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者

2020-03-12 08:55丁颜
飞天 2020年2期
关键词:李四古镇外婆

丁颜

天色逐渐灰暗,张贴在墙壁上的各类贴纸,凌乱重叠,热闹得像茁壮群生的野生植物,在大风里桀骜不羁。

你在哪里,若能看到,就请写下你的地址,我来找你。

找我的那个寻人启事的最下面依然写着这样的字。于是我踮起脚用铅笔在页脚写下:请来西大街的那幢最高的楼里找我,我住在十八层。我将家里的电话号码写在上面之后,又写道:我会自己穿衣服收拾书包,上学不用人送,下了课立即做功课,一开饭随传随到,从不挑食,自愿洗头洗澡,给什么衣服穿什么衣服。我是一个很乖的小朋友。请您来找我。

我在周围的墙壁和电线杆上找到好几份寻找我的寻人启事,也都在上面写下密密麻麻的字,写得我手酸死了。

同时在这页纸上好些人都留下了笔迹,钢笔、圆珠笔、彩色笔。我在哪里请来哪里哪里找我,也都留有电话号码。我想我的外婆是找不到我了,冒充我的人太多。

大风蔓延,我冷得牙齿打颤。夜色中一对老年夫妇裹着围巾并肩而坐,看广场上的少年们打球。昏黄的街灯忽然亮起,所有人的脸一下子都沉没在了昏黄之中。

我默默地看着他们。我除了等待能被找到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的办法。

天边浮出细细的弯月。

环卫工人来了,他抽完最后一根烟。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摁熄。然后开始铲除墙壁上的各种贴纸以及干硬的浆糊。他穿那种劣质廉价的混纺橙色衣服,硬并且散发出恶心的气味。

这一天的寻人启事又被这样铲掉了,只能再等明天。

环卫工人还在用铲刀一下一下铲着墙上的各类贴纸,好像很难铲下来。

这时学校的一位老师推着自行车,从我前面走过去了,并看了我一眼。我只知道这位老师姓王,学生叫他王老师,其他人叫他老王,在这里我暂且叫他王麻子,因为在接下来还有一位叫李四的男人要出场。所有张三李四王麻子,又都有什么关系。

他从我前面走过去,又退回来,看着我,独自咳嗽约一分钟,然后支起自行车,笑盈盈地问我:“你几天没来学校了?”

我略微犹疑了一下,说:“什么?”又说,“不知道,忘了。”当一个人两天没吃任何东西时,耳朵里就会有轰鸣,需要重复确定别人究竟在说什么。

“你真的不来学校上课了吗?”他又问。

我说:“不了,反正学校也已经不要我了。”

王麻子叹气,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说:“让你家人来跟校长说说还是可以继续上学的,难道你将来不想上大学吗?”

我抬头看向了路灯,突兀的刺眼光线带来短暂的晕眩。

我说:“没想过。”

他再叹气,掏出一根烟,坐在丝丝的冷风中抽了起来。抽完将烟头熄灭在自己的大头皮鞋旁边,继续坐着。

我又一次看向路灯,还是那么刺眼。王麻子站了起来,说:“来,起来,我送你回家,你不回去你父母应该着急了。”

我说:“好的。”站起来将书包的带子拉上肩头,低着头,跟在王麻子的自行车后面一路小跑。

王麻子推着自行车走,走的不快,还时不时回头问我,你家快到了没有。

但即使这样,我还是一路小跑,追赶在一辆自行车后面,像一只喝醉酒、闷头快跑的丑小鸭。

其实回不回家又有什么关系,这些日子我寒冷、饥饿,整日惶惶惑惑不知该往哪里去。也没有接到外婆的电话,一个电话都没有。

家里空荡荡的,那个座机上面都是灰尘。

而我每日尽可能地混迹在人群中,也去镇外草原上看结冰的湖。会在湖边遇见一对或者几对情侣抽完烟,再分喝完一杯奶茶,在寒风中互相捂手取暖,再接吻。我脸色若无其事,晃掉半天时间。再去旧货市场出售妈妈的旧书、舊衣服、旧鞋子,换点钱去夜灯下的烧烤摊上吃烧烤,然后再在半夜哄闹的小酒吧门口,无所事事,捱到天明。回到家,等电话打来,等到睡过去。但终究还是要醒来,醒来我不知自己要做什么事,就刷牙、喝水、洗脸、对着镜子涂妈妈的口红、穿上妈妈的裙子,将过长的裙摆提上来,绑在腰间。然后锁上门,在空茫的大街上走,去看那些醒目的寻人启事。

走了四十分钟以后,我跟王麻子说:“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家马上就到了,再往前走几步就行了。”

王麻子说:“那好的。”还说了一些关心的话,才磨磨叽叽蹬上自行车一溜风消失了。

在昏暗的路灯下,弯腰拍着走太快几乎缓不过来的膝盖,自言自语:“这样的老师,真要命啊。”

“你在说什么?”李四像个鬼一样从昏黄的路灯下冒出来问我,我被活生生吓一跳。

一段时间我常常独自跑去镇外的草原上玩儿,在那里流连到天黑。那些秋天的黄昏,绿草盎然,溪水从草间穿过去,溪边开满雏菊,气味辛辣清凉。天边赤红的晚霞一层一层褪远,月亮的淡白影子从天边隐约浮现出来,非常安静,非常美丽,也非常压抑。就在这时从月影中走出一个人来。

我对着他喊:“嗨!”又很大声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他对我喊:“拾荒的。”

他越走越近,走近了,左手拎着拾荒的袋子,右手握着拾荒用的长钳子。袋子里都是从草原上捡来的一些脏脏旧旧的东西。左右手都有手套,衣服领子和袖口都是破损的,很旧很干净。

我有点失望。那样的情景下,我想在任何一个充满幻想又爱笑的小女孩眼里,都会将此想象成身着披风、手持宝剑的英雄从月影中走来。

我与李四就是这样认识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与李四是相似的人。我们都没有食物,没有非干不可的事,没有亲戚,没有父母……甚至没有一个好的朋友。

李四曾跟我说他有洁癖。一个拾荒者、到处捡垃圾的人,他说自己有洁癖。哈哈!他说自己有洁癖的时候,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也笑。

李四的笑声敞亮,有时候前俯后仰,不能自制。即使在他极其难过或愤怒的时候,脸上也是笑,不可琢磨的滑稽笑容。

我正陷在这样一种忽远忽近的回忆里面。李四在我面前打了一个响指,打断了。他跟我说:“我拾荒的时候,挖到了一座宝藏,里面是一坛又一坛的银元。”

我就着路灯的光看了他一眼,呵呵冷笑了两声,谁信?虽说临潭古镇是个神奇的地方,拆老建筑会在旧墙缝隙里面拆出一堆银元,挖地基修公路也都一不小心会从地下挖出银元来,但……哪有一坛又一坛的银元给你挖。

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吹一口气,掠过耳尖,各个都能听到清脆的响声。”

“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最近都没见你出来拾荒,垃圾太多,环卫工人每次铲墙壁上的废纸的时候,都会先抽支烟沉思一会儿。”

“我在忙着收拾那些银元。”说完李四很惊讶地问道,“你听到我挖到宝藏,怎么一点都不惊讶,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挖到宝藏?”

我的腿还在发酸发痛,抬头疑惑地看着他。昏黄的灯光下,他简直就不像一个拾荒者,鼻梁高挺,眼睛深邃,晴朗地一塌糊涂。

我从他眼睛里看见了一个瘦小得像根豆芽菜一样的小女孩。头发自来卷,蓬乱得要命,穿着过分宽大的衣服,腰间系了一根夸张的腰带,大眼无辜,嘴唇干涩,像个流浪了很久的小乞丐。她终于笑了一下,说:“我相信你。”

李四也笑了,说:“我收拾完那些银元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我问李四:“为什么?”

李四摸摸我东翘西翘的乱发,说:“因为你看上去像个没人要的小垃圾。”

好吧,自从认识李四之后我所有的尴尬都悉数落入他眼,包括我是个没人要的小孩这件事。

我问他:“你准备用那些银元做什么?”

他说:“最好是能积攒点人气。”

人气?我又笑了,我妈妈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完全没有气味的人,发现自己没有气味后,就用猫屎、醋、干酪、臭蛋、烧焦的猪皮等东西,仿制人的气味,做成一种特别的香水,洒在身上,让自己混同于常人。

“人气好像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跟李四说。

李四说:“怎么不是好东西?有了人气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人阻止,都会有人跟随。只要有了人气,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和李四两个人,像夜里的游魂一样,在临潭古镇的街道上从南到北再从左到右,走了两次。第一次走的时候,发现街口的红灯不亮,绿灯一直闪烁不定。第二次走的时候,发现西门桥上的石栏杆都是夜光石做的,发着绿莹莹的光。

我问李四:“你拾荒的时候为什么能挖到宝藏,而环卫工人却挖不到?”

李四说:“不知道。”途中他捡了三袋垃圾,然后问我,“你没吃饭吗?看上去快要走不动了。”

接着他将三袋垃圾中的两袋塞进街边的垃圾箱,一袋拎在手里。蹲下来,示意我趴在他背上,他背着我走。

我问李四:“重吗?”

李四说:“不重,还没一袋垃圾重。”

我对着头顶的路灯,叹了一口气,对李四说:“你信吗?从有记忆开始,我这是第一次被人背。”

李四回头笑了一下,说:“你信吗?你是我背过的唯一有体温有思想却没人要的东西。”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早上天蒙蒙亮,李四捡起人们午夜喧嚣娱乐时喝光丢在桥上的易拉罐,一脚踩扁,然后装进我帮他撑开的垃圾袋里面。一位穿着橙色清洁服的环卫工人走过来,要李四登记一下,全镇做清洁工作的人都要做登记。

他问李四:“你捡垃圾多久了,叫什么名字?”

李四冻得鼻子发红,直接跳过第一个问题,回答第二个问题:“你好,我叫李四。”

就这样,我知道了,李四的名字。

天完全透亮的时候,就见一些背了书包去学校的同龄小孩,奔跑跳跃追逐,过了马路走向学校。

李四问我:“你怎么不去上学?”

“我已经被学校开除好久了。”

“还有这种事。”李四有点惊讶。

我说千真万确。夏天很热的时候,叫王麻子的老师在讲台上講“牛头马面”时,我突然无法克制地笑起来,在混合着臭脚气味儿的空气中笑意越来越浓,终于发出冒失的声音。他提醒了我几次,可是每一次抬头看见他的脸的时候,我又笑,弄得他几乎无法上课。

王麻子很生气地问我:“你莫名其妙在笑什么?”

我说:“在笑牛头马面。”

“牛头马面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我突然开始想象,想象到老师一会儿顶着牛头在上课,一会儿蒙着马面在上课。”

王麻子大怒,他说我是在笑他,让我给他道歉。我哪里是在笑他,是我的想象让我笑出了声,我不觉得想象有什么不对。所以我坚决不道歉,然后他就将我告到了校长那里,最终结果就是我被学校开除,变成了一个无所事事、到处乱晃的小孩。

李四问我:“那你还想上学吗?”

我说:“当然想,做梦都想。”

于是那天早上非常意外的,我被李四送去了学校。他一手提着垃圾袋,一手拉着我,就去了学校。进了校门后,说:“别担心,你去你原来的教室好好学习就行了。”

如果我是李四,我一定会后悔将一个没人要的、像豆芽菜一样的女孩重新送到学校上学,因为她可能是个思想活跃、没完没了的小麻烦。

学校还是原来的学校,明亮的教学楼,宽敞的体育场,很远很远的地方是洁白的雪山,一点都没变。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红彤彤的,但南墙根儿下的白雪上,一点阳光都没有照上去。我想那些雪可真可怜,从落到地上之后,就再也没被阳光照到过。但我想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被老师安排坐在教室最后的一个角落里,我身后是打扫卫生用的苕帚、拖把、簸箕之类的,散发着霉味。我前面坐着一个很胖头很大的男生,全程挡住我的视线。我看不见老师,我想老师也应该看不见我,不然我在看南墙根的雪的时候,老师一定会提醒我认真听课。我看雪看久了,脖子有些僵硬。

在我扭动的脖子时候,听见老师要求所有的同学都写诗,一首两首三首都可以。我很久不上学,诗性大发一口气写了四首。后来我还极大地发挥我的绘画天赋,在那些诗的旁边分别用铅笔和圆珠笔画了几个我自己喜欢的卡通人物。下来是数学课、下来是语文课,再下来又是数学课。再下来终于放学了。从学校门口经过的时候,门卫大爷叫住我,再三嘱咐明天来学校时一定将校服穿上,然后将校牌用别针别在衣领上。我用力地点头,同时将我无与伦比的花裙子,往上提了提。校门开了,我跟其他同学一起挤出了校门。那个校门真的是……像个怀了孕某种鱼类,连绵不绝生出无数个小鱼,直到精疲力竭、生不出来为止。

我穿过西门桥,走到大坡桥,再从大坡桥走到南门桥,终于看见了贴满寻人启示的那面墙。跟每天一样,那里的墙壁以及电线杆上都被贴得层层叠叠。我一张一张地看过去。

终于看到:你在哪里,若能看到,就请写下你的地址,我来找你。

找我的那个寻人启事的最下面依然写着这样的字。于是跟以前一样我踮起脚用铅笔在页脚写下:请来西大街的那幢最高的楼里找我,我住在十八层。我将家里的电话号码写在上面之后,又写道:我知道一个易拉罐两毛钱,十个矿区水瓶子并在一起,买一毛钱,我会算数。我也会写诗、会画画、会看着红绿灯自己过马路。我是一个很懂事的小朋友。请您来找我。

我在周围的墙壁和电线杆上找到了好几份寻找我的寻人启事,也都在上面写下密密麻麻的字,直写到我的铅笔芯被写秃。

同时跟每天一样在那些纸上好些人也都留下了笔迹,钢笔、圆珠笔、彩色笔。我在哪里请来哪里哪里找我,也都留有电话号码。我想我的外婆真的是找不到我了,冒充我的人还是这么多。

天色已经昏暗,这一次我不想再坐在台阶上等到路灯亮起来。我开始满街满巷地毯式地寻找我的外婆,天空有明亮的星星,西门桥上挤满了人,我高声唤着:“外婆你在哪里?”直至喉咙沙哑。

最终我还是没有找见我的外婆。

最终我还是很沮丧地在街边小卖铺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刚坐下去店主就拿着苕帚出来,张着满嘴抽烟过度的黄牙说:“瘦得跟个猴一样,去去去,坐在门前真丧气。”我看了他两眼,没看出什么名堂,就是一个有满口黄牙大冬天穿阿凡提条纹大裤衩的秃顶男人。

我站起来说:“我走了,我马上就走。”

然后就真的匆匆走了,从西门桥走到南门桥,再从南门桥走到大坡桥。等红绿灯的时候,不禁觉得好笑,终于弯下腰,靠在路灯柱上笑得直掉下眼泪。

正在我要抹眼泪的时候,我看见了李四。他正抱着一个很大的袋子正要穿桥而过,不是透明的那种装垃圾的袋子,而是不透明的垃圾袋子。他低声说里面装的都是钱。

我看了他几秒钟,隐约闻到一股垃圾的味道。我想摸摸那个袋子,想确定里面到底是不是钱。

李四将袋子护在怀里没让我摸,笑着问:“你在这里干什么,今天一天在学校怎么样?”

我们两人从大坡桥上穿过去的时候,风很大,两人的头发都被吹得群魔乱舞。他说:“你今天在学校怎么样,老师没为难你吧?”

我说:“老师为什么要为难我?”

李四说:“对啊,老师为什么要为难你。”

我说:“老师都看不见我。”

我们都笑了。李四说:“看不见就看不见吧,你们一群小孩挤在教室里面,一個一个都被打上序号,像加工制造的产品一样,没多大意思。”指了指我挂在脖子上的校牌,上面是我的学号,又问我,“有没有想过过另一种生活?”

我问李四:“另一种生活是怎样的生活?”

李四想了想,说:“就像我这样的拾荒的生活。”

李四说他已将所有的银元一次又一次都带到镇外地下黑市换成了纸币,他已做好准备,要在古镇大施拳脚。他说往后日子吃粥吃饭,就看这一次翻身的机会了。

走到西大街我家楼门口时,我们停住了,双双抬头看着这栋很高也很旧的大楼。它因为很高而没有电梯又因为没有电梯,而没有被拆掉。它真的是奇迹般的存在。

我进楼门的时候,李四说:“再见。你要开心点。”

我说:“会的会的,我会开心的。”便上了楼梯。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走出校门,刚走上西门桥的时候,就看见了李四。这一次,我惊讶坏了。他已经有那么多钱了,他还在捡垃圾,他竟然还在拾荒,左手一只装垃圾的袋子,右手一根捡垃圾的钳子。衣服还是很旧很干净。

我说:“你为什么还在捡垃圾?”

李四回答我:“因为我有洁癖。”

我想了想,问:“有洁癖还捡垃圾?”

李四说:“有洁癖就要捡垃圾。”

说着,李四又捡起一个啤酒瓶装进垃圾袋里面。我们就这样走在一起,途中我还帮李四捡了几个垃圾,他说:“你没戴手套,就不要捡垃圾了,垃圾有时也是很危险的。”

我问:“你捡垃圾的时候为什么能挖到宝藏,而其他的环卫工人却不能?”

李四没说什么,直接将我带到古镇最大的垃圾堆那里,然后教我用他的方式来在垃圾堆上开挖,果真,我挖掘出来的不是垃圾,而是遗产,都是与主人的生活方式不一致而遭到破坏或被遗忘的东西。有非常有意思的、不落俗套的花瓶,被否定但却更接近茶壶的茶壶。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

李四说:“所有的垃圾都是有灵魂的,人们认为它是垃圾的时候,只看到了它的沉默,忽略了它曾有过的辉煌,忽视了它曾也被当成宝贝赞美或者当成害人不浅的东西而唾骂。”

李四问我:“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继续捡垃圾的原因了吧?”

“因为所有的垃圾都是有灵魂的?”我一脸疑惑。

李四说:“不是。因为这个世界需要清洁,需要物归其类,物尽所能。”

我说:“哦。”

和王麻子发生争执的那个下午,正在下水雪,冷冽的雨夹雪下得大地一片雾蒙蒙。王麻子说我写的诗十行里面四行到五行都是垃圾。

我十分生气他将我写的诗称为垃圾,因为我写的诗就是我的思想。如果说我的思想是垃圾,那么我的脑袋里装的就全都是垃圾,我的所有的想象力也都是垃圾,我的脑袋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我被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击中,非常非常生气,生气到口不择言,说:“你这样的看不懂诗的老师就是狗屎,狗屎做的老师。”

王麻子气急败坏地打了我一耳光,我豆芽菜一样脑袋几乎要被他打飞。于是,那个下午我决定再也不要去学校读书了。

我背着书包走出教室的时候,雨夹雪还在下,纷纷扬扬。高原的冬天,不管怎样的雪,一旦下起来,就会没完没了。走廊尽头的窗子被躁动的雪水击打出声音,就像一群前来逃命的白色飞鸟,想要打破玻璃逃进来。

走下楼梯的时候,我难过极了,还差点摔了一跤。

我上次被学校开除的时候,我还跟我那位、与世间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妈妈住在一起、我和她相依为命。我妈妈从很早以前开始写小说。她说写小说就是贩卖自己的思想,又说写小说是为了钱,有钱就可以活下去。谁知道她说的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写小说的人常常以说谎乱吹度日我很早就知道。但是后来,我妈妈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痛得写不了,就不写了。在我被学校开除之后不久,她就死了,没钱看医生,是被活活痛死的。

在妈妈离开我之前我一直陪在她身边,暴风雨的夜里,她艰难而安静地呼吸,睁着眼睛看着我,不说话,就是看着我,最后她闭上眼睛死了。她死了之后依然很美丽,苍白的皮肤上开出了大朵大朵紫斑的花。时间一久,那些花又变了颜色,变成深紫、紫到发黑,然后开满全身,开满整个家,散发出邪恶的芬芳。

之后我发现我妈妈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外婆在街道上贴了寻人启示。我认得那些字迹,她曾经用那种特殊的字迹给我妈妈写过信。我妈妈曾跟我说,外婆家的庭院大门大得吓人,每个有太阳的早晨,阳光都会透过彩色的玻璃门洒进庭院投射出七彩的光,我外婆家富得流油。可是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见过的我的外婆,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冒充我的人又那么多,在人海里我们能找到彼此大概就到猴年马月了吧。

我承认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女孩子,我没有参加我妈妈的葬礼。家里穷得连块坟地都买不起,妈妈死后甚至都没有一处像样的坟墓。

我还必须承认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对于我妈妈的去世,我想努力地找一些悲伤的情绪,但是它们却像出埃及记那样越过红海,早已经到达西奈的旷野。于是我只是坐在镇外的草原上,坐在广大到相忘的草地间,双眼空空地看着前方。

我妈妈去世我为什么不哭,这得从我妈妈生下我说起。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我像一只草履虫一样来势汹涌,身不由己地从我妈妈的身体里面分裂出来。全镇子的人都不欢迎我,因为他们不知道妈妈是何时结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怀孕的。更要命的是,从我的脸上也看不出另一个人的轮廓特征。连我的外婆都是不欢迎我的,我的出生还连累了我的妈妈,她被我外婆从家里面赶了出来。这也就是我外婆家那么富,而我跟我妈妈穷得连病都看不起的原因。

我因为妈妈的坚持而获得了生命,又因为妈妈的绝口不提活得像一个豆芽菜一样悲剧。我想我们已经分裂开了,血肉不再纠缠,生死也不相关,所以也没哭的必要了。

想起这些,我很难受,还很恶心,恶心得想吐。一恶心就想吐是我妈妈的特征,此时我却有这种症状,真像复制过来的一样。

我正对着马桶吐得昏天暗地的时候,有电话打进来了。终于有电话打进来了,我以为是我外婆,但不是。对方说我投稿给他们的原创诗获奖了,一等奖,要我带着身份证来领奖。

我装模作样地先在电话这边跟对方聊了一会儿诗,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说:“我是小孩子,还没有到办身份证的年龄,能不能带我妈妈的身份证过来领奖金。”

对方斩钉截铁地说:“那是不行的,必须要拿自己的身份证来领奖,拿别人的来是领不了奖的。”

说完就挂了电话,我握着话筒,伴着电话“嘟——嘟——嘟——”的声音哭到头疼。

然后就上街瞎逛,在途中还遇见李四,我跟他说:“我现在开心的时候想提个破袋子穿个破衣服来街边要饭,不开心的时候也想提个破袋子穿个破衣服来街边要饭。顺便晒晒太阳,再看看行人。”

李四问我:“那有什么用?”

我说:“可以不用上学。”

李四哈哈大笑,说:“要是我,我开心的时候就拿根绳子来街边迎风挥舞,有人问我在干嘛,我就说我在抽风。不开心的时候就拿个塑料袋来街边对着风张开,有人问你干嘛,我就说我在装风。“

我问李四:“那有什么用?“

李四笑了笑说:“你想象过在街上抱一怀抱钱,一路边跑边撒,而人们都忙着跟在你身后捡钱,谁也不上前妨碍你向前奔跑的那种自由吗?”

我想了想,惬意地叹了一口气,说:“想象过。”

我们都笑了。我又告诉李四我写的诗获奖了,但领不了奖金。

李四惊讶得问我:“你写的诗怎么会获奖?”

可是它就是获奖了呀。我那天在寻人启事的纸张上拿铅笔写字时,看见了一个征稿启事,要原创诗歌,一旦获奖,奖金不菲。

于是我回家,从我的诗里挑出被老师骂作垃圾的句子,一行一行组合成新的诗。这个怎么说,大概就像是文艺复兴拓展了欧洲人的思想一样,那一堆垃圾一样的诗拓展了评委们的思想。所以我获奖了。

但接下来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要问李四,我说:“我妈妈曾跟我说外婆家的庭院大门大得吓人,每个有太阳的早晨,阳光都會透过彩色的玻璃门洒进庭院投射出七彩的光。可是我整天乱逛,从没有遇见过大得吓人的庭院大门,也没有什么彩色的玻璃、七彩的光。这样的地方到底在哪里,我怎样才能找到它?”

李四哈哈笑了,说:“你说的那是富人区,一般人去不了那里。因为那里的人还没有生下来就拥有一切。”

我一下明白过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去寻人启事上面冒充我。

李四还说:“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古镇有这么多垃圾吗?”

我说:“不知道。”

李四说:“所有的东西在成为垃圾之前,都已经被富人区的人用过一次了。用过的东西再被人用就不怎么耐用,所以就产生大量的垃圾。”

我说:“你的意思是,古镇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二手的吗?”

李四说:“是的。”

我听完后胃在一阵剧痛中抽搐,真的太恶心了。我用的一切,在我用它之前,它已经被人用过一次。李四走了,我还坐着。我看见一个戴着一顶黑色帽子的女人,正心不在焉地往墙上贴寻人启事。我站在那里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终于鼓足勇气过去问她:“这个寻人启事是谁让你来贴的?”

刚贴上墙的寻人启事,被大风吹得哗啦啦乱响。我听见她说:“这个不能说,我们与雇主之间有协议。”

我又问:“那雇主在哪里呢,也就是我的外婆在哪里呢?”

她神情冷漠,说:“我们公司有规定,这个也不能说。”

我边哭边说:“为什么世界上要有这么多的规定,你知不知道我快要饿死了。我家里空荡荡冷冰冰的,没有交各种费用,早已断水断电断燃气,也没有暖气。”

我哭得牙齿打颤,街边路过的人都看着我。

那个女人其实是个女学生,好像正处于烦躁的青春期,说:“请你尊重我的工作。”同时一下甩开我的手,将我甩倒在地上,连句对不起都没说,就从我身边走过,骂骂咧咧的。大风中我没听见她骂什么,只看见她走远的背影很瘦,整个身体在肥大的棉衣里面晃来晃去。

我又用铅笔在那些寻人启事上挨个写下我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这一次我没有再写点别的什么。我看着自己写上去的字,两眼冒火,将那面墙壁上的各类贴纸全部奋力撕扯下来。那一刻,我想我所有的期待都已经消失了。

我坐在街边的台阶上又开始哭,哭得浑身颤抖,哭到头疼。这一次从我前面路过的人们像看一枚发了霉的豆芽菜那样看着我,但没有人过来劝我别哭。风吹得我很冷,也终于哭累了,抬起头迷茫地看着大街上来来去去的人,直到李四出现。他问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将眼睛哭肿?”

我真的差不多快要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了,我抖抖索索地蜷缩在台阶上,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我来看寻人启事。”

李四笑着说:“嘿,寻人启事有什么好看的,也就是一堆垃圾而已。”

我说:“你什么都不懂,你不知道一个孩子没人要是多么可怜。”我哭得歇斯底里,来不及流出来的眼泪从鼻腔里喷出来,喷出一串鼻涕泡泡。

从此以后,我便开始跟着李四到处拾荒。穿着我妈妈遗留下来的过分宽大的棉衣,头发乱蓬蓬的。

渐渐地我发现整个古镇的街道,一段一段被挖得像被炮弹轰过一样,越挖越多,到处立着修路的牌子。镇上大面积的堵车,各种尘土飞杨,女人们的高跟鞋的后跟沾满污泥,看上去妙不可言。然后因为修路,因为到处施工我也就没有再走去南门桥那里看那些寻人启事。那些寻人启事其实早已经伤透了我的心,我想它被贴在那里不是为了找我,而是一次一次提醒我,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孩。

我们拾荒很累的的时候,就各自拎着一袋垃圾坐在台阶上看人挖马路。我问李四:“为什么大冬天要修路?”

他说:“为了找地下宝藏。”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李四拾荒时找到宝藏这件事在古镇上秘密流传开之后,热衷金钱的人、策士谋臣、周游四海的旅行家都热血沸腾,都来给镇长出谋划策——挖掘地下宝藏。

他们也邀请李四加入,李四拒绝。

李四皱了皱眉头,将手放在我乱蓬蓬的头发上,说:“应该阻止马路被挖得尘土飞扬。”

“怎么阻止?”我问李四。

“怎么阻止?”李四摇了摇头,说,“走吧走吧,我们继续去拾荒。”

于是,我就又站起来,继续跟着李四开始到处拾荒。

后来,慢慢的,跟李四拾荒的人不止我一个。古镇到处挖路,也挖那些老建筑老街景,到处都被挖得触目惊心,到处尘土飞扬。人们一出门,脸上、身上都落满灰土,脚上沾满各种污渍。有时路被挖断,几天都回不了家,只能在外面流浪。人们都特别恨,都已经成拾荒者的模样了,还不如老老实实跟李四做个拾荒者,还能挖到宝藏。

我跟李四说:“这些人都跟着你拾荒,是不是说明你已经积攒到了人气?”

李四笑着说:“你怎么才发现的?”

“是啊,我就是才发现,才发现很多人跟着你一起拾荒。”

现在古镇上有两拨势力,一拨是跟着镇长挖路的,一拨是跟着李四到处拾荒的。他们时不时在街道上互相对峙,毫不掩饰对对方的厌恶。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想用各自的方式找到宝藏。

拾荒到一个施工的路口时,居然遇见了王麻子。他是刚下班从学校走来的样子。他在自行车上上了锁,然后戴起黄色的安全头盔、穿上蓝色咔叽上衣和脏的廉价皮鞋,跳进一个沟渠里拿镢头刨挖,像一个工程师,神气活现。然后我看见我们拾荒队伍里面的两个人也悄悄地走过去戴上安全头盔,跳进别的沟渠里开挖。

而其他余下的拾荒者,一个个都灰头土脸。身上裹着臃肿肮脏的大衣,手里提着鼓鼓囊囊的垃圾,仿佛流水线上被淘汰的木偶。

沟渠里的王麻子,屁股上坐了一堆烂泥,站直腰板,将戴黄色头盔的脑袋露出地面一半,环视四周,然后又躬下腰,撅着屁股继续开挖。沟渠里面有很多奇怪的人,都戴着黄色的安全帽,看起来都好像已经忘了挖宝藏这件事,只是为挖而挖。离王麻子最近的一个女人,高出所有人半個头顶,好像挖到了什么,兴奋地递给周围的人看,看上去整个都很滑稽。

这个先不说,先继续来说李四。

前面我好像说过,李四的定居点在临潭古镇与草原接壤的地方。既不属于镇外也不属于镇内,也可以说既属于镇内又属于镇外。那里原来是一个废弃不用的车站,现在堆满了李四捡来的各种旧东西。

他的居室在某些方面就跟那面贴满寻人启事的墙壁一样狂野不羁,甚至杂乱无序。我在他的另一个居室里还看见了巴洛克风格的装饰,都是用捡来的废品装饰的,但无比的辉煌、无比的铺张、无比的繁复。

我觉得李四并不像一个拾荒者,他不像一个真正的拾荒者,尽管他每天都出去拾荒,并带着我一起拾荒。但比起我乱糟糟的一切,他非常干净、非常体面,简直像个环保专家。我怀疑他不是一个拾荒者,他的内里藏着一颗狼子野心也说不定。

终于有一天我还是问了一句,我说:“你到底是谁?”

他说:“我原来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无所事事。本想成为一个关心人文、欣赏唯美的人文主义者,但临潭古镇除了垃圾,一无所有。我只能从拾荒开始,先成为一个拾荒者。”

李四继续带着我,带着很多人一起拾荒。渐渐的他自己开始对古镇上的拾荒人和挖路人都极其厌恶。这些人不仅贪婪而且虚伪。这些人将古镇弄得更加的脏乱不堪。这些人都是蛆,比垃圾还垃圾的蛆,只会蠕动吃食不会思想不顾清洁的蛆。

李四懊恼地说:“我说捡垃圾能挖到宝藏,其实是想让人们都去捡垃圾,将垃圾都捡干净。可是这堆蛆只想挖宝藏,再这样下去,非掀起一场改革不可。”

我问李四:“改革需要多长时间?”

李四想了想说:“如果可以的话,会很快。”

“会有多快?”

“会很快。”

于是,我顺着文艺复兴之后奇迹般的巴洛克时代的轨迹看过去,发现大概需要五分钟就够了。古镇随着寻宝挖掘,原本的图景土崩瓦解,新的景象在人们眼前闪烁不定,然后出现思想革命、新世界观、进入意识形态的时代。再出现信仰危机,再从自然主义到现代主义,再发生毁天灭地的战争。没被战争杀死的人们开始反叛与反动,解构掉一切,后现代主义出现,思想和行动超越启蒙时代的范畴,有无限多层面的解释可能性。这样一个拾荒者同时就可以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改革家,一个关心人文,欣赏唯美的人文主义者。古镇上再没有任何塑料袋子,各类瓶子、各类垃圾,人们都开始用有机肥种植粮食和蔬菜,都开始向往最远古的田园生活。

而这一切不可能再发生了。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有一群警察出现在李四的家门外。其中一位上了点年纪的警察语重心长地跟李四说,要么安分守己一个人到处拾荒,要么就不要再拾荒,绝不要再带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拾荒,不然就将他以扰乱社会秩序送上法庭,然后定罪关押。临走之前,他还建议李四抽个时间去医院精神科看一下自己,健康很重要。

说完之后那群警察排着整齐的队伍走了,空气十分安静,只留下李四像一个过分投入的演员散场后还沉浸在角色中出不来。那晚李四只吃了一点点饭,很苦恼,问我:“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看着他,说:“我家好冷。”

李四看着我几乎要哭出来。

第二天早晨下着雪。李四在自己的屋子前,点燃了他所捡来的所有旧旧脏脏的东西。大风中抖动的火焰,发出哔叭爆裂声音。所有东西都在火光里跳动出扭曲的笑容,然后萎缩、然后融化、然后变成了一堆黑灰。一部分黑灰被冷风迅速地卷向荒凉的冬季草原,一部分黑灰被落下来的大雪掩埋了起来。总之,都消失不见了。

经过这一切,现在的李四不再带着人们出去拾荒,他更像冥想生活的寂静主义者。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突然兴致勃勃地说,跟那么多拾荒的人打过交道之后,他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天才,他说:“因为弗洛伊德说,天才的一个特征就是,他能够设想任何东西都不是它表面那个样子。所以你看人人都能看清楚的一堆垃圾,对我来说它是一笔财宝。天才的标志不是常识意识,而是奇幻的梦想、飘逸的想象。”

奇幻的梦想和飘逸的想象?我悄悄骂了一句神经病。又开始觉得难过。

我妈妈活着的时候,常常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写作、一个人望着窗外的夕阳抽烟。她很美丽,但我并不爱她,或者是她先不爱我,所以我才不爱她的。我一个人上学放学,一个人从一楼爬上十八楼拿放桌上的零钱,再从十八楼走到一楼的饭馆里吃饭。我的妈妈因为写作情绪变化无常,常常没有时间观念,也常常不洗衣服、不拖地、不做饭。窗外的天空暗下来的时候,我饿得要命,我喊她妈妈时,她面色苍白,正对着电脑打字,黑眼圈非常重,她躁郁地转头向我怒吼:“你不要再叫我,你将我看成空气行不行?”

然后我更恶毒地回她:“你在我眼里就是空气。”

我的妈妈是空气,我呼吸着它而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现在空气没有了,桌子上只有咖啡和烟缸、大堆凌乱书籍以及半死不活的植物。

我真的很难过。现在我理解了梵高、理解了弗洛伊德、理解了我的妈妈,同时理解了李四。这些看上去全都像病人一样的奇奇怪怪的人。

我问李四:“你已经放弃了积攒人气,对吗?”

他抖着手背上青色筋脉微微突显的手摸了一支烟出来,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又飞快地按熄,说:“我尽力了,我尽了一个天才的最大努力。”

我还想问问他,他会不会再继续拾荒。不过他已经不想要积攒人气了,又何必再拾荒呢?所以我何必再问呢……

我想这要是我妈妈写的小说,那最后的结局肯定是跟李四一起拾荒的那群人,跟着李四沿着巴洛克式的步伐不停地拾荒,不停地走,活成了一群最像人的人,然后活在没有垃圾的、清洁的、自由田园之中。

可是现实并不是这样的,它悄无声息地发生,悄无声息地消失,就像本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没有充满想象力的小孩,没有好奇的思想家,没有头脑开放的诗人,没有沉思的哲学家,没有喜欢标新立异改革者,没有讨厌学校生活的学生。一切都堆积得臃臃肿肿,不明不白。

我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像从前一样,从西门桥走到大坡桥,再从大坡桥走到西门桥,徘徊了好几天。我在犹豫应该继续关注那些寻人启事,还是应该放弃。我在那面墙壁之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我想我外婆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她自己不来寻我?难道她是看不见路的瞎子,或者她双腿瘫痪动不了。我真想看看她。

就在我這样想的时候,一位慈眉善目、体态臃肿的老妇人出现在了我面前。她穿黑色羽绒服,里面是白色羊绒毛衣、粗布裤、厚底的棉靴子。这个寒冷的冬天,灰白色调的古镇、天空蓝的出奇意外。外婆就在这样的背景里面出现了,既没瘸也没瘫,和蔼地看着我,带着笑容。我紧张地看着她,心跳得很快。

外婆说寻人启事是她写的,写好后就交给寻人公司打印张贴。但他们贴完之后,不负责后续工作。

告知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沮丧到说不出话。很显然,我在那些寻人启事上拼死拼活写的那些字都是白写的。但没有关系,我的外婆已经找到我了。外婆说她是从网上找到我的,看着像我,便在一个类似于庞大的检测系统里面先给我定了位,查了我的基因编码,就确定是我了。我微微仰起脸,正对暖杏色的阳光紧闭眼睛,太心满意足了,我的外婆终于找到我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您真的是我外婆吗?”

外婆的眼神似一小束洁白的月光,说:“是的是的,我就是你的外婆,千真万确。”她从包里拿出她跟我妈妈的合影给我看,照片的左下角打着一行字:某年某月某日某处母女合影。

母亲很美丽,女儿还很小。这样的照片,我曾在我妈妈的枕头底下也见过,只不过我妈妈的那张后来就找不到了。

照片上的外婆很年轻,现在的外婆很老。她先带我去买了新衣服,再带我去澡堂洗了澡,然后带我去了理发店。一番收拾之后,我看到镜子里的女孩儿,额角与脸旁的短卷发不可收拾地松出来,像一个花环一样围绕着她晶莹的面孔。穿着刚买的新衣服,眼神晴朗,像拉斐尔前派的画中人。

这个时候,理发店里进来一个男人。他看见镜子里的我,回头跟我外婆微笑了一下,他说:“这个小姑娘真漂亮。”

这个人没认出我,但他一开口,我就认出了他。他就是街边小卖店里那个有满口黄牙、大冬天穿阿凡提条纹大裤衩的秃顶男人。他有些尴尬地让理发师在他的头顶再抹一点能长出头发的营养油。

这时又有另一个男人进来了,我从镜子里面看见了他的脸。我是说,我从镜子里面看见他看见了我的脸,然后回头跟我外婆微笑了一下,我外婆也用微笑点头回了他。

这个人是王麻子,他看了我一眼,很陌生的眼神。我换了一身装扮,他就不认得我了。

我跟外婆从理发店出来的时候,街上有点纷扰,在已经铺设好的大街上,李四抱一怀抱纸币,以巴洛克式的步伐一路边跑边撒,潇洒得一塌糊涂。一个灰色的装垃圾的袋子从他口袋里露出来,被风吹开,随着他的步调,哗啦啦飘了一路,像极了对生活打出来的投降旗帜。而人们忙着低头捡钱,谁也没上前妨碍他自由奔跑。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外婆说:“那人真奇怪,竟然边跑边撒钱。”

我说:“他跑的好自由,没一个人挡他的道。”

此时李四已经跑得很远了很远了,远到只剩下一个黑点,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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