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翼笔下桂西“树海”描绘的生态学意义

2020-03-15 08:07唐华清黄红涛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赵翼边境

唐华清,黄红涛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广西 崇左 532200)

赵翼于乾隆年间被乾隆皇帝派到镇安府任职,作为著名的诗人、史学家,赵翼兼以性灵诗派的诗风和多少带着乾嘉史学重实证重考据的学风来审视西南边境民族地区的自然风物、风土人情、民俗民情以及经济社会发展,形成其独特的边塞诗,堪称记录有清一代西南边境民族地区的“史诗”,特别是其记述的“树海”,记载着纵向从大新下雷到云南开化府,横向包括今天德保、那坡、靖西、天等、大新、龙州等市县在内,方圆“八百里”范围的自然生态环境,为研究西南边境民族地区自然生态的发展变化提供了珍贵的生态学意义上的史料。[1]115-117

一、赵翼笔下对中越边境民族地区“树海”描绘的基本思想

对于中越边境民族地区生物多样性,赵翼主要从多、奇上加以描绘,表现出惊叹、惊奇和惊讶之情,表达他经与早先开发的内陆地区相比较后,对本地域自然生态环境的新奇见解,如实记载着本地域生物多样性特征及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

(一)多——“树海”

赵翼初到镇安府上任就惊讶地发现这边境民族地区的绝世美景,并触及灵魂地写下诗篇加以赞美,惊叹这桃花源般的自然风貌简直是人间仙境。赵翼在考察桂西边境民族地区的山川风物时,被中越边境崇山峻岭茂密的原始森林植被所震撼,其在《檐曝杂记》中动情地描绘八百里方圆的广袤中越边境山川为“崇山密箐”。这些树木丛生的山谷中,树木常年不落叶。其实这地区处于云贵高原东部余脉,平均海拔在700 米以上,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从严格的季候学意义上来说基本上没有冬天,日照时间长,气温高,无雪,霜冻时间不长,与中原地区的节气并不完全对称;这里的树木四季常青,没有像温带和寒温带季风气候那样随着四时分明的变幻而草叶按时枯黄飘零,在雨热同期中各个种类的树木竞相疯长,高大的乔木林和密集的灌木丛,错错落落、密密匝匝、层层叠叠,不知是树缠滕还是滕缠树,简直密不透风。“溟蒙一气茫无边,森沉终古不见天”,赵翼在《树海歌》中如此描述。多样性生物形成独特的生态圈,“斧斤所不到”的地方还有厚厚的腐殖层,赵翼称之为“洪荒所生”,就是原始森林。在其肉眼所能望到之处仍然是郁郁葱葱的景象:百里群山连绵不迭,起起伏伏;林深似海,莽莽苍苍,风吹而树叶摇动;漫山遍野,树浪滚滚翻腾,蔚为壮观。赵翼在《行边》一诗中这样记载:“万木丛排成树海,诸峰乱涌作山潮。”这是赵翼前所未见也闻所未闻的奇观,因此他动情地称之为“树海”,震撼至极,在《树海歌》中他这样描述:“自下雷州至云南开化府,凡与交趾连界处八百里,皆大箐,望之如海。”[2]231-235

(二)奇——奇闻异见

赵翼于乾隆三十一年至三十五在镇安府任职,其间奉朝廷之命赴云南赞画对缅甸军事近一年,不仅在府州对民情民风民俗、山川风物、经济社会发展情况等等进行深入考察,还在赞画军事及勘察中越边境线时,对中越边境民族地区的实际情况也有较为全面和深入的了解,掌握大量的实情,对本区域不仅有感性层面上的认识,也有些理性的判断。其时间距今已经有250 多年,那时的镇安府地区还处于人烟稀少的“洪荒”状态,自然生态还保存原始风貌,没有受到太大的人力冲击和破坏,生物多样性是其他地区所无法比拟的。赵翼所到之处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不仅有奇树,奇异的动物都令他耳目一新:他对之有详细记载的奇异动物有虎豹、蛤蚧、黑猿、大蟒蛇、山羊石羊、野猪、鹧鸪、矮马、水獭、獾等;描绘的奇异植物有金丝楠木、紫檀木、阴桫、大榕树、木棉树、三七、鸡血藤、人面竹、万年藤、落皮树、石斛、桄榔树、槟榔树、肉桂等;当然也有描绘居家服饰所用的植物,如编织干栏式建筑所用的木槿,染织蓝黑土布所用的蓝靛草等,名目繁多,不胜枚举。这些在赵翼的眼中是异域奇珍,所以他用生动传神的笔触去描绘去记载,比如记载虎患成灾一事,他居然是这样的描述:“俗有鬼神蚕放蛊,夜无盗贼虎巡街”。

更令赵翼感到稀奇的是化峒居然是真版世外桃源,在《华峒》一诗中称叹这地方“从古无人到,为僻处边鄙。岂知百里内,处处皆山水。”化峒不仅景色绝美,民情还很古朴,社会风气和谐,三五间茅屋依山傍水而居,鸡犬之声相闻。“混沌所未凿,留此太古天”,赵翼表达了艳羡之情和向往之意,还萌生了在退休之后在这幽静美妙之地买田置地闲居终老、与民同乐,享田园之美的想法,不亦壮哉!因为他认为这块世上神奇的乐土与江浙社会经济的发展至少有三四千年的差距,是真正的“桃花源”,深深地表达了他欲将“适彼乐土”的深挚念想。

二、赵翼笔下对中越边境民族地区“树海”所持的生态观

(一)珍惜

在对本地区动植物惊叹“多”、惊艳“奇”之后,赵翼更多地表达“惜”。当地人在野炊做竹筒饭时,把珍贵树种紫楠木树根上的皮给烧了,而树根上的火就一直烧下去,村民却不管不顾,任由火继续自燃下去,以贪图日后不再生火之便利,直至树自己倒下为止。因为木质的坚硬,树即使倒下了,可火还是在持续地燃烧着。在《树海歌》中赵翼称其木“大都瘦硬干如铁,斧劈不入其声铿”,这还是赵翼在从德保到靖西的路途中所见到的一部分而已,沿途七十余株、已有五六人合抱那么高大的老紫楠树,都惨遭如此之厄运。在《檐曝杂记》中,他以“使此木在江南,不知若何贵重,而遭此厄,可惜也”来表达爱惜、怜惜,甚至痛惜的心情。

赵翼曾经也为了弥补这一巨大的缺憾,在当地购置了一屋子的木料,叫木工师傅按尺寸砍斫成断,准备运回江南老家。可惜后来因为路途艰险,离到右江的田阳码头太远且运费太过于昂贵而不得不作罢,赵翼曾几次表达了他可惜的心情。

(二)实证主义的自然观

作为诗人和精于考据的史学家,赵翼每到一个地方都带着诗人特有的情感情怀去观察山川风物、品鉴世态人情,也以史家特有的眼光审视历史与现实,作严谨的考证与评判,这样的思维习惯和方式使得他在任职镇安府的短暂历程中对中越边境民族地区的自然生态进行严谨的审视,并用比较素朴的唯物主义思想对当地民间流传的谬误加以看待、解释、澄清、纠偏,展现了乾嘉考据扎实的作风和实证主义的态度及正确的生态自然观,对于指导当地群众生产生活、扭转当时蒙昧的社会风气、倡导崇实的社会风尚、有积极的历史影响和实践意义。

1.改变传统观念上对“瘴疠”的过度恐慌。作为史学家,赵翼在赴镇安任职前,就已对各地风土人情早有耳闻,因为前人对粤西等西南边陲的“蛮荒”之地早有文字记载,如郦道元的《水经注》、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等都有较为翔实的记述。当然,赵翼也从历代被贬官到南蛮之地的记述中得到较为负面的见解,诸如对“瘴疠”的认识,甚至达到恐慌的程度,因为有些文献上描述着一旦进入瘴区就必死无疑,这多少令人感到恐怖,也难怪在军机处行走时的赵翼在得知要被派遣到西南任职时,就有畏难情绪甚至抵制起来了。好在当时乾隆皇帝鼓励他说这不是贬官,而是一个难得的基层历练机会,让他好好珍惜,勇敢地去接受此项光荣而艰巨的历史任务。《瓯北先生年谱》这样记载:“上谕之曰‘读书人原有不能办事者,汝在军机处久,颇能事。广西乃政简民淳之地,汝初任留心练习,自可成好官’。”[3]94-97赵翼这才拗不过而来,但还是颇怀恐惧之心的。但是,即使经过一路舟车的旅程历险,兴致颇高的诗人情怀却深深地改变了赵翼此前对蛮荒的粤西之地的看法,甚至一下子就感受到其实此地的“瘴疠”真的没有先前那么严重而可怕至极。后来他从当地居民不怎么确切的解释中获得了感性层面上的认识与判断,即假如这地方的“瘴疠”真如前人言过其实的记述,那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口在此生存繁衍再到后来,他甚至想要在退休之后在此买田置地,长居于此,与淳美山水共醉,安了此生,不亦乐乎的。当然,赵翼对于当地老百姓对“瘴疠”有所减弱所做的牵强解释并不立刻做出任何的评判,或许他要在后续的实践中才好下定论,但是毕竟也能使他暂时认可,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赵翼随遇而安的性格特征。当地老百姓认为“瘴疠”是发源于茂密的原始森林,因为他们肉眼所能看得到的是从深山密林中散发出来的蒸腾热气,氤氲不散,聚集既久则成“瘴疠”。后来人口多了,原始森林被开发了,人进则“瘴疠”消退了。这说法对当时的赵翼来说确实是需要等待日后的进一步考证才能下结论,但至少在当时,他的知识视野还不能达到科学认识并做出权威解释。赵翼在《檐曝杂记》的“镇安水土”一章中有这样的记述:“及余至郡……瘴亦不甚觉。问之父老,谓‘昔时城外满山皆树,故浓烟阴雾,凝聚不散。今人烟日多,伐薪已至三十里外,是以瘴气尽散’云。”或许有一定的道理,但从宏观的生态环境系统来说,这样的认识是不彻底,至少是不全面不科学,更不能把“瘴疠”归罪于茂密的森林,把“瘴疠”的消退归结为原始森林的消失。当然,受当时科学认知能力和水平的局限,人们还不能做出系统科学的解释,老百姓更是不可能从亚热带气候和喀斯特地形地貌的独特性上去加以认识和把握,但赵翼对此是持审慎态度的。

2.纠正对自然规律的蒙昧认识。作为乾嘉性灵诗派的副将,赵翼常常以诙谐的口吻和心态来只眼看世界,对于中越边境壮族地区民间蒙昧的自然观,赵翼也常作如是观,主要表现为:一是以风趣的口吻哂笑黑猿出没的民间传闻;二是以嘲解的语调对民间祈雨进行“正解”。在《檐曝杂记》的“独秀山黑猿”一章中记述,说有黑猿从衙署后山独秀峰半山腰上深不可测的山洞出没,当地有传闻说黑猿出则是不好的征兆,预示着太守将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而赵翼对此却以风趣的语言叙说,说有老者细心地长时间观察,这只出没的黑猿不按常理出牌,它不往下看,而是往上走,与往常有不同的动作,应是好光头,预示主官不会有贬降反而可升迁。其言曰“有老者熟视久之,谓‘旧时猿出,多府而下视,故官覆。今猿向上,当无虑,且得迁。’未几,余得旨赴滇从军,遂免劾”。如此风趣的言语轻松地嘲解掉了一场被弹劾的危机,显示诗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胸襟,也透露出赵翼对于自然规律认识所应持有的思想倾向。

同样,对于民间祈雨一事,赵翼也采取巧顺民心但却以风趣语气出之的委婉批评姿态,巧妙地对不切实际的行为加以纠正,暗示当地官员及老百姓应对自然规律持有的正确态度,表现出实证主义的行事原则和方式。《瓯北先生年谱》记载有幕僚劝赵翼历来祈雨必须要事先择吉日才能奏效,否则是徒劳无益的,而赵翼却以笑而答之曰:“度是日有雨而后祈,此心已不可对神明,遑冀得雨乎?”赵翼没有择日而命人出去祈雨,但还是奏了效,老百姓都认为他是真神,而这在赵翼看来,哪有那么回事呢,只不过是择日不如撞日的巧事罢了。他压根就不信这一套,只是觉得民心可用,民意暂时还难违,陈旧观念的改变和科学行为习惯的养成是需要假以时日才行。因为赵翼认为镇安府“此中民风,比江、浙诸省,直有三、四千年之别”,一方面老百姓是如此之可爱,人家祈雨心切,实属不可直接讳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民风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要改变,但得慢慢来。

三、赵翼关于“树海”描绘的现代生态学启示

(一)保存桂西中越边境民族地区珍贵的生态学资料

赵翼生活于盛世,做官于乾隆朝,归园田居于嘉庆时代,距今已有两个半世纪。其诗文所记述的中越边境民族地区,也已从“洪荒”时代跨越而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文明新时代,与全国各地的发展基本同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从战争前沿地带成为对外开放的门户通道,经济社会发展在不断加快,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实施,国际合作进程也在加快。因此,无论是原始森林的自然生态,还是淳朴的世俗民情民风,中越、中缅边境等等都发生了巨大的历史性变迁,其记载的“八百里”山川,“树海”虽犹存,但其巨浪如涛,涌动河山之状已恐不如前宏伟壮阔;随着时代的发展,生产力的提高、人口的激增和山路的开通导致参天古树日复一日地被砍斫殆尽;紫檀、楠木、铁木、枧木等等珍贵树种的生长周期一般都很长,没有百年不成材,因此,一经砍伐,其恢复的周期是需要四五代人的时间才能实现,如不加以节制地采伐,那简直是毁灭性的灾难,有些动植物已经不复存在。所以,赵翼笔下关于“树海”的记述,是一份珍贵的历史性资料,它记录着近世以来本地域自然生态的基本信息及其变迁,为今天本地域边境民族地区的生态保护和促进自然生态旅游文化的发展提供了难得的生态数据资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赵翼的西南边塞诗无疑发挥了“史诗”般的“诗史”作用。

(二)记录人与自然关系的当下图景

赵翼对虎患治理的记录反映了当时中越边境民族地区广袤山地的极远范围内,人与自然关系、野生动植物之间关系的现实图景。虎患成灾,地方官员四处求高人妙技除之,便足以说明在当时的人与自然关系中,人是弱者,处于劣势,足见其“洪荒”的记载是不虚。据相关资料记载,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有极少野生华南虎存在,而后来就灭绝了。前些年还有相关专家组织开展大规模的野外考察,以寻找华南虎的踪迹,可是到目前为止却全无踪迹。于是,业界不得不痛惜地宣告,野生的华南虎物种不复存在,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工饲养存世。有关数据显示,一只野生华南虎的生存是需要具备比较完整的相关生物链,它的栖息环境比较苛刻,是典型的山地林栖息地,常常生活于南方的热带雨林、常绿阔叶林。因而,赵翼关于“树海”的描绘与虎患成灾应该是有其对称的生态链了的。“一般来说,一只老虎的生存至少需要70平方公里的森林,还必须生存有200 只梅花鹿、300 只羚羊和150 只野猪。野生华南虎吃新鲜肉,捕食对象包括野猪、野牛和鹿类,体重30~900 公斤不等。”[4]30-31照此推算,当时赵翼笔下所记录的镇安府虎患的境况,说明人类当时处在“洪荒”的原始状态,处在野生动植物的包围圈内,看来赵翼所言“洪荒距今几万载”,其间莽莽苍苍的参天古树也有几千上万年,绝无人类的刀斧所侵,其《树海歌》所言的“始知生自盘古初,汉柏秦松犹觉嫩”境况,实属不假。

结 语

综观赵翼关于桂西“树海”的描绘,一方面是洋溢着诗人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情讴歌,另一方面也饱含着多少带有乾嘉时期考据学风的史学家严谨考证和“实录”精神,这样的文字记载无疑对今天研究本地域的生态环境变迁是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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