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

2020-03-18 07:07徐小斌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0年2期

这个小湖上结的冰仿佛又加厚了,在溶溶月色中泛着蓝幽幽的光。

上次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这灌木丛的叶子还没落光。微风拂来,那几片零落的叶子还会沙沙作响。她整个儿缩进那件褐色和暗红色条子的老式棉袄里。那棉袄是那么大,那么臃肿,她缩在里面像个小孩儿。发黄的柔软的发丝覆盖着她半个额头,双颊在月夜里呈现着病态的青白。尖尖的下颏儿倒是挺富于表情地向上翘着,使人能想象出她儿时的俏皮劲儿、淘气劲儿。

“真的,不骗你。我一点儿也不骗你。”她说。她这样说了多少次了。每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她眼神儿里就流露出那么一种可怜巴巴的神色。好像此刻我的一句话、一个反应都会成为她的判决书。

“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我这样说。笑笑。我也这样说了多少次,笑了多少次了。以至于已经不想再笑了。我把疑问埋在心里。我想说,我相信你说的一切,但我觉得那很荒唐。是的,荒唐,但为什么要说出来呢?或许整个世界都是由荒唐构成的呢!难道我和她的相识、相爱不是很荒唐,很莫名其妙的么?

我始终怀疑她有一种穿透力,有一种非凡的心灵感应,我疑心她读出了潜台词。要不,她干吗反复进行这种无益的表白呢?要不,就是她身上还有一种没被发现的偏执狂。我的天!被害妄想型已经够了,再加上个偏执狂,她还活不活?我还活不活?

“你看,就是这样子的,和我梦里一模一样。”她紧紧地怕冷似的偎着我。眼睛里现出一种迷离的神色。这眼神使她的眼睛显得很美。我轻轻地吻吻她的睫毛。我知道,她又要讲她的梦了。第一百二十回地讲她的梦,那个奇怪的、神秘的梦。对正常人来讲是不可思议的梦。这种梦也许只能产生于天才或者精神病患者的意识之中。

“那个蓝色的结了冰的小湖,就是这么被朦朦胧胧的月光笼罩着。周围,就是这样低矮的灌木丛。风,轻轻地吹,灌木丛沙沙地响。”她睁大眼睛,盯着湖对岸的一片白色的光斑,“我一个人来到这里。是的,只有我一个人。我走到湖面上,轻轻地滑起来。我不会滑冰,也从来没滑过。可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那么旋转了几下之后,我就轻轻易易地滑起来。那是一片朦朦胧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你会忘了一切,甚至忘了你自己。你忘了你自己,才感到自己是自由的。真的,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那种感觉——那是一种身心放松之后的自由。我飞速地旋转着。头顶上是漆黑的夜空和一片泛着微红色的月亮。冰面上泛着一层幽蓝的寒光。我越滑越快,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响,在拐弯的时候,我仿佛有一种被悠起来的感觉。我想起童年时荡秋千的情景。可那时是在碧蓝的晴空里。空中飘荡着伙伴们的欢声笑语。现在呢,是在暮色深浓的夜里,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寂……我就那么飞着,飞着,月光渐渐变得明亮起来了。突然,我发现湖面上的一个大字——哦,是的,那湖面上有字……”她突然顿住,声调变得恐惧起来了。

我默默地望着她。第一次听她讲这个梦,听到这里还真有点毛骨悚然。——不得不承认,她是个讲故事的能手。可是现在,这故事我听了不知有多少遍了。它的开头,结尾,内容……我完全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岂止是背下来,我还可以编成小说,拿到一家三流杂志上去发表。

但我不愿打断她。不仅不打断,而且每逢听到这里,便条件反射似的集中起全部注意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我知道她愿意我做出这样的神情,她希望我看着她的眼睛,听她讲。

“那是一个大大的‘8字。这‘8字在蓝幽幽的冰面上银光闪闪的……哦,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一直按照这条银光闪闪的轨迹在滑行,不曾越雷池一步。而且我发现,这‘8字已经深深地嵌入冰层——这证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上面滑过了。

“我想摆脱这个硕大无朋的‘8字,于是有意识地按别的路线滑行。可是,我的双脚却被一种无形的引力牢牢钉死在这个‘8字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愿。我惊奇极了。我感到这是一块被施了魔法的冰面……”

突然,她顿住了。在这刹那间,一切似乎都突然静止了。连风也不再吹。她伸出一个手指头按在嘴巴上,眼睛里充满了恐怖的光。

“怎么了?”我问。我不知道这个疯姑娘又在玩什么花样,然而不能不承认,她的确富于感染力。

“看,看哪!你看那冰上——”

她声音里的恐惧感是那么强,以至于我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感到后背发麻,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平展展的蓝色冰面上,写着一个硕大无朋的“8”字。

我感到自己是被裹胁到一桩荒唐的事情中去了。常常听人说,逻辑和常规不适用于女人,这次我可是深有体会了。我的女朋友谢霓平时可是个明智决断、不让须眉的姑娘,可这回却干出了一件荒谬绝伦的事。更加荒谬的是,她还硬要我充当这一荒唐事件的牺牲品。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断然拒绝。然而,女人的韧性和“磨性”又是一桩法宝。我终于屈从了。

我和谢霓是同班同学。五月份我们开始毕业实习。我们这些“文革”后的第一届心理系毕业生备受优待,被安排在北京最大,也是全国闻名的一所精神病院里实习。说实话,我对病理心理并不很感兴趣。如果将来有机会读研究生,我倒是宁愿选择教育心理或实验心理。

可是谢霓不。她考入北大心理系之前似乎就对精神病学很感兴趣。入学后,常常看到她捧着弗洛依德、肯农等人的著作。有人说,研究病理心理、变态人格的人容易把自己也“折”进去。可她坚信自己神经的强度和韧性。

这回到J医院实习,她订了一套雄心勃勃的计划,我看着都眼晕。她挺怪。平时处理事情颇具大将风度,连班里很多男士都对她的冷静务实深表钦佩,认为她是女性中少有的务实派。可她骨子里却是个理想主义者。这一点,恐怕只有本人知道。你看,就说她这个计划吧,从微观角度看来,倒还像那么回事,似乎可行;可是从整个宏观角度和计划后面藏着的“潜计划”看来,她不仅是个虚无缥缈的理想主义者,而且是個带有点狂气和危险性的理想主义者了。

实习的头一天我们来得很早。病人们还没有结束早餐。谢霓悄悄扯扯我的袖子。我这才发现,病人们捧着的白色粗陶碗里,只有灰糊糊的粥和几根棒槌似的老咸菜。那粥,一看就是头天的剩饭煮的。

不知是不是缺乏阳光的缘故,病房里显得很暗淡。墙早已不那么白了,上面布满了斑斑点点。病人们倒是挺安静,对我们的到来漠然置之,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东面第二张病床是躁狂抑郁症,王守志,部队来的;第六张病床是强迫性精神分裂症,乔德轩,教师;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跟他们聊聊。”郑大夫向我们介绍。

郑大夫是全国著名的病理心理学专家。是他在全国首创了心理咨询门诊。我们不少同学都读过他写的东西。没想到他还很年轻,四十岁出头,皮肤白净,一双眼睛十分精明,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另一位刘大夫是他的学生,二十多岁,身材颀长,足有一米八五以上,可脸还是个娃娃脸儿,满脸稚气。紧跟在老师后面大步流星地走着,白大褂像鸽子尾巴似的晃来晃去。

几个同学留在男病房。多数同学跟着郑大夫来到女病房。一进去,劈面便遇见两个青春妄想型病人,向我们频频飞来一些莫名其妙的眼神。谢霓立即向我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诡谲的微笑,我装作没看见,把头转了过去。

“西面那个角落是个重病号。景焕。原来是个街道工厂的出纳员。”郑大夫的声调依然不带任何色彩,但目光里却掠过一丝忧郁,“被害妄想型,这已经是二进宫了。”

这就是她,那个景焕。名字就有些与众不同。她缩在角落里,蜷成很小的一团。肥大的病衣把她全身所有的部位都掩住了,看不出她的体型。她长着一张很小的鹅蛋脸。脸色灰白,头发稀而黄,梳成一根蓬蓬松松的辫子——这种发型已经太过时了,但对她来说,却有着一种特殊的韵味。这使她看起来更像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她是那样年轻,真想象不出她老了是什么样子。她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像一扇门,遮蔽了她的心灵。可是,她的嘴巴却暴露了她内心世界的一角。是的,她的嘴长得很美,丰满、生动而富于表情。我想,假如她再胖些,眼睛再有神些,肤色再鲜润些,那么一定是很好看的。现在呢,当然不能说是漂亮了。

“景焕,这些都是来我们医院实习的大夫,”郑大夫俯下身,口气温和地说,“他们都跟你年纪差不多,你不用怕。怎么样,这两天好些吗?”

她抬起眼帘。她的眼睛不大,却是秀丽细长的那一种,很像绢画上的古代仕女。她的目光看上去很温和,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你叫景焕?这名字挺好听呀!”谢霓靠近她床边。看到景焕之后,我认定她便是谢霓需要的“模特儿”。果真如此。

“是《紅楼梦》里的‘警幻仙姑么?”谢霓故意跟她开玩笑。“这名字是我妈妈给起的。”突然,景焕开口了。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柔,像是害怕别人听见似的。

“哦?那我猜,你一定有个好妈妈,是吗?”谢霓笑眯眯地看着她。

景焕的眼睛又垂下去了。

我看了谢霓一眼。我们早就看过景焕的病历,了解到她有着一个极不和睦的、终日吵闹的家庭。她本人也犯过错误。她之所以被街道工厂开除,据说是由于和以前的男朋友伙同贪污。

我不明白谢霓的用意。

谢霓的家坐落在市中心。是那种独门独院的老式厢房。全算起来得有十来间。门口还有个不小的院子,栽着各式花草果木。在现在住房拥挤的情况下,这儿可真算是神仙住的世外桃源了。

我头一次走进这间客厅还是在三年前,“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那时当班长。为了应付五四青年节的文艺节目,我不得不低头踏上这座高门槛——尽管早有耳闻,她家的庭院之整洁,客厅之堂皇,陈设之高雅还是令我吃了一惊。

那是五月,艳阳当空,庭院里的竹篱笆上爬满了金银花,靠墙的地方栽着几株凤尾竹。窗台上,齐刷刷地摆着一排紫砂陶小花盆,栽着各色鲜花。倚窗台的一根较粗壮的葡萄藤上,还挂着一个相当精美的鸟笼,里面是只画眉,笼中挂着四个极精巧的小瓷杯,分别装着肉松、蛋黄、小米和芝麻。

一进门儿,正面墙上挂着一幅民族风格很浓郁的壁毯。那是两个造型别致的“飞天”,用一色的青铜色线织成,很美丽。壁毯下面是一张古色古香的琥珀石长桌,上面放着盆景和金鱼缸——都很新鲜:盆景的盆是个造型怪异的根雕,从一棵古树上伸出一枝枯枝,上面栖着只长尾鸟。布满苔藓的假山石长在古树洞里,假山石的洞穴里还长出几片飘飘逸逸的文竹。金鱼缸不是玻璃的,而是石头的,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石头,透明程度像是毛玻璃,迷迷蒙蒙的,闪着变幻的光。几色金鱼像是在厚厚的丝绸里面游来游去,更增添了一种迷离的色彩。

家具不多,都是桃花心木的。清一色的暗栗色腰果漆,显得庄重高雅。地板上铺着厚厚的俄式地毯,花纹图案都和室内陈设十分谐调,连花瓶、茶具甚至痰盂都是用的同一色调的陶瓷。

看到这种排场,我心里多少有点紧张。没注意到放在门口的拖鞋,于是一脚踏在地毯上,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章。谢霓的母亲,一位五十多岁、服饰高雅、颇有教养的女人,十分和气地安慰我说没有关系。这时拖着厚底拖鞋的谢霓走出来了。

“没想到今天大班长光临寒舍,”她嘴角上挂着讥讽的微笑,“……有什么招待你的呢……我看看,哦,这儿有酒心糖……喏,”她打开小柜子,把糖盒子、饼干桶、水果盘子……统统拿出来,“喜欢什么就吃什么。不过我可以推荐一下,这种饼干挺不错,柠檬味儿的,平均半小时我可以吃一听。”

对谢霓的“吃”,班里同学早有领教。班里有几位老高中的男生都是美食家,但是绝“吃不过”谢霓。她在烹调方面颇有一套。当然,这也是实践出真知。据她自己说,她从小就爱吃,也会吃,能吃出食品的“个中三昧”。那次全班在香山聚餐,每人做两个拿手好菜,数她做的蘑菇馅饼和奶油酥卷最受欢迎。那天她高兴,又趁着点儿酒劲儿,话格外多。她大讲了一通中国烹调。从红案白案讲到各个菜系,最后颇带权威性地得出结论:“我国的烹调艺术是整个东方文明的一面镜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会吃,就不懂得文明。”

这句话后来在学校广为传播,成为老饕们的护身符。大家在餐桌上言必称“文明”,后来心理系成为全校闻名的“美食家俱乐部”,谢霓的功劳当推第一。

但有时她又不是那么讲究的。比如说吧,上生理课的时候,我的位子在她的斜后方,常常看到她漫不经心地从书包里掏出半块干得掉渣儿的烧饼,一小口一小口津津有味地啃着,不知那味同嚼蜡的东西究竟有什么品尝的价值。但她那副啃烧饼的样子实在令人好笑,我对她的兴趣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今天是代表全班同学请你出山的。”我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听说你过去在工厂一直是团支部文体委员……”

“哦,是为‘五四吧?现在可是只差一个星期了。”她嘴上又挂起那种讥讽的微笑。

“是啊。不然的话,不敢有劳尊驾。这次全校还要评奖,要是咱们剃了光头就寒碜了!”

“我这个人講实惠,事成之后,拿什么谢我?”她诡谲地一笑。“这个……”我略加思索,便痛快地说道:“请你吃一顿,怎么样?……当然,如果你不拒绝的话。”

“干吗还要找补一句?你们这些男士哪!哈哈哈……”她开怀大笑起来。她笑起来很好看,一口整洁的牙齿闪着光,使人感到她的爽快和明朗,“好,阁下这顿饭我算敲定了!这样吧,明天午休时间我们就开始。我坚信,用优质蛋白武装起来的心理二班,音乐秉赋绝不会差!”

果然如她所说,那天我们班虽是仓促上阵,但还是获了奖。大家反映不错,凭良心说,这和她出色的组织能力是分不开的。

那是个晴朗的夜晚。我们吃罢饭,从前门外的一家餐厅走出来,她兴致很高,不断地转换话题。我知道,每逢她吃了一顿美味佳肴之后总是心情很好。那天她点的三个菜味道都不错。她吃牡蛎的本事简直令人惊叹,不是一个个地吃,而是舀起满满的一小勺,还来不及看清她的牙齿和舌头是怎样运动的,那吃得干干净净的半透明的壳便一个个从她薄薄的嘴唇里吐了出来,简直就像鹦鹉吃瓜子那样灵巧。我突然感到,她是那种善于发现和欣赏日常事物的人,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是不会乏味的。我喜欢从抽象的思维中寻找乐趣,而她的快乐永远只从生活本身去寻找。她直面生活,懂得生活,更会生活。我们这个时代造就了一大批重理性、重思维的青年知识女性,而谢霓却属于另一种人。

这顿佳肴成了我们进一步交往的媒介。

现在,我已是这里的常客了,但对这里始终保持着一种新鲜感。每次来这儿,室内的陈设都有些新的、小小的变动。例如:古董柜里又添了个唐三彩,放在茶几上的青铜色古瓶里插上了几根长长的孔雀翎,而茶几上的尼龙镂花台布又换成镶着茜色缨络的亚麻布了。我知道这都是谢霓的作品,她喜欢别出心裁的特点表现在各个方面。我相信,即使是一间简陋的小屋,她也会利用手头上能找到的东西,尽量把它布置得“有味儿”。记得那次下乡劳动,在只有一个西红柿、几分钱“辣丝儿”和两毛钱肉末的情况下,她竟利用这些东西做了一顿美味的面条,吃得我们班的这帮老饕们纷纷赞不绝口。好事者还美其名曰“琥珀面”。说是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微服出访时,曾吃到一种美味的鱼,回来便大加赞赏,鱼便身价百倍,成为御前食品。照此推导,琥珀面亦应称为中国烹调之又一奇葩了。

也许这种新鲜感就来自她本人。她容貌并不出众。梳得很自然的短发。大大的额头和顾盼流离、带点调皮的眼睛显得很聪明。鼻子略嫌宽大,但整个看上去却显得端庄大方。她身材很漂亮,是当代西方最崇尚的那一种女性体形:骨骼宽大,细腰长腿。她喜欢穿舒适、随便的衣服。今天,她穿了件米色真丝双绉的连衣裙,这是她按照一家杂志上介绍的国际流行的式样,自己做的。式样很简单,宽松的裙子,腰间系上一条细细的本色绦带,走起路来,那薄薄的透明的裙翼在苗条修长的双腿上飘飘颤颤,有一种飘逸感。这便是典型的谢霓风格。

我从她递过来的饼干桶里拿了两块饼干,她便自己抱着桶子吃起来,一边津津有味地翻着她的实习笔记。

“你知道,我一见到她,就知道,买卖来啦!”她俏皮地向我挤挤眼,“可是,这笔买卖咱们得合伙做,这就是今天我叫你来的目的。”

“我?跟你合伙?……”

“对。而且起重要作用。懂吗?好啦,从今天起,咱们这个股份有限公司算是成立了,我当总经理,可董事长嘛……得由你来当啰!”

“可我无资可投嘛!”

“你有。你的‘资,就是你本身,懂吗?”她诡秘地一笑,把她的实习笔记递给我,“你瞧,这是她的病历和我对她的临床精神检查。后面是我对她过去情况的一个初步调查。根据这些情况,特别是我对她的直接印象……我作了个初步诊断,”她顿了一下,两眼熠熠放光,“我敢说,她不是精神病患者。她是个正常人。”

“……?”我惊住了。

“是的,她是个正常人。不过是个被扭曲的正常人罢了。”

“不,不,”我连连摇头,“过分相信直觉和那些表面化的东西,这是你们女人的通病。你要知道,她入院是要经过各种检查的。这里的大夫临床经验很丰富,郑大夫又是全国著名的病理心理专家,绝不会把一般的心理功能性紊乱当作器质性病变来治疗的。她的病历上不是讲得很清楚么?”

“你们就是过分相信病历!”她两道眉毛高挑起来,“这就是懦夫和懒蛋的逻辑!病历,病历不是人写的吗?再说,病历上也讲了她的神经科检查始终没有阳性反应,服用了大量氟奋乃静、泰尔登……疗效甚微。哼,因循守旧、墨守成规而又自以为是,这是你们男人的通病!”

我的天!她可真是寸土必争。

我只好缄口不言。开始慢慢翻着那份厚厚的“病案”。

患者:景焕 女 21岁 宣武区小桥胡同街道工厂出纳员

一、精神状况检查:

1.一般表现:意识清醒,定向力完整,接触被动,对医疗、护理等合作不够。

衣着较齐整,年貌相符,日常生活能够自理,入院后饮食、睡眠均不好。

2.认识活动:(1)无感知觉障碍(2)思维

对所问问题回答被动,语句不连贯,意念飘忽。

反应一般。临床诊断主要为被害妄想兼有关系妄想。患者一直坚持有人害她这一说法,但对具体问题避而不答。患者病历中记载:患者在街道工厂当出纳员期间,曾贪污现款,后被该厂除名。此后她的神志开始不清醒。第一次犯病时,曾把十元一张的人民币撕碎,并说它是“印着咒语的小纸片”,是“巫婆用的”。被其母及弟送来住院治疗。治疗期间,常常不进食,夜间噩梦纷扰,常哭醒。只能靠安眠药才能维持起码的睡眠。患者自述常心悸,但拒绝说出恐惧的对象。经医护人员精心治疗,略有好转。患者不经医护人员同意,私自出院,后被送回。患者情绪低落,抑郁寡欢,仍不愿进食,身体非常虚弱,治疗过程中,曾两次虚脱。医护人员对其采取特殊措施进食。尽管院方看管严格,患者仍两次出逃,但似无自杀意向。

3.情感:

表情淡漠。情感反应不鲜明。无明显低落与高涨。

4.意志、行为:

至今仍不安于住院。适应力极差。对医疗护理等均合作不够。无任何主动要求。常有些特殊举动。如:夜半常独自坐在床边,沉思默想。一次,护理人员忘记锁门,她当夜便跑到阳台上,望着天空发呆,直到凌晨时才被护理人员发现,经劝说回到病房。

5.记忆、智能:

患者从不愿回忆往事,对住院前的事,特别是贪污现款一事缄口不言。记忆似乎已丧失。对于问话,回答时语量少,不主动,态度不自然。多疑。承认脑子乱。

注意力不集中,有时似听不见别人问话。

智能方面尚未发现明显异常。

我合上“病案”夹子。

“一会儿,我再仔细看。告诉我,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我想让你……”她望著我,笑容可掬,“我想让你和她谈恋爱。”

“什么?你再说一遍——”我以为她疯了。

“是的。我想让你和她谈恋爱,交朋友,你不懂吗?”

她的眼睛突然变得无法穿透,像是垂下了一片神秘的漆黑的帷幕。

夜晚,我家中。一片沉寂,只有我翻着这本“调查材料”的窸窣声。毋宁说,它更像一篇不成熟的文学作品。

小桥胡同坐落在闹市区的中心,却显得异乎寻常的宁静。北面的出口处有一家新建的“红枫旅馆”,出去便是一个中等规模的菜市场,南面是“小桥街道服务社”。景焕家住小桥胡同2号,紧挨着“红枫旅馆”。

这是个小院。看来像她家的私房。但除了西厢房还算完整之外,其他几间房都显得破旧不堪。敲门时,使大点劲儿,门框便晃悠起来,上面的白灰也直往下掉。这里像是《聊斋》里描写的无人住的“鬼屋”。

这是一个很普通但又很特殊的四口之家(包括景焕)。按照景焕父亲景宏存的职称看,这应当算是高知家庭。但是给我的印象却是,这个家庭像一座临时拼凑起来的质料不同的建筑,根基十分薄弱,拼凑的裂缝很深,仿佛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

景宏存是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他年轻时曾名噪一时,发表过不少有相当价值的论文,三十一岁时便被破格提升为副研究员。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在物理学界销声匿迹了。我万没想到他会是这样子:瘦骨嶙峋,面色憔悴,嘴唇发紫,像个晚期癌症患者。

无论是他的在家待业已久的儿子,还是一直没参加工作的妻子,都是靠他的工资养活的。然而给我的感觉却是,他在家里的地位很低。从他的面部表情和说话的语调看来,他是个有脾气的人。但在这个家里却似乎不得不时时压抑着自己的个性。他重重地叹气。他不时地伸出一双枯瘦的手去搔头发。他的表情烦躁、愧疚甚至带着一丝羞赧。就像是那些自尊心很强的人,感受到自己给别人带来麻烦似的那种神情。我注意到他那磨破了的发黄的衬衣领子和袖口,以及那双早该淘汰了的断裂了几处的古铜色塑料凉鞋。

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隐秘。家庭可以是避风港,也可以是囚笼,是监狱。而这个家庭中的窒息气氛在十分钟之内就能被人嗅出来。仿佛每个成员之间都有着夙怨,而每个人又都以一种病态的敏感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那个说话慢声慢气的矮小女人是景宏存的夫人,景焕的母亲。她过去曾是景宏存的同窗,只是毕业后一直没有工作,该算个“家庭知识妇女”吧。她的内心却不像她的表面那样,她很难识破。在我拜访的这一个小时之内,有关她,我心里大约已经作出了若干种判断,而这些判断又往往是互相矛盾的。她表面上看去很胆小、懦弱,就像那些长期患神经官能症、夜夜失眠的人那么敏感。她待人一团和气,无论你说什么,她总是顺着你,不作任何异议。但是,你很快就会发现她并没有认真地听着你说,她心不在焉,只有当她心爱的小儿子景致开口说话的时候,她才真正地在听。而且,她跟儿子讲话时,露出一种和母亲身份不符的谦卑,简直可以说是卑躬屈膝,这与她对丈夫所持有的那种带着愠怒的不耐烦的态度恰成对比。

景焕的弟弟景致倒是个一眼望得见底的人。一看就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二十郎当岁,受阶级斗争教育长大的,所以战斗性也就格外强。边说话边抽烟,标准京腔儿。不像个高知的儿子,倒像是成天上老酒馆吃泡花生米的出身。谈起景焕,他直言不讳地说和姐姐的关系不好。“我打过她,也骂过她。”他俨然一家之主的样子,就像是被打骂的对象不是自己的姐姐,而是自己的奴隶似的,“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她那人,太格涩,招气。三天不打,她就痒痒。她呀,天生就是神经病的脑袋,早晚得得神经病!”

我对这番话简直反感透了。第一,他那么随随便便地就把“精神病”说成“神经病”(这在我们学心理的人看来是不可原谅的概念错误),这暴露了他的无知和自以为是。第二,作为弟弟,对姐姐毫无悯念之情,这也使我感到他的狭隘和冷漠。毫无疑问,他不是个男子汉。但是他很直爽,也容易感情用事,这点我可以利用。

我了解到景焕过去的男朋友叫夏宗华,是青年电影制片厂的一个副导演。他们从红领巾时代就认识了,可算作是青梅竹马。据景致说,景焕很爱他,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和他见面回来,都是愁眉不展。在她被揭发贪污现款前后的那段时间里,景致曾发现她久久地发呆。后来,就拒绝进食了。在她被街道工厂除名之后,他们断绝了来往。

关于夏宗华的情况,我只了解到这么一点点,至于这个人本身,他们全家在交换了一下眼色之后,由景致说出三个字:“不了解。”

大约是弗洛伊德定律的作用吧,在送我走出胡同口的时候,景致塞给了我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夏宗华的电话和地址。

一个新鲜的念头突然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她这个新鲜念头大约就是迫我去和景焕“谈恋爱”,而她自己则去找夏宗华“交朋友”吧。还美其名曰是按“弗洛伊德定律”办事,让这个鬼定律见鬼去吧!我对这件事可提不起兴趣。

屋里月光很浓。我睡不着,索性下床把窗帘拉开,出人意料地,并不是满月,而是一钩亮闪闪的新月。我奇怪今天的月光为什么这么明亮。小时候,自然课老师曾教给我们识别新月和残月的办法。他说,很多影剧布景往往爱犯这样的错误:剧本上明明写着“新月高悬”,而背景上出现的却是一钩残月,“残”的汉语拼音字头是“C”,而“C”就是残月的形象。反之,则是新月了。这个办法我至今记得很清楚,真是“儿时所学,终生难忘”。

其实,儿时的一切都令人难忘。岂止是难忘,儿时的经历就是一把刻刀,一个人一生的雏形就是由那把刻刀雕琢出来的。这两天在J医院实习,发现那么多患强迫症、反应性精神病的人都在童年时代有过不同程度的精神创伤。从这个意义来讲,我真想对着那些不幸的家庭,对着那些不称职的、还没学会做人就有了孩子的父母们,对着那些压抑人、窒息人、扭曲人的社会弊病大声疾呼:“多为孩子们想想吧!”

在这方面,我总是感到庆幸。我的家境并不宽裕,父母都是小人物。兄弟姐妹一大群。但我却有着一个和谐、温暖、幸福的家。记得小时候,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妈妈为了让我们吃好,真是千方百计啊!她工作之余,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出去采野苋菜,摘榆钱儿,挖蘑菇,她蒸的棒子面裹白面的发糕“金裹银”,包的马齿苋馅的饺子,蒸的榆钱儿饭,煨的蘑菇汤,我们吃起来都是又香又甜,回想起来,比现在饭馆里的西餐大菜还有味儿。妈妈凭着一颗慈母心和一双巧手使我们全家渡过了难关。四个男孩子都长得结结实实,爸爸多年的肺病竟也慢慢地好起来。回想起这一切,我总是由衷地感激妈妈。

是的,我发现一个家庭主妇对家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在母爱下长大的孩子都有着一颗仁慈、博大的同情心,一种对人宽容的善行。相反,无爱的家庭却往往造就畸形、病态的孩子。我当然不了解景焕家庭内部的真正情况,但是仅从她住院半年,竟无一个家庭成员来看她这一点推断,她是患了爱的饥渴症(而且是重症)的女孩子。

这种女孩子往往对爱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渴望,但同时又具有同样强的排斥力。

我要小心。

就这样,我迫不得已地开始接触景焕。老实说,我对她毫无兴趣。我喜欢的那种女人的类型与她恰恰相反。我喜欢风趣、机智、洒脱、雍容而又具有大家风范的女人。而她,则恰恰是那种敏感、多疑、善感,经常在自尊和自卑两个极端徘徊的人。但是有一点,我却认定是谢霓所不及的——那就是她的温顺。我不知她是对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单单对我这样。

她听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恭顺地看着我,不断地轻轻点头。有时,我因为各种原因态度有些暴躁,她也从不改那温顺的模样。我简直产生了一种好奇心,真想试试用什么方法把她激怒。

但后来我终于慢慢看出,她这种不可动摇的温顺后面,藏着一种深深的冷漠。她不与人争辩并不是真的认为别人是对的,而是她认为对、错都与她无关,她懒得争辩,也不屑于争辩。即使不争辩,她也已经感到活得很累了。她对整个世界都采取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回避态度。

有一次,她不小心被滚烫的稀饭烫伤了脚趾,我带她去换药室换了药,刚换完药便有人叫我,我看她还在慢慢地穿袜子,就嘱咐她出来的时候把门撞上。她又是那般温顺地看着我,恭顺地点头。可我忙完了,回去一看,换药室的门却大开着,玻璃柜里的纱布和橡皮膏少了许多,药盒子也打翻在地,我不禁怒冲冲地去找她。

“景焕,刚才我不是让你把换药室的门关好么?”她抬起眼,恭顺地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关?”

她仍然那样看着我,目光温和,但却没有一丝愧疚和歉意。也许是我的脸色不大好看,她很快便顺下了眼睛。这倒让我自己觉得有些过分了。

“是忘了吧?”我给她找台阶,“换药室被搞得很乱。我知道那不是你干的,可因为你不关门,别的病人就进去了,多不好!”我缓和了口气,像训诫小学生似的对她说。

她又轻轻地点头,始终没有抬眼。

渐渐地,我越来越多地发现她有许多“阳奉阴违”的行为。比方说,有一次她因失眠向护士要眠尔通,护士给了她些冬眠灵,并解释说这药比眠尔通更好,她当时也是温顺地点头表示同意,可当天晚上我下班的时候,却亲眼瞥见她把整包的冬眠灵倒进盥洗室的水池里。

还有件事就更新鲜了。有一天下大雨,下午查房时,病房里的病人们都蒙头大睡,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折纸玩。折的都是些小纸木屋,还真挺别致哩!大大小小排了一溜儿,各种各样的,有的像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大型穹顶建筑,有的像中国的宫殿,有的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小木屋。她折得津津有味,连我走过去也不知道。

“真漂亮啊!”我的声音很轻,可还是把她吓了一跳。她全身一震,回过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好像半天才明白我对这些小房子所持的态度。于是温顺的目光又出现在她的眼神里。她用细瘦的胳膊把这一溜儿小房子抱拢来,把下颚轻轻贴在小房子的尖顶上。

“要是上了颜色,就更漂亮了。我那儿有些彩色水笔,明天給你带来怎么样?”

“不不……”她急忙摇头,好像生怕因为这个就和我密切起来似的。

但我第二天还是把我的十二色彩色水笔带来了——我怕她是因为拘谨,不好意思开口,然而她说什么也不要。我只好把水笔放进郑大夫办公室的抽屉里。可是,当天晚上,我为了看郑大夫给一位病人作暗示和催眠疗法,又来到医院,无意间却发现那水笔不翼而飞了。

我不动声色。第二天,那些水笔又都原封不动地飞回郑大夫的抽屉里。又过了两天,值夜班的护士把一包东西交到办公室,向郑大夫汇报说,十七床景焕的病情又加重了。

“这两天晚上,她半夜里起来打着手电,给一堆小纸房子上色儿,嘴里还自言自语地不知说什么……”

她打开那包东西,我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正是那些纸房子,涂满了红红绿绿的颜色,煞是好看。

我百思不解,为什么我真心实意让她用,她不用,却偏偏要大半夜的偷着用呢?

景焕的病确实加重了。——自从她的小纸房子被没收以后,她的脸色更加苍白,温顺的眼神里也常常闪过凄惨的神色。对于我,她恭顺之余又有些畏惧的样子。说真的,她这副样子使我更不敢接近她,和她讲句话也提心吊胆的,生怕说错了一个字,又触到她什么痛处。

“你这个人真不懂女人心理,”谢霓一边往嘴里扔着怪味豆,一边摆出一副先哲的样子教训我。“这还不好解释么?折纸房子,是因为她向往着房子,也就是说,向往一个自由生活的空间。她不接受你的水笔么……这更显而易见了——像她这样敏感、自尊的女孩子,对外界的恩赐、馈赠等等,有一种绝对的排斥力,但同时,美对于她,又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听说她过去手可巧了,什么画画、编织、刺绣……无所不精,这样看来,这排斥力和吸引力的力量是同等的,所以她就干出了这种自相矛盾,令凡夫俗子们百思不解的事来——”

“既然您这么懂得她的心理,又不是凡夫俗子,那么还是请您和她直接打交道吧,我,交差了。”

我说完就走,谢霓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书包带。

“哎——回来!”她竟一点不软,“这么大男子汉,还想让我哄你?”

“你已经有了个挺好的开端,干下去,我们是在干一件极有意义的事!移情,移情,让她移情!要是你连这么点男人的吸引力都没有,就不配当我的朋友!”

“莫名其妙!”我是真的动怒了,“你一时心血来潮,考虑到后果了么?假如她真的动了感情,后果将不堪设想!何况,这样做也会亵渎我的感情……你……你懂么?”

没想到她倒笑了。调皮地眯着眼睛,从兜里掏出把折扇给我扇着:“息怒,老兄息怒!……你可冤枉我了,我这可不是心血来潮,我这是……深思熟虑之后才想出的一条妙策!”

还“妙策”呢!我简直哭笑不得。

“你知道,景焕的心是一团包着厚厚冰层的火,我们的任务,是想办法去融化那冰层。这办法就是爱,首先是异性的爱,据我所知,景焕没尝受过被爱的滋味儿。她很爱那个夏宗华,可夏却没给予她同样的爱。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完全是靠某种想象出来的精神恋爱支撑着的。后来,她心里那个形象垮了,她也就跟着垮了。我希望你做的,就是让她把感情转移过来,转移到你身上去,至于其他,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担心!”

我没吭声。昨天,何老师在一周总结会上讲,有些同学脱离集体,单独行动,有时还擅自干预医院的工作——很明显,这是有所指的。

“谢霓,再有两个月我们就要毕业了。踏踏实实坐下来,按照老师和大夫们的意图,好好写你的实习论文吧!你对景焕实在感兴趣,争取毕业后分到这儿的咨询室,那时候再研究吧!”“可景焕不是个可以随时等待维修的机器人。她是人!”她的姿势没变,只是语调稍稍提高了一点,“这是难得的实践机会,我决不放过!而且,我还要向医院建议,对景焕实行院外治疗——”她写的《关于精神病患者的院外治疗》,洋洋万余言,讲得倒是头头是道:

……精神病患者不仅包括个体的失调,而且包括个体与社会的失调。当今,抗精神病药物的广泛使用,在治疗中改变了本病的某些临床病象,但还远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该病的治疗问题……从精神病学的临床科研工作要求来看,帮助患者重新进入社会,在院外对患者长期监护和随访研究中广泛搜集第一手资料,并在院外治疗中贯穿随访、咨询、社会工作、健康检查、心理测验等一整套措施,对于加强对精神病的复发机理和发病机理的研究,丰富我国防治精神病工作的理论和实践、心理治疗的理论和实践、病理心理学的理论和实践、预防医学的理论和实践,都是十分必要和有益的……

下面是院外治疗的五个具体方法……

当晚,我把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纸房子还给了景焕。

不出我所料,谢霓原拟的论文题目在老师那里没有通过,最后三周她被迫改了题目,自然无法写好。我原想她情绪会受影响,特意去看她。谁知她反劝我,要我别把分数看得太要紧,并说她准备考病理心理学研究生。就这样,大家在对毕业后去向的期待中度过了这个炎热的夏天。直到秋初,景焕的问题才交涉成功。她暂时住在谢霓的房间里,而谢霓,跑去和姐姐谢虹挤到了一起。

分配方案终于下来了,出乎意料地,我留校当了教师。谢霓没有考上研究生,她要求分回原单位——一家区级医院的神经科,成为名副其实的“谢大夫”。

一天晚上,我奉旨前去拜访。

一进客厅我便吃了一惊——谢霓全家(包括那个江苏小保姆)都在这里。谢伯伯、伯母看上去颇有兴致。谢家两姊妹都是盛装打扮。最令人吃惊的是景焕,她上身穿了件月白色洒花夹袄,下面是条象牙色的薄绸裤,都是半新不旧的。头上戴顶鱼白色绒线小帽。她拘谨地侧身坐着,和谢霓保持一段距离,一头柔黄蓬松的头发从小帽里滑落出来,遮住了她半个脸。她的肤色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青白。我不知她为什么要这样装饰自己。但是我突然想到了古希腊的瓷瓶。一种很柔很淡的色彩。带着那样一种浅浅的古典音乐式的韵味。我真沒想到原来她竟这样美丽。

“她很美,是吧?”谢霓笑吟吟地站起来。她今天也特别出色,穿着新织好的那身浅玫瑰色的毛衣套裙,“今天,我们为了欢迎我们的朋友景焕,举行一个小小的晚会,特别邀请你也来参加——好,晚会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钢琴独奏《弧光》,这是妈妈最近写的一首钢琴曲,请谢虹给大家演奏。”说完,她带头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

谢霓的母亲文波在“文革”前是颇有些名气的作曲家,“文革”中本来也免不了受冲击的,只是因为谢霓父亲在政协的职位和中央最高领导的直接关照,她才得以幸免。

“听这个曲子的时候还有点儿要求。”文波莞尔一笑,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造型精巧的金丝眼镜。这个女人并不美丽,但是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流露出一种文雅,这文雅只能存在于极有教养的知识女性身上,是很能征服人的。

“我希望,听完以后,大家能够把曲子所表达的意境,按照自己的理解讲出来,怎么理解就怎么说,没有关系的。”

谢虹——谢霓的孪生姐姐,现在音乐学院主攻鋼琴。她今天穿着一件华贵的深蓝丝绒的曳地长裙,还化了点儿淡妆。姊妹俩虽是孪生,却一眼便能辨认出来:谢虹从小娇贵,又没有上山下乡的经历,所以显得娇嫩些,看上去比妹妹秀气,但缺少妹妹的风采。脾气性格上,谢虹也有些倨傲,不像谢霓那般随和。这回妹妹硬要和她挤在一起,开始她很不愿意,直到谢霓表示可以无偿帮她抄乐谱,她才勉强答应了。

她不慌不忙地坐到客厅西北角的那架钢琴旁边,揭开紫红色的丝绸盖布。

我对音乐还是爱好的,只是不大懂。乐曲一开始,便似乎带来了一个宁静、安谧的世界。谢霓坐在钢琴边,托着腮,静静地听着。景焕低着头,柔黄的发丝遮了一脸,不知在纸上画着什么。看来她根本就没听。谢伯伯在慢慢点燃一支烟。江苏小保姆一边织毛衣一边打盹儿。文波淡然地望着女儿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一个下行增二度的音调给这个世界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浮动的和弦犹如潺潺流水,缓慢的主旋律在不断变幻的和声衬托中,显得明澈而深沉,使人想起中秋夜晚的圆明园——那清冷月光映照下的断壁残垣,或者圣诞前夜被美丽的六角形雪花装饰着的、紫幽幽的古堡。

突然,柔美的主旋律开始动荡起来。像是一颗明亮的流星,在深冬的夜幕上划着长长的优美的弧线。琴音急骤起伏,骤雨似的澎湃起来,像是一个少女在倾吐自己的心潮。月亮始终在追逐着她,像舞台上的追光似的。她像只蝴蝶在黑夜中飘忽不定,变幻着迷离的色彩。忽而,她是一只淡紫色的蝴蝶,衔着一瓣金黄的迎春,在寒冷的春风中盘旋;忽而,她又变成了一只黄色的蝴蝶,在炽热的夏日河塘边飞着,向坐在河塘旁钓鱼的老翁微笑;忽而,她又是一只受了伤的美丽的蓝色蝴蝶,在秋天的枯叶里唱着哀怨的歌;忽而,她又成了一只鲜艳的红蝴蝶,在银白色的雪花里顽强地飞舞……

音乐的主旋律又回到了原先那个浅淡、忧郁的世界。这个世界变得更纯净了,更宁谧了,更透明了……

最后一缕乐声消融在空气里。大家很久才从迷蒙的状态中清醒,竟忘记给演奏者报以掌声。

“太美了。”谢霓说。她竟激动得热泪盈眶。“真好,美极了。”我由衷赞同。

“那么你们说说——”文波仍含着一丝浅淡的微笑。

“这曲子使我想到那年冬天,爸爸带我和姐姐去滑雪,”谢霓微微眯着眼,模样儿显得挺可爱,“那是离小兴安岭林区很近的一个地方。那地方很美,使我想起爸爸给我们讲过的俄罗斯的古老童话。在那儿,好像每一棵小树,每一座房子,每一只野鹿,甚至每一片雪花都是有生命的,都会说话,会唱歌……傍晚的时候,我们和当地农场的老职工一起,坐着马拉的爬犁,爬犁还拖着打来的野物,在暮色中,我们像是在飞翔。记得吗?姐姐,当时我们多希望骑着灰色狼的伊凡王子突然在暮色中出现,把我们引到林间小屋里,请我们喝一杯俄罗斯的红茶,给我们唱一支俄罗斯的古歌……后来,我们来到了一座林间小屋,不过,那不是伊凡王子的,而是属于那个伐木工人的,记得吗?爸爸,那个健壮的、漂亮的鄂伦春族伐木工人,在很长时间里,在我心里,他和伊凡王子的形象分也分不开。别笑我,姐姐,我还曾经嫉妒过你,为的是他把好吃的黄羊肉盛给你;记得那热腾腾的鲜鱼汤么?窗外飘着鹅毛大雪,窗子上结着那么厚的冰凌花,可我们在伐木工暖和的窝棚里喝着热腾腾的鱼汤。那个装鱼汤的搪瓷缸子,到现在我还记得,淡绿色的,掉了两块瓷儿,把儿上用浅蓝色的玻璃丝密密地缠着……”

“小霓,真没想到你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面,”谢虹被谢霓那认真的动情样子逗笑了,“我可是早把那个漂亮的伊凡王子忘了。鱼汤么,还记得一点。可惜咱俩感觉不一样。当时我急着回北京,想回来喝妈妈煮的鱼汤,所以我觉得那鱼汤有股腥味儿。别生气,谢霓,这也算是见仁见智么。就像妈妈这首曲子似的,我和你的理解有很大的不同。”她顿了一下,打开曳地长裙的褶子,眼睛变得亮闪闪的,“我想到的是舞蹈,是优美的芭蕾舞……那是一个大舞台,一个很大很大的舞台……就像辽阔的原野一样。原野上面开满了黄色的蒲公英……我,”她有点羞赧地笑笑,“我来到这片广阔无垠的原野上,原野上清新的风吹着我的衣裙,我穿着一身洁白的纱衣,在原野上翩翩起舞……我采了很多很多的花……把它们编成了一顶很大、很美丽的花冠……我把它戴在头上,哦,所有的野花,所有的小鸟和白云、天空……都在向我微笑……我欣喜若狂,我跳着,飞速地旋转着……我用舞蹈在倾吐我的心声……这时,远方响起了闷闷的雷,接着是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哦,一匹马,一匹雪白的、美丽的飞马停在我眼前,它睁着一双温柔的、湖蓝色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我,好像在期待着什么……我不知疲倦地跳着,蒲公英纷飞的小伞沾了我满头满身……可是,雷声越来越大了,暴雨终于瓢泼似的倾泻下来……我的衣裙全都湿透了……嫩草娇花被打倒在泥里,蒲公英的种子也被风暴卷走了。这时,白马匍匐下来,像是在请我上马,我迈了上去……哦,它振起双翅,腾空飞起,在暴风雨中,它是一颗白色的流星,穿云破雾……”

“后来,等雨过天晴之后,白马把你放在地面上,它自己摇身一变,原来是个英俊的王子——哈哈,是吗?”谢伯伯揶揄着。“去你的,爸爸!”谢虹娇嗔地扭扭身子,像小孩似的拍了爸爸那厚实的手背一下,大家都笑了。

接下去是我说,我说过之后,谢伯伯又重新燃起一支烟,很温柔地望望妻子:“这倒是很有意思呢!同一首曲子,小霓想起林间小屋和鲜鱼汤,小虹想起蒲公英和白马王子,柳锴呢,想起少女和蝴蝶……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经历,所以呢,想象也都不同……我么,阿波,你猜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我们访苏时的那段岁月……那次,我们去莫斯科最大的滑冰场去滑冰,——哦,冰场上那壮观的景象!姑娘们五颜六色的防寒服像是节日的彩灯,各种各样的冰刀在亮闪闪的冰面上划出道道花纹,在阳光的反射下,那巨大的冰面像是一面神奇的镜子。在‘溜冰圆舞曲那优美的旋律中,我拉着你——阿波,那时你还不大会滑,可音乐给了你灵感,我带着你跑起圈儿来,你笑着,把我的手攥出了汗,我们变得那么年轻,那么单纯,在冰面上,我们对那么多陌生的面孔报以友善的微笑。哦,那时的人们多么单纯,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可以成为对话的桥梁……我们在冰场上结识了那么多朋友……记得和我们一起留学的胖子小熊么?他不断地摔跟头,把几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姑娘逗得咯咯笑,后来,那个戴橘黄色围巾的姑娘跑来主动教了他,其他几个姑娘也不再笑了。人们为他每一点点进步鼓掌,当我们从他身边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能稳稳地站在那儿向我们招手了——阿波,我知道,你是要表现当时那种意境……”

文波没说话,只是温柔地望着很少激动的丈夫,宽容地笑了笑。

“景焕,该你了,”谢霓推推身旁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女。

景焕神情恍惚地抬起头来,像是刚刚从梦中惊醒。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她若无其事似的展开一张纸——这是她刚才听曲子的时候一直涂抹着的。

大家凑过来看——原来这纸上画着一幅画,一幅钢笔画,线条竟还挺老练。构图很古怪:一个无星无月的夜。一个结了冰的小湖。夜的深处,隐隐透出一片白色的光斑。小湖周围是黑黝黝的灌木丛。湖面上,一个少女的黑色剪影。她在一条亮闪闪的轨迹上滑行。那轨迹,是一个极大的“8”字——

“这……这是你画的?”文波的声音分明有点儿抖。

景焕温顺地点头。

“你是怎么想到……”文波一向温文尔雅的语调中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惊愕。

景焕仍低着头,半晌,才轻轻地说:“我见过这地方。”“见过?”文波的神色更惊异了,“在哪儿?”

“在……”景焕惶惑地抬起眼帘。

“哦……是这样。”文波像那种教养很深的人那样,不愿强人所难。她宁肯把自己的疑惑和好奇淹没在礼貌中。她把那幅画轻轻地折起来。

“怎么?妈妈,是景焕说对了?”谢霓满腹狐疑地望着母亲。

“哦哦,是的。”文波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像是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她急忙对景焕说:“嗯……这画,先放在我这儿,好么?”

景焕又是温顺地点头。可我看到她眼睛里悄悄闪过一丝阴险的微笑。我不由得打了个冷噤。

是的,那是景焕头一次引起我的注意。谢霓悄悄对我说,当时她后背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我也有同感。景焕的眼睛是很奇怪的,乍看上去温顺善良,而且总是急急地回避人们的目光。然而,只要仔细看,便不难发现,有时,在间或一闪的时候,这双眼睛显得美丽而狡黠,甚至带着一种阴险的神气。

我得承认我有点怕她。为了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得;为了她那非凡的心灵感应,那种独特的穿透力;也为了她那微笑的、永远让人捉摸不透的假面具,我怕她。

我开始对她感兴趣了。

按照计划,我们对她进行了全面的心理测试。智力测验的结果果然与谢霓得出的结论一致。她的智力是惊人的不平衡。某些方面的智力我认为是超常的;关于数学方面、计算能力方面的智力却是难以置信的低;而人格方面的“Neymann”测验,又证实了她确是一个好冥思幻想的人。

这天晚上,我“遵旨”单独给景焕作“洛夏测验”。

谢霓把全家人都哄去看电影了。宽敞的客厅里只留下我们两个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景焕已经敢于抬眼看我了,对我的问话也不再是一味温顺地点头,而是略略沉思片刻,再决定点头或摇头,而话,她是不多说的。

秋夜的风已有些凉意了。我注意到她还穿着那件单薄的夹袄,便走到她身后去关窗子。她却像陀螺似的在椅子上转了个圈,眼睛里射出恐怖的光,仿佛我走到她身后是要谋杀她似的。我装作没有注意。而她也飞快地顺下眼睛,低了头,好像刚才那惊惶的神色从不曾在这张脸上出现似的。

“洛夏测验”是著名心理学家Rorshach编制的一种投射测验。十张图片中,有七张是水墨墨迹(墨水在纸上压成),三张是彩色的。测验时由被试者去看这些图像是什么,试验者记下回答,以便分析。

我出示第一张图片,这图片上印着那么大一块墨水印迹。照我看,像个蠢笨的黑熊。

“它像什么?”

“嗯……像座山。”

“山?”我不禁把图片倒过来,又仔细看了看。果然,是像座山,像喀斯特地形的那种怪异的山。

“还像……人脸……”

“人脸?”我大吃一惊。

“是的。”她眼神里又滑过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感情。“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是嘴……不是吗?”

果然,那一团墨迹又变成了一张脸。眼睛、鼻子,五官齐全,而且……那表情也十分怪诞:一只眼睛很悲伤地流泪,而另一只眼睛却在阴惨地笑。这表情使我想起了什么。我—阵惶悚。

她的想象力是丰富的,而且是怪诞的。这使我深感不安。Qrig分数高,证明被试者智商高。但她的Qrig太高了,这只能证明是一种病态。

我希望她摆脱阴暗的心理。我拿起一张色彩明朗的圖片。依我看来,这像是蓝天、白云和鲜花。

“这就是了。”她伏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点点头。

“什么‘这就是了?”

“就是它。我常常做的那个梦。”她肯定地说。

我愕然了。窗外,高大的落叶乔木在风中摇曳,在窗帘上投下巨大的漆黑的阴影,在这片黑色衬托下,景焕像是一个白色的精灵。

“那个梦,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急切地望着她。说不定,这梦,就是她得病的根源哩!

“我常常梦见我来到一个地方,那儿,有一口结了冰的小湖,周围都是灌木丛,很美。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可是在远处漆黑的夜里有一片隐隐的光斑,不停地闪烁着,像是电焊工焊钳下闪烁的弧光。我开始滑冰,我从来没有滑过,但我滑得很美,很自如,悠起来的时候,能听到远方传来的音乐……”

“对不起,打断一下,这音乐可是那天谢虹演奏的……?”

她的眼光飞速地变幻了一下,尽管是一刹那,我还是读懂那潜台词——“蠢话”!

我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认认真真地听她讲下去。

“……我悠悠然然地滑着,突然,我发现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沿着同一条轨迹滑行,那轨迹便是一个极大的‘8字,那轨迹是那么明显,不知多少人在上面滑过了……我试图改变,可是,我刚刚脱离了这条轨迹,那冰面就突然裂开了,裂得那么大、那么深的一道裂缝……我掉进寒冷彻骨的冰水里,我能看到的最后的东西是远方那闪烁的光斑……它突然爆发出最明亮的弧光,然后,就熄灭了……”

“我像是在听一个神话。”

“你们懂什么?”她突然一改平素温和的态度,“你们以为比别人多读了几本书,就算是聪明人了?世上奇奇怪怪的事儿多着哪——”她像是要说许多,但突然顿住了,惊惶地望望我,那样子像是准备挨打。

她终于揭开了面具的一角。也许,谢霓说得对,她既不疯,又不傻,她是因为太聪明,过分聪明了,而得不到常人的理解。她的各种不同凡响的怪念头可以使她成为天才,同样也可以使她毁灭。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很早了。小时候。”

“每次都重复这一内容么?”

“差不多。”她想了想,“甚至,有时我在梦里也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快要做那个梦了,就对自己说:它来了,景焕,它来了。”

“真是不可思议。”我默默地把图片整理好,看看表,已经九点二十分。不早了。

“你等一等再回家。”她突然急急地说,“等她家的人回来,你再回家。”

“怎么,你一个人害怕?”

她垂下了眼帘。

“你怕什么?”

“怕……怕周围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是的,晚上,那些东西藏在黑暗里,在很静很静的时候,可以听到它们轻轻的响动;慢慢地,它们好像从四周无声无息地飘来,像很轻的云彩那样……可它们又很重,压得人气都喘不过来……真的,我常常吓得缩成一团,不敢睁眼……”

“正是因为你不敢睁眼,你才害怕,”我竭力宽慰她,“假如你睁眼看一看,就会发现,什么也没有。”

她大睁了两眼定定地望着我。

“景焕,”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了。

“嗯?”

“你的童年……是不是有过什么不幸的经历?”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很快地说:“不,我的童年很幸福。”

“你妈妈、爸爸……他们爱你么?”我仍不死心。

“当然,他们都很爱我。”她回答得更快了。我觉得她好像要哭出来。

“那……他们为什么不到医院看你?你来这儿这么长时间了,他们好像根本不知道似的……”

“不——”她急急地打断我,我发现她眼睛里掠过一道愠怒的光,然而她的声调依旧很温和,“他们身体都不好,他們有病,很重的病……自己也照顾不了自己……”

我没敢再问下去。她在躲闪着什么,回避着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秘密。

“景焕,你还年轻,做些事吧,别相信那些荒唐的梦……”我一边整理着记录一边温和地对她说,“你的那个梦是荒唐可笑的,是不可信的……”

“不,我信。”她轻轻地、肯定地说。接着,她又说出一句令我瞠目结舌的话,“因为我见过那地方。不光是在梦中。我实实在在地见过。”

谁也没想到,景焕竟对花卉栽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成了谢霓家的“义务园丁”。

在这之前,谢霓极力主张让景焕回到社会生活中来,让她参加工作。然而在这个待业青年云集的城市,给她这样的人安排工作谈何容易?磨破了嘴皮子,谢霓才帮她在一家街道工厂找到了一个“糊纸盒”的差事,然而干了两天,景焕却悄没声儿地回来了,再也不肯去。

后来,谢虹又帮她找了抄乐谱的差事,她也不过干了一个星期。据谢虹说,她抄得很出色,然而一个星期之后,她又带着那种温顺和服从的眼光,坚决不干了。

谢霓不知如何是好。谢虹的脸色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这一切,景焕好像浑然不觉。她一天除了吃饭、睡觉,有十几个小时都泡在谢家的小花园里。谢家的花一直是由谢伯伯和小保姆照管的。谢伯伯年岁大了,每天只是浇一浇水,整一整枝,有时累了,连水也浇不过来;小保姆呢,对此道既无兴趣,又不懂行,只是敷衍一下罢了。所以小花园的花品种虽多,长得却并不茂盛。

景焕像个幽灵似的在谢家花园里徘徊了一个星期,然后像是突然来了精神。她心里似乎有个全盘计划,她在按照这个计划有条不紊地干着:先把庭院里栽的花整理了一遍,然后精心设计了一个弧形的花坛(谢霓说,那图案非常现代),准备把苗床上育好的壮苗移植在花坛里。接着,她又极细心地给全部花卉修剪整枝,把菊花、芍药、大丽花整形为单干式,把牵牛、茑萝、紫藤等蔓生花卉整理成攀缘式,把垂盆草、旱金莲整理成匍匐式,把一串红、美女樱整理成丛生式……

她完全着迷了,浇水、施肥、拔草,给一些不耐寒的品种培土、包扎,采用各种越冬防寒措施。她先是蹲着,后来索性跪着,一跪就是一个下午,拔草像绣花似的那么耐心,拔下的杂草堆积起来,竟装了满满两平板三轮。

我奇怪这个瘦弱的身躯里竟有如此巨大的活力。整理了庭院花卉,她又向盆花进军了。谢家的盆花少说也有七八十种,她挨盆重新整理,把有病虫害的原株都换了盆,还不厌其烦地按各品种的需要去培养什么腐叶土、堆肥土、山泥、塘泥、草木灰……常常弄得满头的草叶,满脸的泥巴,像个没人疼爱的“莘德莱拉”灰姑娘。

除了谢霓之外,谢家的人都冷眼看着这一切,听其自然,不管,也不鼓励。只有谢伯伯每天傍晚之后不露痕迹地在小花园里转上一圈,察看察看花的变化。一个月之后,他第一次沉不住气了。

“阿波啊,今天我们……”一天晚饭之后,他微笑着邀妻子,“去看看花,好么?……哦,孩子们?孩子们也一起去嘛!”

初冬的落日已变得温柔,色彩也惨淡多了。沿着碎石子铺成的甬道,我随谢霓一家来到花园的深处——这是一个多月来头一次光顾这里,大家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迸出了惊喜的光。

每年一入冬,谢家花园便进入萧条时期,除了两盆仙客来、几丛唐菖蒲和大丽菊之外,就是一些没修剪过的长疯了的月季了。可今年,似乎是百花仙子记错了花期——这园子里竟还是姹紫嫣红的一片。花坛上的美女樱、葱兰、景天和金盏花开得正旺,娇艳的花瓣在叶丛里闪着明丽的光;盆栽的扶桑、美人蕉、大丽菊、茉莉……朵朵都像清水洗过似的那么鲜明夺目、香气醉人;倚墙栽着的波斯菊、蜀葵、茑萝、常春藤像是精心设计的工艺品,造型优雅、千姿百态;最稀罕的是,那株每年只开四五朵花的香石竹,今年竟开了九朵水红色的大花;而仙客来的花丛直径竟大到五十厘米,红白两色的花朵开得满满当当……

半晌,大家才从惊异状态中复苏过来。

“没想到,这孩子倒有这方面的才能……”文波轻轻说了一句。

“我早就说过,景焕是个聪明姑娘。”谢霓的语调里颇带几分骄傲,似乎景焕的成绩里也包含着她的许多功劳。

“有的精神病就这样,总有一两方面特殊的才能。”谢虹最早恢复了平静,她摘下两朵雪白的晚香玉,别在自己的衣襟上。“这倒也是。”文波表示赞同,她又仔细看看周围的花朵,“这样倒也好,她每天帮着看看园子,也不致有什么是非。一来可以替替老头儿,二来她心里也高兴。”

都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于是大家沿着甬道慢慢地在花园里踱步,当走到一丛芭蕉旁边的时候,我猛一抬头,发现景焕正在对面墙边站着,掩蔽在那茂盛的常春藤里。我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大家刚才的那番议论,只是感到,她的嘴角上似乎含着笑——那种令我害怕的娇娆中带点儿阴险的笑。

繁忙的工作不但没有把景焕累垮,相反,她的身体倒是渐渐结实起来了,人也越来越漂亮了:苍白的两颊微微泛起淡红,秀长的眼睛里水波粼粼,嘴唇也有了一层光润的红颜色,从外表看,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人相信,她不是个正常人。

她仍是很少讲话,也尽力避开和大家的接触,但是,她内在的情绪仿佛稳定了、充实了,再不是那种恍然若梦的神情,而是那种总有事情干、总在忙碌的人的那种专注而愉快的神色了。

她最近一直热衷于搞花卉的无土栽培。小花园的角落里摆满了她用来配制营养液的玻璃罐子,谢伯伯也在帮她。几个月来,老头儿似乎是越来越喜欢这个“疯姑娘”了。他为她的试验提供一切便利条件,关心她的饮食起居。过去老头儿高兴时,常常从“特艺”给两个女儿买些小玩意儿、小首饰,或者用园子里的花编个小花篮儿什么的,逗逗她们笑;现在呢,这小礼物每次也少不了景焕一份儿。一开始,景焕还推辞,不肯要,可后来,还是要了。因为她非常喜欢这些精巧的小玩意儿,这从她的眼睛里便一览无余了。每逢得到这些小玩意儿,她便像小姑娘过节一样高兴。她自己钉了个小箱子,还上了漆,安了锁,把这些宝贝,看够了,摸够了,然后用干净手帕一件件地擦净,再一件件地放进去,一边还低声哼着歌。

“瞧,弗洛伊德定律起作用了吧?”每逢看到谢伯伯和景煥一起在花园里摆弄那些坛坛罐罐的时候,谢霓就朝我调皮地一笑。然而我却至今没体验到什么弗洛伊德定律的作用。景焕对我的态度一如既往,仍然是敬而远之,不越雷池一步。岂止如此,我甚至觉得她对我还有一种潜在的敌意。比方说吧,那次谢霓心血来潮,非鼓动着景焕为我画一幅肖像,像画好了,把我吓了一跳。说实话,我虽算不上美男子,但总还是端正的。可这幅画却把我画成了一个五官背离的瘦“钟馗”,更可恶的是,连我也不得不承认,有那么点像。说不出哪儿像,但熟悉我的人却能一眼认出是我。谢霓哈哈笑弯了腰。

“绝了!绝了!没想到景焕还是个天才的漫画家!”她举着这幅画到处给人看。

那天,我说什么也不愿在谢家吃晚饭。推门出来,没想到在花园里遇见了景焕。

“你生气了?柳大夫?”她怯生生地踱过来,脸上是真心的歉疚。这是她头一次主动跟我讲话。她仍像在医院时那样,称我为柳大夫,这让我感到别扭。

“没有没有。”我急忙装出一副豁达大度的样子,“没想到你还会画画。”

“我小时候就喜欢画。小时候的画讨人喜欢,大了,我觉得我的画越来越能表达我的内心感受,可别人却说画得越来越不好了。我想可能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要么,就是别人的眼睛出了毛病。”

尽管我装出了男子汉的气魄,但是这幅画仍然让我不痛快,好久都不痛快。

入冬以来下了几场痛快的大雪,这个污染严重的城市顿时变得洁净、年轻起来。那灰色的雾霭渐渐透明了,街上的行人也多起来,穿着红的、绿的、蓝的、紫的羽绒服,兴冲冲地到处购置年货。这两年,人们手头上都多了几个钱,而且,都染上了些新的“价值观念”,再不像老辈子人那样勒着肚子攒钱,而是愿意把钱痛痛快快地花出去,购置几件像样的东西,觉得这样活着痛快,有味儿!

谢霓家也在置办年货。谢伯伯年迈,文波工作忙,谢虹又是“不关己事不张口”的小姐,这办年货的事自然落到谢霓身上。每年,谢霓都让小保姆帮忙,大兜小篮地拎回来。今年,谢霓却偏拉着我和景焕上街,还风风火火地拿了一盆景焕用营养液培养的仙客来,说是要找个懂行的人给鉴定鉴定。

这几个月,景焕的身体和精神都令人难以置信地好转了。她迈着轻盈的小碎步走在身材高大的谢霓身边,脸色像冬天的空气一样新鲜。这些日子,她似乎已慢慢放松了对谢霓的戒备,而对我,仍然是壁垒森严。事实粉碎了谢霓的预言!去他妈的弗洛伊德定律!

来到崇文门外花市大街的一个小胡同里,谢霓怪神秘地向我们摇摇手,按了按一扇斑驳的红漆大门的门铃。

一位老人给我们开了门,穿过长长的门廊,我们来到一间小小的花房里,花房里面端坐着一位更加年迈的老者。

这花房子虽小,培养的花卉却尽是名贵品种,每株花旁都立着一个小小的牌子,介绍它的名称、花期、株高和用途。

“啊——这棵仙客来培养得好!”老者一见谢霓手里的那盆花,眼睛里就迸出了光彩,“比我的那棵好。好多了!”

“傅爷爷,这花儿是她搞出来的,”谢霓把景焕往前边推,“您肯收她当徒弟么?”

“唔……”老者眯起眼睛打量景焕,“这花,你是怎么培养出来的啊?”

景焕低下了头,半晌都不吭气。被谢霓催急了,她才老大不情愿似的简单说道:“用营养液培养的。”

“营养液……什么营养液?”老者好像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儿。

“营养液么……就是根据水培花卉的种类配方……”谢霓见景焕老半天不作声,只好结结巴巴地替她回答,“把什么硝酸钠啦、氧化钾啦、过磷酸钙啦等等,按一定的比例配在一起……您看,这棵用营养液培养的仙客来,株高都有四十厘米了,一年可以开一百三十朵花呢!”

老者拈着银须沉吟了一会儿,笑着说:“真是活到老,学不了哦!……欢迎你常常来!”

这后一句话他是对着景焕一人说的,而景焕却又有些听而不闻的样子,弄得我和谢霓很尴尬。

“这棵仙客来,先留在我这儿,下个月,你来取,好么?”老者又对景焕说。

“行行行,这花就先放您这儿吧!”谢霓慷慨惯了,生怕景焕说出什么小气的话来,急忙替她答应着。

“当然,我也要给你看看我的花。”老者把那个开门的老人叫了来,略一示意,那老人便掀开花房里面的珠帘,端出一盆昙花来。

这昙花被精心地盘成了一种扇面形。碧的叶,像绿翡翠似的发亮,托着两朵极鲜嫩美丽的昙花,玉碗似的,晶莹透明。

景焕的眼睛发亮了。她轻盈地跑上去,对着昙花仔细观察。

“昙花……怎么会在白天开呢?”景焕讷讷地自言自语。

老者朗声大笑了:“我不仅会使夜晚的花白天开放,而且会使春季的花在冬天开放,冬天的花开在夏天……哈哈哈……你认为这些是不可思议的么?……”

“不,我认为,什么都是可以实现的。”景焕突然一本正经地说。接着,又莫名其妙地补了一句:“只要,只要是自由的。”

我和谢霓面面相觑。但老者显然听懂了这句话,睁开一双睿智的眼睛,和善地望着景焕:“还应当补充一句:那么,一切就都是自由的。对么?”

景焕的眼睛变成了两团明亮的星光,“您……您见过弧光么?”她突然问。我真担心她突然又犯病。

但老者并未感到惊奇,他从容地微笑着:“没有见过。但是它可能存在。一切都是可能存在的。”

“下个月,我一定来。”景焕突然像个未成年的小女孩那样天真地笑着。

但是景焕失信了。“下个月”,她没有能够去。

“下个月”是二月,正是一年一度的春节。景焕加倍地忙碌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又开始对插花艺术感兴趣了。她先是搞一些小型插花,利用空的香水瓶子、酒杯、贝壳等等,设计成各种小巧玲珑的造型。比如,插上一片造型怪异的小叶子,或者,几株婆娑淡雅的葭草。虽极简单,然而颇有趣味。后来,她的胃口越来越大了。她用一些化学药品把鲜花制成可以长久保存的干花,利用竹子、秫秸秆、麦穗、石子、藤子等等可以随手拈来的材料,设计成一些造型优雅的大型插花。

春节那天,谢霓家的每个成员都得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极精美的礼物——插花。

谢霓得到的插花是由马蹄莲和郁金香制成的干花组成的,这雪白和鲜红的色彩放在一起,显得格外热烈和明亮,用来插花的器皿是一个水绿色的长颈玻璃瓶,谢霓高兴得手举瓶子,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

连一向冷漠、矜持的谢虹也忍不住惊喜地叫起来——清晨一觉醒来,她发现自己的床头柜上摆着一架十分别致的插花——一只白瓷的大雪花膏瓶子里,别出心裁地插着一束用加工以后变成雪白的秫秸弯成的凤尾,两棵碧绿的麦穗和一束叫不上名字来的白色小花,洋洋洒洒的,就像是清晨的一片乳白色的雾。和送给谢霓的插花那明亮热烈的风格相反,这风格是纤秀、典雅。

我来到谢霓家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正聚在谢伯伯和文波阿姨的卧室里,欣赏景焕的杰作——一座大型插花。

一个扁圆形的钧瓷瓶,变幻着浅蓝、淡绿、深紫的色彩。上面的插花像是一丛长得极茂的乳白色的珊瑚。细细一看,才知道是经过药品处理后的藤萝,被盘成了珊瑚状。“珊瑚”后面是几根长长的孔雀尾羽,把整座插花点缀得很华贵。前面是两朵玉碗似的昙花,和那天在老者家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这东西要是摆在工艺美术商店出售,准得打破脑袋。”谢霓抱着膀子,得出结论。

“倒是有点日本花道的那个味道呢。你说呢,阿波?”谢伯伯对一切事物作出评价之前,总是要征求夫人的意见。

文波不置可否地微笑着,眼睛不离这座插花,看得出,她十分满意。

“对了,妈妈今天不是有日本客人吗?正好可以叫人家评价评价。”谢虹闪着机灵的大眼睛,挽着妈妈的手臂。接着,她突然向我嫣然一笑:“柳锴,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卖上个千儿八百不成问题。”我也一笑。

“真是钻钱眼儿的脑袋!”

“既然是商品社会,那么谁也离不开孔方兄。”说实话,我很讨厌在生活上穷奢极侈而又自命清高的人,特别是这种话从谢虹嘴里说出来,就更叫人反感。我决定趁机抒发一下我的见解:“依我看,不如和哪个工艺美术公司挂上钩——反正现在形形色色的民办公司多得很。和他们签好合同,然后由他们代销,利润分成。可以先试销一下嘛!如果这笔买卖真做成了,解决的不仅仅是景焕的衣食,她的精神世界也会跟着解放——相信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一个被社会所需要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对精神病的最好的治疗方法。”

“哎,这倒是个办法!可以试试。”谢霓兴奋起来。

我讲话的时候已经发现,谢伯伯和文波阿姨颇有些不悦之色了。这时,文波望着小女儿,颇不以为然地说:“小霓,什么事情不要脑袋瓜一热就讲话。我们这样的家庭,就是不会做买卖。什么公司不公司的,不要赶那个时髦。”

谢霓悄悄拽了一下我的袖子。走出房间后,她悄声对我说:“别理他们,咱们自己帮她联系!”

谁知道,就在这天的下午,由于两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景焕永远走出了这个家庭的大門。

“糟了!景焕走了!”

午饭后,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谢霓便气急败坏地敲开了我的房门。她来我家次数虽不多,却远比我在她家随便——这可能和我家的家庭气氛有关。妈妈极喜欢她,每次她来,都倾家中所有,为她烧一顿可口的饭菜;而谢霓,也从不辜负我妈妈的一片心意,每次总是风卷残云般地把饭菜一扫而光,一边还摆出品尝大师的风度,发出些具有权威性的评论。我十分相信谢霓评论的真实性,因为在这里,她可以换换口味,吃到一些在她家里永远也吃不到的新鲜玉米面、小米,甚至野菜、野果。

“怎么了?”我一边披上棉袄一边问,仍旧迷迷瞪瞪的。

“都怪他们!都怪他们!”谢霓急得直跺脚,“走走走!我们去找她!路上我再跟你说!”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拽得长长的,变了形,像一幅抽象派的画。一路上,谢霓断断续续地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中饭时候,两位日本客人来访。看到景焕所做的插花,十分感兴趣,执意要见见作者。

“她们对那座插花的评价可高了,”谢霓一边蹬车,一边把飘到脸上的发丝掠开去,“她们两个虽说都是妈妈的同行,但都懂得花道。她们说那座插花色彩鲜明而不失协调,造型怪异而不失典雅,而且明暗对比,动静结合,是插花作品中的上乘之作。可妈妈不知为什么,不愿意让景焕出来见她们,甚至不愿让她们知道作者是谁,当时给了她们这样一种错觉,好像作者是我和谢虹其中的一个似的。后来其中一位发出邀请,说无论插花作者是哪位小姐,都竭诚欢迎她去日本作客,并且说,一切费用都由她们包了,还保证提供与日本花道同行切磋技艺的机会,等等等等,结果妈妈的回答很是含糊其辞。临走,那两位女士还留下了一份小小的礼物,说是请妈妈一定转交作者——那是一只手持花束,做得很精美的日本桃偶。谢虹一看就喜欢上了,央告妈妈先让她在房间里摆两天。妈妈对此要求不置可否,却反过来对谢虹提了个要求,要求她去向景焕拜师学习插花,并且要尽快学会其中技巧……”

“行了,你别说了。”我打断了她的话。她看看我。两人心照不宣地默默地蹬着车。

“其实,我妈妈那个人并不坏。”她忽然说。

“当然。天下所有的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女儿比别人的强,这太可以理解了……那么,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更不可思议了。我一直没对你讲,为了了解景焕的过去,我和她以前的男朋友夏宗华建立了联系,打了几次交道以后,我发现这个人很自私,而且……在心理生理方面都有些变态——这可能和他至今独身有关系。我也摸清了一点他对景焕犯病所起的作用和应承担的责任,但不知为什么,尽管我很想了解他和景焕关系的全部底细,然而我的这种好奇心却战胜不了对他的一种厌恶感,我对他这个人有一种本能的防范。懂吗?我指的并不是那种侵袭,他骨子里很胆小,做不出什么事情来,而我也决不给他这种机会,这个我拿得很准。我指的是另一种侵袭——一种破坏你内心平静的侵袭,一种你明明厌恶却还要为了某种原因不得不敷衍的侵袭。为了摆脱这个,我不再去找他了解景焕的情况了。可是我没想到他竟敢不经允许地打上门来,更没想到,他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谢虹给迷住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谢虹——那只高傲的、矫情的天鹅,那个把世界上一切男人都踩在脚下的公主!

“是啊,昨天我听到谢虹的宣布时也很吃惊——”

“宣布?”

“嗯。昨天晚饭之前,谢虹向全家郑重宣布,夏宗华是她的男朋友——未婚夫!”

“当时景焕在场吗?”

“不在。日本客人走后,她的神色一直不对头,我猜到,客人和妈妈的那番谈话是被她听到了,于是我千方百计地哄她,拉她出去听音乐,还从谢虹那儿把日本娃娃抢过来给了她。到晚饭时候,她总算好些了。听到谢虹的宣布之后,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决不能让景焕见到夏宗华!可是……事情就赶得那么巧!我刚刚把景焕哄出花园,想陪她到外面去吃点东西的时候,谢虹把夏宗华拉去赏花——正好撞了个对脸儿!”

“我的上帝!”

“景焕一见到夏宗华,就死死地盯住了他,那种眼神——哎,我的天,我这辈子也没在哪个人的眼睛里找到过!她的脸色变得灰白灰白,奇怪的是,夏宗华似乎很害怕,当时他唧唧缩缩地说了一句:‘你好!不明戏的只有谢虹,她还挺得意地向景焕介绍说:‘这是我的男朋友!景焕当时的表情很奇怪。她好像微微一笑。可那一笑真可怕,就像是《百慕大三角洲的魔鬼》里那个嗜血的布娃娃似的……”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当天晚上,景焕就失踪了。最糟糕的是,她可能认为我也是合谋者,把她骗出花园,好让夏宗华和谢虹来尽兴地赏花……唉,总之完了,这次找她一定得由你出面!……”

第四天,我们在肿瘤医院的肝科男病房找到了景焕。

景宏存在这里住院。那躺在床上的一动不动的瘦老头儿,假如不是那双灰色的眼睛还有些生气,我会把他认作一具死尸。这就是那个曾在五十年代声名赫赫的景宏存么?

景焕显然是吃了一惊。接着,露出一种厌烦的表情,她显然是不愿让我们来打扰她。她正在给父亲喂吃的。一个橙黄色的鹅蛋柑,被她很仔细地剖开了,放在一个小碟子里,然后用一只不锈钢的小调羹把柑子一瓣瓣地放进父亲嘴里。在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显得那样熟练和轻巧,让人看了很舒服。

“景焕,你父亲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谢霓走过去,很动情地握住她的手,“真把我们急坏了,这几天,你是怎么过的?”景焕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不吭一声。

“景焕,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谢霓轻声地说,我还从没见过她对谁态度那么诚恳,“我想我以后会跟你解释清楚的,希望你给我机会。”

景焕仍是一语不发。唇边,又出现了那种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在这种情况下,谢霓只好采取暂时回避的策略,由我单独和景焕打交道。

我遵照谢霓的旨意,每天去肿瘤医院。然后把景焕一天中的全部表现记录下来。景焕的情绪曲线起伏很平缓。她每天陪着父亲,似乎生活得很有规律,她尽心尽力地侍奉着父亲,病房里其他的病人和所有的医生、护士都说景宏存有个孝顺的女儿。一天雪后,我照例来到医院,一眼便望见景焕一个人推着轮椅,正把景宏存从医院后门那个用洋灰抹成的斜坡上推下来。坡度挺陡,上面被压实了的落雪又格外滑,她两只手死命地拽着轮椅把儿,全身后仰,但即使这样,也无法控制轮椅下滑的速度。她像片被飓风卷着的小树叶子,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着。

我跑过去抓住了轮椅的扶手。

她仰脸看我,虽然是瞬间,但我却很难忘记那眼神。那双眼睛变成了两团迷人的星光,美丽而神秘。里面藏了数不清的无法言传的意义。我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们一起把她父亲推到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里。

这是座多年失修的花园,荒草长了老高。石雕的残垣上堆满了残雪。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景焕仍戴着那顶鱼白色的旧毛线帽,苍白的瘦脸在阳光下变得半透明了。

她细心地把盖在景宏存腿上的小被子叠好,垫在他的后腰上。我扶他下了轮椅,他虽然极瘦,但却颇沉重,他仰脸儿坐在那把绿漆斑驳的长椅上,浑浊的眼珠儿不停地转来转去。但我不相信他是在看现实中的东西。我看着他,有这样一个强烈的感觉:死亡实际上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在停止呼吸之前,身体的各部分器官早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

我奇怪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被耗干成这样。

景焕的兴致倒是格外高。她一会儿折一根枯枝,一会儿捡几粒石子,忙个不停。末了儿,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在父亲轮椅的底座里。又从底座那兒拿出了一个小小的肥皂盒似的东西。

“爸,我给你表演个小节目吧?”她的眼睛望着父亲,我却觉得她是在对我说话。

她打开那个肥皂盒,那里面是泡好的肥皂水和一支细细的塑料管。

她吹起了肥皂泡!有多少年没见过这玩意儿了!大的、闪亮的、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彩灯笼似的,在阳光下闪烁着。她鼓着腮帮子,好像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太阳暖融融地照着,树上落下的雪粉像蒲公英的绒毛似的,到处飞舞。

景宏存像是恢复了一丝生气。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一个个闪亮的肥皂泡,竟慢慢湿润了。

十多年前的一个中午。一个扎着红蝴蝶结的小姑娘,也是这样向天空吹起串串彩色的肥皂泡。一个个亮晶晶的,在蓝天里像星星似的发着光。那时候的天很蓝。现在,很少看到这样纯净的蓝宝石色了,大约是空气污染的缘故吧。

“喂,帮帮忙,帮帮忙……”她拼命举着两条细瘦的胳臂,向上赶着一个正在坠落的肥皂泡,累得满脸发红。我不由自主地受她情绪感染,竟真的帮她赶起来。那个很大的、亮晶晶的肥皂泡,在轻微的气流中开始慢慢上升,反映着各种虹彩。

“轻点儿,轻点儿……”

她的认真样子令我好笑。但我却不忍拂去她的热情。就像是大人们永远不会在孩子们面前戳穿童话的秘密一样。

还是把圣诞老人的糖果留在她的鞋子里吧,我想。

但这个硕大的肥皂泡终于还是碎了。

她吁了口气,看看我,看看她的父亲,又举起小塑料管。

终于,有几个肥皂泡挂在雪松的枝条上面了。

“爸爸,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她突然有点羞怯地望着父亲。

一棵美丽的圣诞树。但那彩色的“灯泡”在阳光下很快就消逝了。

“我看到了。懂了。”突然,景宏存的嗓子里发出一种低哑的喉音。他一直出神似的看着那个最大、最漂亮的肥皂泡。

他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这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又像是幽谷里的回声。

“您看到什么?”我警觉地问,我看到那老头子的灰眼珠似乎停留在一片遥远的疆土上。

“肥皂泡破裂的刹那,是最美丽的。在它完整的时候,它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它只能反射太阳的光线,而它本身是没有色彩的。”老头子清清楚楚地说。

“可是正因为它没有色彩,你便尽可以把它想象成任何色彩。”我忽然冒出了一句。

“这句话很聪明。”老头子微笑了一下。我惊奇地发现,这具完全干瘪的木乃伊在微笑的时候仍然流露出一种睿智。那是智者的微笑。这微笑可以使一个形象突然闪光。

“它虽然瞬息即逝,可它的确存在过。这就够了。”老头子慢慢地说。

景焕的眼睛亮了,她紧紧地握住轮椅的扶手。

“一切都是瞬息即逝的。”他继续说。他端坐在那张绿漆斑驳的长椅子上,眼睛平视着远方。他有着多少潇洒自如的风度,我完全能想象到当年的他,在科学会堂里面对着成千上万个同行、论敌、盟友和崇拜者们,侃侃谈着他自己关于宇宙的全部论点。“我们生活着的这个宇宙就是一个偶然性的宇宙。文明和人类终究是要毁灭的。这就像我们每个人生下来就注定了最终要死去一样。科学家从不相信那些类似‘信念之类的玩意儿,那不是力量的表现,那是懦弱的表现。宇宙是可以寂灭的,但生命不会完结。当宇宙在整体上趋于毁灭的时候,却存在着一些同宇宙的一般发展方向相反的局部小岛。正是在这类小岛上,生命找到了栖息之所。”

我对物理学领域是很陌生的。我谈不出任何赞成或反对的观点。但老头子的话里却有着一种威严的慑服人的力量。

“我的时间已经很少了。”老头子又说,可能是由于虚弱,他的声音越来越乏力了,“我这一生,太不足取。我只是像只工蚁,而不是像个人那样地活着。人类……比他们对自己所能认识到的要远远聪明得多……去吧,去找那把钥匙吧,那把通向人类最高才华的钥匙……去吧,像个人一样地……活着……”

老物理学家灰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飘散着、战栗着。我们慢慢地推着轮椅。景焕不停地勾下腰,用卫生纸慢慢地擦去老头子嘴角上不断涌出的黏液。

景宏存的病势急转直下。一个星期过后,他只能靠氧气来维持生命了。

景焕毕竟是个女孩子,她开始害怕自己的父亲了。而景宏存也的确变得使人害怕。他全身浮肿,脸色发灰,眼角和嘴角不断地涌出黏液。景焕再不敢一人陪床,而是经常用目光来央求我不要离开了。

必须对读者坦白的是,在这一段漫长的时间里,我内心的平衡已经发生了变化。

不得不承认,我内心深处越来越多地想到一个女孩子——一个按照世俗观念来看和我毫不相干的女孩子。我常常想到她的家庭,她的经历,她的命运……而在过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很早就养成了一种善于回避和保持距离的习惯。我不愿和任何没有亲缘关系的人过分亲密。因为我明白这种亲密意味着某种限制,甚至危险。

不知不觉地,我把她和谢霓作了比较(尽管我知道这是很不应该的)。我喜欢谢霓,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对可以在许多方面亲密合作的伙伴。怎么说呢?似乎男人有种天性,有时宁愿为了一个弱女子的意愿而违背一个强悍的精明的女人。因为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有一种愿意保护弱小的本能。哪怕这种弱小是一种表面的现象。

“柳锴同志,你要注意!”谢霓下班之后,找到我,半开玩笑似的说,“你……好像……有爱上她的可能。”她诡秘地盯着我的眼睛。

“这不是正合您意吗?”我也跟她开玩笑。

“扯!”她一扬眉毛,“早就跟你说过,我是要你想办法让她爱上你,从而达到‘移情的治疗目的,我可没说要你去爱她,”她又嘻嘻一笑,“你要真的爱了她,看我怎么治你!”

我笑了。我知道她爱我。但她爱的方式像个斗牛士,一般男人接受不了。

气候愈加寒冷了。夜里陪床的时候,必须披上大衣,还要盖上厚厚的毛毯。只有一张折叠椅和一床毯子,这自然要让景焕来用,而我,只好常常在静静的夜里,在肿瘤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来回踱步。

我从不曾在医院过夜,特别是这个充满了死神与生命的搏斗的神秘意味的癌病房。夜半,常常有突然死去的病人被平车推出病房。在走廊的尽头,是一条斜坡式的通道。那里通向死神的收容所——太平间。

这两天,那辆往来于癌病房和太平间之间的平车运动得格外频繁。三天前,斜对面病房的那个患直肠癌的小伙子死了。整整一个冬天他都是靠打杜冷丁来止痛;昨天,死了一个患淋巴癌的年轻女人,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的哭叫声把整个病房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今天晚饭时候,和景宏存同病房的那个患骨癌的老头儿又突然死去了。

夜间,我仍是一个人在走廊里踱步,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嘤嘤的哭声。走过去一看——是景焕!她披头散发,身上裹着那条厚厚的毛毯,脸上的头发被泪水粘成一绺一绺的,这是我认识她之后第一次见她流泪。

我总觉得,她应当属于感情丰富的那种类型,然而她却很不爱笑,更不爱哭。

谢霓跟她恰恰相反。谢霓在生活面前从来是乐观的,然而却常常为了那些骗人的文艺作品一掬同情之泪。看个什么破电影,她也要哭一鼻子,连看个什么“之恋”之类的片子,她在一边说着“没劲”的同时,一边还要陪几滴眼泪。

景焕却恰恰相反,仿佛任何文艺作品都不能使她动心,然而对待生活本身,她却从来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安娜是为爱情而死的,这是幸福。而千千万万没尝受过爱的滋味,浑浑噩噩活着、死去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生悲剧。”有次看电视连续剧《安娜·卡列尼娜》,谢霓正为安娜的死而热泪盈眶的时候,景焕突然冷冰冰地冒出这么一席话。

这话留给我的印象很深。

我默默地走过去,看着她。她捂着脸转向窗外,不愿让我看到她流泪的样子。

“我爸爸要死了,今夜。”

我惊疑地望着她。幽暗的月光给纤细的颈子划上一道柔和的光弧。

“真的,他要死了。”她揩干泪水回过头,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望着我。

“别瞎想了,景焕。回到你的躺椅上,好好睡一会儿,好么?”

“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他来到那个湖边,哦,就是我常常梦见的那个地方。可湖上没有结冰,流着那么碧蓝碧蓝的水……湖畔,是一座森林。仙境似的,一只长犄角的梅花鹿在湖边悠闲地踱步。他也坐在湖边,在和那梅花鹿聊天……他的表情是安詳的、快乐的,和生前那种抑郁、焦灼的神态完全相反……奇怪的是,那个老头儿……哦,就是那个养花的老头儿也在湖边,但他被很浓的雾挡着,看不清他的脸,他好像是在钓鱼……他好像穿着一身古老的道袍……像个老道士……”

“快去吧,景焕,你需要休息。”我被她那种恍惚、痴迷的神态吓坏了。

她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走廊里特别冷。她的神情尤其冷。

当晚,景宏存果真死了。死得很安静,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脸部浮肿突然消失了。灰黄的脸变成了紫棠色。全身的骨架仿佛也突然萎缩了似的,身子蜷曲着,格外瘦小。景焕这时反而显得很镇静。她打来水,细细地给父亲擦洗,我帮助翻动他的身子,我又一次奇怪这瘦小的身子竟如此沉重。我明白了那被称作生命的东西是永远离他而去了。生命之泉是一点一滴地干涸的,你能感受到那些活生生的东西在悄然离去,却永远抓不住它。

景宏存在临终前十多天就基本上不吃什么了。在他漫长的患病岁月里,胃口是多变的。今天想吃西瓜,而明天,西瓜就可能成为他厌恶的对象。人只有在临死时会暴露真实的、被压抑着的自我。听景焕讲,她父亲过去是极能克己的、孤情寡欲的人,可现在,却几乎变成了一个贪嘴的、任性的孩子,只要是他爱吃的东西,他便紧紧地攥住,别人夺也夺不走。

景焕不知从哪里搞到一只小小的酒精炉,铜质的,样子挺精巧。一个多月来,景焕就是用它来煮各种各样的东西的。每当这个炉子被架起来,火苗熊熊地燃烧的时候,景宏存就吃力地欠起身子,露出贪馋的眼光,仿佛这时他关心的只有这个锅子里那一点点可怜的吃食,而他研究了一生的宇宙结构都被抛到了脑后似的。

景宏存享受了一辈子的高薪,而在临终的时候,为了自己和女儿能吃上点儿可口的东西,却不得不卖掉那戴了几十年的欧米伽老爷子手表。

景宏存穿上了一身毛料制服。景焕说,这是父亲一生唯一的一套毛料制服。

“你父亲挣的那些钱都跑哪儿去了?”

她不回答。

几位全副武装的男女护士走进来,极熟练地给这僵硬的木乃伊裹上白布。他的姿势很别扭,头向右歪着,一只胳膊搭在肩上,我几次试图校正都没成功。这时,却被这几位白衣健儿装麻袋似的装进白被单里,搭上了平车。

在通往太平间的那道斜坡上,我和景焕默默地走着。我们谁也没有看谁。但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恐惧感。这一夜,我一步也没敢离开她。

第二天一早,景焕的母亲赶到了。她站在走廊上,不顾一切大声号哭。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死了还要受这样的捉弄?”

三天之后,在“向遗体告别”的庄严仪式上,景焕望着父亲那被拙劣的化妆术弄得红红粉粉的面孔,忍不住愤怒地喊起来。

周围呜呜咽咽的哭声一下子静下来。大家都以一种看天外来客的眼光看着景焕。人们的泪腺像自来水的开关一样听使唤。

“怎么了?难道给爸爸的遗容化化妆不好吗?不必要吗?”一个身强力壮、块儿大膘肥的小伙子气势汹汹地蹿了出来。我猜到这便是她的弟弟景致。

“父亲若是活着,不会同意的。”景焕冷冷地说。她今天连一滴泪也没有。

“哎呀,她怎么说这样的话呀!好像我们违背了老头子似的,哎呀,可怜我的一片心意呀……呜呜呜,这叫我怎么活哟!……”

景焕的母亲——那小个子女人一下子涕泪交流,哭得死去活来,好像马上就要瘫倒在地,背过气似的。

“你这个姑娘,怎么一点儿不体谅妈妈呀?”几位父亲生前的女同事走过来,“你父亲去世了,最难过的是你妈妈,你要懂事哟!……”

景焕的嘴唇上浮出一丝冷笑。

……

“她父亲死了,她怎么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听说,她是精神病,刚从医院出来的……”

“是吗?怪不得……”

……

景焕被周围目光铁桶般地包围起来了。我担心地望望她,她却像没听到那些窃窃私语似的。冷冷的,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在那些痛哭流涕的人中间,就有杀害我爸爸的刽子手。”

“可是,他们中间也有人是出于真正的悲痛。”

“我从不相信一个人会真正为另一个人悲痛。”

“你应当相信。你不就是……真正地爱你的父亲,真正地为他感到悲痛么?”

她古怪地微笑了一下。

“你错了。第一,我并不真正爱他。我陪床,是因为我无事可做。我早就厌倦了。我盼着他死。”她的微笑又变得令人毛骨悚然,“是的,我盼着他死。我的悲伤,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瞠目结舌。我知道,这是一个人内心最隐秘的念头。我诧异的是,她怎么竟敢把它明白无误地说出来。

“还有第二呢?”

“第二,他也不是我的……生身父亲。”

“这么说,她准备向你暴露她的内心秘密了?”谢霓来回踱着步,“你的成绩大大的。”

她调皮地学着日本鬼子的腔调,在我眼前晃动一个大拇指。

“你说,我到底去不去?”我可没时间跟她耍贫嘴。最近教师业务学习的时候,教研室主任不点名地批评了我一顿,认为我最近比较涣散。我可从没有受领导批评的习惯。

“当然去。这还用问吗?”她兴致勃勃地把手插在豆青色羽绒服的衣兜里。

本来就不用问她。我有些恼火地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什么非要跟着她的指挥棒转?

不,不是这样。我细细地捕捉着内心的潜意识。我并非是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见,而是忽然意识到了某种危险,一种来自外部的威胁。不,更确切地说,是来自内部的。我害怕我自己。害怕自己会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下屈从于内心深处那慢慢形成的情感。因为我毕竟是人。

我求助于谢霓,而她,却这么轻而易举地作出了判决。

“毫无疑问,她爱上了你。”她又捧起那个熟悉的饼干桶,有滋有味地嚼着饼干,“是摊牌的时候了。一旦她向你暴露了全部内心秘密,你就退居二线,善后工作由我处理。”

不那么简单,伟大的女心理学家。世界上除了弗洛伊德,还有千奇百怪,许许多多。

在北京,早春从来比严冬更冷。披着寒风,我们登上了这块三面环山的高地。这块被她称为“小镜泊湖”的地方,竟和她常常讲起的梦毫无二致。我惊呆了。

聪明的读者也许猜到,镜头要闪回到我们这个故事的开始。我和她——景焕,正在这个结了冰的小湖边坐着,望着那正慢慢爬上山坡的月亮,听着风吹灌木丛的沙沙声响。

汗水已经被风吹干了。她像个孩子似的缩进那件褐色和暗红色条纹的老式棉袄里。我们是骑车来的。她坚持这样做。

“你对我的邀请感到奇怪吗?”她问。

“不,一点不奇怪。”

她低下头去翻书包。“我饿了。”她悄悄地说。

我第一次听她说“饿”。在这之前,我真怀疑她还有没有七情六欲。她吃得像只小鸟那样少。照我看来,她完全可以像只鸟,或者像条鱼那样活着。

我急忙打开罐头,把三条油渍渍的凤尾鱼夹在乳白面包里,递给她。她迟疑了一下,接过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

天色越来越黑了。黑暗中我觉得她一直在看着我。我觉得右腿开始发麻,于是换了个姿势。

“你真好。”她突然說。

我紧张起来,预感到什么。

“上回,在她们家里,我没有送你礼物,你生气了吧?”她像孩子似的小声问我,然后把一样东西塞进我手里。

哦,是一座小型插花。很古怪。底座是一个不大的海螺。上面弯弯曲曲地盘起一种细藤子,还插着两枚厚厚的发黄的叶子。这插花和谢家的那几种不一样,似乎别具特色。

“喜欢吗?”

“很喜欢。”我望着那双在黑暗里闪亮的眼睛。我忽然感到这不是一般人的眼睛,而是一双精灵的眼睛,林妖或者水怪的眼睛。仿佛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引力拉着,我凑过去吻了吻这双眼睛。

我的嘴唇和这双眼睛一起颤抖。黑暗中出现了两点晶莹的东西。

“我是个私生女,我不知道我的亲生母亲是谁。”她突然轻轻地说,怕冷似的向我身边偎依着。

我伸出一只胳膊摟着她。小心翼翼的。这是个多么娇弱的、温软的小身体,仿佛稍一用劲就会把她碰碎似的。

“景宏存和他原来的夫人认领了我。他们没有孩子,待我很好。可后来,他的夫人死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轻轻地捏捏她冰凉的手指。

“后来的这个女人……我从不叫她妈妈。她表面上很温和,很胆小,可是她实际上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一个人。她有一种本领,她能吃人,能从容不迫地把人一个个地放进嘴里,嚼碎他们,吸干他们的骨髓和血,然后把骨头渣子吐出来。”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爸爸……就是这么让她给嚼了……我也让她给嚼了一半,可我的另一半还活着。我比爸爸难对付。我是个女巫。”她的嘴角又浮出那种古怪的微笑。她还只有二十二岁!我感到了一种真正的痛楚。

“你会滑冰吗?”

“当然。”

“教我好吗?”

“……好。可你不是在梦里已经滑过无数次了吗?”

她不讲话。我们默默地望着冰面上那个硕大的“8”字。那是常来滑野冰的人们留下的轨迹。不足为怪。

“知道吗?谢虹要跟夏宗华结婚了!”周末晚上谢霓照例来找我,一进门就嚷嚷。

“这么快?”我合上了这两天和景焕的谈话记录。

“是啊,谢虹办事总是爱爆冷门。”谢霓说着,随随便便地想打开谈话记录,被我一把按住了。

“怎么了?”

“没怎么……我想……等整理好了再给你看。”

“我偏要现在看!”她伸手抢。

“那不行!”我把谈话记录牢牢抓在手里。其实并不是不可以给她看。莫名其妙地,我偏想和她犟着劲儿。似乎这几个月来,我的“男子气”增多了不少。

“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她虽然还是在开玩笑,但分明已经有些恼怒了,“说出来,我成全你!”

我也有些恼火了。她总是这么任性!相比之下,景焕是多么温顺,多么惹人怜爱。

僵持了半天,直到妈妈被喊叫声惊动,拿着一大盘冻柿子走进来的时候,争执才告一段落。

“明天,去滑冰好吗?”她一面大口啃着冻柿子一面说。看着她吃东西真是一种享受。我是无论如何发不出这种健康的咀嚼声的。

“行啊。”我随口答应。谢霓是全校著名的冰上皇后,去年高校花样滑冰比赛,她拿了第一名,她穿着最时髦的红色蝙蝠衫和乳白色牛仔裤,头发梳成一座高高的皇冠,在辉映着彩色灯光的冰面上,踏着乐声悠然起舞,令全体观众——特别是男生们为之倾倒,真是出足了风头。

“好,明天你带个线毯,准备点儿吃的,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滑野冰!”她的兴致又来了。

“啊……对了,不行,”我忽然想起,我已经和景焕约好,明天教她滑冰。

“明天,我还有些事,已经约好了……”我不知怎么感到有点心虚。

“和谁?”

“和……景焕。”

“不说我也能猜到。”她抱起双臂,倚在门框上,十分冷静。“你爱上她了。我早就预料到了会有今天。不不不……你什么也不用对我解释,我想知道的只有一点,就是你是不是真正地爱她?景焕这个女孩子,内心世界很复杂,创伤深重。一方面,她确实具有一种非凡的智力,需要得到发展和社会的确认;另一方面,她又不可避免地受到某种压抑,而把这种取得个性确认的愿望转为固守内心世界,这是一种极大的矛盾和人生悲剧。你自以为了解了她,你懂得她真正的痛苦吗?你和她接触频繁,可你真正关心过她的生活吗?你过问过她的经济来源吗?未来的心理学教授先生,你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景宏存去世后,她一直在给别人做帮工吧?”

“帮工?”

“是的。还记得那位养花的老人么?她去给那老人做了花匠,每月除了吃饭,还能拿到一点儿钱,这些,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吧?”

“我问过她,她……”我卡壳了。

“好,还回到刚才那个话题。景焕和我们不同,我们都是庸人,而她,是个被压抑了的天才。她注定要走一条艰险的路。你能陪她走到底吗?你能为她承担责任和义务,作出各种各样的牺牲么?如果能,你就冲上去好了,我说过我要成全你;如果不能,那么你趁早急刹车,否则会毁了那女孩子,懂吗?”

她训完了话,从容不迫地戴上羽绒服的帽子、口罩和手套,推开门:

“好好想想,男子汉。我们这种年龄早就不是做爱情游戏的年龄了。用你的脑子去想,而不要用你的心!”

她走了。

我沉浸在黑暗中。

“多像我梦中的那个地方……”她喃喃着,向我投来深深的一瞥,“我没有骗你吧?”

“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我言不由衷地说,“只是,我很奇怪……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不知道。我说过,我是个女巫。”她把细脖子深深缩进肥大的棉袄里,“你要保证不把这个地方告诉任何人。”

“我保证。”

“我只带过两个人到这里来。”

“另一个是谁?”

“夏宗华。我过去的男朋友。”

我怔了一下。我没有想到她会在我面前这么坦然地提到夏宗华。

“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么?”

“当然……来,过来一点儿,风太冷……”我把她揽过来,用我那条厚厚的毛围巾把她的脸颊和细脖子裹得严严实实。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很美丽。

“夏宗华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漂亮,也是最聪明的男人。我们很早就认识了。我崇拜过他。那时候……很荒唐……真的,回想起来真荒唐……”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住了,好像在竭力忍住蓦然涌上来的泪水。

“在一切外人看来,我们俩是朋友关系。可实际上,我们的关系很古怪……怎么说呢?他确实离不开我,有时一天可以找我五六次,可是……他找我只是为了和我谈一些人、一些事,或许,这些谈话内容向别人难于启齿……于是,便找了我这么个信息接受器。不,我的功效还不止这些……他的喜怒哀乐,都要在我这儿发泄,可是对于我的喜怒哀乐,他一无所知,也根本不想知道……”

“他这么自私?……”

“人都是自私的。在这点上,我没有任何奢求。我对他好,只是一种需要,一种感情上的需要,并不希图任何回报……也许,正是我的这种准则,才使我和他之间这种古怪的关系维持了十年之久。因为他早就宣称,他最受不了女人的束缚,他在我这里可以尽情地宣泄,而用不着考虑任何责任和义务。”

“可是。他现在很快就要跟一个最爱束缚人的女人结婚了。”

“谁?”

“谢虹。”

“不会的。”她从容不迫地笑笑,“他们不会结婚的。”

“他们马上就要去登记了。”

“登记?不,他们结不成婚的。”

“为什么?”

“我说过了,我是个女巫。”她的嘴角又浮现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我不禁想起那次谢霓讲的,夏宗华遇到了景焕时的害怕的样子,我心里一动,莫非她……真的懂得什么巫术么?

“你别怕,我不会给你使坏的。”

“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善良?不,我很恶。我觉得天下最没有价值的字眼就是善良了。”她微笑着。

“可我觉得,你对你的父亲,对夏宗华,还有,对……我,都是很善良的。”

她闭上嘴巴。半天才说:“我说过了,那是一种感情上的需要。谈不到什么善良。”

“那么,夏宗华跟你在一起,经常谈些什么呢?”我有意转移了话题。

“谈他的罗曼蒂克史。他有许许多多的爱情故事。我听得出来。有些是他编造的。”

“即使是他编造的,我也听得津津有味。当然,是装出来的,我从不忍心拂去他的兴致。我宠他、爱他,有时我觉得他像个大孩子。每当他‘战胜了一个女人,他就像个凯旋的将军似的,得意非凡地向我炫耀他的‘战绩……哦,也许你听着很不习惯,可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他认为爱情就是一场战争,或者你俘虏了我,或者我占有了你。而赢得这场战争最根本的诀窍是不动真情。谁动了真情,谁就会失败。”

“这么说,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人?”

“大概是吧。但这并不等于说他没有那种情欲。他实际上是个情欲极旺的男人。我能感觉到这一点。他的情欲表现在对于女性的追求和仇视,以及对生活的玩世不恭等方面。他很怪。讲话很随便,有时甚至很粗俗,但行为上却极其克制。仿佛他的欲望只是通过语言来发泄似的。

“他打过的最大一次‘胜仗,是他和两位伊朗公主的一段罗曼史。”

“伊朗公主?”

“是的。那是一九七○年,他从插队的地方回京探亲,在中山公园偶然遇见了两位外国姑娘。刚才我已经讲过了,他长得挺帅,人也很聪明。那两个姑娘主动搭讪。交谈中,他才知道她们原是伊朗王国的两位公主。大的叫吉耶美,小的叫埃耶梅。长得虽不甚美,但挺活泼。又都正当豆蔻年华,所以也挺讨人喜欢。特别是吉耶美,据他描述:芳龄十六,长了一头齐腰长的美发,淡褐色的皮肤也柔细光润,服饰优雅美丽,还会讲一口带着特殊韵味的中国话。两位公主是来中国学习刺绣的。但刚来不久便赶上‘文化大革命,学业荒废了,又赶上国内政变,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于是两人便乐得轻松自在,天天游山玩水。见到他,便认为他是最理想的伴侣,欣然邀他为她们拍照。而他正当烦闷无聊之时,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就这样,他们在一起玩了两三个月。当时,我以为这又是他编造的故事,没想到这件事倒是真的,因为它给他带来过不少麻烦。后来,伊朗的一位王储来接她们回国了。离京的那天,他到机场送行,兩位公主都动了感情,特别是吉耶美,哭得泪人儿似的,临行前还送给他一条亲手绣的手帕,他们通了半年信,当收到吉耶美的一封类似求爱信的情书时,他突然和她们中断了联系。

“这是他最得意的一段历史。他得意之处在于:伊朗公主动了真情,而他实际上是在逢场作戏。他觉得在感情上占了便宜,心理上得到了一种很大的满足。在和后来认识的女子交往的时候,他常常拿出吉耶美的情书给她们看……”

“他怎么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并不值得你爱啊!”

“什么值不值得?”她微笑了,“你以为感情这种东西里还包含有什么可以计算的成分么?我从小就做不好算术……你知道,当一个人特别孤寂的时候,身边就是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也好……何况,我并不觉得他比别人更讨厌。和那些表面的正人君子相比,我倒觉得他更真实些,因为凡是人类所具有的弱点和劣根性他几乎都有,而他也从不想在我面前隐瞒。”

“那么,你们最后又是因为什么分手的呢?”

她又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凄怆。

“大概在你们的想象中,我是因为什么失恋之类的玩意儿才得了病吧……我从来没有被人爱过,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失恋。在我和夏宗华十年之久的古怪关系中,我没有一天相信他会爱上我。刚才我说了,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他不但没有爱过我,而且在很多时候,他甚至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女人。他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骂别的女人,嘲笑她们,而事后,又总是忘得干干净净,仿佛我是他的一个痰桶似的。这里面,有一种公然轻视的味道,你明白吗……

“可是,无论是我的家庭,还是夏宗华……他们都算不上什么……算不上……如果说,我心里真正的苦闷是什么的话……”

“是什么?是什么呢?”我急切地追问。她就要把那最关键的东西说出来了。这是我们努力了将近半年之久的……

“是……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

“是的。再没有比这个工作更可怕的了。那个女人没有办到的事,它却能办到,我知道它能毁了我。实际上它也把我彻底摧垮了……哦,那些印着咒语的小纸片啊……一天到晚,每时每刻纠缠着我……我知道我已经发了疯,我想摆脱,哪怕摆脱一小会儿……”

“一个街道工厂的出纳员不会有很大的工作量吧?”她提起她的工作便有些失常,我感到难以理解。

“是的是的。不大,没有多少工作,可是那些数字,数字……我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全是数字,我受不了……它们还常常跟我作对,总是对不上,别人都下班了,我还要一遍一遍地数那些小纸片,一遍一遍地查账,有多少次,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的钱偷偷地填进去……”

“那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贪污……”

“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们用的是两套账,一套是专门对付外边儿的;另一套账,从来也对不上……”

“你们的财务科长是谁?”

“一个女人。一个比我的养母更可怕的女人。我能够对付我的养母,可我对付不了她,是的,我怕她……她的眼睛像一架监视仪,而且,她总是有许多道理可讲,你永远也讲不过她。天哪,那时我就想,哪怕能摆脱她一秒钟……”

“你难道不能想办法换个工作吗?街道工厂不是还有什么刺绣组、绢人组什么的……”

“不,我和爸爸一样,也是只工蚁。我只能做工蚁做的事,这是……这是命运的安排……”她垂下头,泪水几乎要滴落下来。

“可是……那……那件事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实在不能把“贪污”二字说出口,“是不是他们诬陷你……”

她使劲地摇头,“不不,那是真的,我确实干了。”

这便是前两天我和景焕交谈的基本内容。我反复看着我们的谈话记录,回想着我们之间交往的全部过程,似乎从中悟出了一点什么,然而又说不清。

过去我一直认为,我们这一代大学生集中了中国青年的全部精华。可现在,我是从根本上怀疑这一点了。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难道是会机械地重复那些几代人使用过的干巴巴的理论?难道是熟练地背诵那些数不清的数学公式和ABCD一类的符号?难道是大量复制那些既无害处又无好处的标准化白面包?难道是追求那什么也说明不了的“全优”光荣称号?

像景焕这样的姑娘可能会被那无数符号和公式所难倒,可是,如果我们给予了她合适的位置、气候和土壤,她的个性和创造力是会插上翅膀的。

难道我们人类的创造性不是同尼亚加拉大瀑布般的增熵倾向进行战斗的有力武器么?

我们的学校,我们教育制度在患着癌症——这是由创造性的狭隘和无能所引起的癌症,什么时候才能切除这痼疾——注射新鲜血液,使之得以新生呢?

俄罗斯童话里常讲:早晨要比晚上清醒些。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早上,我临时作了个决定:在和景焕去滑冰之前,把整理好的谈话记录交给谢霓,这样一来可以给她提供些情况,二来也可以缓和关系,赎赎罪。

谁知,一进门小保姆便告诉我,谢家二小姐已经由一位男人陪同,一早就滑冰去了。这消息使我很不愉快。那句话说得很对:“任何东西,只有当失去的时候才能感到它的珍贵。”我心里顿时乱起来。难道她真的决定离开我了?她周围有那么一大群崇拜者,她选择男朋友是唾手可得的……哦,毕竟,我们已经相处四五年了,而且,相处得很愉快。

谢家人对我的态度显然冷淡了许多。尽管他们极有教养,但我还是能感受到这种冷淡。特别是文波,那种居高临下的客气态度使我感到屈辱。

“听说,你和那个小疯子……叫什么来着?哦,景焕。你和她挺不错的?”送我出门的时候,谢虹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抱着膀子,懒洋洋地问我。

“你听谁说的?”我气愤了。

“这还要听谁说?我们早就知道了。连给她父亲办丧事,不也是你给张罗的吗?爸爸妈妈早就让小霓‘退出了,小霓还傻乎乎地幫那个景焕的忙——你知道那个小疯子是个什么东西吗?她是个贪污犯!”

“你是听夏宗华说的吧?”我冷冷地问。

“怎么了?我和老夏快结婚了。听说了?欢迎你来参加婚礼!”

她被叫走了,我心乱如麻地离开谢霓的家。

“你可来了!我以为出了什么事……”

她一见我,便像只小鸟似的轻巧地迎上来。我整整让她等了两个钟头,她却没有一句责备和抱怨的话。

“冰鞋带来了?”我边打开背包边问她。

她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从破旧的挂包里掏出一双冰鞋。花样刀。冰刀上全是黄锈,中间的槽也几乎磨平了。鞋面的皮子也只剩了薄薄的一层,连鞋带都没有。

“这是我在旧货商店买的。”她红着脸向我解释。

我什么也没说,掏出工具默默地帮她修理。

“你会有一双好冰鞋的。”

“我也这样想。这个月我也许会得到一点钱,我一定要买一双好冰鞋。”她微笑起来,“就像我梦里穿的那样,白色的,半高腰,雪亮的冰刀……”

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她是第一次上冰。她穿着那双蹩脚的冰鞋,在冰面上走得很稳。

这儿真是滑野冰的好地方。冰结得很厚,很平滑,从冰层上面可以隐隐看到深层的颜色,像深绿色的玻璃似的,很美。人也很少,除了我们,远远的只有三四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中午,太阳照在冰面上,亮晃晃的,我搀着景焕,开始做滑行练习,我们好像不约而同地注意到那投在冰面上的两个影子。

那两个影子一会儿变短,一会儿拉长,一个魁梧健壮,一个娇小玲珑,一会儿重叠在一起,一会儿又很快地分离,仿佛像是有生命似的,有一种动荡的飘逸感。

“咱们俩的影子倒是很美。”我忍不住说。

“可惜,人不美。”

她简直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敏感!我望望她,突然发现她此刻变得很美,由于热,脸蛋红红的,长长的睫毛覆盖在淡青色的眼窝上,显得很娇媚。

“不,人也很美。”我由衷地说,把她拉近身边。在这瞬间,我真想把她紧紧地抱住,装进自己的胸口。

她仰起脸凝视着我:“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当然。”

“是吗?那你是个聪明人。”她毫不客气地说,“我也觉得我自己很美,只不过没被那些蠢货们发现就是了。”

“嗬,你可真大言不惭!”我笑了。第一次跟她开起玩笑。

“你也别太高兴,你的那点智慧,不过是螺蛳壳里长出来的一根小草,早就被挤压得弯弯曲曲的了!”她说完,扭头就“跑”,竟然跌跌撞撞、摇摇摆摆地滑了好长一段。我急忙追了上去。

这个丫头!原来她送给我的礼物中还含着这么一层意思!我就这么轻轻易易地被捉弄了,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今天早上在谢霓家受到的冷遇而引起的感伤,在这时被冲淡了。原来她也有活泼、幽默的一面!我心里充满了一种新鲜感。

我带着她滑,慢慢地,越滑越快了。起先,她还有些怕,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后来,手慢慢地松动了,她好像掌握了一种内在的旋律,随着那节奏,她的身子慢慢地悠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随着她的节奏,拐弯的地方,我放慢速度,尽量拐得缓和些。初春寒冷的气流迎面扑来,景焕红扑扑的脸上还挂着汗珠,她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在体验着梦里的情趣似的。

“你可真行!再有两次,就差不多了。”滑完两圈儿,我们到湖边的灌木丛休息。

“我觉得,很自然。真的,自然而然的,就敢滑了,就和梦里的滋味儿一样。”她掀起鱼白色的小帽,露出汗津津的前额。我把手绢递给她。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我和谢霓去西郊滑野冰。她穿着极鲜艳的毛衣,旋转起来,就像冰面上的一个彩色的陀螺。所有的人,特别是那些小伙子,都以钦慕的眼光盯着她,有几个甚至一直随着我们,打听谢霓的地址。作为她的男朋友,我在自豪中也不免带有那么点酸溜溜的醋意。

现在回想起来,这点醋意也是甜蜜的。没有这醋意,我现在心里是真正地发酸了。

我太了解谢霓的为人,她决非平庸之辈,在处理这种问题上,她历来有一种男子气概,决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小心眼儿,好嫉妒猜疑;何况,这件事又是她委托给我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我爱上了景焕,她也决不会嫉妒阻挠,相反,或许还会成全我们(当然,这必须在她认为合适的情况下)。她的那些话我都是相信的。

可现在令人头疼的是,我无法把握自己。我弄不清自己对景焕这种感觉甚至依恋之情是不是爱,更弄不清我对她们中的哪一个爱得更深些,或者说,她们中的哪个人更适合于我。

她们太相反,又太相似。

她们两个都很聪明,美丽(尽管美的类型完全不同),又都极有个性。然而不同的家庭和社会环境却塑造了她们截然相反的性格:对于谢霓,我总是担心自己所有的太少,不足以与那些求爱的竞争者们抗衡;对于景焕,我又总是怀疑自己给予的太多,因为哪怕是一句温暖的话,也足以充当一片无爱的荒原中的火种。在谢霓面前,我不过是个顺从的追求者,习惯于听她发号施令;而只有在景焕面前,我才是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保护人,我才发现了自己作为男性的全部尊严和能力。

“你在想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望着我。

“没什么……我们吃饭吧,看我带了多少好东西——”我打开书包,铺开塑料布,把食物一样样放在上面,很丰盛。

“我也给你带来一点吃的。你闭上眼,我数到十你再睁开——”

我顺从地闭上眼,从睫毛的缝隙里,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她从破书包里掏出了一个手巾袋似的东西,从里面不知掉出几粒什么东西,她慌慌张张地捡起来,往嘴里一放。

“哦——是瓜子儿!”我睁开眼,兴奋地喊出声来。

用手绢儿包着的、满满一袋剥好了的葵花籽!白皑皑的米粒一样,足有上千颗!这是一颗一颗剥出来的啊!“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她微笑了一下:“我说过了,我是个女巫。”

“那你……给我讲讲过去未来现在之事,”我边嚼着瓜子儿边说,“给我算算命——”

她漫不经心地托起我的左手掌,看了看掌纹。

“你的命不值得一算。”她说。

“怎么。是太平庸了?”

“不,是太顺利了。你看这道生命线,平缓光滑,一直延伸到手腕,这证明你寿命很长,而且一生都比较顺利;你的家庭很好,虽只是小康之家,但气氛很和睦,你一定有个好母亲——”

“你怎么知道?”

“别打岔。你小时候身体并不太好,也不很聪明,你之所以变得现在这样强壮健康,而且还考上了名牌大学,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你的家庭。但你本身……怎么说呢?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你的才气很有限,各方面都很一般,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但正因為这样,才保证了你这一生没有什么跌宕坎坷……你的事业线嘛,总趋势是上升的,但并没有突飞猛进,你将来在学术上也许会小有成就,或许能当个小官儿什么的……哦,这里还有另一道线,和你的爱情线结在一起,这说明你也许还有另一条路,但这条路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她抬起头看看我,一改刚才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变得认真起来,“你看,这条路能够使你达到人生价值的最高峰,但是,这要经过许多的坎坷磨难……特别是,要取决于你和那个爱你,同时又被你爱的姑娘的关系……你这一生中,或许会遇上许多姑娘,但是真正能打动你的,只有两个。”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了,仿佛像要睡着了一样,“而这两个人,在帮助你选择人生道路上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你的婚姻线很长,和爱情线纠缠在一起,而后又分离了,这证明你的婚姻和爱情既是相互结合,又是相互背离的,但无论怎样,你未来的婚姻生活是很幸福的,或许会和你的妻子白头偕老……”

她突然顿住了。很匆忙地,她在塑料布上抓起了一块面包,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仿佛是在掩饰一种突然涌上来的、莫名的忧伤。

“怎么不说了?我听着呢。”我柔声说。

“没什么说的了,都是些荒唐的话。”她低声地说,倒出了一小杯果汁递给我。

另外几个滑冰的男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偌大的地方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静得出奇。结着厚厚冰层的湖面反映出变得灰暗的天空。静得能使人产生某种幻觉。

“讲点什么吧,景焕。”

“什么?”

“那天,你还没有讲完。”

她从容不迫地把面包和罐头水果一点点地放进嘴里,她今天食欲很好。

“她们都以为,我拿钱是为了夏宗华,夏宗华自己也这么认为。其实……”

“那么实际情况又是怎样的呢?告诉我……”

“很简单。还是那句话——为了摆脱我的工作,我宁肯进监狱,也不愿再干下去了。”

“于是你就故意拿了钱?”

“其实我拿的钱,还不如我填进去一半那么多。”

“那么为什么又偏偏和夏宗华纠缠在一起呢?”

“因为……因为我也同样厌倦了和他的关系。我想结束这一切。”她不吃了。用手绢擦擦手,一条腿屈着,另一条腿伸得很长,她的腿长得很美,很匀称,厚厚的裤子也没能遮住那起伏平缓的、优美的线条。

“尽管我从没相信过他会真正爱我,但我总还对他抱有一线希望。我摆脱不了这线希望,我希望由他自己来打破。正好有个机会……”

原来,景焕过去喜爱集邮,有不少好邮票。夏宗华不知从哪里听说,其中有张“文革票”价值1万美金。为此,他首先恢复了与伊朗公主的通信联系(吉耶美已出嫁,埃耶梅还待字闺中),然后拿了景焕的邮票,在一个适当的时机托埃耶梅找了一位“外国票友”,想把这邮票兑换成美元。这笔投机买卖没做成,夏宗华便进了“局子”。罚款数目很大,景焕为他四处筹集,并且拿了街道工厂的款子。

“事情就像我预料的那样,他出来了,我被开除了。他倒是很真实,连表面的文章也没做做,就和我绝交了。”她的口气淡淡的,“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那么,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她摇摇头,眼睛望着天空。

“那天你送给我的插花,我给一个朋友看了,他现在一个民办的工艺美术公司当副经理。他很欣赏你的作品。他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想和你签订合同,由他们公司代销,利润三七开……”

“是真的?有人喜欢我的插花?”

“当然。据我所知,喜欢的人还很多。”我想起那两位日本女客的事,“景焕,现在中国搞插花艺术的还不多,我想你很有这方面的天资,一定会搞出名堂的。我有很多热心的同学和朋友,他们都會帮你的……”

她的眼睛里又闪出了那两团迷人的星光,良久,她轻轻地说:“真是……太谢谢你了……”

暮色渐渐深浓了。远方灰暗的云朵聚集成大块儿,像泼墨画里的牡丹似的。落日把最后一缕苍白的光线投到灌木林的尖顶,寒风又把这光线撕碎,抛洒在湖面的厚厚冰层上,发出凄厉的声响。

“冷了吧?再滑一会儿?”

她仰起头,信任地把手放在我的手心里,嘴角上挂着一缕娇媚的微笑。

我拉着她滑了一会儿,渐渐把手松开了。

她一个人在冰面上滑行!暮色中,我看见她的眼睛好像始终是半睁半闭的,她沿着我们滑过的那个圈子滑着,风把她那顶小帽吹掉了,一头柔丝在冰面上飞舞起来。

我想起了那首叫做《弧光》的钢琴曲。

夜深了。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我们俩静静地坐着,仿佛互相听得见对方的心音。她冰凉的小手正在我的掌心里悄悄地融化。有一种说不出的含着苦涩的甜蜜感哽塞着我的喉头。我怕这一刻我会说出蠢话。但沉默又迫着我不得不说些什么。

“今天……你玩得高兴么?”

“当然……很高兴。好长时间没这么高兴了……”她的微笑里带着几分忧伤,“我发现,我的情况还不像想象的那么坏……”

“你的才华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来……”

“一个人总有些他喜欢、热爱的东西,假如这就叫做才华的话……”

“是啊,我也常想,假如一个人永远可以干他喜欢干的事就好了。可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除了喜欢、热爱的概念之外,还有需要。社会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也就是说,人的个性的全面发展还缺乏条件……实际上,对工作的兴趣是可以培养的……很多人干的不也是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吗?可是时间长了,照样干得蛮好……”

“这是……你的心里话么?”

“我想……我是这么认为的。”

她不说话了,呆呆地望着广漠的天空。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很可怜么?”良久,她突然低声问我。

“可怜?”

“是的。我们像只工蚁,而不是像个人那样地活着。”

“……?”

“我同意爸爸的观点,人类社会是以学习为基础的。人,这种生命有机体,具有创造力上无限的多样性和可能性。只有蚂蚁社会才以遗传模式为基础,假如对人施以限制,让他永远像工蚁那样去重复固定的职能,那么他作为人的优越性永远发挥不出来,也就是说,他永远成不了一个完善的人……”

这番话使我目瞪口呆。我万万想不到,在她的心灵深处还藏着这许多东西,这太不符合我们日常所受的教育和常规理论了。因此听起来是那么别扭……

“怪不得谢霓说你是个梦想家。可我们现在生活着的是一个讲求实际的社会。”

“其实,梦想与现实只有一步之遥。这个地方……不就是我首先在梦中常常见到的么?……这只是巧合么?……”

“这……偶然性太大了。”我勉强说。

“偶然?爸爸说得对,我们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偶然性的世界。没有幻想,没有梦,没有那些被你们认为是荒诞不经的想法,就没有今天的科学,今天的人类。”她忽然变成了一个喜欢夸夸其谈的女理论家,这使我深感不快。“就说‘飞翔吧,这是人类的最古老的梦想。从中国最古老的神话、瑜伽托钵僧的梦想,到关于克里特英雄伊卡洛斯的传说……后来,不再是传说了。人类发现了撒哈拉阿杰尔高原的岩石画……那些岩石画上画着一些类似翅膀的东西……这究竟是人类的想象,还是那时外星球来的某种飞行器呢?为什么我们不能设想一位星外来客曾在这个岩洞里生活过呢?从古代的神话,伊卡洛斯的飞翔,经过高原岩石画,中世纪巫师的扫帚和达·芬奇设计的翅膀,一直到菲利斯、佛格的世界……科学和富有诗意的梦想难道有一时一刻是分离开的么?……”

我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她。我自以为了解她,可至今才看到她的本来面目。或者说,是她的另一面。应该承认,她讲的话里确实有许多我不知道,也从来没去想的东西,这使我这个大学生深感惭愧。

“把梦想变为现实的过程中,热爱是一把最好的解决困难的钥匙。我喜欢花,喜欢那些美的东西,于是我就想方设法使它更美,改变它的颜色、香气和花期,我可以让夜晚的花在白天开放,夏季的花在冬天存活,难道这些在古代人类的梦想中,不是只有女神才可以做到的事么?……你做到了,你就是女神;你认识到了这个,你就懂了你活着的意义。于是你又去开拓一片新的你热爱的领地,你作为一个人的潜能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被挖掘着,直到你度完了一生,你看到了你耕耘的果子,你看到了人类在品尝这果子,于是你明白,你的人生价值实现了……”

尽管我可以提出一千条理由来反驳她,但此时此刻我卻说不出来。我的内心深处被某种东西震撼了。

应该承认,我那一千条理由都是别人的。我至今还没有形成自己固定的想法。

风,变得更寒冷了。我在内心嘲笑着自己:搞心理学的,却完全不善于了解别人。几个月来我心目中的那个温顺的、惹人怜爱的姑娘不存在了。我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讲出什么蠢话。

谢霓说得对,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而她,却是玛雅金字塔:神秘,孤傲,可望不可即。

是收场的时候了。

“景焕,我……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努力把话说得温柔、平缓些。我不愿再增添这个姑娘内心的创伤,但我必须要说出来,迟迟不决只会对她更加不利。

“不,你不要说……”她显得又紧张,又激动,像是已经期待了很久似的,在幽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睛像黑夜中的两点美丽的萤火。

“不,我要说,这事一定得跟你说……”我明明知道,她在期待着什么。我明明知道,我只要说出了那永恒的三个字,这双眼睛里的萤火就会喷射出来,这颗心就会像蜂蜡一般融化……可是,我却只能受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的驱使,说出另一番话来……“你知道,谢霓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已经相处三四年了,可就在前几天,我们发生了冲突。是为你。她有些误会……你……你能帮帮我么?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又聪明又善良,我也很喜欢你……可是……”我说不下去了,自己也认为太虚伪,我希望她痛痛快快地骂我一顿,然而,她却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

“我懂了。”她急急地说,抑制不住嘴唇的颤抖,我鼓起勇气看了她一眼,她那种神情真是令人心碎,那两点美丽的萤火在黑暗中熄灭了。

“我会去……会去替你解释的。”

我半晌抬不起头来。心上,有一种沉重的东西在压迫着我,我就用这种姿势坐了好久好久,直到手脚都麻木了。

我心里的另一种东西像刀子似的拉着我。不,不!这未免太卑劣,太不近人情了!我抬起头来,想把这几个月来内心感情的变化、矛盾和痛苦统统向她和盘托出。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她来过了,替你说了不少好话。”谢霓抱着饼干桶边吃边说,“看得出,她真心真意地爱过你,也许现在还在爱着……”

“后来呢?她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也许是上那个养花老头儿那儿去了?”

“她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么?”我像个偏执狂似的追问着。

“没有。也许,这件事是我办得不对……可无论如何,这几个月的院外治疗还是对她产生了效果的……”

“别说了!”我突然愤怒地咆哮起来。

谢霓吃惊地望着我,把饼干桶扔在一边。

“她留下的,只有这些小玩意儿和两幅画,小玩意儿,你不会感兴趣,那幅‘弧光在妈妈手里,这幅是阁下的肖像,你拿去吧。”她从抽屉里把景焕给我画的那幅肖像拿出来,递给我。“你抽空把最后的谈话记录整理出来,快点给我。我在这个小医院终非长久之计,今年的病理专业研究生我还是要考的。景焕的材料,对我来讲是太重要了。郑大夫已经向我透露了点儿消息……”她越说越兴奋了,“现在国内已经有人搞移情疗法,我得争取抢先发表论文,这对研究生考试有利……”

她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我的全部意识都集中在这幅肖像上。我吃惊地发现,这幅本来被认为是丑化了的形象竟如此像我,我还从没有见过一个画像能这样活生生地画出一个人的灵魂。或许,她真是个女巫吧?我默默地想,打开了窗子。

原载《北京文学》1985年第11期

徐小斌,女,著名作家,国家一级编剧,画家、刻纸艺术家。1981年第2期在《北京文学》发表小说处女作《春夜静悄悄》之后走上文坛。主要作品有《羽蛇》《敦煌遗梦》《德龄公主》《双鱼星座》等。在美国国家图书馆、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均有藏书。2014年入选美国国会图书馆“亚洲著名女作家”。曾获全国首届鲁迅文学奖,全国首届、三届女性文学奖,第八届全国图书奖、加拿大第二届华语文学奖小说奖首奖、2015年度英国笔会文学奖等。代表作《羽蛇》成为首次列入世界著名出版社Simon & Schuster国际出版计划的中国作品。有部分作品译成英、法、意、日、西班牙、葡萄牙、挪威、巴西、希腊、阿拉伯等十余种文字,在海外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