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

童澄

我的哥哥童道明，是中国著名翻译家、戏剧评论家。1956年，哥哥赴苏联留学。1963年后，哥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曾擔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为中国文学界、戏剧界撰写、翻译了众多有价值的理论著作和戏剧剧本，著有论文集《他山集》，专著《戏剧笔记》，随笔、散文集《惜别樱桃园》等，并另有多种译著。2019年6月27日，哥哥在中日友好医院逝世，享年82岁。

20世纪80年代，哥哥和杜清源、林克欢被称为戏剧评论界的“杜林童”，成为最具影响力的戏剧评论家，当今中国戏剧界，哥哥称得上大名鼎鼎。身为中国社科院外文所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他对契诃夫小说和戏剧的研究具有独到造诣。无论他头上有多少耀眼的头衔，可他无论面对任何身份的人，他都是同样的谦虚，温和。他的同事和朋友一致如此评价。他淡泊名利，不端架子，不求享受，严谨做事，他的骨子里就是那么质朴。每个来访者说起哥哥都说和哥哥交往，会觉得很开心，很欣喜，会觉得世界上能有这样的人存在可真好啊，同时又会觉得和这么好的人相比似乎相差很多……

记者罗婷说：“童先生他什么都能看得很明白，他最能体恤人物最细腻的感情，他总是把每个人、每件事往好处想，他常说用整个生命去拥抱美好和善良。”

哥哥是个至善、至情、至趣的真君子。

他有丰富的情感和丰沛的创作力。

他尊重别人，他守时守约。每到逢年过节，哪怕是只见过一次面的新朋友，也会收到他的祝福信息。他在短信开头庄重地写上对方的名字，他很认真地对待每一位相识的人。有几个小青年收到哥哥的祝福信息后都很高兴，甚至于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与人交往，永远那么真诚，永远那么得体。

2017年，剧评人李立亨带了老家的凤梨酥去拜访他，最后客人告辞的时候，他想回赠礼物，便赠了自己的新书，还想再送些什么，可是家里找不到什么礼物了，他感到很不好意思。后来，他找出一个礼盒，很抱歉地说：“我弟弟童渝送了我一个雪豹Fe金典牙膏礼盒，请收下吧。”李立亨只要提到哥哥总会感叹：“童先生是真君子，温文儒雅，真挚善良。”

看一个写作者是否温柔，是否善良，文字是最好的判断依据，读者可以从作者的字里行间看出作者内心的许多东西。他总说：“契诃夫成为我的研究对象，是我一生的幸运，如果没有契诃夫那少有的善良，我就写不出后来的作品。”

哥哥性格温和平静，他什么都看得穿，看得透，但他说话从不点破，他总是给对方留有余地，从不让人尴尬，他给人面子。他很有诗意，听他讲话，人们总能感受到他的真切。张子一说 ：“他和你交流的时候，他看着你，他很专注，因为他尊重别人，因为他真切，因为他纯粹。”

在哥哥逝世后，张子一重新审视这位老朋友，他说他突然明白了，哥哥身上最感人的是——他从不轻视和怠慢他生活里面的任何人和任何东西。

演员郭笑说：“童先生和年轻人也很合得来，去年中秋节他和我们几个年轻人一起吃月饼，一起赏月，喝红酒，聊契诃夫……”

哥哥是一个很谦和的人。但是，有一次他很得意地对我说：“原先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写几部戏，以为能写个两三部吧，但是我现在已经写了五部啦！”他说着开心地笑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但是他觉得自己跑赢了时间，所以他的心情很愉悦，神情也有点得意。实际上，哥哥写的剧本不只5部，他一共写了14部剧本。2019年春天他完成了最后一部剧本《演员于是之》。他说：“于是之和契诃夫有几分相似，他们都是善良的人。而且他们的文学艺术的成就都是与他们的善良的天性分不开的。”

刘戎是这几年与哥哥接触较多的人，他觉得哥哥写《演员于是之》是有话要说，他是在话剧演员素质衰退的当下，提醒戏剧界，不要忘记上一代话剧演员留下的传统。如今，该剧尚未首演，先生却走了……真遗憾。剧组工作人员在微信中写道：“两位大先生相会于天堂去论戏了。”

编剧史航读契诃夫，也读哥哥，他说：“他们相似，都是善良、内向、羞涩的，都是容易受感动的人。”

哥哥是一个特别看重友情的人。他说冯至先生和季羡林先生的友情在他的剧本中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很欣赏他俩的友情，那是长达半个世纪的相交，没有利害关系，完全是建立在共同文化的基础上，那种珍贵的友谊，令人感动。

哥哥退休后，奋力和时间赛跑，拼命写作。他身上其实并无致命的疾病，据最后帮他诊治的医生说：“体力严重透支，身体各脏器都趋于衰竭……”原来，哥哥是累死的呀！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格外拼命地抓紧时间写作，他把仅存的一点点精力都扑在文字上了。他支撑着写完最后一部剧本，终于累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他的女儿童宁说：“父亲告别这个世界时，很平静，他似乎太累了，他睡着了……”

哥哥生前曾经反复咂摸莱蒙托夫的两句诗：在大海的蓝色的湾里，一叶孤舟在闪着白光。

哥哥曾对家人说过：“我想明白了，这两句诗写出了生命逝去的时候，那种孤独之美……与世界告别时是平静的，像一叶孤帆，要去远航……”

2019年6月27日，哥哥永远离开了我们。《新京报》记者第一时间联系戏剧导演林兆华和剧作家、导演过士行追忆老友……濮存昕也于27日下午发文悼念，追悼会上他几度哽咽，他说：“童先生是真心热爱戏剧的人，他对戏剧有很多浪漫的想法……”

张健华说：“我沉浸在难以言说的哀伤之中，为令我敬仰爱戴的大师的离去……好人走了，留下的情感阴霾始终难散……心儿空了，魂儿丢了……”

哥哥的去世，在戏剧圈和文学圈的集合里，少有讣闻能像这样激起如此大的涟漪，如此深的阵痛。

《人物周刊》于2019年7月8日封面刊登哥哥的大幅照片，并配字：没有死，只有光——怀念童道明。

当时《人物周刊》使用十个版面刊登追思纪念哥哥的文章，北京报界也连续几天刊登有关纪念文章。

哥哥的去世，引起这么大的反响，说明他人品高尚，同时说明咱们国家对文化的高度重视，对文化人的尊重。

哥哥虽然走了，但他写下的文字将永远留存人间。他没有死，他用整个生命拥抱美好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