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格格巫

2020-04-07 03:43王芸
飞天 2020年3期
关键词:蓝精灵格格教授

王芸

凌晨三点三十七分,关小兰发出最后一条QQ说说,一句话配一张图。然后退出QQ,关网。手机很快锁屏,她坠入黑暗中。

仿佛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漂浮。柔软的荡漾,没有将她摇入昏沉的睡眠,她反而越来越清醒。各种细切的声响从黑暗汁液中浮出;衣柜深处发出一声脆响,仿佛木头在伸筋拉骨。她将身体绷至极限,尽力地延展、延展,麻木的酸痛从肢端苔藓一样弥漫开来。布满苔痕的一截朽木,在暗寂涌动的汁液中浮沉。

睡不着,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困扰了她十多年。黑暗中浮出一句话:下坡路,乘风快意。那么下坠呢?从八搂下坠,自重,加速度,呼啸如逆旅的风。无法想象,却又忍不住想象。

所有的仪式都已完成,只等画上最后的句号。

这个句号什么时候画好呢?她想不必着急,虽然这世上已没什么好留恋。

凌晨五點五十五分,绕艾溪湖晨跑一圈后准备返家的陈不摇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半空中的窗沿上。楼高几层?他数了两遍没数清楚。

女人的双腿耷拉下来,脸仰向天。陈不摇是追踪一只长尾巴鸟儿,无意中瞥见了她。他盯视半天,一度疑心女人是在看日出。可东方高耸的商品房一栋一栋,交叠得巨型手指一般。即便女人高高在上,视线也被阻挡无疑。天色混沌、微蓝、风轻云淡,实在没什么可瞧的。

陈不摇冲着半空“喂、喂”两声,女人似乎看了看他,旋即又仰起了头。无论陈不摇再怎么叫喊、拼命地挥手,女人都没有再改变姿态。陈不摇闹出的动静,倒是让不少赶往菜市场的人停了下来。

前面不远是一个大型菜市场,前不久刚刚装修完成。像宾馆一样,墙壁、地面都贴上了亮晃晃的瓷砖,成了这片新兴区域最大的菜市场。菜贩们半夜就开始像蚁群一样搬运各种蔬菜和肉类。

有两辆车停下来,司机站到了陈不摇身边。“做希哩?”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问。陈不摇拿手一指,男人倒吸一口气,“呀,跳楼?”右边的男人语速慢半拍,“不会吧?有希哩想不开的。”

三人目标一致地看了半天。右边的碰一碰陈不摇,冲他臂上挂的手机翘一翘下巴。

一声喇叭平地窜至半空,三人一惊。回头,车后面已经堵了一长串,喇叭声不耐烦地在晨曦中左冲右突。这一带居民反映过多次,民警特地在路边悬挂了“禁止鸣笛”的路牌,平时菜贩倒也能遵守。

“一大早地,吵希哩呀!”有居民打开窗子直着脖子叫嚷,他的声音淹没在波涌般的嚣声中。两位菜贩赶紧上了车,留下陈不摇一个人站不是,走也不是。

陈不摇八点半有个重要客户要见,客户中午的飞机,今天合同签不下来就悬了。他比平时晨跑的时间提早了半小时,没想到赶上这事。蒙蒙一个人在家睡觉,他得给她买好早点。可赶上了,他就没法坐视不管,他拨打了社区民警的电话。刚好前不久为蒙蒙转户口的事,刚和杜民警打过交道。

杜民警赶到时,陈不摇身边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多半是老头老太太。其中有住在路边这栋楼的居民,却都不清楚女人是谁。众人齐心协力数清楚了楼层,八楼、一单元、左边那间。杜民警请同事帮忙查,户主姓毕,电话没人接听。

终于有知道这位毕先生的人出现了,说毕先生平时喜欢戴一顶礼帽。从医院退休两三年了,现在去广东带孙子了。这女人和他是什么关系,没人清楚。

陈不摇想走,被杜民警一把拉住了。“小陈,不好意思,麻烦你跑一趟我家,告诉我妈我这里走不开,上午元元要去医院做干预治疗。”

陈不摇想说我有个重要客户,话到嘴边吞了回去。杜民警的女儿他见过,三岁。据说是脑髓桥发育异常,见着人不说话,眼睛尽躲人,反应比别的孩子慢一拍。许是这孩子在娘胎里尝够了眼泪的滋味吧;杜民警怀她刚满五个月,丈夫在抓捕犯罪嫌疑人时被车撞飞,头部正好落在石头的棱角上,没能抢救过来……

女人保持仰头望天的姿势,没看楼下越聚越庞大的人群。一个小伙子站在路边的水泥台子上,拿着望远镜说:“短发,皮肤挺白的。她身后的窗户开着,是金色的。不,是淡黄色的窗帘……她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是手机!她拿着手机,赶紧给她打电话……”

可是,没人知道她的电话。杜民警拜托同事想办法联系毕先生,又拨打了119。这条道路基本堵塞了,靠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没法疏通。女人随时有跳下来的可能,她不知道自己该上楼去破门而入还是在楼下采取防护措施。后背的衣服湿了一片,像冰冷的盔甲。

天光渐渐敞亮。被人群团团围裹住的杜民警,只能拿着喇叭。喇叭是一个热心居民提供的,每隔几秒钟喊上一句:“十五楼的美女,窗台边危险,请退回屋子里……”声音像细帛被风撕扯出裂痕。女人不作回应。

凌晨三点三十八分,警报声像一列疾行火车冲进了苏教授的梦境。雾气惊慌四散,苏教授的鼾声急刹车,醒了。伸手抓过手机,是“AI”警报,关于格格巫。

早在三个月前,“AI”软件就搜索到了格格巫,给他打出的危险指数是四级,那时苏教授倾向于格格巫是个男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危险级数节节攀升。从三个月前格格巫开始了告别仪式……一周前危险指数逼近了最高级:一级。这次行动被命名为“拯救格格巫”。

格格巫的头像是一只逆光奔跑的金毛犬,只有半边轮廓。此时画面呈灰调。她已下线?格格巫发出的最后一条说说,是一张全黑的图片,还有一句话:坠落的人会不会成为一道光?

苏教授赶紧爬起来,连发三条信息,对方都没有回应。喜欢这种大型犬的多半是男性,头像一开始误导了苏教授。但是随后格格巫的一系列行为,让他纠正了最初的判断。对方是女性,三十来岁,做事细腻、情绪化、内向、警惕性高;似乎遇到了过不去的难关,陷入抑郁时间不短了,准备弃世。

“AI”在茫茫网络中通过数据分析将她搜索出来,苏教授开始了拯救行动。他在格格巫的空间留言,自称是一位心理辅导师,可以给她帮助。格格巫没有回应,三次之后竟然拉黑了他。两名志愿者也在苏教授的授意下前去叩门,同样被格格巫拒之门外,给拉黑了。

苏教授只得注册了一个名为“蓝精灵”的QQ新账号,装作对格格巫感兴趣的陌生人去叩门。留言五次后,格格巫才有了回应。

蓝精灵的第五次留言是: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们可以一起,无论去哪里;格格巫的世界里怎能没有蓝精灵?

这行留言寂静地躺在那里,五天后,深夜,手机“叽”一声,是格格巫。苏教授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窜了出来,他翻身爬起,格格巫回复蓝精灵:的确。我想干什么?

苏教授沉吟一刻,回道:获得解脱,远离烦恼。

这次格格巫回复很快:HOW?WHEN?

看来这个格格巫还有点英文底子,有可能是个大学生、师范生,至少也是高中生。

蓝精灵:山的那边,海的那边,都行。看你。

这是暗语,自杀者也会抱团取暖。或结伴赴死,说不好是自救,还是陪伴;是脆弱,还是决绝;是宣告,还是壮胆……这世间的事哪是那么容易分析清楚的;在救助过六十多位准自杀者后苏教授越来越觉得。

格格巫罕见地回复了一个笑脸:海边吧。

他们订的火车票在后天,目的地是北戴河。蓝精灵为了让格格巫彻底信任,真的订好了车票,拍照发给格格巫看。苏教授原本打算在北戴河见面后,再找机会劝说格格巫。没想到格格巫变了卦,提前独自行动了。

苏教授有些自责,他原本应该考虑到这种可能性。格格巫的告别节奏忽然加快,她似乎抵达了情绪崩溃的边缘。

三个月前,格格巫去见了自己的老友。高中同学、初中同学,各一位。

格格巫:我表现非常出色,说了很多很多笑话,笑得腮帮子都疼了。同学们很开心,说这么多年你都不联系我们,我们都不知道你过得咋样。我说你看我不挺好的嘛,吃嘛嘛香……

后面跟着一长串龇牙咧嘴的笑脸。苏教授心里却“咯噔”一下,格格巫启动仪式了!

之后格格巫去看了奶奶,奶奶还住在老家,神农架大山里。她说给奶奶买了很多吃的,还有衣服,一年四季的衣服。奶奶说买这么多干嘛?都胸埋黄土的人了,还能缺啥?添置什么都是浪费。

格格巫去看了爸爸,又去看了妈妈。他们在她上大二的时候,不声不响地办了离婚;等她大学毕业与母亲住在一起时才知道。从母亲的状态和碎片状倾诉中,她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他们发生过无数次的争吵,拖延又拖延的离婚竟然只是为了她。她无法说清楚自己内心的感受,就好像收到一份礼物,是一个看起来又大又红鲜润可口的苹果,咬开后却发现内心早已黑了、烂了。

她爸又结了婚,找了个年轻八岁的女人,她妈妈一直独居。几年离异生活,让她妈妈蜕变成了一个停不住嘴唠叨抱怨的人,格格巫以最大的耐心陪了她三天。而他爸爸似乎看起来很幸福,她只待了一个下午,留给他们一个明丽的笑脸,“像八月太阳一样的笑脸”就告别了。

早在半年前格格巫就辞去了工作,靠积蓄生活。去了几个地方,克服了好几次自杀的念头。有一次她真的做了,喝了半瓶安眠药,又灌了半瓶白酒,就不省人事了。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居然醒过来。身边一大摊呕吐物。缺乏对酒的耐受力,无形中救了她。可能这次经历的痛苦是在无觉无明中,自杀的念头没能离开她。

那是她与初恋男友分手半年后发生的事儿。格格巫也与初恋男友告了别,她将他从黑名单里释放出来,给他留了一句话:“终于想明白,各人的路最终都得自己走。”然后将他重新拉黑了。

格格巫讲述这些时,蓝精灵不言不语。他也不像动画片里那样与格格巫斗智斗勇,只是充当格格巫的倾听者、陪伴者。只有让格格巫完全放松下来,她才会展开真实的自己,蓝精灵才有可能给她帮助。着急去劝说,反而会引起格格巫的警惕,前功尽弃。

一次格格巫的电脑出了问题,苏教授说服她同意进行电脑远程控制,借机摸清了她的住址:湖景小区。

七点三十七分,横穿过大半个城市的苏教授站在了离湖景小区不远的马路边。

从大路一拐上小道,他就知道一定是这里了。马路上围了不少人,路边停着一辆消防车。顺着大家的视线,苏教授看见了格格巫。

志愿者小金先赶到现场,她家离得近。苏教授一直联系不上格格巫,格格巫的头像执拗地灰着,他只好通知了小金。没想到格格巫选择了跳楼的方式,还是在自己住的地方;不过这房子是租的,在她辞去工作前。那时她正式搬离了妈妈家,她说对妈妈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再不搬出来恐怕会疯掉。抢在她疯掉和妈妈疯掉之前,她悄悄租下了这套房子,又悄悄地将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搬进去。

蓝精灵继续联系格格巫。

第十三條信息:你不会抛弃蓝精灵吧?

第十四条:蓝精灵不能没有格格巫!

第十五条:我现在非常难受,好像站在悬崖边上,你再不回复,我、我就要跳下去了……

“叽”一声,苏教授差点蹦起来,格格巫回复了。

“她在看手机,看手机!”不远处一个拿望远镜的小伙大声叫起来,人群一阵波动。

八点十五分,苏教授收到了志愿者悟空发来的信息:湖景小区有人跳楼,有人正在网上直播。

苏教授赶紧点开网址,是现场直播没错,一个名叫“人间失格”的网友发布的。他环顾四周,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拿手机冲着半空的人实在太多了,一时间找不出谁是“人间失格”。如果找到他,苏教授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一拳打在他脸上。

这条信息已窜上了热搜榜,下面的留言以秒速递增,已经有了七百多条,点击量破了一万。苏教授潦草地翻了翻,心如针刺。留言有担心的、劝慰的、惋惜的、指责直播者的,也是幸灾乐祸、为直播喝彩的,“跳吧跳吧不是罪……”、“妹子,你让我们等得太辛苦了,赶紧的吧”、“莫表演了,跳个楼还要赚足门票,不就几秒钟的活儿,还在等着人打赏吗”……

苏教授看不下去了,在“拯救者”志愿者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让所有志愿者行动起来,一起在直播下留言,谴责直播行为,逼停“人间失格”的现场直播。很快,志愿者的留言开始在直播下面刷屏,一些陌生的跟随者也加入了谴责的行列。

格格巫最后的告别对象是蓝精灵,在三天前。

不是苏教授扮演的网络上虚拟的蓝精灵,是活生生的金毛犬蓝精灵。蓝精灵陪伴格格巫十一年了,是她参加工作后买的。那时它才一岁大,花了她大半个月的工资。

格格巫将蓝精灵送去了一个多年好友家。那位朋友的情况,苏教授不清楚,但应该是格格巫非常信任的朋友,毕竟交托的是陪伴了她十一年的至爱。正是从她送走了蓝精灵,苏教授分析她已经完成了所有仪式。

随后两天格格巫的情绪非常低落,苏教授能够想见她独自蜷缩在角落里痛哭的情景,可是无能为力。他不能找上门去,只能一次次在网上与格格巫确认同赴北戴河的约定,寄希望于能在那里最后一搏,将格格巫从死亡的阴影里拯救出来。

可是他知道,一旦有了赴死的决心,很多人是很难被真正拯救的;一次拯救很可能只是有限时段的延缓。曾经他救过一个女孩两次,当他以为女孩已经完全摆脱了自杀的阴影时,却得到了女孩自杀身亡的消息。很多自杀者在人群中伪装自己,很多时段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常人,特别是在亲近的人面前。他们的猝然离世,让亲近的人错愕、悲恸,然后是无尽的悔恨。

他救永远替代不了自救,自救才是生命真正获救的归途。苏教授明白这一点,却不能不去做。哪怕无用,“拯救”最终归于虚空,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生命奔坠下悬崖,而不伸出手去。

五年前,他成立“拯救者”,最初只有一个人,发展到现在有五百多位遍布全国各地的志愿者。可相对于前赴后继的自毁者,他们的力量实在太有限。不能不说,“拯救者”行动也将他们的生活拽入了半明半暗地带,焦虑、失望、痛苦、绝望与希望如影随形,就好像一枚硬币无法分割的两面。

苏教授继续在人群里穿行,想找到“人间失格”。对于这种人,当面掼他一拳真是太有必要了。

抽空,他发出了蓝精灵的第二十条信息:你要失言吗?我看到网上直播了,你是打算单独行动吗?蓝精灵表示很伤心!

两分钟后,格格巫回复了:对不起,我撑不住了。

蓝精灵第二十一条信息:姐,别丢下我,你是我在人间看到的唯一光亮。

格格巫沉默了。苏教授每隔几秒点开一次,没有回复。

“拯救者”群里有人@他:苏教授,你快看直播下面的留言,格格巫的那条!

汗倏地出来了。苏教授的手有点抖,直播点击量已经破了五万,留言超过了三千条,他往下翻了半天,才找到两分钟前格格巫发出的留言:“我就是直播中那个人,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第二十条信息发出后,苏教授就后悔了,他不应该告诉格格巫有人正在直播的。可是晚了,消息已经无法撤回,对方收看了。呼吸不畅,苏教授从人群中奔窜出去,找到那位看起来是在现场指挥的女民警:“不好了,她准备跳了!”

女民警的脸上布满了汗珠,泛着血丝的眼睛看着他,表情难以言喻。似乎一时间,她没听懂他的话。苏教授慌忙解释,可是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语流断裂、破碎。

女民警手里的喇叭被一个女人拿了过去。还穿着睡衣的女人,一头卷发蓬乱,她冲着半空叫道:“小兰,我是阳光水果店的赵姐,你天天来我这买水果的,我知道你喜欢吃苹果、喜欢吃芒果、喜欢吃葡萄。今天我刚进了一批芒果,很甜,我替你尝过了。你是个好姑娘,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坎,我只想告诉你什么坎都会过去的,再难过的坎都会。我有个女儿,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她四岁的时候在家门口走丢了,这些年我和老公一直在找她,你不是对我说她一定还活着?只要人活着,我们一家就有团聚的一天,谢谢你!这些年,也就是这点子念想支撑着我走过来、活下来的……”苏教授看见泪水铺满了女人的脸。女民警伸出手臂,搂住了女人的肩膀。

“小兰,别怕,你都有勇气去死,为什么没有勇气活下去?太阳落下去了,明天不是照样升起来?我讲不出大道理,兰姑娘,我就想你天天去我店里买水果,我天天给你留最好的;我答应你了,就一定做到。”女人说完这番话,将喇叭塞回女民警手里,转身走出了人群。人们自动为她让出了一条通道。

不远处,消防员已经在楼下铺开了防护垫,也有人上去破门了。可苏教授还是安不下心来,直播的点击量突破十万。画面里的格格巫半垂着头,一动不动,似乎在翻看手机。

志愿者的刷屏没能阻止各式留言。

“孩子,想想你的父母,想想那些爱你的人。”

“我经的苦比你多多了;听我的,都不是个事,迟早会过去。”

“洗把脸,睡个觉,起来就阳光明媚了。”

……

“大姐,我们已经盼了一个钟头了,拜托快一点可以吗?”

“估计就是个表演,博流量的主儿。”

“没准和播主是一伙的。”

“现在的人真是不要脸,连死都拿来赚流量。”

……

一旦被搅动,网络就是个巨大的漩涡。善意与恶意同时在之中滚动、旋转、交混一体,足以将任何人吞没。

格格巫再没有发言。

阳光偏移,幢幢高楼落下沉重的阴影。格格巫刚好陷落在一片暗影中,仿佛与楼房融为了一体。

半空中那个黑色的身影是那么让人揪心,不祥的预感在苏教授心里泛滥,成灾、他不由地攥緊了拳头。

“苏老师,找到‘人间失格了!”手机“叽”一声,是小金发来的。

苏教授抬头四望。人头攒动,一张张表情难以言喻的脸,曝晒在阳光下。“小金,你抬下手臂。”很快,他看见了东南方那个挥动的手臂。

苏教授奋力挤过人群。小金拿手点一点左前方的一个小伙。看起来很普通的一个小伙,高举着手机。苏教授咬紧腮帮,猛挥一拳,砸掉了手机。

小伙惊愕地看着他。瞬息两人打在了一起。

人群退却,又聚拢。现场一片混乱。

九点二十一分,孟爽驾车奔驰在通向湖景小区的大道上。

她刚到办公室坐下来,就听到同事的议论,说在湖景小区有人跳楼。素来不关心这些八卦新闻的她,心弦一动,拿起手机点开了直播。

关小兰!

前天关小兰将蓝精灵送过来,孟爽就觉得不对劲。关小兰使劲在笑,笑得太使劲了,好像她送来的不是蓝精灵,而是格格巫。她想问点什么,可是关小兰不肯停嘴,将蓝精灵的饮食习惯、生活习性乃至小癖好翻来覆去交代了好几遍。

“我就奇怪,你怎么舍得将情人送我这儿?”孟爽逮着个机会,插进去一句。

“我准备去留学,忙着呢。它又不可能去留学,早分晚分都是个分。”

“去哪?”

“欧洲、美国、日本?”关小兰笑得天真。

“去哪都没想好,竟然急着让蓝精灵来祸害我!”孟爽故意嗔怪她。

关小兰拿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瞟一眼蓝精灵,放低声音:“别,蓝精灵听得懂。它又聪明又乖,你捡大便宜了。”末一句她放开了音量,冲蓝精灵伸出大拇指。

蓝精灵仿佛真的听懂了主人的话,将头抬了抬,大眼睛温情地望着关小兰。关小兰忍不住扑过去,抱着它又亲又摇。

“别别别,当着我面这样亲热,我告诉你我肯定做不到这个,你要舍不得,还是把它带回去,免得折磨我。”

“求你了,好姐姐,谁让你是我三十多年的朋友呢,我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你了,我最信任你了……”关小兰扑过来作势要抱她,吓得她从沙发上一蹦而起。“别别别,你刚摸了蓝精灵的,洗手洗手!”

“我还没抱够呢!”关小兰又回过身去抱抚蓝精灵,孟爽只好自己去洗手。从卫生间出来,她看见关小兰和蓝精灵安静地抱在一起。心里不知怎么就恍了一下,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关小兰将脸紧紧贴在蓝精灵的身上,在哭。

孟爽没有惊动他俩,回到卫生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静静地望了一刻。关小兰和她从幼儿园就认识了,她活泼外向,关小兰内向羞涩。一直是她求关小兰帮忙的时间多,有什么不痛快有什么难处,她都习惯找关小兰倾诉。可关小兰是那种再多的苦都宁愿自己消化的人,一度她觉得这是关小兰不信任她,两人的关系冷淡过几年。关小兰属于被动型,她不去找小兰,小兰就不来找她。后来她得知关小兰父母离婚了,又主动拨通了小兰的电话。两人都参加了工作,单位的事让她忙成了陀螺,连谈男朋友的时间都局促,和关小兰的接触没以前繁密了。可两人心里还存着对方,一见面就是无条件的亲热;亲密感已经成了习惯,深入骨髓。

关小兰这次来,虽然乐呵呵的,可压根不像平时的她。她总觉得关小兰有什么瞒着自己,可任凭她旁敲侧击,关小兰都没露一点话影子。万没想到,她是准备走弃世的路子。

她再坐不住,假也没请就奔出了单位。

她在QQ上给关小兰留言:我正送蓝精灵回来,这两天它不吃不喝,将我家的门都刨烂了。我带不了它,今天就得将它还给你,立刻,马上!

她在直播下留言:你们这些人不缺德吗?摸摸自己的良心,逼死一个人,能让你们这么快乐吗,你们的良心不会坐卧不安吗?

关小兰没有回复。孟爽一趟趟看手机,关小兰的头像始终灰着、静着。她回家接上蓝精灵。

“快点、快点、快点……”孟爽一个劲在心里催促自己。红灯那么漫长,血一样戳眼。她狂躁地拿手拍打方向盘。一贯温顺的蓝精灵也显得焦躁不安,两天来它基本没吃什么,整天闷闷地趴在门口。此刻它半竖起身子,前爪不停地抓挠车窗,喉咙里发出一阵阵低吼声。

孟爽心里默念:千万别,千万别!

终于,红灯闪动,绿灯亮了。

车从大路右拐就走不动了,前面路上站满了人,人们的视线朝向半空。孟爽潦草地将车停在路边,带着蓝精灵冲下车。

一下车,蓝精灵就奔跑起来,将绳子绷得笔直。人们让开一条通道,蓝精灵奔跑得更快了。渐渐地,孟爽再跟不上它的步伐,绳索脱手而出,蓝精灵冲了出去。

孟爽奔跑着、喘息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如风掠地。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一个黑影子从半空坠落而下。

九点二十九分,一声惊呼破口而出,陈不摇正推车经过湖景小区。摩托车后座上两个孩子紧紧地贴在一起,蒙蒙和元元。杜民警母亲的高血压犯了,起不了床,陈不摇本想给杜民警打电话,最后却拨通了客户的电话。签不成就签不成吧,总有比重要的事更紧要的事。他带上两个孩子往医院赶,素来不愿和陌生人打交道的元元,竟与蒙蒙一见如故,甘愿将手抱住蒙蒙的腰。

陈不摇特地绕了道,他还惦记着跳楼女人的情况。也顺便让杜民警见见元元,一大早毕竟是他将杜民警拉进这场事故的。

刚走到路口,他就目睹了这一幕。窗沿上的女人纵身直坠而下。

几秒钟后,又一波惊呼席卷人群。众人目睹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九点零八分,关小兰看到了孟爽的留言,一直强憋着的眼泪突然狂泄而出。

QQ上的留言是那么安静。直播上的留言却是那么喧嚣。

后者如狂风巨浪向她兜头砸下来。孟爽的留言几分钟内就招致了上百条留言,还在以秒速三条的频率递增。一支支箭矢调头射向了孟爽,关小兰感到心从未有过的痛;甚至男友离开她时也没这么疼痛过。

“又冒出来一个助演的,我就抱起手臂,看你们怎么往下演。”

“你搞清楚情况没,就来道德审判?大姐摸摸你的良心,你有这资格吗?”

“有本事你也跳一个我们看看,我们保证会良心不安的。”

……

泪水奔流得更加汹涌,啪啪啪砸在手机上,疾如骤雨。关小兰有没顶之感,这么多人都盼着她死?她真的如草芥,不足怜惜?那么多人不相信她,可她是真诚的,她不是演戏、不是撒谎,她是真的!

她也努力过、挣扎过,她只是看不到光亮。如果黑暗中有一线微光眷顾,也许……可是现在,她不能不跳了,那么多人注目着她,仿佛她当众撒了一个谎言。可是,她是真的!

水浪退却,她忽然变得从未有过的轻盈。地面上密如蚁群的人们啊,我是真的!

九点二十九分零五秒,关小兰瞥见了蓝精灵。蓬勃的金色毛发比阳光更炫亮,正狂奔向她。

心忽然柔軟得像水、像风,她向它伸出手去。她看见它跃身而起。她感觉腹部猛地一震,反冲力让她的身体晃了一晃,又继续坠落。她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她的手触碰到了熟悉的毛发,那么柔软……一线温热蓦地逼向眼眶,她闭上了眼睛。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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