”有人悄声制止了说话的人。我的心一紧,又咂一口酸奶。

一直以来的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吗,真相后面还有真相?小糖家心心念念的我们家的救命之恩,原来差点成为我太姥姥赎职的罪证!

我们谢绝了他们让我们住家里的请求,虽说我们参观了他们现在的居所,都是浙江开发商过来建设的小区,整齐划一。楼层不高,但空间大,而且家家户户都有供暖和空调。建设兵团退休后的薪水和福利也非常高,和我们姥姥在留香拿的,那简直就不要比了。难怪她们在偶尔回忆离开新疆后,掩不住的悔意,特别是何友兰。何友兰要一直留在这里不去留香,不定是多美的日子呢!我现在觉得挺抱愧她们的,留香并没有给她们家带来什么美好的变化,反而在最初融入时充满了难以想象的艰辛。小糖的姥姥姥爷,却几乎没怎么特别流露过。

“说到底,也是你姥姥姥爷把我太姥姥太姥爷养老送终的。这点,我们家一直明白。”在团部的招待所,我躺进雪白的床褥里,真心地对小糖说。当年刘淑芳身体不好,也可能是因为懒惰。我姥爷就不用说了,压根没把岳父岳母当回事,所以照顾两位老人的事情就全落在何友兰两口子身上。我怎么从来没想过,他们其实是书面上所描述过的那种善良的人呢?因为地位低,而且投奔我们而来,就被放大了某些小小不言的缺点,把没经过文化熏陶的行为或者语言,被我们自私的一家解读成了低端和俗不可耐。我真心地为我姥姥和我妈妈她们羞愧。

“无所谓,我姥姥姥爷真把你太姥姥太姥爷当亲人的。他们也得到过同样的对等的感情。”她敷着一张面膜,刚才问我要不要来弄点,我拒绝了。

太姥姥在留香置办的房产有两处:一处给了刘淑芳,一处给了何友兰。给了刘淑芳的房子成为我大舅的房产;给了何友兰的,她却死活不肯要,因为我们家三个女人都住那儿。后来拆迁,这套她名下的一处房还回来两套单元楼,户主一套变更又成为我大舅的,另一套却变更成为我妈妈赵青。我们一家子拿到重新换到的房产证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压根儿提都没提小糖家的归属。

当然,小糖家过得比我们家要好太多,这大约也是我姥姥和我妈妈心安理得的重要原因之一。

B面

“老姚看着也还不错。个子长相,在他这个年龄,真还保养得挺好的。反正就是过日子,只要过得舒服就行。况且,他的职业不错,毕竟是给县领导开车的司机。”念疆说了一大通。赵青听着不顺耳。老姚外表确实算还可以,不过人品,也就尔尔。说话挺强势,因为自己有儿子,斩钉截铁地讲过几十遍,书宽的将来他一个子儿也不会拿出来的。司机?赵青爷爷当年可是留香一把手,司机在她家没敢登堂入室过。她现在真是沦落到什么地步了,一个司机都算她高攀了!

“能过就过,不过也不是非老姚不可。”赵青没给念疆提,老姚这段不接她电话,不回复微信和短信。谁知道还是这司机愣把她给甩了?她鼻子出口气:“我又不是靠男人过日子的?”

“咦——”念疆拉长音节,瞪眼看她。

“怎么?书宽的爸爸,那是他们家高攀我们。看我爷爷奶奶在留香的地位,巴结还来不及呢。我爸妈财迷、眼睛小,同意把我嫁过去。书宽爷爷家,还说是留香首富呢,什么人家?有了钱的暴发户,嚣张过了天!”赵青气道。当年的婚姻,如果自己能长个心眼,好好的大学毕业生,怎么会屈尊嫁给这种暴发户新钱家族?一系列的后遗症:爱财、重男轻女、见利忘义、没有道德感地养着小三小妾,只认她们给他家生的儿子。

有些话也是叨咕给念疆听:别以为她现在日子过得好,便狗眼看人低。老姚的事情不用她来说叨。

“我们女人,又不靠男人过一辈子的。”赵青负气地说。她养活着自己,还供养完书宽的一切成长和教育费用。现在书宽理应有自己的婚姻和将来,好一点,能帮衬亲娘;不好的,也能维持自己的生存。和老姚如果能将就,也不算太壞,他有时会下厨做桌好菜。在留香晚晌的时候,老两口手拉手地出去散会儿步,还算登样,省得一辈子在留香人的嘴里被嚼咀着过活。

“你别太操心小糖的事情,听着你那套曲线救国论,我都觉得累。儿孙自有儿孙福。”赵青说起念疆后,心情舒坦些,批评念疆,是她一辈子的能力。小糖高考不行,走艺校路子花钱进的大学,毕业后为考公务员,花的补习费也是四五万了,连门边都没挨上。教师编制考过多少趟都拿不着,幸亏小糖精明,跑到边疆考上了,在那边应聘上有编制的工作。结果念疆还是给小糖定亲,想嫁给以后的四级士官,随军后能返回内地。有名正言顺的好工作,太太平平,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

“我是辛苦过来的,也知道女人在社会和家庭的地位,所以我得尽全力给小糖安排好。别再吃我的苦,受我遭过的罪。”赵念疆倒理直气壮。

第五章

A面

她们到达三不到。姥姥们提过,路不到,人不到,树不到。这就是天尽头,世界的边儿了。

没什么特别稀奇的地方。郁郁葱葱的树确实没有了,十六团是最偏远的地带,当年开拓到这里,因为人定胜天的信念,把戈壁变成了绿洲,姥姥们这代人真是付出过高昂的青春代价。现在,路段修到这里,戛然而止。分界线一般的,前面是一望无际辽阔的沙漠。

到达这地界,想到姥姥们那一代人真正付出的艰辛和努力,披荆斩棘,开疆拓土,完全用双手和肉身,去改造大自然的勇气,简直无法直视她们现在的老去,她们让我们曾经轻视过嘲笑过的一生。我想我是做不到的,我做不到她们在我这个年纪时所做出的事迹。

“我们的妈妈也不简单。想想妈妈们,也是一路在生活中挣扎着过来的,多少时间的煎熬,磨砺成为让我们嘲讽和讥笑的对象!”小糖淡淡地的,她像我一样也嘲笑过妈妈吗?每个女儿的成长之路,是不是都在冒犯妈妈或者在违抗妈妈的逆反中前行的?

真不容易,生为夏娃,成为女人,一路艰辛。

“你不想回去了吗,找个大城市待着?西安、洛阳,或者太原、郑州?”我问她。小糖比我有规划,一步一步地實施着自己的理想,现在已经两个多年头了。

“新疆很大啊,地界辽远,人心就阔大。有时候在这土地里、寂寥空旷的地方,我都不想到那种逼仄的大城市了。没有恶性的竞争,没有虎视耽耽的同行。我那从小到大的智商,哪里能和他们经过九死一生的高考竞争得过的?我现在很适应我这个位置,我想我找到适合我一辈子的发展方向了。也许,哪天有别的变化,但我那会儿可能早有准备了。我可不想把自己的青春消耗在和别人的比拼上,我一辈子都没比得了人家的呢。”小糖淡淡地说。她说的是实情,她倒是对自己有自知之明,从小不好看,成绩又属于中下等。何苦来,非要达到她妈妈希望达到的幸福、别人眼中的幸福?她现在的模样,难道不舒服和幸福吗?“两年下来,我对这地方有了很深的感情,在空旷的天际间,很容易想到人生的哲学问题。采妮的事情,我不想给你解释。人们都说我们这代人冷漠,至少在对待采妮上,我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一点善良。”

“你呢?”她转头问我。

“我得回去,我还没觉得这里是我的根,就是咱俩这一路下来寻找我们姥姥们当年的足迹,我也没觉着我是属于这块地方的。除了水果好、酸奶好,真他妈太好了!”我跺着脚感叹道。但我喜欢大城市,我还是爱那些我漂过的大都市,它们活色生香,生龙火虎,热闹异常。我喜欢人堆里的生活。是的,我从小就是漂亮的,如今也还算美丽卓群。虽然成绩不算好,但到底有些一技之长,我的舞蹈、我的绘画,我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职业,我一心热爱的职业。

“老姚怎么样了?”小糖终于问。

“捅伤了,不知道伤成啥样。给了那一刀,他该老实些了,省得祸害别家的闺女,也省得祸害我老妈。”我微笑着说,想起老姚捂着他的下身,痛苦得大叫大嚷骂骂咧咧的模样。我妈够可怜的了,这种淫荡下流之人她还会接?都知道老姚的狼籍名声,唯独她还想着和个人模狗样的男人过下辈子,在留香县城的街坊邻舍中,感叹着她终于有了好命?

“我没让你下这么狠的手!”小糖摇摇头,叹口气,忽又笑起来。“老姚胆子太大了,可能被你姥姥和你妈妈惯的,离婚女人怎么了、四十多岁的女人怎么了、带着闺女拖油瓶的女人怎么了?还蹬鼻子上脸,先在你身上动手动脚了?也好,省得害别的女人。”

我被老姚堵得不行,他总是见缝插针地摸我一把、抚我一脸。我从外面闯荡回家想歇息的工夫都没有,还得每天防定时炸弹一样地防着他,还得怕我姥姥我妈妈说我小题大做?我只好一个电话打给小糖:“你得救救我!”

“我欠你的吧?我们家欠你们家一辈子,没完没了地要偿还吧?”她在电话里低声高调地说。临了,教我法子。你得硬,得不怕,得给自己胆量。我们这辈女孩子,可不是姥姥妈妈那辈人了,她们把劲儿用在开疆拓土上,却忘记别的地方还有战场。“给他点颜色,别怕,有我呢!出什么事了,就躲我这里来,我有的是地方藏你!”她给了我勇气,像小时候一样。

“我就是拿剪子镦他了,没见着流血,他痛得哇哇大叫。我告诉他,我太爷是杀过鬼子的,我姥姥是用双手拿锄头一点一点地挖下的人工大渠。我妈可能没啥说头,在他眼里是个失败的离婚女人,却也是没靠男人,一把米一把面把我养到大学毕业的。祖宗的血脉流传到我身上,我要谱写新的女性篇章,让他从此以后小心点!”我给小糖解释当时的情况。

“干得不错!”她转过头来,拿掉大黑超墨镜。“我以为你已经没血气了。那年你被男生女生欺侮,追着骂你是拖油瓶,拿土坷垃砸你,把你逼到河坎里哭着不出来。想到一辈子那么长,得长成妈妈、长成姥姥、长成太姥姥那般年纪,才能结束这一生,想着想着就充满了绝望。”我躲在河坎里不想出来,觉得一辈子太长太久远了,泪水和着泥弄污我的脸。小糖跳下来,搂着我,她说:“不怕,我们一起长大!”

“我可不是我太姥姥,也不是我姥姥、我妈妈。我是书宽!”我嚣张地大声地叫起来。

她凑过来,终于抱抱我,用力地紧了紧。我点头,眼泪下来了。这么多年受她的气、她的冷淡、她对我故意的漠视、对我故意的说着那些感恩才和我家交往的那些刺挠人的碎言碎语。今天才像真正的姊妹一样把我抱紧了,害怕失去亲人的那种亲密。

我小声地,撒娇般地嘀咕:“我不怕,我们一起长大!”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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